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這一年來,他一直懷疑身上長了壞東西,老家人稱之為“惡物”,不僅是心理作用,還有癥狀作為佐證,鼓足勇氣上網(wǎng)一查,基本也坐實了,盡管也知道網(wǎng)上的專家喜歡夸大其詞,隨便一個小疙瘩都是癌癥起步。這次還是不同往常,他每每想起最壞的結(jié)果,甚至還會醞釀出淚水來,害怕是肯定的,不過想到自己還單身,就算有什么遺言要說也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一陣既釋然又悲壯的情緒便翻涌上來。死就死吧。他想。恐懼的情緒卻沒有因此消散一點點。一切豪言原來都是紙老虎。
聽從醫(yī)生的建議——醫(yī)生也是做了最壞的揣測,開了最徹底的檢查項目,說是排除,實際更像是證實。他接過檢查單,頓覺腳步有點兒輕飄飄,在人聲嘈雜的門診大廳,交費、取號、排隊,誰都一臉愁容,唯有他更接近于絕望。他在心里暗暗祈禱,如果檢查的結(jié)果出乎意料——他清楚指的是什么,他會干些什么呢?花一筆錢,找個地方玩一玩,或者努力干好手頭的工作,好好善待親人朋友……跟死亡比起來,任何小氣和恩怨,都變得不值一提。
他這么想著,等著檢查室的喇叭喊叫自己的名字。這時候他的名字和人一樣,在醫(yī)院里,別說尊嚴,連個遮體的衣物都被扒除干凈,漫長的等待,煎熬一般,既想快點兒揭曉答案,又想再拖延一會兒。終于等到自己,廣播像是在喊叫另一個陌生的人名。他機械一般聽從護士的指引,像個小孩一樣被再三確認姓名,他還得禮貌地道謝,不知此刻,他怎么還能保持慣有的禮儀。他換上寬大到離譜兒的腸鏡褲,瘦弱的他只能雙手提拉著才能走路。問題是,褲子的后襠是一塊可以翻起來的布料,像是那種小餐館經(jīng)??梢姷娜帐介T簾。是的,這是他目前唯一的遮羞布。如果他還有尊嚴的話。
事實上,他已經(jīng)完全放棄了,尊嚴和得體,只巴望早點兒結(jié)束,是禍或者更大的禍,盡管來吧。終于,他再次被點名,躺上了內(nèi)鏡室的推拉車,側(cè)身,屈腿,雙手抱膝,他都照做,心里和身體已經(jīng)暗暗發(fā)抖。檢測醫(yī)生走過來,像是赴一場會議,習(xí)以為常,還和他開了句玩笑,小伙子有點兒瘦,余樹,名字挺好。仿佛兩者有什么聯(lián)系。邊上的女助手也這么說。他卻懶得表示感謝。醫(yī)生又問,為什么不做無痛?這樣會有點兒難受,不過也在可忍受的范圍之內(nèi),不必緊張。醫(yī)生的話讓他有些放心,他當(dāng)然也想做無痛的,預(yù)約時護士卻跟他說做無痛需要親人陪同。親人?他質(zhì)疑的聲音有些大。也不一定是親人啦,只要有人陪同就行。護士的口音一聽就是本地人。他最終放棄了無痛,就像放棄了某種權(quán)利,或者福利。
他即將接受“酷刑”,是的,他感覺那兒被抹上一層油膩膩的潤滑劑,隨后一根硬物就送了進去,經(jīng)過一夜瀉藥的折騰,那兒本來就不好受,這下好了,像是又有穢物急于噴泄而出。這種感覺真糟糕。他暫時還能忍住,知道自己的腸道早已經(jīng)空蕩蕩,一切都是錯覺。隨著醫(yī)生手持器械在肚子里進退翻挪,他開始體驗到什么是生不如死。他能看見顯示屏上腸道內(nèi)壁的模樣,猩紅的褶皺和讓人惡心的黏液,說不定那下面就隱藏著讓人絕望的東西。他刻意閉上眼睛,不敢直視,心中默念醫(yī)生不要發(fā)出不好的信號,盡管那是盡職的表現(xiàn)。肚子一陣陣地脹氣,他抓住護欄的手都出了汗,額頭上也都是汗。醫(yī)生看他那么痛苦,又問為什么不選擇無痛。他終于說出沒人陪同。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像是呻吟。醫(yī)生便不敢再問了。
醫(yī)生的進展顯然不是很順暢,說他的腸道像纜繩一樣盤了好幾圈,比一般人要長出一大截,就像趕夜路,本來就不好走,偏偏還遇上幽曲迂回的山間小道。平時是不是有什么不適?這不是屁話嘛,沒事誰來遭這樣的罪。他已經(jīng)滿頭大汗,怕護欄經(jīng)不起他的抓扯,只好雙手抱頭抓自己的頭發(fā)。女護士正按壓著他的肚子,好幾次還觸碰到了他的私處,可那已經(jīng)無所謂了。人一旦是個躺下的病人,體面便不復(fù)存在。
突然,眼尖的護士說看到了息肉。醫(yī)生一陣翻找,那個不知是否存在的息肉卻像是一條狡猾的泥鰍,在他的腸道里躲閃騰挪,硬是不讓他們找到并制服。十幾分鐘后,他實在有些受不了,側(cè)身望著墻壁上的掛鐘,汗水彌漫出來的煙霧已經(jīng)模糊了他的鏡片,看著像是另外一個迷離的時空。他害怕自己會暈過去,心里竟然祈禱起來,讓老媽在天之靈保護自己,挺過這一關(guān)。他甚至希望醫(yī)生不要再翻找了,如果一粒息肉小到找不到,那就讓它繼續(xù)待著吧,沒什么大不了的。又想,或許是它的存在才有的癥狀。在矛盾又極度苦痛之中,他又忍了十分鐘。
醫(yī)生終于松口氣,好了好了。他不知道醫(yī)生的“好了”是什么意思,是終于把狡黠的息肉找到了,還是醫(yī)生也覺得要放棄了。如果醫(yī)生覺得可以放棄,那問題顯然不大。他還是選擇相信醫(yī)生,盡管有些擔(dān)憂。直至結(jié)束,當(dāng)器械從他的身體抽離,他也沒聽醫(yī)生說找到什么,仿佛息肉本來就不存在。他爬下推拉床,走出內(nèi)鏡室,坐在長排的不銹鋼椅子上等拿結(jié)果。應(yīng)該沒什么大問題,這已經(jīng)可以肯定了。他應(yīng)該因此感到高興。
然而,他竟沒有之前所預(yù)想的那么喜出望外,如獲重生。全是那個可能存在的息肉攪亂了他的心思,如果說這是一場勝利,那也是打了折扣的埋下隱患的勝利。這么一想,之前的許諾一下子又萎靡了下去,就好像排除一個地雷,無數(shù)地雷又開始占山為王,所有與疾苦有關(guān)的焦慮通通又回到他心里。他肯定是病了,病得還不輕。
當(dāng)他拿著檢測單離開醫(yī)院時,腳步還是輕快了不少,不管怎么樣,這是一個不算糟糕的結(jié)局,如果不是護士多了一嘴,還稱得上是驚喜。這樣一來,身體感覺也舒服了不少,似乎那些煩人的癥狀也消失了。然而,他的快樂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生活一下子又恢復(fù)了原貌,就好像他只是做了一個夢,夢里有絕望有豪言有欣喜,醒來后,一切如常,街上的行人也如常。他嘆了一口氣。
在此之前,他甚至都想好了遺言,把皮夾里那幾張銀行卡的密碼清清楚楚地寫在一張紙條,折成方塊,夾進床頭的書本——對了,還有微信和支付寶。錢當(dāng)然不多,不過它們是將死之人急于處理的事務(wù)。為了應(yīng)對這悲傷的想象出來的后果,他一口氣跟公司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期,理由不是病了要上醫(yī)院,而是家里有事,聽語氣和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傷感,讓平時很難揣摩出心情的經(jīng)理也跟著一起悲傷起來,他不明說,也知道肯定是家里人出了事情。這樣的假期當(dāng)然得批,人都是有情感的,哪怕是平時不怎么喜歡的人。
此刻,走在熙攘的街上,對接下來的五天假期,他真不知道該如何打發(fā)。世界一下子變得荒誕起來。他甚至想笑,參加工作以來,還真沒有過這么長的假期。時間當(dāng)然不能白白浪費,又不好裝作沒什么事回去上班,盡管手頭的工作還一片狼藉,好幾個項目都急著收尾。他想還可以干些什么,旅行,費錢,去遠方看望一個重要的人,這當(dāng)然可以,如果老媽還在的話,他至少有一年沒有回去老家縣城了。時間過得真快,老媽去世整一年,這一年來,他身體上的苦痛掩蓋了失去親人的傷心,似乎老媽并沒有死去,他們只是好長時間忘記聯(lián)系。為此,他當(dāng)然是愧疚的。這種愧疚被突然激發(fā),很快又消失了。趁心情還算不錯,他想干點兒什么,哪怕是好好吃一餐,再晚一點兒,估計糟糕的情緒又會浮上來,像一到夏天縣城的河道就漂滿了殘敗的水橄欖,綠色的莖部帶著烏黑的根須,讓人懷疑下面暗涌著一具具人的尸骨。好吧,時間還有,他放棄了每天上下班都要擠上去的地鐵和公交,選擇走路回家。
他沿著西鄉(xiāng)河堤一路向西,越過齊胸的石護欄,他看到河道干枯,長滿了野草,低洼處有淺水流淌,看著還算清澈。不過在河道治理之前,幾年前吧,西鄉(xiāng)河也跟縣城的螺河差不多,像是白血病人把血管里的液體都換了一遍,他懷疑西鄉(xiāng)河的水也那樣被換過。往前走是西鄉(xiāng)步行街,他還在工廠上班時,每到周末都會來步行街湊一回?zé)狒[,盡管從街頭擠到街尾,最終總是什么都沒買。眼下的西鄉(xiāng)街卻沒見幾個人,一邊的鋪頭已經(jīng)拆遷,裸露出的河堤被高高的鐵皮圍了起來。他快速走過步行街,在街頭跨過寶安大道,便可以直達新湖路。
他對這塊還算熟悉,前后待了快十年,工作換了不少,卻始終沒搬家,像是真的可以把一個地方住得像老家一樣牢固。他需要在筆直的新湖路走很長時間,地下就是地鐵一號線,這條深圳最早的地鐵線路站點最多,費時最長,去一趟市內(nèi)差不多要一個小時,他沒少和同事吐槽。天色漸晚,他才隱約看見新湖路的盡頭,那是一座名為碧海灣的矮山。他不再繼續(xù)往前走,右拐進了金海路,這兒遠比想象的要更為熱鬧。他之前在視頻號上看到過,往前一點兒,便是美食街。他平時胃口不好,對美食街這樣的地方?jīng)]提起過興趣。此刻,他卻急于想過去看看,找點兒好吃的,就像身體里還住著另外一個人,是那個住在身體里的人想吃點兒什么。這種感覺很詭異,以至于他往美食街走時,如受著一股神秘的力量在牽引。
因為有病,他平時對好多事情都提不起興頭,飲食上更近于忌口。早在兩年前,他就把酒給戒了,以前他有一個不錯的酒量,天生的,不需要鍛煉,無論跟朋友,還是跟領(lǐng)導(dǎo),在喝酒這個事情上,他從沒有丟過臉面。每次喝完,餐桌上狼藉一片,桌子底下橫七豎八,唯獨他還清醒,想著怎么把他們一個個送回家時,他多想自己也是那個倒地不醒的人。戒酒后,如同變了一個人,任何飯局酒局能推都推,多次過后,朋友們索性都不叫他了,他像是那只落隊的小黃鴨,落寞過很長一段時間。習(xí)慣以后,他又開始覺得不夠狠,像一個自虐狂,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患者,需要更大更深的苦痛才能忘卻對身體的想象。于是,他開始戒煙——多么殘酷的決定,他甚至為此而哭。
美食街上人很多,城市的燈火剛剛點亮,年輕的男女就迫不及待出來炫耀內(nèi)心的快樂。他以前看誰都像是一副患病卻不自知的樣子,如今也開始理解了他們的快樂。作為一個短視頻喜愛者,他被灌輸了太多嘈雜的信息,生活中沒有一樣?xùn)|西能讓他感到有希望。大數(shù)據(jù)比他還清楚他的身體狀況,一打開視頻不是病人就是醫(yī)生,如果行醫(yī)可以紙上談兵的話,他大概可以算是半個醫(yī)生。
俗話說,久病成醫(yī)。家族里有人查出任何小病小疾,他都能在邊上科普幾句,讓人覺得他是個內(nèi)行。甚至于有一段時間,有個親戚生病住院,大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希望他去醫(yī)院陪護,說是別人不懂,就他懂一些。剛開始,他礙于情面沒拒絕,別說是真的懂一些,就算不懂,也難以推托。但他內(nèi)心對醫(yī)院充滿了恐懼,比誰都恐懼,又不得不裝出一副稀松平常的態(tài)度,無論是掛號找專家,端著屎尿到處尋檢驗的窗口,去機器取報告,甚至于怎么看報告,根據(jù)數(shù)據(jù)指標和醫(yī)生談?wù)摬∏椤B醫(yī)生都覺得他是真懂一些。是的,他幫親人做這一切時,心里其實慌得很,就好像躺在病房里的那個人也是他自己。再以后,他就說工作太忙,走不開。
老媽住院的那些日子,卻容不得他走不開。一年前,老媽確診直腸癌,住院一個月就去世了。他本不愿意想起這些,就像記憶的開關(guān)對此有應(yīng)激似的,稍一觸碰就會自動關(guān)閉。這一年來,他慶幸自己可以從悲傷和憂慮中走出來,實際上有沒有走出來,他也不清楚。如果說他的生命和老媽有關(guān),那他的病也離不開老媽。是的,當(dāng)惡物奪走老媽的生命后,他便懷疑惡物轉(zhuǎn)身鉆進了他的身體,像一只靈敏的到處躲藏的小小土撥鼠,或者更像是以人的身體作為依附的靈魂。與其說,這是病癥對他們母子倆的折磨,不如說是老媽以一個虛擬的形式繼續(xù)提醒兒子,就像她在世時所叮囑的那樣,要早睡早起,要吃早餐,要多喝水,要戒煙戒酒……還有,要找個女人結(jié)婚——這不,即便真是大難臨頭,連個在身邊陪著的人也沒有,誰幫他扶上扶下,拿著屎尿走過醫(yī)院長長的走廊去檢驗窗口呢?
老媽的擔(dān)憂沒有一樣是多余的,她就像一個先知,既預(yù)知了自己的病情,也預(yù)感到兒子未來的遭遇——如果真的是那么糟糕的結(jié)果。現(xiàn)在想起來,一切都有些過度,類似危言聳聽。至少在這一刻,在熱鬧的美食街里,聞著來自各地的小吃散發(fā)出來的強烈而混雜的特殊味道,他愿意多想一想老媽,包括她躺在醫(yī)院時那近乎羞恥的生命最后的殘余。
彌留之際,老媽突然想喝一口甜圓湯,她拉住兒子的手,以一種抱歉的語氣提出最后的請求。事實上,她已經(jīng)多日沒有進食,外置的肛門袋讓她倍感恥辱,寧愿以絕食的方式對抗,也不愿意讓自己那么赤裸裸地面對污穢。他似乎也默認老媽的做法,母子倆以一種不言語不聲張的方式持續(xù)他們的默契。所以,當(dāng)老媽提出要吃口甜食時,讓他吃了一驚。他以為老媽反悔了。不過,握著老媽柴枝一樣干癟的手掌,他一下子又羞愧難當(dāng),終于明白,老媽是要走了。
從縣城醫(yī)院的大門出來,是一道長達數(shù)十米的斜坡,兩邊是車道,中間是臺階,他沿著臺階往下走時,腳步突然變得輕快,感覺像是要去往一個被指定的地方,取回可以讓老媽起死回生的藥物,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去一個人煙罕至的懸崖峭壁尋一味珍貴的藥材。他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那么奇怪的感覺,潛意識里還是期盼奇跡發(fā)生,如同某些親戚建議的那樣,去找民間找偏方,那些神神秘秘的草藥和湯水,說不定真能把醫(yī)院都治不好的病治好了,你們讀書人就是不信,情愿相信西醫(yī)那些冰冷的器械,早晚死在手術(shù)臺上。確實,早晚都要死在那上面,冰冷的器械。然而,選擇離開就不會死嗎?他以前是這么想,可是走下臺階的那一刻,他突然又有一種能救活老媽的希望,藥物不是醫(yī)院里的,也不是民間偏方,而是一甌久違的甜食。他必須上街為老媽買到。
下了臺階,是橫穿小城的龍山大道,大道對面密密匝匝都是鋪面,賣藥的、賣水果的和賣日用品的,賺的都是病人家屬的錢。陪護老媽那一個月里,他無數(shù)次往返,需要買各種物件,小小的街上,似乎什么都可以買到。印象中,他不覺得那兒可以買到一甌甜食,住院的人,誰還會想到吃甜的呢?他站在大道上四處張望,過往的車輛朝他猛摁喇叭。他突然想起,自從那年老媽查出血糖高,家里就沒出現(xiàn)過糖的影子。以前不是的,以前老媽可喜歡吃甜的了,連粥都要煮成甜粥,放褐色的蔗糖。她每年冬天都要托人從鄉(xiāng)下的糖廠購回幾十斤,閑時坐在客廳看電視,她也會舀一小碗放在茶幾,一撮撮往嘴里放,當(dāng)零食吃……說戒就戒,這點他們母子倆像極了,他后來戒煙戒酒,不也跟老媽一樣決絕——幾乎在一天之間,老媽就把吃甜的習(xí)慣給戒了,從此滴甜不沾,連白粥也不喝,三餐都換成難以下咽的粗糧。
老媽不僅自己不再吃甜,還勸別人,只要看到有人吃甜,喝飲料,她都要批評幾句。他現(xiàn)在想起來,老媽開始活在對疾病的恐懼中后,她的生活就變得平流死水,或者說蒼白如水,不但沒有甜,連咸都不敢碰,生活平淡如粗糙的干糧和白開水。以前老媽除了自己做甜食,還喜歡時不時去貿(mào)易城的破厝角吃甜湯圓,糯米現(xiàn)搓的小湯圓和包了糖沙的大湯圓,丟進煮得滾燙的褐色糖汁,一會兒便用銅勺舀上瓷甌,一甌五元,再撒上白砂糖和芝麻花生粉——老媽說芝麻花生粉才是甜湯圓的靈魂,然后她在角落里找一張臟兮兮的小方桌坐下就吃,腳邊還放著從市場買回的蔬菜和豬肉。那時老媽年輕,幾乎每次去貿(mào)易城市場買菜都要順帶吃一甌甜湯圓,有時也打包回來,舀起一顆滾燙的大湯圓,放在小碗里,給兒子吃。一顆大湯圓可以吃好大一會兒,他肚子都吃飽了。本來這些細碎的記憶,他差不多都忘了,因為老媽突然想起的一口甜食,讓隱藏在味蕾深處的東西都被喚醒。
憑著對小城陌生的記憶,他還是尋到了貿(mào)易城市場,幸好離醫(yī)院不是很遠,叫個三輪車一拐彎就到了。三輪車師傅還挺和藹地提醒,說中午的市場沒有開張。他馬上問一句,那家賣湯圓的鋪子呢?師傅搖搖頭,表示不清楚,扭著車頭在馬路中央掉頭回了醫(yī)院。整個縣城也只有醫(yī)院門口最好拉客,無論什么時候,從那兒出來的人都是慌亂而急切的。
謝天謝地,他在市場的厝角頭找到了那家湯圓店。實際他一次也沒去過,對于它的印象僅來自老媽的嘖嘖稱贊,后來有一次,他在手機上刷到過,一個本地的美食視頻號為它做了一期宣傳,說是本地老字號,已經(jīng)存在幾十年。他看時不敢確定就是那一家,隱約又覺得錯不了。即便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小店的簡陋還是讓他有些吃驚。嚴格上來說,那都算不上是一間店鋪,只是在過道上強行擠出那么一塊地方,蓋了鐵皮,勉強放下三兩張桌凳,人坐下都是背挨背。即便這樣,人們還是愿意擠進來,頭湊在一起,發(fā)出窸窸窣窣燙嘴的聲音,更多的人在排隊打包,爭先報份數(shù),生意出奇地好。
他遲疑著往上站時,身前有五六個人在排著隊,很快背后又站上來五六個,他一度還感到慶幸。因為生意好,店主也談不上服務(wù)態(tài)度,動作粗暴,嗓門兒特大,唾沫星子在午后的光暈里飛舞,像是細微的塵埃,偶爾落入熬煮的甜湯里。鍋邊那個捻湯圓的婦人,抱著碩大的面團,像抱著喂乳的嬰兒,圓粒才剛捻下鍋,轉(zhuǎn)眼就被大銅勺子給撈了上來,也不知道熟沒熟透……他站在邊上看著,心里嘀咕,卻沒說什么,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不干不凈吃了沒病,以前老媽經(jīng)常說的——就這么一次,這輩子他不會來第二次。他喪氣而悲壯地想著,十幾分鐘后,終于打包好湯圓,急匆匆往醫(yī)院趕。
如今,老媽去世一年了,他依然記得她生命的最后幾天,吃到甜湯圓時充滿享受的神情。他不知道那對老媽來說意味著什么,是順從了大半輩子的叛逆,像是一次精神的出走乃至出軌,還是僅僅破罐子破摔,為了滿足自己從來就不曾戒除的心性和口欲。他本以為這是再小不過的事情,就像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坎,他一直沒有記錄的習(xí)慣,更沒有像個文藝青年那樣特意去詩化或者強賦悲傷。但是,心里的坎其實還沒過去,就像在這個心情還算不錯的夜晚,他走在熱鬧的美食街,有意尋找的,其實也是一碗甜食,像是老媽還躺在醫(yī)院的病床里,等著他“凱旋”。
大城市過分熱鬧的街道,其實也沒能給人更多的選擇,他還是有些失望,在琳瑯滿目的來自全國各地的小吃里,火烤油炸,肥膩香辣,攤主們吆喝招攬,小姑娘們情愿為一份烤面筋排隊,有的還架起設(shè)備直播,生意都做成了表演。此刻,如果老家的湯圓店出現(xiàn)在美食街,倒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跟老媽一樣,像是某種力量的驅(qū)使,他要吃一口甜食的愿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他頗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倒不是真有胃口要吃,而是既然已經(jīng)想起了這些,他覺得就應(yīng)該在生活里給予回應(yīng),否則就顯得過于淡漠。
終于,在美食街的盡頭,他看見了一個賣四果湯的攤位。這當(dāng)然也是一種甜食。他記得老家也有類似的甜品,只是叫法不一樣,老家叫五果湯,四果湯應(yīng)該是閩南的做法。攤位上擺出來的配料有蓮子、銀耳、綠豆、薏米、阿達子、仙草凍和時令水果,基本差不多,只是四果湯多了一種石花膏做底,看起來軟趴趴的,像果凍。見他駐足,攤主連忙起身招呼,小姑娘一看也不像外省人,在他看來,福建人真不是外省人,他的老家就和漳州挨著。
“來一份?”小姑娘略顯羞澀。
“來一份?!彼f。
“要什么不要什么你自己選?!毙」媚镏钢鴶偳暗呐淞稀?/p>
他這會兒卻犯了難,像模像樣地猶豫起來,就好像選擇什么和不選擇什么真有那么重要。他希望還是站在老家那家湯圓店,一切由不得他選,也不需要他選,甚至,選擇本身就是冒犯。那本來就是一個沒的選擇的地方,從出生開始,生病了去哪家醫(yī)院,看哪個醫(yī)生,長大了怎么上機關(guān)幼兒園,跟哪個領(lǐng)導(dǎo)打招呼,才可以順利進入東風(fēng)小學(xué)……甚至于最后出走的方式,他都沒的選,只有老車站那一趟古舊的長途大巴……如今他反而不習(xí)慣,吃個甜品都要選擇的地方,他既感到自由,又陷入一種無來由的恐慌?!半S便吧。”最終,他把選擇權(quán)交還給小姑娘。
小姑娘有些失措,她可能是個新手,擺攤的經(jīng)驗不是很足,面對不確定的事物時很容易讓自己顯得緊張。她拿起配料夾在干果和水果之間“隨便”時,看樣子比選擇正確的對象還要艱難。他靜靜地看著,竟然有些竊喜,如果說選擇是痛苦的,那么看別人為自己選擇,又有一種未知的興奮。他看著她終于把數(shù)樣配料選擇齊整,淋上椰汁和蜜糖水,面上撒幾條絲狀的干柿餅。談不上失落自然也沒有意外的驚喜,甚至可以說,他想要的東西都被選進了那個紙碗里,分明又不是那么回事——總有遺憾不為肉眼所見。
他接過小姑娘打包好的四果湯,托著透明而輕薄的紙碗,低頭吃了一口,略顯平淡,要是老媽,她對號稱甜食又舍不得放糖的操作充滿鄙夷。他回頭看向長長的美食街,行人越來越多,突然對自己走過這么長的路就為了買一碗四果湯,感到某種羞愧。他側(cè)身為一對年輕情侶讓路,退到了街邊,一下子成了局外人,就好像沒有進去過,也不是從里面走出來的。老媽去世后,他對那個曾經(jīng)生活過的小縣城,也有類似的感覺,剛開始,他還能通過監(jiān)控攝像頭,偶爾打開手機看一眼空蕩蕩的老屋,后來就直接連不上了,顯示“攝像頭不在線”。
離開美食街,在街道的盡頭左拐,是西鄉(xiāng)體育館。體育館在碧海灣公園邊上,從他站著的位置往上望,可以看見公園山頂圓形的亭子,掩映在一片翠綠的樹木之中,像是草木里生長出來的建筑物。他住在附近,工作也在附近,真正去山頂公園卻不過一兩次,一次是因為工作需要,在山腳的餐館里接待客人。他第一次知道那兒還藏著一家高檔會所,不過后來好像倒閉了,他不太清楚,反正之后就沒再進去過;還有一次不知道是為什么,他獨自一人爬上山頂,氣喘吁吁,俯瞰整個街區(qū),第一次以那樣的視角看自己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小巧得像是小孩堆積起來的樂高積木,跟他出走的小城其實也沒什么本質(zhì)上的差別。
他決定再登一次山頂公園,上山的斜坡沒有臺階,這讓他費了不少勁。夜晚的公園十分寂靜,路燈倒是明亮如晝,上到斜坡的平臺時,發(fā)現(xiàn)有老年人在跳舞和打太極,隨身攜帶的音響調(diào)得很小,似乎怕驚擾山林的鳥禽。他有時早一點兒去辦公室,從窗戶剛好就可以清楚地看見山林上的鳥群,叫不出名字,鳥鳴卻很熟悉,是那種從小聽到大的聲音。夜晚的鳥兒也懂得休息,它們闃然無聲,躲在墨色的暗處。他找了個小石凳坐下,看老人們快快樂樂的,做著他們喜歡的事情。他不知道老媽在世時是否也出去跳過舞,快快樂樂的,他什么都沒見著,他見著的老媽,已經(jīng)不快樂。
他坐了一會兒,轉(zhuǎn)頭看向上山的通道,燈火通明,卻一個人也沒有。他站起來,一個人順著有些陡的臺階往上爬,他感覺到某種無法言說的快感,似乎整個城市,就他一個人還活在清醒的夜晚。階梯兩邊的樹木看不出顏色,它們在燈光的照耀下,顯示出一種像是顏料潑上去的大塊暈染的效果,如畫家畫出來的布景,包括樹木之外的山體,山體之外的建筑,和建筑之外的天地……他一下子像是爬升在上天的通道,腳下一下子成了萬丈深淵,稍一回頭就可以嚇死人。他沒有回望,繼續(xù)往上爬,犟得像一頭牛。山頂?shù)挠晖ひ呀?jīng)可以看見輪廓,就像是一把巨傘,遮在城市的上空。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孤身一人到達山頂,感覺像是從原有的生活出走,此刻他坐在世間之外,甚至是時間之外。順著上來時的方向俯瞰,他看見了人間的燈火,和由燈火勾勒出來的街道和樓房,完全是另外一種陌生的模式,就像是光透過紙張留在上面的痕跡。他坐在雨亭的檐廊下,摸遍身體的口袋,想找根煙來抽,摸半天才想起,根本就沒有煙。他就那樣呆呆地坐著,周圍寂靜如死去的人的身體,他看著腳下的城市,突然覺得,這也是一個帶病之軀,只是世間缺乏超大的檢測儀器,一切就還都處于未知。
作者簡介
陳再見,1982年生于廣東陸豐,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深圳;著有長篇小說《六歌》《出花園記》《骨鹽》,小說集《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珍稀之物》等六部;曾獲《小說選刊》年度新人獎、廣東省魯迅文藝獎、深圳青年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