大順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商場試衣服。剛剛做完的那個采訪約在了這家商場的一個咖啡館,采訪結(jié)束,時間還早,我吃了午飯,隨便逛一逛。那件套頭衛(wèi)衣剛拉到脖子,電話就響了,手機擱在旁邊的腳凳上,我歪過身子去夠,衣服下擺鉤住了我的胳膊肘,我又怕一使勁把吊牌扯掉,莫名其妙的姿勢還讓背闊肌抽了筋。緩解過來之后,手機屏幕已經(jīng)暗下去。我給大順撥回去,他在那邊問,你干嗎呢?忙著呢?我說,沒有,剛忙完。他說,下個月咱畢業(yè)十五周年那個聚會,定在第一個禮拜六了,別忘了。我說,我記著呢,應(yīng)該沒什么事。他說,不是應(yīng)該,是必須不能有事。我剛要掛,他又說,哎對了,你最近和葉曉光有聯(lián)系嗎?我說沒有。大順應(yīng)該是點了根煙,我聽見打火機咔嗒一聲,又聽見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說,上次我在群里發(fā)聚會的消息,就他沒動靜,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都沒聯(lián)系上。我說,那我回頭給他打電話吧。他說,我們幾個都給他打過電話了,聯(lián)系不上。我說,什么情況?失聯(lián)了?回頭我找他吧。大順答應(yīng)了一句,掛了。
我坐上出租車,百無聊賴地刷手機,點開我們大學(xué)宿舍這八個兄弟的群,往上翻了很久,掠過一堆瞎貧的對話,外賣的拼手氣紅包,我才意識到,葉曉光已經(jīng)差不多半年沒有動靜了。時間過得太快,一天與一天看似迥異實則重復(fù),像齒輪咬合,沒有縫隙供人省察,我們在這群里嘻嘻哈哈,也記不起是誰先說起一段話,又有誰接了茬兒,似乎大家還都與當(dāng)年在大學(xué)宿舍里一樣沒有變化,但我們都有變化。有些變化,我們彼此看得到,臉上的肥肉,少了一半的頭發(fā),但有些變化我們互相看不到,甚至連自己也未必看得到,或者不想看到。
十八歲那年,我們被隨機分到了那間宿舍里,新華南樓201,四個上下鋪,沒有空調(diào),九月依然溽熱,一個吊扇晃晃悠悠地吹,風(fēng)幾乎抵達(dá)不了任何地方。我們剛剛認(rèn)識,口音各異,大家試探著聊天兒,適應(yīng)一種嶄新、陌生又向往的生活。那時候一切都很明亮,時間不動聲色地飛逝,但我們并不覺得。很快,我們就發(fā)現(xiàn)這隨機分配的幾個人竟然出奇地合拍,一個洞穴里塞進八只雄性動物,按理說應(yīng)該矛盾不斷,周圍宿舍打打鬧鬧或者冷冷清清,私底下?lián)Q來換去,只有我們201,大家兄弟般相處,這四年里的快樂、沮喪、平淡和焦慮加固了我們的友誼,一直持續(xù)到如今。畢業(yè)之后,一個去了上海,一個去了深圳,其他幾個人都留在了北京,后來各自成家,聚得肯定不如年輕時那么頻密,但感情還在。大順愛張羅事,聚會總是他先提起,大家再附和,這次也一樣。逢五逢十,大家都要聚齊,外地的哥們兒飛過來,還有一次,我們集體帶著老婆孩子去了大理一聚。
我在車上就給葉曉光發(fā)了條微信,直到晚飯的時候他也沒回復(fù)。吃過飯,妻子去洗碗,我給女兒輔導(dǎo)功課,心思卻一直惦記著葉曉光,不知怎么,總覺得這事情蹊蹺。葉曉光性格外向,我們在群里說起什么,他都愿意摻和,一天發(fā)三四條朋友圈,信息基本秒回,這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等女兒上床睡覺,我才有時間去書房寫稿,但寫著寫著就分神看看手機。好不容易把稿子對付著交掉,已經(jīng)快十二點。我猶豫著要不要給葉曉光打個電話,最終決定還是等明天再說,大半夜的,過于興師動眾。
第二天上午我一直在開會,中午吃過飯才騰出空來。我先是給葉曉光撥了個微信語音,盯著他的頭像等了半天,也并沒有接通,我又翻出他的手機號撥過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關(guān)機。我坐在椅子上想了半天,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我點開他的微信,發(fā)現(xiàn)他一直用的灌籃高手的頭像不知什么時候換成了一張奇怪的圖片。圖片底色一片濃黑,上面有個銀色的圖案,應(yīng)該是個什么logo,看起來像是一道正在擴張的閃電,又像是幾筆滲在宣紙上的墨跡,一道道較為粗壯的痕跡周圍環(huán)繞著向四周擴散的須狀,像榕樹的無數(shù)氣根,又像電流發(fā)散的瞬間。我點進他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內(nèi)容幾乎被刪盡,只剩下一條,停留在七個月以前,寫著:嶄新的自己。我嘆了口氣,心想,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搞這套餿雞湯。
我把葉曉光的朋友圈截了個圖,給大順發(fā)過去,說,電話關(guān)機,微信不回,朋友圈就剩了這么個玩意兒。過了一會兒,大順回,嗯,我們之前打過去,也是關(guān)機。我在開會,晚點兒和你說。晚上八點多,大順的電話打過來,他應(yīng)該正在吃飯,周圍嘈雜,他說,最開始幾次,曉光的電話還只是沒人接,后來就徹底關(guān)機了,別是出什么事了吧?我說,那不至于,能出什么事?出事了咱能不知道?大順說,你最后和他聯(lián)系是什么時候?我說,有事都是在群里說的,最近還真沒單獨找他。大順又問,他最近沒找你借錢?我說,沒有啊,找你借了?他說,也沒有,這不是失聯(lián)嘛,我覺得是不是他借了什么高利貸,出去躲躲?我說,別扯了,他借什么高利貸。我們兩個都沉默下來,大順在電話那邊不知道嚼著什么東西,挺脆。過了一會兒,他說,哎,我們都忙,找葉曉光這任務(wù)就責(zé)無旁貸地落你肩上了。還有兩個多禮拜啊,聚會那天,你負(fù)責(zé),葉曉光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說,什么就落我身上,哪就落我身上???大順?biāo)坪鹾认伦詈笠豢跍?,說,我們幾個都努力過了,再說,你不是記者嘛,找人不是你的長項嗎?我說,你們和他老婆聯(lián)系了嗎?他說,還沒,沒想好要不要聯(lián)系,這不等著你嘛,就這么定了啊,我們等你好消息。還沒等我說話,電話就掛了。我靠在沙發(fā)上,女兒躥過來和我撒嬌,說她媽不讓她玩游戲,非要我的手機。我煩得不行,把手機扔給她,自己去了書房。
我對著電腦,一個字都寫不下去,葉曉光那張大臉在我眼前亂轉(zhuǎn),一會兒嬉笑一會兒嚴(yán)肅,跟他住我上鋪的時候一個德行。我發(fā)現(xiàn),無論一個多年老友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樣子,你閉上眼睛,下意識回憶起來的總是你們剛剛認(rèn)識時的模樣,即便我和葉曉光都已經(jīng)快四十歲,但現(xiàn)在他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還是十八九歲時的那副賤兮兮的樣兒。葉曉光的失聯(lián)肯定不正常,更何況似乎還已經(jīng)消失了挺長時間。他愛熱鬧,喜歡喝酒,以前總能看見他在朋友圈發(fā)和朋友喝酒的照片,現(xiàn)在,這些內(nèi)容全部被刪掉了。他能遇到什么事?這個歲數(shù)的男人能遇到什么事?錢,確實是最大的可能性。大順說的高利貸也不是不可能,他一直念叨著想辭職創(chuàng)業(yè),萬一真陷進什么不靠譜兒的生意里,出去躲債也情有可原。感情?他離婚了?可按理說,這事也沒什么可瞞人的,尤其是不會瞞著我們吧?或者他病了?很嚴(yán)重的那種?除了有點兒高血壓之外,沒聽他念叨起身體有什么狀況啊。難道……他死了?
我自己都被胡思亂想逗笑了。葉曉光的那張臉就在我眼前飄蕩,表情里似乎有一種得意的嘲諷。就像當(dāng)年他逃了半學(xué)期的課仍然過了考試,而我卻掛了科。我沖著他那張臉問,你到底去哪兒了?大家都在找你。他看著我笑了一陣,突然張口說道,一個嶄新的自己,一個嶄新的自己……那聲音邈遠(yuǎn)但真切,激起連綿回聲。我突然醒過來,看見妻子站在我面前,瞪著我說,你就讓你閨女玩游戲吧,眼睛壞了你也不管,是不是?然后她把手機扔到我身上,轉(zhuǎn)身走了。我醒醒盹兒,滑開手機,葉曉光仍然沒有任何回復(fù)。我點進他的微信,又看見他留下的那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條朋友圈:一個嶄新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外面下起了雨,寒氣吹進來,讓房間顯得陰冷。我起身去關(guān)窗,琢磨著那句話,那幾個字的感覺似乎突然之間變得不太一樣,而哪里不一樣,我又說不清楚,怎么說呢,它似乎不再只是一句無用、蒼白又過氣的餿雞湯,它像是召喚,又像是啟示。可它到底指向哪里?它到底是謎面還是謎底?
第二天,忙到下午,我才有點兒時間繼續(xù)想葉曉光的事。我們其實有一個更大的群,包括我們這八個人的妻子。但是誰都知道,一旦一個群里的人有自己的小群,這個大群基本上就廢棄了。那個大群只有逢年過節(jié)發(fā)紅包的時候才會熱鬧一下,平時,我們幾個依然在“新華南201”的群里聊天兒。我翻出了那個很久都沒有動靜的大群,添加了葉曉光妻子的微信。但等了半個小時,也沒見她通過。這就顯得更加蹊蹺,雖說和米娟沒什么交情,但大家關(guān)系還算不錯,聚會中見到,我們也算能聊得來。按理說,她不應(yīng)該不通過我。我有點兒更加篤定,葉曉光和米娟正在鬧離婚,因為財產(chǎn)或者孩子的原因,他躲起來了。我覺得邏輯大致如此,竟然有點兒放心。也不知怎么,總覺得在能想見的這個年紀(jì)的遭際里,婚變算是最不值一提的一種。
此后的那幾天,我挺忙,采訪排得滿,主編又催得急,葉曉光的事暫時也沒再去管。到了周末,好不容易把工作了結(jié),我又加了兩次米娟的微信,她依然沒有通過。那幾天,我們201的群里倒是挺熱鬧,有人陸續(xù)發(fā)來四五種酒的鏈接,問大家喝哪種,要提前把酒訂了。大家又七七八八地聊了一陣,到后來,大順@我,問葉曉光聯(lián)系上了嗎?我說還沒,他媳婦也沒通過我微信。老四起哄發(fā)了一段語音說,甭費勁了,這不很清楚了嗎?他跟小姑娘私奔了,他媳婦沒準(zhǔn)兒還認(rèn)為是咱一直包庇他呢。大順回他,不是誰都跟你一樣有這夢想啊。大家嘻嘻哈哈地把表情包頂上去,我沒再說話。
也不知怎么,大家越不在意,我就越擔(dān)心葉曉光,說不清楚緣由,只是感覺,以我對他的了解,這半年里,他或許經(jīng)歷了一些我們不知道的變化。我們這八個人里,數(shù)我和他關(guān)系最好。大學(xué)時候幾次失戀他喝得酩酊大醉,都是我背他去打醒酒針;他結(jié)婚,我還是伴郎。他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對我隱瞞什么。我決定無論如何得找到他的消息。想來想去,計劃著第二天上午給他公司打個電話,如果還聯(lián)系不到的話,晚上就去他家里一趟,我其實不想貿(mào)然闖過去,也怕會弄巧成拙。
當(dāng)我真的開始想給葉曉光的公司打電話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從來就沒記住過他公司的全名。我坐在辦公室里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也只是回憶起個大概,想想也挺悲哀,最好的朋友,交往了二十年,自以為和彼此絕對知根知底,到真正失聯(lián)時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彼此的關(guān)聯(lián)如此脆弱。一個微信號,沒有回復(fù)也就斷了一半的聯(lián)系,就連手機號碼也背不下來,還得去翻通信錄。只知道對方的行業(yè)和職位,連具體公司的名字都不清楚。而他的妻子,對我們而言不過是一個符號和角色。我想,我自己在旁人那里,也差不太多。我在201的群里問,誰知道葉曉光那公司叫什么名字來著?有幾個人陸續(xù)猜測著回復(fù),每個人的答案又都不太一樣,我把那幾個答案拼湊起來試著搜索了一陣,終于確認(rèn)了他的公司。
我打電話過去,幾經(jīng)轉(zhuǎn)接終于轉(zhuǎn)到了他的部門,一個中年男人接了電話,聲音顯得疲憊又心不在焉。聽我問起葉曉光,那端沉默了一小會兒,像終于愿意搭理我了一樣,說,哦,他已經(jīng)離職了,有幾個月了吧。這回輪到我愣住,那邊喂了兩聲,我趕緊又問,他為什么辭職?男人說,不清楚,就說個人原因,辭職的時候挺堅持,我們也沒好多問。我問,那他現(xiàn)在去哪家新公司了嗎?男人答,那我就不太清楚了,聽同事說,離職之后他和我們這幾個老同事幾乎沒有聯(lián)系了。似乎有人在和男人對接什么工作上的事,男人一會兒小聲應(yīng)付,一會兒又高聲答應(yīng),他對我說,那就這樣?我說,抱歉,再問一下,葉曉光離職之前,嗯……精神狀態(tài)怎么樣?他說,精神狀態(tài)?哦,有一陣他有點兒心不在焉,后來好像變得還挺開心,咳,要離職的人不都這樣。他笑起來。我道了謝,掛了電話。我坐在椅子上愣了很久,覺得事情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復(fù)雜一點兒,辭職這種事,他按理是應(yīng)該和我們講的,沒道理已經(jīng)過去幾個月,一直悄沒聲息。我看了看微信,米娟依然沒通過我的申請。我覺得無論如何晚上得去一趟他家了。
挨到晚上六點多,我在單位樓下隨便吃了點兒東西,開車出發(fā)。到葉曉光家樓下的時候已經(jīng)差不多七點半。我覺得這個時間,無論如何米娟也應(yīng)該下班回家了。他家門旁邊有個挺大的垃圾袋,里面是些一次性餐盒,門框兩側(cè)的春聯(lián)已經(jīng)被扯掉,透明膠還不死心地把持住一些邊邊角角,在墻上留下絲絲縷縷的紅。我按了門鈴,又敲了門,沒有動靜,我大聲自報家門,又喊葉曉光和米娟的名字,但依然沒人應(yīng)門。樓道里的聲控?zé)裘鳒绮欢ǎ矣终玖艘粫?,下樓回家。女兒正站在飯桌旁邊對著她媽媽背詩,背得磕磕絆絆,妻子看起來本來氣就不順,轉(zhuǎn)頭問我,你去哪兒了?怎么這么晚?我說,我去葉曉光家了。妻子沒說話,繼續(xù)給女兒糾正錯誤,語氣里滿是壓不住的火氣。我問妻子,哎,對了,你最近和米娟有聯(lián)系嗎?妻子說,誰?我說,米娟,葉曉光他媳婦兒。妻子說,沒有,我和她哪有聯(lián)系。怎么了?我想和妻子說說葉曉光失聯(lián)的事,但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我搖搖頭,說沒事,轉(zhuǎn)身去了書房。
周日的下午,我被領(lǐng)導(dǎo)要求去參加一個發(fā)布會。會議冗長,又沒什么意義,我一直走神。剛結(jié)束,就接到女兒的電話,說要吃網(wǎng)紅絲絨蛋糕,讓我回家的路上給她帶回去。我答應(yīng)下來,特意繞路去買。那蛋糕店在大悅城的地下一層,我結(jié)了賬上樓,準(zhǔn)備去南門打車。從自動扶梯邁出來還沒轉(zhuǎn)身,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遠(yuǎn)處站著。距離有點兒遠(yuǎn),我不太拿得準(zhǔn),往前走了幾步,才確定無疑,葉曉光正站在櫥窗前研究模特兒身上的一件沖鋒衣。我也不知道算是驚喜還是生氣,心想,這小子不理我們,自己跑到這兒逛商場!我走過去,但沒叫他,就站在他旁邊幾步遠(yuǎn)的地方盯著他看。他從櫥窗里回過神,想往店里走,似乎感到有人看他,就轉(zhuǎn)過身,和我對視了一眼,但他竟然毫無反應(yīng)地轉(zhuǎn)回去,走進了那家店鋪。我起初有點兒納悶兒,又突然涌起一股恐懼,我分明從他剛剛一瞥的眼神中看見了真實的陌生。那不是裝的,不是和我開玩笑,也不是因為瞬間的恍惚而沒有看清我是誰,那眼神清晰無誤地告訴我,他不認(rèn)識我。
我愣在原地猶豫了幾秒鐘,跟著他進了店。店里在打折,有七八個客人圍攏在中間的陳列臺前挑選衣服,我分辨了一下,沒找到葉曉光。我向前走幾步,轉(zhuǎn)身,從鏡子里發(fā)現(xiàn)了他。這店鋪里四壁都鑲嵌了鏡子,葉曉光的背影被反射幾次之后,顯得很遠(yuǎn),我盯著那個邈遠(yuǎn)的背影看,他似乎比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時要瘦一點兒,頭發(fā)剪得更短,顯得利落不少,除此之外沒有什么更多的變化。
我走過去,站在他身后,他摸一摸一件衣服的面料,又從架子上拿下一件T恤,對著鏡子在自己身上比畫。他從鏡子里看見了我,不知是看出我在盯著他,還是想起剛剛在門口的情形,他轉(zhuǎn)過身沖我笑一笑,點點頭,隨手把T恤掛回了原處,然后慢慢踱著向店外走去。我追出去,他已經(jīng)繞到了扶梯的另一側(cè),我看見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女人從通往洗手間的過道里走出來,笑著和他打招呼,然后挽起他的胳膊向前走去。放在往常,我如果偶然遇到某個熟人和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女人親密地走在街上,我是不會去打招呼的。為了避免尷尬,也為了避免麻煩。但這一次,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喊出了葉曉光的名字。我覺得自己的聲音足夠大,但他沒有反應(yīng),似乎他并不叫這個名字,依然和女人說說笑笑地向前走。見他們馬上就要走下扶梯,我有點兒著急,追過去,跑了幾步還和一個低頭看手機的小伙子撞了個滿懷,我奔到他身后,又喊了一聲,葉曉光!他和女人同時轉(zhuǎn)過身,都怔怔地看我。他四下看看,皺起眉頭問我,您找誰?我們認(rèn)識嗎?女人很警惕,歪頭低聲問他,這人是誰啊?葉曉光搖搖頭。我們擋住了扶梯口,有人從旁邊側(cè)身而行,我趕忙后撤兩步,葉曉光和女人也轉(zhuǎn)身下了樓,我看著他們站在扶梯上一點點沉下去,像是沒入水面。
我突然感到胸悶,像肋骨被人擰上一圈鐵絲又慢慢擰緊,我靠在欄桿上,慢慢蹲下去,周圍的擾攘漸漸融化成一片嗡鳴,然后越退越遠(yuǎn),我使勁大口喘氣,一次又一次,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慢慢與世界重新聯(lián)結(jié),音樂聲、說話時,孩子的笑鬧聲,又一次傳入我的耳朵,像是從深海里浮出水面。我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出門打車回家。
坐在出租車上,我仍然無法理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guī)缀醵紵o法令自己確信剛剛見到的男人就是葉曉光?;氐郊遥畠簱溥^來,搶走我手里的蛋糕,我想去躺一會兒,還沒走進臥室,就聽見女兒的抱怨,我扭頭,發(fā)現(xiàn)蛋糕不知什么時候被擠壓得不成樣子,糊成了一坨。晚飯時我一直心不在焉,有幾次女兒和我說話,我都沒聽見,直到妻子用筷子敲敲我眼前的盤子,我才回過神來。妻子問我,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我想對她說我看見了葉曉光的事,但又不知如何開口。我該怎么描述下午看見的那一幕?怎么能說服她相信那一切?我現(xiàn)在連自己都沒法兒說服。晚上,我借口要趕稿,把自己關(guān)進了書房,女兒五次三番過來起膩,要我給她手機玩游戲,我都沒答應(yīng),她媽媽過來叫她去洗澡,關(guān)上書房門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我在瞞著她什么。
我一個人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屏保上的風(fēng)景換了一幅又一幅,我的心思依然凝固在下午我與葉曉光最后一次目光交接的瞬間。他的眼神告訴我,他確定無疑地不認(rèn)識我,沒有偽裝,沒有游移,沒有心虛,絕不是因為被我撞見他與一個陌生女人挽手逛街而產(chǎn)生的慌亂,就只是看見了一個陌生人莫名其妙地站在了自己眼前。我看了看表,九點半,我給大順發(fā)了個微信,說,我下午看見葉曉光了。他把電話打過來,那邊聲音嘈雜,音樂聲忽大忽小,似乎在夜總會里,他問,在哪兒看見的?我說,大悅城。他說,你沒問他這一段死哪兒去了?我說,沒問,他好像……嗯……不太對勁兒。大順說,什么?你大點兒聲音。我說,他好像有點兒不太對勁。他應(yīng)該是從包間里走出來,我聽見門哐當(dāng)一聲,背景突然變得安靜。他說,你剛才說什么?什么不對勁?我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給心虛的自己鼓勁,說,葉曉光看著有點兒不太對勁。他說,怎么了?還真借高利貸了?我說,不是,就是……他好像沒認(rèn)出我。那邊沉默了一陣,說,什么叫沒認(rèn)出你?我說,就是我叫他名字,他沒理我,我都站到他跟前了,他也沒認(rèn)出我。大順說,這怎么可能呢?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就說,我也不知道,當(dāng)時還有個女的跟他一起。大順說,女的?不是米娟???我說,不是。他突然大笑起來,說,這小子真行啊,還真讓老四說中了,真跟小姑娘私奔了?我說,看著不像。他說,都這樣了,還不像呢?他哪是沒認(rèn)出你啊,那不就是怕現(xiàn)場尷尬嗎?沒事,過了這段就好了。過幾天我問問他,他總得和咱見面吧。行了行了,我這兒還跟客戶喝酒呢,回頭再說啊。我聽著忙音從聽筒里傳出來,覺得有點兒挫敗,覺得自己沒和大順講清楚,但我也確實講不清楚。我想在群里發(fā)個消息,告訴大家我下午撞見葉曉光的事,但寫到一半我還是決定不發(fā)了。在我能給自己講清楚之前,我沒辦法對任何人講清楚這件事。
第二天,我又加了一次米娟的微信,給她留言,有急事,麻煩通過一下。但還是沒有回應(yīng)。我在群里問了一聲,誰有米娟的電話?過了一會兒,老四回我,我媳婦好像有,等我忙完問問。我心不在焉地寫稿,又心不在焉地開會,一直到下午,還是沒等來老四的消息。我有點兒坐不住,決定還是再去一趟葉曉光家。
這一次,門口倒是很干凈,什么都沒有。門框周圍墻壁上殘存的春聯(lián)痕跡也都被鏟除干凈。我按了幾聲門鈴,沒人應(yīng)門,我又敲了幾下,過了一會兒,門開了,走出來一個男人,叼著煙,挽著褲腳,穿著一件舊牛仔夾克,上面布滿油漆點子,直愣愣地看我。我有點兒疑惑,問,葉曉光在家嗎?他茫然地?fù)u頭,咕噥著說什么。我從他身后看過去,房子里空無一物,搭著一架梯子,似乎正在刷墻漆。我問男人,這房子在裝修?他點點頭。我還沒回過神,身后有個女人的聲音問我找誰。我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這女人并不認(rèn)識,就問起葉曉光的事。她說這房子幾個月前就已經(jīng)買下來了,是和一個叫米娟的女人辦的過戶手續(xù),不知道我說的那個姓葉的人。我有點兒吃驚,問她,這房子他們已經(jīng)賣了?女人點點頭,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我找這家主人,一直聯(lián)系不到。女人顯得很警覺,問我,不是他們欠你錢吧?跟我可沒關(guān)系啊。我趕緊搖頭,說,不是不是,我們是同學(xué),這個人突然失聯(lián)了,大家挺擔(dān)心他,所以過來問問。女人還是有點兒疑惑,但總算放松下來。我又問,你有米娟的電話嗎?我給她發(fā)微信,她沒回復(fù),我沒存她的電話。女人想了想,把手里的東西放進屋里,掏出電話,給我念了一串?dāng)?shù)字。我趕忙記下來,道謝下樓。
小區(qū)中心有片綠地,我在長椅上坐下,給米娟撥了個電話。幾聲忙音后,她接起來,我自報家門,米娟沉默了幾秒,我聽見話筒那端傳出動畫片的聲音,她應(yīng)該正在哄孩子吃飯,我說,我一直在加你微信,你沒通過,我們幾個都在找葉曉光,找不到他。她應(yīng)該是踱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對我說,我不通過你微信,你就不要給我打電話了。我說,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fā)生什么事了,但是我們畢竟是他多年的好朋友,都很擔(dān)心他,他現(xiàn)在在哪兒?米娟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去,說,我也不知道,我們分開了。我倒是不驚訝,問她,孩子跟你在一起呢?她說,嗯。我問,你們沒再聯(lián)系過?他手機關(guān)機了,是換號碼了嗎?她說,我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我還想說點兒什么,她已經(jīng)掛了。不知不覺間天已經(jīng)黑透了,陰影從四面八方壓過來,路燈的光被樹枝濾過,在地面上交雜成一片繁復(fù)陰影,陰影抖動起來,我感覺越來越冷。
回到家的時候,女兒已經(jīng)睡了,我打開冰箱找吃的,把剩菜剩飯放進微波爐,妻子從臥室里走出來,看著我說,你沒吃飯???晚上去哪兒了?我說,去了趟葉曉光家。妻子瞥了我一眼,說,你最近總找葉曉光干嗎???家里一堆事呢,閨女的鋼琴馬上要考級了知道嗎?我說,知道,我們這不是要聚會呢嗎,聯(lián)系不到葉曉光,他們讓我找找。妻子說,這么大歲數(shù)的大活人還能丟了啊?有什么可找的。我說,葉曉光最近挺奇怪的。妻子說,行了行了,你跟他過算了。我本來想告訴妻子他離婚的事,但她似乎沒什么興趣繼續(xù)聽我說下去,轉(zhuǎn)身進了臥室。我對著眼前的剩菜剩飯發(fā)呆,覺得疲憊不堪。
次日的選題會開起來沒完沒了,很多選題都被斃掉,領(lǐng)導(dǎo)覺得沒什么意思,逼我們繼續(xù)想幾個能有動靜的話題,大家談?wù)摰迷桨l(fā)發(fā)散,我坐在角落里,盤算著到底怎么才能聯(lián)系到葉曉光。我劃開手機,看見群里已經(jīng)有四十多條未讀信息,翻了半天,發(fā)現(xiàn)老二和老七已經(jīng)買好了從上海和深圳飛過來的機票,大順對他們說,讓他們就住自己家里,反正他現(xiàn)在就一個人。別人起哄問他,你那小女朋友呢?他說,分了?,F(xiàn)在老婆孩子在加拿大,自己在這邊一身輕松,比上大學(xué)那會兒還開心。大順說@了一下葉曉光,說,你看我多敞亮,聽說你也有情況啊,什么時候帶出來給我們見見???葉曉光當(dāng)然沒有回復(fù)。大順又@了我,發(fā)了個賤兮兮的表情包。老四來了精神,問,曉光什么情況?匯報一下!大家也跟著起哄。當(dāng)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大家又開始聊酒,有人說問問茅臺現(xiàn)在什么價格了。大家說,完全沒必要加價去買,不如喝點兒別的。大順興致挺高,順著這話題聊了半天。我正翻著聊天兒記錄,大順突然私信問我,葉曉光聯(lián)系到了嗎?我回,和米娟通了電話,確實離了。大順回復(fù)個捂嘴偷笑的表情,說,你看,我們估計得沒錯吧?我剛要回復(fù),就感覺同事一直在拍我的胳膊,我抬頭,發(fā)現(xiàn)大家都看著我,我醒過神來,聽見主編問我,你干什么呢?一直叫你也聽不見。我有點兒慌亂,說,哦,有個采訪對象跟我確定時間呢。臨散會前,主編交代給我一個選題,要我下周去采訪一個企業(yè)家,配合廣告部完成一個封面。我諾諾點頭。
回到座位上,泡了杯茶,才有時間給大順打電話。我說,葉曉光他們那房子賣了,你知道嗎?大順說,是嗎?他們什么時候離的?我說,沒問這么細(xì),可能有幾個月了吧,應(yīng)該鬧得挺不愉快,米娟不愿意搭理我,情緒很不好。大順說,哦,怪不得一直沒通過你微信,咱招誰惹誰了,完全被葉曉光波及。我說,哦對了,他已經(jīng)辭職了。大順說,失業(yè)又離婚,行,雙喜臨門,徹底自由。我說,但是我還是沒找到葉曉光啊,米娟說沒有他的新電話,一直沒有聯(lián)系。大順說,那就再等等吧,估計心情好了,就冒出來了。我說,大順,你不覺得這事有點兒不太對勁嗎?他說,哪兒不對勁,挺對勁啊,都說通了啊。我說,那天我在大悅城看見的就是葉曉光,他沒必要對我隱瞞新女朋友吧,我們認(rèn)識二十年了,這些事早晚也得知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說,避免尷尬,他那方式不是更尷尬嗎?大順說,咳,每個人遇到坎兒的時候,處理方式都不一樣,我離婚那會其實也別扭過一陣,就算以后見著了,你也別去問他在大悅城為什么不理你,明白嗎?生活里有些事沒必要搞得太清楚,也根本搞不清楚。
廣告部那邊催著我給那個要采訪的企業(yè)家交提綱,一下午我都在忙這些事。原本選題就無聊,再加上腦子里都是葉曉光的事,昨晚又沒睡好,效率很低,總是走神。我灌下幾杯咖啡,想讓自己清醒一些,卻莫名其妙地開始心跳過速。我走去露臺吹風(fēng)。天有點兒陰,云慢慢堆疊起來,好像要下雨。街上的車和人顯得很安靜,按部就班地向前位移,似乎一切都有跡可尋。等心跳慢慢恢復(fù)正常,腦子變得清醒了一些,我認(rèn)真想了想,決定晚上再和米娟聯(lián)系一次。無論如何,我得搞清楚我這二十年的朋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電話接通的瞬間,米娟對我說,不要再給她打電話了,她也不是我們的朋友,現(xiàn)在和我們這幾個人都沒什么關(guān)系了,不要再打擾她。還沒等我說話,就掛了。我發(fā)了一條短信過去說,你說的我都明白,你的心情我也理解,我只是很擔(dān)心葉曉光,你們不是夫妻了,我們也沒必要就變成敵人,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葉曉光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沒有理我。不知是被她激發(fā)還是因為別的什么,記者的那點兒執(zhí)拗兒漲上來,我又給她撥了幾個電話,都被掛斷。又過半小時,我決定把我在大悅城見到葉曉光的事告訴米娟,但我留了個心眼,只說見到他,沒提身邊那個女人的事。短信發(fā)出去之后,隔了十分鐘,她回我,你確定那是他嗎?我說,當(dāng)然確定,所以我才擔(dān)心他,我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又隔了五分鐘,米娟回我,他后來變得非常奇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趕忙說,我們見一面吧,聊一聊,畢竟我們也認(rèn)識這么多年,也許我能幫上你什么忙。聊完之后,如果你不想再和我們這幾個人有瓜葛,我保證不會再打擾你。過了一會兒,她回了我一串地址,說晚上七點半。
我原本想告訴妻子,我晚上要去見米娟,但轉(zhuǎn)念一想,她剛剛因為我最近尋找葉曉光的事和我發(fā)了一通火,就不想再火上澆油,編了個理由,說臨時有個采訪,要晚一點兒回去。妻子沒回我。我在辦公室心不在焉地工作到六點,開車出門。米娟給的那個地址是一個老小區(qū),在東邊,一路上堵得不行,我生怕遲到之后米娟又會莫名其妙地拒絕見我。還好,一切比我想象的順利。都已經(jīng)快要上樓,我才想起來自己兩手空空,擱在以前,我去葉曉光家當(dāng)然沒必要帶什么禮物,只是今天不同于往日,我又走出小區(qū),買了些水果又折返回去。
米娟開門時,正在打電話,她沖我歪歪脖子,算是招呼我進屋。我站在客廳里四處看了看,這是個老房子,裝修挺舊,客廳狹長,四處還堆著幾個大紙箱,看起來米娟也剛剛搬進來不久。過了幾分鐘,她掛了電話,走過來和我點點頭,我剛落座,葉曉光的女兒就從房間里走出來,手里攥著幾塊樂高,怯生生地看我。我和她打招呼,她沖我笑起來。米娟走過來,橫亙在我倆中間,沖女兒說,你先進屋去玩吧,媽媽一會兒就來。我歪過身子,和小朋友揮手,我心想,米娟這話真是一語雙關(guān),既明確了不想讓孩子和我說話的意圖,又告訴我不要久留。
客廳里就剩下我們兩人。我問她,這房子是你租的?她說,是,暫時住一段,又買了個房子,還在裝修。我點點頭。問她,你們什么時候離的?她盯著地面說,幾個月了吧。我說,葉曉光也沒和我提,你也知道,我們倆認(rèn)識二十年了,這種事按理說沒必要瞞著我們,但是一點兒風(fēng)聲都沒聽到啊。她在摳指甲,沒說話。我問,他辭職了,你知道吧?米娟點點頭,說,大概知道吧,我們分開之前的事。我說,這事他也沒和我們提,他差不多半年多沒有在我們那個群里說話了,你也知道,我們那群里每天都有人瞎貧,要不是這次聚會,我們誰都沒注意到,我看了他的朋友圈,他都刪掉了,就剩了一條,什么嶄新的自己。他到底遇到什么事了?還是遇到什么人了?我那天……我差點兒就脫口而出,說我那天在大悅城碰見他和一個陌生女人在一起,但還是及時剎了車。她抬頭看我,說,那天怎么了?我說,咳,沒什么,我那天好不容易找到他公司電話,打過去才知道他離職的事,他手機也停了,微信也不回,我們以為他出事了。米娟突然說,他就是出事了。
我覺得米娟語氣悚然,心里一冷,但還是故意打哈哈,說,怎么了?他跟人跑了?回頭我們收拾他。米娟說,要是那樣就好了,最起碼還是能解釋得清楚的事。我說,到底怎么了?她嘆了口氣,像是下定決心或者做足準(zhǔn)備,說,其實從去年開始,他就一點點變得非常奇怪了。對什么事情都沒有興趣,對工作、對孩子都不上心,后來對女兒幾乎都不聞不問了,有一次,我出差,在高鐵上接到老師電話,問我們?yōu)槭裁催€不去接孩子。我才知道葉曉光把這件事徹底忘了。你知道我有多著急,多生氣嗎?他后來變得恍恍惚惚。最開始,我也認(rèn)為是有外遇。不怕你笑話,我還跟蹤過他一段時間,我都做好心理準(zhǔn)備,如果抓了現(xiàn)行到底該怎么辦了。開始,他每天上班下班,什么事都沒有,不去任何奇怪的地方,也不見任何人。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不再去上班了,每天出門之后,就去通惠河邊坐著,對著河水一動不動。也就是從那開始,我才知道他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辭職了。我也和他吵過,鬧過,開始的時候他還嫌我煩,后來他特別平靜地看著我,真的,特別平靜,就像盯著一團空氣,就像我根本不存在,再后來,我和他吵架的時候,他會看著我笑,不不,不是嘲笑,是那種,怎么說呢,就像大人看著孩子的那種笑容,就像電影里見過的教徒的那種笑,好像是他在寬恕我一樣,笑得我毛骨悚然。
米娟下意識地抱了抱肩。我沉默了一會,說,抑郁癥?米娟依然盯著地面,想了一會兒,說,我開始也這么覺得,我還強迫自己心平氣和地和他談,要不要去看一看醫(yī)生,但是說這些的時候,他還是那樣看著我笑,那眼神里好像他是高我一等的生物。我問,那后來你們又談過嗎?米娟點點頭,說,談過,等到他再愿意開口,就是說要離婚的事了。我問,他自始至終就從沒說過為什么?米娟說,說過,他說,覺得這一切都沒意思,任何事情都是重復(fù)。我說,到了這個年紀(jì)都會覺得虛無,誰都會有中年危機,誰也不像你這樣。他說,那是他們沒有辦法。我問他,你有什么辦法?他說,他可以變成嶄新的自己。我當(dāng)時氣得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真的,一個男人到了這個歲數(shù)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就恨自己當(dāng)年瞎了眼。到后來,我真的是累了,隨他去吧,他說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是我不想占這個便宜,房子賣了,他那部分我給他打過去了,我不欠別人的。
我沉默了半天,說,應(yīng)該就是中年危機導(dǎo)致的抑郁癥吧,只不過有點兒嚴(yán)重。米娟問我,他這個情況,你們那幾個都不知道?從來沒發(fā)現(xiàn)?我說,真不知道,要是知道,我們還能不管嗎?雖說這是你們的私事,但是畢竟還有孩子,我們也不能由著他胡鬧啊,其實要是找我們喝喝酒聊聊天兒,沒準(zhǔn)兒還治好了。米娟說,不是,這不是抑郁癥,抑郁癥想死,他想活,只不過不想繼續(xù)這樣活,這是他說的。米娟開始抹眼淚,我安慰了她幾句,也不知該站在什么位置上說話才更合適。我說,過一陣也許就好了,畢竟還有女兒,再見面就能正常點兒了,回頭我們說說他。米娟抬頭說,我覺得他不會再見我們了,包括女兒。我問,什么意思?她說,自從分開之后,就再沒聯(lián)系過。所有聯(lián)系方式都斷了。我問,那他媽媽呢?他媽媽不是還在嗎?米娟說,老人給我打過電話,說聯(lián)系不到他。我一時不知道該繼續(xù)說些什么,沉默在我們倆中間慢慢洇開。我站起身,說,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你別太難過,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就告訴我們,別因為他把咱們的關(guān)系攪了。我走到門口,又看見門口的那幾個紙箱,說,這是垃圾嗎?要我?guī)湍惆嵯氯??米娟說,那下面的是我們廚房的東西,上面的小箱子是垃圾,葉曉光的垃圾。我蹲下來,打開箱子,發(fā)現(xiàn)里面是幾個記事本,還有一堆和他以前工作有關(guān)的資料。我把箱子合上,說,行,我?guī)氯グ?,省得你看著煩心。我和米娟道別,下了樓。我抱著那一小箱東西上了車,我剛擰鑰匙,就聽見手機響,我拿起來,發(fā)現(xiàn)米娟通過了我的微信。
紙箱里有一些是葉曉光此前公司的宣傳冊頁,有一些是他的工作筆記。我翻開筆記本,漫無目的地瀏覽,大多是些會議紀(jì)要,有一些是待完成的工作事項,每一條前面或者后面打著鉤和叉,條分縷析,到了后半本,筆記開始變得越來越少,通常只寫上一兩句,似乎就再沒有興趣或者力氣繼續(xù)寫下去,整頁的空白處都畫著一些奇怪的圖案,信筆由韁,看不出什么意義,像下意識地涂抹,有的地方因為劃得太深被筆扎透,我盯著那藍(lán)色的筆觸,覺得它慢慢轉(zhuǎn)動起來,像一個小小的旋渦,拉拽著我向其中沉陷。我把目光收回來,滴了幾滴眼藥水,繼續(xù)翻看筆記本。再往后翻,發(fā)現(xiàn)他記下的不再是會議紀(jì)要,更沒有待辦事項,只是三三兩兩的囈語?!叭馍硎乔艋\還是容器?”“我們以為自己是自由的?!薄拔覀兪钦鎸嵉膯??也許,我們是被虛構(gòu)出來的角色?!边@還是能看得懂的部分,還有很多只言片語,無法拼湊出邏輯,再向后翻,他寫道:“真的找到了嗎?這是真的嗎?會通向哪里?”“要不要試一試?”“我能對誰解釋?”“這是不可逆的。對不對?”“能變成嶄新的自己嗎?”我盯著這最后幾頁又看了一遍,葉曉光的那張臉又浮現(xiàn)在我面前,只是,那臉上浮動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表情。平靜里含著笑意,有著出世的玄虛,他就那樣看著我,我突然想起米娟對我說起的,在他們離婚之前的那段日子里,葉曉光經(jīng)常微笑著望著她,像教徒寬恕一切。
我摩挲著那個本子,本子是葉曉光此前工作的那家公司制作的,棕色皮革封面,正中刻著公司的名字和logo,內(nèi)芯鎖線裝訂,書脊處和外皮之間留有縫隙,插著一支配套的簽字筆,我想把那支筆抽出來,但原本應(yīng)該掛著筆的掛鉤似乎折了,筆卡在了一個夠不著的位置,封面被長期擠壓之后和筆粘在了一起,手指又伸不進那個狹小縫隙。我強迫癥犯了,非想把筆掏出來不可,就把封皮拆下來,卻發(fā)現(xiàn)從封套里滑出一張名片。說是名片,但并沒印著誰的名字,黑灰色背景,銀色亞光的圖案,我端詳了一會兒,總覺得在哪兒見過。突然想起這似乎很像葉曉光后來的那個微信頭像。我翻開手機,點進去,把頭像和名片放在一起,發(fā)現(xiàn)那圖案一模一樣。閃電般散射的紋路,虛虛實實的邊沿,像液體慢慢下墜,又被風(fēng)向四處吹散。
我覺得自己終于接近了某個秘密的核心。
我起身去廚房倒了杯水,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快夜里十一點,我躡手躡腳地回到書房,開始研究那張名片。除了那個古怪的logo,那張名片上只有一個電子郵箱地址。后綴顯然是個公司的名稱縮寫,我上網(wǎng)搜索了一陣,竟然一無所獲。我把名片放在桌子正中,認(rèn)真拍了張照片。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給米娟發(fā)了過去。沒過幾分鐘,她回,這是什么?我說,在葉曉光的本子里發(fā)現(xiàn)的,你見過嗎?她說,沒有。我問,他變得很奇怪的那一陣,有沒有和誰通過什么不太尋常的電話。米娟說,沒有,即便有也沒有當(dāng)著我的面。過了十分鐘,米娟突然對我說,這名片上的logo看著眼熟。我問,在哪兒見過嗎?她說,說不準(zhǔn)了,不過好像是我有一次跟蹤葉曉光,他去了一個地方,是個沒什么人的別墅區(qū),我記得那個門口鑲著差不多圖案的名牌,因為怕他發(fā)現(xiàn),我沒進去。我說,地址還記得嗎?她說,完全不記得,當(dāng)時打車跟著走的,去過哪兒全都忘了。
我對著那張名片發(fā)呆,一直到十二點,思來想去,決定發(fā)個郵件試一試。我決定先不說明身份,只在郵件里寫了一句話:你好,有事想咨詢。
風(fēng)搖動樹,樹回?fù)麸L(fēng)。一片荒原盡頭矗立一座房子,我頂風(fēng)向前,即將靠近那幢房子時,我看見葉曉光就站在門口,臉上還是一副年輕時賤兮兮的表情,他對我招手,期盼已久的樣子。我走過去,他已經(jīng)隱沒進大門中,我朝里面看一看,陰影遮蔽一切,我猶豫一下,推門進入,卻突然發(fā)現(xiàn)門邊石墻上鑲嵌一塊黑色大理石板,上面鐫刻著一幅精巧圖案,像一團炸開的閃電,仿佛會動,我想叫葉曉光來看,卻突然聽見那建筑里騰起巨大聲響,我趕緊進去,一片暗影中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是那聲響越來越大,幾乎震耳欲聾,慢慢地,黑暗變得逐漸稀薄,慢慢接近淺灰,又突然變成一團光射入瞳孔。
我看見女兒在我身邊不停跳動,喊我,爸爸,爸爸,快起床啦!要遲到啦!我掙扎著坐起來,陽光從窗戶鉆進來,無數(shù)細(xì)小灰塵在光柱中上下翻飛。妻子在門口質(zhì)問我,你昨天晚上躲在書房干嗎?那么晚也不睡覺。今天早上你送孩子,不記得嗎?我慌慌張張地起床,隨便洗漱一下,拽著女兒出門。天氣很好,陽光通透,風(fēng)吹過,樹葉已經(jīng)開始簌簌下落,但并不覺得蕭瑟。女兒坐在副駕,對我撒嬌,想要玩一會兒游戲,我掏出手機遞給她。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手機里響起叮咚一聲,拿過來看,發(fā)現(xiàn)收到一封新郵件。我有點兒興奮,點開,果然是名片上那家無名公司的回復(fù),對方問我,請?zhí)峁┠男蛄芯幪柣蛘呓榻B人姓名和編號。我拿著手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信。女兒突然喊我,爸爸!我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眼前已經(jīng)變成綠燈,后面的車接連按起喇叭。我趕緊踩了一腳,讓車躥出去。
我把女兒送到幼兒園,掉頭去辦公室,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到底應(yīng)該怎么回復(fù)那封郵件,我不知道葉曉光的變化和這個神秘機構(gòu)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所以也拿不準(zhǔn)該不該透露他的名字。到了辦公室,坐下來,我決定先不著急,給自己一點兒時間想一想這中間的利害,最主要的是,我得把手里的一篇稿子寫完。下午,我買了菜回家,妻子接了女兒到家的時候看我正在做飯,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晚飯的時候,女兒又問我還記不記得我答應(yīng)過她的生日禮物,我說當(dāng)然記得,不就是一臺switch嗎,你馬上要上小學(xué)了,還每天想著玩游戲。女兒撇撇嘴沒再說話。電視上放著卡通片,女兒一直歪著頭看,妻子拍拍她的肩膀說,你的眼睛,我怎么說的來著?女兒不太情愿地坐正。妻子往女兒碗里放了一根芥藍(lán),低著頭問我,葉曉光怎么樣了?找到了嗎?我腦子里一直想著晚上該如何回復(fù)那封郵件,猛然聽到妻子問起葉曉光,愣了一下,說,沒有,但是我找到米娟了,他們離婚了。我和你說過了是吧?妻子驚訝地看我,說,沒有啊,他們離婚了?孩子跟誰???我心里一驚,覺得男人和女人的本能反應(yīng)真是不一樣,我們?nèi)豪锏哪菐讉€人猜到葉曉光離婚的第一反應(yīng)都是嘻嘻哈哈說第二春,女人的第一反應(yīng)是問起孩子。我說,跟著媽媽呢,見著了,還行。妻子說,為什么離婚?。咳~曉光外邊有人了唄?我哼哼唧唧了一會兒,說,其實我們也還沒弄清楚。妻子冷笑了一下,說,還弄不清楚,就你們大學(xué)宿舍那幾個人我還不知道嗎,這還不好意思說呢?我說,你別沖著我來啊,我真不知道,米娟和我說,葉曉光后來變得很奇怪,我懷疑他得了抑郁癥。妻子站起來收拾碗碟,說,你們男的換老婆不是高興還來不及嗎,怎么還抑郁呢?哎,我回頭要不要看看米娟去?給孩子買點兒東西。我端起湯碗,跟著妻子進了廚房,說,先別看了,她現(xiàn)在暫時住在一個租來的房子里,等安定下來,心情好了再說吧,她當(dāng)我們那幾個是仇人呢。妻子輕輕哼了一聲,很有點兒同仇敵愾的意思。我說,其實,那些事我倒是覺得無所謂,我有點兒擔(dān)心葉曉光是不是出了別的事。妻子問,能出什么事?我說,我覺得他弄不好卷進什么高利貸或者傳銷組織里去了。妻子看看我,說,你自己小心點兒啊,還有,不要借給他錢。我低頭刷碗,說,我連他人都找不到,怎么借給他錢?
晚上,哄女兒睡著,我鉆進書房,把那張名片拿出來,端詳了一會兒,下定決心還是要回復(fù)。我寫道,我的一個朋友給我介紹的貴公司,他的名字叫葉曉光。他讓我自己和你們聯(lián)系,說可以解決我的麻煩和煩惱。
回信是兩天后發(fā)來的,對方要求我填寫手機號碼,然后給我發(fā)來一個驗證碼。我開始謹(jǐn)慎起來,覺得自己或許即將進入被詐騙的圈套,但對方也沒有進一步的要求。只是給我發(fā)來一個地址,要我第二天下午兩點到這個地方,憑借驗證碼進入,過時不候。我想了想,即便那是傳銷窩點,我也得去一趟,光天化日之下,他們也不能把我一個大男人如何。我得知道葉曉光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以及他的下落。
那個別墅區(qū)在北邊,遠(yuǎn)遠(yuǎn)望去,樓宇都孤零零的,似乎入住率很低。周圍植被茂密,但此時,一些樹的葉子已經(jīng)落了,灰褐色的樹枝密密匝匝,像某個畫家癲狂的亂筆,松樹針葉不再油亮,綠色變得濃且舊。我穿過一小片松林,抵達(dá)了那棟別墅門口。大門右側(cè)有個小小的電子視窗,我湊過去,看見自己的臉映出來,被一個亮黃色的電子框框柱,一個電子合成女聲說,請來訪客人輸入驗證碼。我在鍵盤上把昨晚得到的驗證碼輸入進去,大門彈開,向內(nèi)緩緩開啟,幾乎無聲。我向里走,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電子視窗后面的墻壁上鐫刻著的那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圖案。我想起米娟對我說起過,有一次她偷偷跟蹤葉曉光,在一個別墅區(qū)的門口看見了那個圖案。我想應(yīng)該就是這里。我離一些東西越來越近了。
穿過前院,拾級而上,那棟樓的入口處有兩扇巨大的木門,我推門進入,甬道顯得很暗,等我眼睛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才看清地面上的花磚和四角擺放著的巨大綠植,我總覺得這里的樣子似乎在哪里見過,我四處張望,努力分辨,也弄不清是真的去過哪一處相似的地方還是夢里見過。我正疑惑,聽見一個有人在身后說,先生,這邊請。我回頭,看見一個年輕女人正看著我。我隨她往里走。木樓梯很古典地盤旋而上,來到二層,我被請到一間會客室里。房間四壁落白,窗明幾凈,沙發(fā)正對面掛著一幅巨大照片,兩種色塊上下相切,像天海一線但又不似寫實。我正盯著那幅照片出神。一個男人推門進來,穿一絲不茍的正裝,我心里想,這地方和這里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搞傳銷或者放高利貸的。
男人讓我坐下,客氣又謹(jǐn)慎地問我,您是葉曉光先生介紹來的?我說,是。他問,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我說,朋友,認(rèn)識二十年的老朋友。他點點頭,問,他是什么時候?qū)δ闾崞疬@里的?我想了想,對他說,好幾個月以前了,偶然談起來的。男人問,你們怎么會說起這里的事?我表面上裝作平靜,但腦子里飛快地回憶著我和米娟的對話,我想從中找到什么線索能應(yīng)付眼前的盤問,總覺得如果說錯什么,就會被客氣卻堅決地請出門外。我說,我一直過得不太開心,和他念叨起來,他那一段似乎狀態(tài)也不是很好,后來他告訴我,發(fā)現(xiàn)了你們。男人說,他現(xiàn)在呢?我說,一直聯(lián)系不到,他一直說要自己安靜一陣,我想可能是不想被人打擾吧。男人似乎放下心來,說,你對我們這里了解多少?我說,幾乎不了解,葉曉光只告訴我這里可以解決我的問題,并不愿意對我透露太多。男人好像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對我說,你現(xiàn)在還會感到不開心嗎?我點點頭,說,經(jīng)常覺得一切無意義。他沉默下來,一直盯著我的眼睛,像個科學(xué)家在盯著實驗室里的動物那樣,過了好一會兒,他問我,你有什么訴求?我說,你指什么?他說,比如,你想離開熟悉的一切,換一種生活嗎?我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點頭。我有點兒害怕,心里掠過一道陰影,不知這回答會導(dǎo)向什么??赡苁强闯鑫业挠我?,男人又問我,任何一種選擇都有代價,你愿意付出多少?我說,你指錢還是別的什么?男人淺淺一笑,說,錢是最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有些東西比那重要得多,比如你能接受再也見不到你的妻子和女兒嗎?我感到一陣寒意,意識到他對我的了解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我不想讓他看出我的慌亂,就低下頭。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其實,人都被困在時間里,被很多疊加的記憶脅迫,我們所處的人際關(guān)系,工作和生活中的那些沒有意識到是問題的問題,層層疊疊地堆積下來,我們就被擠壓在其中。如果你想變得輕松,就要清空,抖落掉那些不知不覺間一點點壓在你身上的東西。但一切都有代價,這代價是你會與你過去的一切告別。但是你能得到更多。你能得到的是……我突然意識到他將說出什么,我抬起頭等著他,我看見他即將張口,有些東西在我心里不停涌動,我等著,等他終于發(fā)出聲音,我在心里和他同時默念出了那句一直縈繞在我頭腦中的話——成為嶄新的自己。
和我想的不一樣,一切沒有再繼續(xù)下去,我們的談話到此結(jié)束了。男人和剛剛接我進來的女人一起送我出門,下樓的時候,我向身后望了望,覺得那條甬道幾乎沒有盡頭,一扇扇窗子彼此相對,像被一面看不見的鏡子大規(guī)模折射。我轉(zhuǎn)過身,隨他們下樓。站在門口,男人對我說,如果考慮好,可以再回來,你知道怎么聯(lián)系我們。我從那別墅區(qū)慢慢走出去,天空很低,四周靜謐,一條無名小河在我左邊兀自流淌,沒有聲音。從那片松林間穿回去,拐上大路,車輛的引擎和鳴笛聲才突然降臨,我像突然墜回現(xiàn)實,愣在原地很久,才被電話驚醒。我接起來,是廣告部的同事,問我提綱怎么還沒修改好,我聽得出來,客氣里包裹著嫌棄與憤怒。我說馬上。四處勘察半天,找了一家咖啡館,隨便把提綱再整理一番,發(fā)了出去。
我在咖啡館里坐著,盯住遠(yuǎn)處立交橋上的車流發(fā)呆,莫名覺得很疲憊,剛剛在那幢別墅里所經(jīng)歷的一切像一場質(zhì)量低劣的睡眠,催生出更頑固的倦意。我在桌上趴了一會兒,音樂聲漸漸低下去,被我自己的呼吸聲慢慢蓋住。
我是被轟鳴聲吵醒的,我清晰無誤聽見巨大的撞擊聲和震顫,與亂成一團沒有情節(jié)的夢境攪擾在一處,我昏昏沉沉地醒過來,看見窗外有大團烏云懸垂在不遠(yuǎn)處,雷聲沉悶。店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客人,桌上的咖啡徹底冷掉,棕色的湯上漂浮著白沫,像一碗藥。
那座別墅給我的感覺實在太奇怪了,它像是個黏稠的池塘,即便離開,周身也帶著散不掉刮不去的氣息與污泥,像一層網(wǎng),一片霧,始終將我籠住。晚飯的時候,妻子對我說話,我總是慢一拍才有反應(yīng),我給女兒講故事,講著講著就開始走神,等我回過神來,女兒怔怔地望著我,問,爸爸,你剛才在說什么?我說,我說什么了?她錯開眼神,低聲說,我聽不太懂,一直在說什么嶄新的自己。我愣住,也看出她似乎有些害怕,只能安慰她幾句,給她蓋好被子,去了書房。
葉曉光留下的那張名片就躺在桌上,我盯著它,它也盯著我,那logo上的觸須好像慢慢蠕動起來,我眨眨眼睛,它們又都突然停住。我現(xiàn)在知道,葉曉光所遇到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復(fù)雜很多,那個地方也不是我此前預(yù)期的那樣簡單,但我不能半途而廢。我打開電腦,給他們寫了一封郵件。告訴他們,我想繼續(xù)。
周四,我又去往那里。我穿過那片松林,站在別墅門口,向后望,不知怎么,總覺得那片樹林有點兒異樣,與上一次相比,像是稍稍變了方向,但又無法確定。我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進了別墅。我踏上二樓,在此前那間房間里等著,過了一會兒,上次和我見面聊天兒的男人又出現(xiàn)了,他示意我跟著他走。他在前,我在后,這一次踏進了那條細(xì)長甬道,甬道兩側(cè)都是窗戶,像一座廊橋,從任何一側(cè)的窗子望出去都能望見花園,景致大致相同。我懷著疑惑向前走,沒有盡頭的甬道突然有了盡頭,我們進入一個房間,看不見光源,但屋內(nèi)亮得刺眼,除了沙發(fā),空無一物。我們坐下來,燈光慢慢變成舒適的強度,墻壁上映出一幅投影畫面:俯瞰的街景世相,人們?nèi)缦N蟻般穿行疾走,鏡頭拉近,照見眾人表情,都呆滯、敷衍或者憤然,鏡頭慢慢如霧散開,換成一個男人,鏡頭拉遠(yuǎn),看出他坐在一張潔白的單人床上,然后慢慢躺下,周圍有幾個人環(huán)繞在他周圍,有人為他口鼻處戴上面罩,有人為他頭頂連上電極,一切行云流水,畫面漸漸暗下去,變成一片黑灰,黑灰上又漸漸顯露出一個不停變換形狀的圖案,像水銀滾動于地面,過一會兒那圖案慢慢幻化成我再熟悉不過的那個logo。過了一會兒,屏幕復(fù)又亮起,男人茫然四顧,但眼神清亮,他一點點站起來,嘴角浮動起笑意,背后泛出白光,慢慢接近炫目,將他淹沒。
影像消失,房間恢復(fù)成原樣,負(fù)責(zé)接待我的那個男人在一旁對我說,這就是我們的項目。我問,你們那個logo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說,那是負(fù)責(zé)記憶的海馬體被破壞之后,產(chǎn)生變化時的化學(xué)遞質(zhì)動態(tài)圖,我們把第一次實驗成功時的影像掃描記錄作為自己的logo。我說,你們所謂嶄新的自己,就是讓我喪失記憶?他說,是的,喪失裝飾性記憶,但保留功能性記憶。我說,什么意思?他說,你知道有的出車禍的人昏迷之后再醒過來會出現(xiàn)一些奇怪的癥狀嗎?比如記不起自己是誰,不認(rèn)識最親近的人,但是依然保留著一切學(xué)習(xí)過的知識和技能。我點點頭。他似乎很滿意,說,我們大致掌握了這一切的原理,并試著進行了復(fù)制。我說,那結(jié)果會如何?他說,會忘記你之前的一切,你的妻子,你的女兒,以及——你自己。我盯著他。他繼續(xù)說,我們會給你一套新的身份,也會為你建立新的身份認(rèn)同,你開始用新身份生活,把過去都拋下。
我覺得眼前一切都變得不太真實,白色墻壁上有無數(shù)更白的小點在大面積蠕動,我瞇起眼睛盯著那堵墻,一切又都回歸平靜。我問,這手術(shù)會有痛苦嗎?他說,沒有。你會忘記所有一切,包括這個手術(shù)的過程。醒來之后,就是一個——我在心里跟著他念——嶄新的自己。我說,這需要多少錢?他笑起來,說,上次就和你講過,這和錢沒有關(guān)系,不需要你的錢,需要的是你的勇氣和決心。我端起杯子喝水,他看著我,然后摘下眼鏡,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潔凈的眼鏡布,仔細(xì)地擦拭鏡片,過了一會兒,他把眼鏡拿到高處端詳,他并不看我,似乎在自言自語,說,我們對于生活、對于相處的人和周圍的很多事情、經(jīng)歷,承受程度遠(yuǎn)遠(yuǎn)低于我們自以為的幅度。我們總抱怨人生的短暫,其實,對我們而言,真正的痛苦是人生太過漫長,我們以為自己可以用一生去愛一個人,從事一項事業(yè),維系一段段友誼,但其實,怎么可能?我們很快就會生出厭倦,對一個人,一件事,一段關(guān)系都是如此。我們所有的問題根源其實都是因為厭倦,只是對此并不自知,或者不想承認(rèn)罷了。你要知道,每個人都在某個時刻想清空自己,只是有的人表達(dá)出來,有的人藏在心里。離婚也好,離職也罷,本質(zhì)上都是一種最小單位值的清空,但真的能靠這些表面上的變化而改變什么嗎?并不能。你還是會記得此前的一切,你以為能擺脫的反而都會變本加厲地鐫刻進你的大腦,越想忘記記得越深入,你以為束縛來自外部,其實都來自自己,當(dāng)我們真的能做到心里無所掛礙,才能真正自由。不會痛苦,沒有牽扯,沒有疑惑,沒有壓力。你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拋棄一切的。因為他們知道,不可能真的拋下,此前的記憶會一直折磨他們,比如他們?nèi)匀粫寄詈⒆樱鹊?。但是,?dāng)他們得知真的可以完全清空,不會被此前的記憶撕扯之后,所有人最終都選擇了接受這個手術(shù)。這聽起來很殘忍吧。但我要告訴你,這就是事實。一個人想變得嶄新的欲望,可以蓋過一切,那些社會關(guān)系、承諾、道德、血緣,在這面前都脆弱不堪。我們的本性就是如此的,只是太長的時間以來,我們對此視而不見,有時是被外部的東西遮蔽,有時是被自己下意識遮蔽。但是,不去看它,不去想它,它不會消失,它還在那里,總會在今天刺你一下,明天蜇你一下。痛苦莫名其妙地滋生,讓你遷怒于他人,遷怒于自己,仔細(xì)想想又不知道一切都是因為什么。過一段時間,似乎那痛苦又淡了,就覺得還可以忍受一段時間,但時間都在忍受里被度過去,又有什么意義?到后來,時間篩下來的就只剩下痛苦,一層又一層,壓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最終變成一座山,一塊碑。人不應(yīng)該被記憶和厭倦壓垮,所以,我們所給人提供的是一種真正的解脫方案。
我覺得自己像漂浮在一條茫茫長河之中,不辨方向不知方位,大霧彌漫,遠(yuǎn)處的光亮似有似無。我讓自己平靜下來,問,你說這與錢無關(guān),那你們?yōu)榱耸裁??他轉(zhuǎn)過頭,盯著我的眼睛,說,實驗,這一切還都不太成熟,我們需要先鋒。我站起來,可能是坐得太久又起身太急,突然有點兒頭暈,我撐了一下沙發(fā)靠背,讓自己穩(wěn)住。男人也站起來,對我說,和上次一樣,如果愿意繼續(xù)向前走,你知道該怎么做。我把杯子里剩下的水喝光,說,實話講,我來這里只是偶然,我只是想弄清楚葉曉光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男人微笑著說,每個人來到這里都有各自的理由。
我走出房間,又來到那條甬道,像行于一條船上,總覺得搖搖晃晃。我不想在這男人面前出丑,堅持著緊走幾步,下了樓。別墅大門在身后關(guān)閉,我長出一口氣,冷空氣很清冽,似乎沖淡了一些心里的淤塞感。手機突然響起來,廣告部的同事在那端大喊大叫,你到底去哪兒了?定好的采訪為什么沒出現(xiàn)?我覺得血液涌向大腦,如雷聲震蕩,我才想起今天我應(yīng)該出差去完成那個配合廣告部的專訪。我只記得要來別墅赴約,那個事情徹底被拋諸腦后了。我的聲音都有些抖,我問,那我現(xiàn)在坐最近的一班飛機趕過去可以嗎?對方說,人家沒時間等你!說完就掛了。我對著電話發(fā)呆,手機上涌進來一堆信息提示,我才想起那間別墅里是沒有信號的。
我腦子很亂,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走過松林,走過草地,走上大路,走過小橋,我不辨方位,也不知要去向哪里。我疲倦地在路邊坐下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妻子發(fā)微信過來,問我,你出差后天能回來吧?我對著屏幕看了一會兒,想起自己應(yīng)該是和她說起過今天出差的計劃。我在輸入框里寫,臨時變了,一會兒就回,又想了想,把信息刪掉,說,沒問題。妻子回,那就好。我就那樣呆坐了快一個小時,寒氣從四面八方涌來,將我團團圍住。我給大順發(fā)了個微信,問他在干嗎,他說沒什么事,剛到家。我說,就你自己嗎?找你聊聊去?他說,來吧,正好喝兩口。
各自喝下一罐啤酒,我腦子才慢慢從別墅里的那些事里回到現(xiàn)實,也感覺出有點兒餓,我拿起一塊鴨脖,問大順,孩子挺好吧?他說,嗯,我不用操心,當(dāng)初沒判給我算是對了。我說,你最近有點兒胖啊,他點點頭,說,得控制控制,我看你怎么情緒不高啊。我說,沒事,最近有點兒累。他問,葉曉光有消息了嗎?我覺得心臟抽動一下,突然被某種情緒攝住,就像剛剛擺脫的冷寒,現(xiàn)在又開始環(huán)繞周身。我突然不想再獨自承受這一切,下定決心對大順說出我見到的荒謬的一切。我說,有消息了,你知道他留下的那句“一個嶄新的自己”是什么意思嗎?大順抽了張紙巾擦嘴,抬起頭看我。我剛要開口,他的電話響起來。是他女兒打來的視頻,他換上一副溫柔的樣子,端著手機去了隔壁房間。過了一會兒,他走回來,坐下開始對我談?wù)撆畠河卸嗫蓯?,他自顧自地說,一刻不停,我盯著桌上塑料袋里的一堆鴨脖和雞翅的骨頭殘渣,任由他的聲音漸漸洇成一片。
喝到后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也不清楚大順在說些什么,談話變得無關(guān)緊要。我就睡在沙發(fā)上,第二天早晨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剛剛泛起淺灰,煙和食物的氣味凝固在一起懸停在房間里,我打開窗,去泡了杯咖啡,強迫自己喝下去。大順在臥室里鼾聲四起,我坐回沙發(fā)上刷手機。昨晚錯過幾條信息,我一一回了,再往下翻,看見主編對我說,明天到辦公室找我。我站起來去洗漱,大順也起床了,他伸著懶腰問我,怎么這么早?我說,也不早了,我下樓吃點兒東西,給你帶點兒上來?他點點頭。食物下肚才把宿醉抵消掉一些,身上攢出些熱氣,我拎著包子和豆?jié){上樓,又坐了一會兒,等時間差不多了,出發(fā)去辦公室。
主編從遠(yuǎn)處走過來,見我坐在座位上,揮揮胳膊示意我過去,我進屋,他隨手把門關(guān)上。我心里已經(jīng)知道事情不妙。他喝了口茶,問我,昨天你去哪兒了?我說,身體不太舒服,睡過了。他說,身體不舒服?為什么不早打招呼?你這樣晾著人家采訪對象,像話嗎?更何況那還是我們客戶。我點點頭,沒再說話。他說,你最近狀態(tài)不對啊,怎么回事?我說,沒什么,還好吧。他說,還好?你開會的時候走神多少次了?我一愣,努力回憶這兩周開會時的狀態(tài),卻覺得記憶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該繼續(xù)說些什么,聽見主編問我,你衣服上是什么?我低頭看看,發(fā)現(xiàn)襯衫前襟上都是已經(jīng)晾干的啤酒,淡黃色一片,像尿漬。
我被要求休息幾天,調(diào)整狀態(tài)。同事們陸續(xù)來上班,在辦公室真正熱鬧起來之前,我回了家。到家之后,我倒頭大睡,不知道睡了幾個小時,只覺得是被凍醒的,我坐起來,覺得頭痛欲裂,渾身發(fā)抖。我起身去喝水,水像長了刃般刮過喉嚨,我測了一下體溫,發(fā)燒38.7攝氏度。我吞下一粒芬必得,想繼續(xù)睡覺,但一直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不知是藥物反應(yīng)還是怎么,覺得一直在有人跟我說話,但又聽不清內(nèi)容,既像輕聲耳語又幾乎震耳欲聾。
妻子到家的時候,我稍稍緩解了一些,她問我,你怎么了?提前回來了?我說,有點兒發(fā)燒。她摸了摸我的頭,說,還挺燙的,你再睡會兒吧,哎,對了,明天女兒生日啊,你都記得哈。我點點頭,說,知道,同學(xué)們要來家里。妻子踱去廚房,問我要不要喝粥,我答應(yīng)了一聲,躺下繼續(xù)睡覺。晚上女兒回來,趴在我身邊,我對她說,爸爸可能是感冒了,你離我遠(yuǎn)一點兒,不要被傳染上。她點點頭,準(zhǔn)備回自己的房間,走到門口,她回頭看我,說爸爸,你沒忘我的禮物吧?我腦子里嗡的一聲,才想起女兒一直念叨的switch,我完全忘記去買。我答應(yīng)著說,沒忘,沒忘。她笑嘻嘻地走了。我看看表,已經(jīng)來不及趕去商場。
第二天一早,我?guī)缀蹴旈T跑去了專柜,店員卻告訴我說,對不起先生,那機器需要預(yù)訂。我問她,如果加錢,是不是可以有現(xiàn)貨。對方搖搖頭,說線上線下都是預(yù)訂制。我站在那里無計可施,原本身體就沒恢復(fù),現(xiàn)在覺得幾乎站不住。我下了樓,給女兒買了一個迪士尼公主的娃娃,回了家。等女兒和同學(xué)們放學(xué)到家,我把她叫到一邊,對她說,游戲機已經(jīng)預(yù)訂了,但是到貨耽擱了,過幾天就會拿給你。女兒突然變得很委屈,說,我很早就告訴你了啊,你早就答應(yīng)過的。我說,是是,但是這是特殊情況,只需要等幾天就可以,好不好。女兒說,不好。她把娃娃扔到一邊,扭頭走了。我抬起頭,看見妻子站在遠(yuǎn)處,正端著一大盤比薩餅失望地看著我。
我決定不能再這樣下去,不想再去管葉曉光和那個別墅里荒謬不堪的一切,我得振作起來面對眼前的真實生活。接下來的那幾天,我過得很不好,高燒雖然退了,但低燒不斷,我去了醫(yī)院,抽血驗?zāi)蚧灹艘欢?,也看不出什么問題,大夫只說可能是過于疲憊,或者什么心因性的緣故,需要多休息。我拿了些藥回家,但始終覺得渾身別扭,醒著時昏昏沉沉,想睡覺時又過于清醒,我強打起精神買菜做飯,哄女兒和妻子開心,但她們娘兒倆似乎對我愛搭不理,直到那臺游戲機到了貨,女兒才對我露出久違的笑臉。我陪她玩了一會兒,努力把精神集中在屏幕上的那只烏龜身上,但不知不覺,那烏龜開著的車就滑出了大路,女兒在旁邊喊叫,我才回過神。賽道兩側(cè)有眾多歡呼的觀眾,花花綠綠漫成一片,我無端端從中間看見了葉曉光的臉,他嬉笑著看我,又旋即變成肅然的神情。我心里一驚,車向左拐下懸崖,輸?shù)粢痪?。屏幕上慢慢浮動出一行字,由淺到深,閃爍一下,橫亙在屏幕正中,新的自己。我?guī)缀跆饋?,定睛再看,發(fā)現(xiàn)上面寫的只是:新的一局。女兒在一旁喊我,爸爸,你快點擊開始。按底下那個按鈕!我呆滯地靠在沙發(fā)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女兒慢慢回過頭,看了看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害怕,她起身,跑去廚房。過了一會兒,妻子探身出來,朝我的方向看了看,女兒躲在她身后,她回頭對女兒低聲說著什么,兩人又一起回了廚房,門在身后被關(guān)上。
我也試圖找一些選題,想讓自己重回工作狀態(tài),但給主編發(fā)過去之后,始終石沉大海,我點開他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一切照舊,每天都有新的內(nèi)容更新,我漸漸變得識趣起來。我把自己關(guān)進書房里,但什么也不做,或者說什么也做不下去,只覺得大腦內(nèi)有轟鳴之聲,像火車接連不斷地通過,像雷聲綿延不絕地滾動。
那天晚上,和我冷戰(zhàn)好幾天的妻子突然推開書房的門,問我,明天你們那聚會你到底去不去?電話都打到我這兒來了,說你電話也不接,微信也不回,你每天躲在屋里燈也不開,在干什么?我這才想起,第二天就是我們201寢室十五周年聚會的日子,我拿起手機,看見微信上數(shù)不清的未讀紅點,但我沒有興趣點開任何一個對話框,又把手機按滅放在桌上。
人來得很齊,除了葉曉光。那是家私房菜,每次只接待一桌,環(huán)境清幽,后面還有個院子。孩子們都跑到院子里玩,笑鬧聲從外面?zhèn)鬟M來,顯得很溫馨,妻子也去了,在一旁和其他幾個人的妻子聊天兒,時不時竊笑一陣,似乎很親近的樣子。我們幾個兄弟坐在一起喝茶,大家聊興很濃,說往事也談近況,互相拆臺,我坐在一旁,總覺得困倦,時時覺得聲音飄得很遠(yuǎn),過一會兒又被誰的笑聲拉近。大順拍了一下我的大腿,說,你看著很累啊。我說,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大順說,都是找葉曉光鬧的。我大聲說,對!可能是聲音太大,幾個人似乎被嚇了一跳。我站起來,說,我想和你們說一說關(guān)于葉曉光的事。大家狐疑地彼此看看,又看看我,沒有說話。我剛要張口,服務(wù)員走過來,對大家說,已經(jīng)可以入席了。
酒下得很快,大家似乎都故意想喝多,有人開始唱歌,有人放聲大笑,大家都摟摟抱抱,我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慢慢膨脹,越來越大,堵在胸口和喉嚨之間的位置。我站起來,高聲對大家說,你們都不關(guān)心葉曉光去哪兒了嗎?大家互相看看,都憋住笑的樣子,像保守一個共同的秘密。老四站起來要說什么,被大順攔住,大順沖著我說,哎,你說說吧,這么多天,有什么進展。說完又對大家擠眼睛。我說,好,我來說。
我把一切都說了,知道的,見到的,沒做任何保留。那天見到葉曉光和一個女人走在一起,他看我時陌生的眼神,到后來發(fā)現(xiàn)那張名片,以及我去往的那座別墅。說完之后,桌上變得鴉雀無聲,孩子們似乎意識到大人們的情緒變化,也都收斂起來,呆呆地望著我。我覺得心里的淤塞突然間消散了,我慢慢坐下,覺得那股一直纏繞著我的低燒帶來的奇異感覺終于被擺脫掉了。我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茶,突然聽見桌上爆發(fā)出轟鳴的笑聲,笑得如此發(fā)自肺腑,如此真情實意。我看過去,所有人都笑得東倒西歪,面色通紅。過了一會兒,大家安靜下來,大順最后一個止住笑,說,知道你這段找葉曉光辛苦,大家想給你一個驚喜。你稍等一會兒。
大家照常吃飯,窸窸窣窣地說話,過了十幾分鐘,我看見餐廳的門被推開,葉曉光走了進來。大家笑著起身,說,你可算來了??!我驚恐地看著他,站起來,看他和別人彼此擁抱,最后走到我跟前,問我,你這么看我干嗎?不認(rèn)識我了?我說,你是誰?大家又笑起來。他說,你喝了多少???我說,我們前一陣在大悅城見過,你還記得嗎?我喊你,你回頭看見我,但是不認(rèn)識我。他說,什么亂七八糟的。坐下夾起一只蝦開始剝起殼來。我看著它拆下蝦頭,又拆下蝦尾,手上浸滿紅油,他把蝦肉放進嘴里,舔舔手指。
大順說,曉光,你跟大家匯報匯報,這一陣子怎么回事?從實招來。葉曉光有點兒羞愧又故作無所謂地抬起頭說,我離了,孩子跟著她媽。工作也辭了,前一陣心里太煩,去泰國待了倆月,現(xiàn)在回來了,準(zhǔn)備自己干點兒啥,之前我說的那紅酒生意,咱可以搞起來啊。我問,你一直電話不接,微信不回,就是因為這個?他說,那還能為什么?我說,那天在大悅城那個女人是誰?他說,什么女人?什么大悅城?咱倆什么時候在大悅城見過?我說,你別裝。他說,我裝什么了?我見過你有什么不能說的,就算我?guī)е鴤€姑娘又有什么不可見人的。我站起來,說,葉曉光,你朋友圈那句,成為嶄新的自己,到底什么意思?你自己說清楚。他說,什么什么意思?就離婚了,工作也辭了,雙喜臨門,嶄新的自己啊。你不想嗎?他轉(zhuǎn)過頭,對著我妻子說,嫂子對不起啊,不是那意思,我罰一杯、罰一杯。他端起酒杯,放到嘴邊,我一把將酒杯扇了出去。杯子砸到一個盤子上,碎成幾瓣。大家站起來呵斥我,大順走過來把我按住,說,你干什么呢?葉曉光驚恐地看我。全桌人都在驚恐地看我。我覺得眼前的人和房間離我越來越遠(yuǎn),慢慢向后撤退,逐漸看起來像是屏幕上呈現(xiàn)的一切,我自己是個局外的觀眾,卻又不由自主投射其中。我轉(zhuǎn)過身,走了。
回到家,我躲進書房,把那張名片拿起來,對著它看了很久。那個銀色logo的觸角又一次蠕動起來,像有絲分裂那樣越來越密,越來越長,突然向我伸過來,我驚慌地將它扔回桌上。
兩天后,我去往那棟別墅。我穿過小橋和草地,走入那片松林。風(fēng)從松樹間吹過,發(fā)出接連不斷的沙沙聲,松香清幽,像雨后的味道。我向前走著,上一次那個男人對我說過的話一直在我頭腦中激蕩。慢慢地,我聽見那句話從天而降——嶄新的自己,像私密耳語,與風(fēng)卷在一起,忽高忽低,在四面八方旋轉(zhuǎn)不停。
我走了很久也沒有走出那片松林,卻覺得森林越發(fā)濃密,太陽像貼著一層蒼白的膜,猶如即將寂滅,突然間,那棟別墅出現(xiàn)在我前方,大門緊閉,卻極為魅惑。我向前奔跑,踉蹌地幾乎摔倒,我走到近前,我把驗證碼輸入到屏幕里,看著右下角的確認(rèn)鍵閃爍不停。我猶豫著,伸出食指,在即將碰觸的一瞬間。我感覺眼前的一切天翻地覆,大門漸漸向后傾頹,樓宇開始分崩離析,我覺得腳下大地也在開裂,身后松林倒懸……我大喊起來,卻發(fā)不出聲音。我看見太陽反轉(zhuǎn)到我腳下,繼而周圍墮入一片黑暗。我在黑暗中不停下墜,像永無止境。那一片濃黑之上,漸漸映出一幅圖案,像閃電不停放射,像觸須漸次展開。
作者簡介
楊時旸,影評人,資深媒體人,近兩年開始寫小說。出版有影評集《孤獨的影獵人》,長篇小說《人偶》《楊天樂買房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