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的《最后的禮物》著力描寫了非洲流散者們的生存困境:即使他們極力想融入英國社會,卻還是逃不脫被排擠的命運。本文基于文學倫理學的角度,圍繞作品中三個不同類型的流散人物展開討論,揭示他們作為少數(shù)族裔所面臨的身份困境,分析流散家庭中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面對不同倫理困境時所做出的倫理選擇,旨在引發(fā)人們關(guān)注不同類型流散者的身份認同問題,并對他們的生存境遇給予進一步的關(guān)注與思考。
[關(guān)鍵詞] 古爾納 《最后的禮物》 非洲流散" 身份困境" 倫理選擇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5-0082-04
一、引言
英國籍坦桑尼亞裔作家古爾納于2021年斬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的作品主要聚焦難民主題?!蹲詈蟮亩Y物》講述了一個黑人移民家庭的故事。桑給巴爾裔的英國移民阿巴斯因為懷疑新婚妻子未出生的孩子非己所出,拋妻棄子,遠赴英國生活了30年,在此期間組建了新的家庭。但因為阿巴斯對過去閉口不談,加上妻子瑪麗亞姆的“棄嬰”身份,一雙兒女賈馬爾和漢娜深陷于自己的身份認同困擾。一次偶然中風導(dǎo)致阿巴斯身體癱瘓,在此期間,過去的回憶一直浮現(xiàn)在阿巴斯腦海里,在瑪麗亞姆的鼓勵下,阿巴斯終于對著收音機講出了塵封的故事,為家人們留下最后的禮物。目前,國內(nèi)外學者對古爾納的作品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后殖民、流散以及身份認同。小說《最后的禮物》就是對這三個主題的生動揭示。
文學倫理學批評指出:“所有倫理問題的產(chǎn)生往往都同倫理身份相關(guān)。而倫理身份的確認建立在血親、職業(yè)身份、集體社會關(guān)系等的基礎(chǔ)之上?!盵1]在這部小說中,身份認同始終是貫穿全文的主題之一,其中的人物因為膚色、種族面臨著各種生存困境。本文旨在探討小說中人物在面對不同倫理困境時做出的不同倫理選擇,引發(fā)人們關(guān)注處于社會邊緣的移民群體的身份認同問題,進一步思考流散者的生存狀況和遭遇。
二、失去故鄉(xiāng)根系的阿巴斯選擇向家人坦白過去
阿巴斯是這個流散家庭唯一一位真正來自非洲,在非洲有過生活經(jīng)歷的人,他在英國生活了30年,卻從未覺得有歸屬感。當“流散者攜帶在母國習得的經(jīng)驗、習俗、語言、觀念等文化因子來到一個歷史傳統(tǒng)、文化背景和社會發(fā)展進程迥然相異的國度,必然面臨自我身份認同的困境”[2]。在阿巴斯發(fā)病前,有一段對阿巴斯很少買衣服的描述:“那其實是他心中的不安,是一個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外鄉(xiāng)人心態(tài),總是輕裝出行,這樣等到他需要告別這里的時候,就可以將外套一把甩開?!盵3]阿巴斯總想著離開,或者說心里確定早晚有一天會離開,這種心態(tài)也是流散者的主要特征。威廉·薩夫蘭指出,“無論是異邦流散還是殖民流散,流散者都銘記故鄉(xiāng)的歷史傳統(tǒng)和文化習俗,對居住國有一種疏離感?!盵4]阿巴斯在路上突然患病時,他想的不是馬上請求別人幫助,而是擔心如果因為身體不適坐到人行道上,會被人當作流浪漢,即便極度痛苦,他依然強撐到家里才敢躺下。因為阿巴斯這種流散者在心理層面其實與流浪漢無異,所以他特別在意自己是否會被別人冠上流浪漢的標簽,這里阿巴斯是一種掩藏自己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同樣也出現(xiàn)在賈馬爾的鄰居,與阿巴斯經(jīng)歷相似的移民哈倫先生身上。遇見不良青年煩擾的時候,哈倫沒有選擇報警,而是強裝自己應(yīng)付得來。賈馬爾幻想父親阿巴斯說:“我才不怕這些孩子們呢,我更怕警察。”[3]這幾句話也道出了處于白人社會中第三世界的人們的無奈。而無論是阿巴斯還是哈倫先生,長久的英國生活并沒有讓這些一代移民感到安定,反而增加了貫穿人生始終的孑然一身的孤獨感。
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下,阿巴斯陷入對自己的過去保持沉默還是在生命的末尾向家人坦誠的倫理困境。生命的最后,回憶對倫理選擇起了很大的作用?!捌浔緡虮久褡宓奈幕y以動搖,他們又很難與自己所定居并生活在其中的民族國家的文化和社會習俗相融合,因而不得不在痛苦之余把那些埋藏在心靈深處的記憶召喚出來,使之游離于作品的字里行間?!盵5]在病榻上追憶過去的阿巴斯逐漸認識到,多年的沉默背后其實是他對于講述過去的熱切渴望。在心理、生理的雙重折磨下,他終于把過去的事情向家人袒露出來,做出向家人坦白的倫理選擇,這也是阿巴斯與自己過去的和解。阿巴斯的倫理選擇對這個非洲流散家庭有著重要的意義,他的選擇不但鼓舞了妻子瑪麗亞姆直面過去的傷疤,也激勵了一雙兒女去尋找、認可自己的倫理身份。
三、囿于過去創(chuàng)傷和自我貶損的瑪麗亞姆選擇自我重塑
瑪麗亞姆因為兒時的經(jīng)歷、膚色問題而失去了自我。她從小是“棄嬰”,輾轉(zhuǎn)了五個寄養(yǎng)家庭,幼時的她渴望得到養(yǎng)父母的關(guān)愛,卻一直被否定、拋棄。在最后一任寄養(yǎng)家庭里,她得到了一點關(guān)愛。但表哥迪內(nèi)希的出現(xiàn),讓瑪麗亞姆在這個家處于邊緣地位,迪內(nèi)希的騷擾讓瑪麗亞姆不堪其辱,但當瑪麗亞姆鼓起勇氣告知繼母時,繼母卻抬手給了瑪麗亞姆一耳光。而正因為此,瑪麗亞姆選擇了與阿巴斯逃離。
除了這些過往的創(chuàng)傷,瑪麗亞姆真正的困境還在于她對自己的價值貶損。首先,瑪麗亞姆對自己最大的定位就是女仆。寄養(yǎng)家庭中,瑪麗亞姆小小年紀就會做一家人的飯,“后來,隨著她漸漸長大,她成了家里的女仆”[3],她的自我從那時起就開始逐漸瓦解。迪內(nèi)希來到家里后,瑪麗亞姆對自己的定位更加清楚:“她不是家中的女兒,甚至都不算養(yǎng)女,只是一個被他家親戚收留的流浪兒,如今成了全家人的女仆——瑪麗亞姆·里格斯?!盵3]她因為阿巴斯的身世和賈馬爾的課題選擇去難民中心從事相關(guān)工作,向兒子賈馬爾說明時,賈馬爾的回答卻是:“你要是想做那種工作的話,那就去吧。無非也就是些日常乏味的事情。打掃啦,沏茶啦,女仆的工作,和你在醫(yī)院和家里面干的那些沒有多少差別。”[3]兒子對母親的身份定位也從側(cè)面反映了瑪麗亞姆的自我評價之低。除此之外,瑪麗亞姆的價值貶損還體現(xiàn)在她對阿巴斯的依賴性上。瑪麗亞姆本身有當護士的夢想,卻未曾實現(xiàn),而實際上她也未曾嘗試過別的選擇。“她時常想著自己應(yīng)該去做點別的,做點更有挑戰(zhàn)性的工作,能讓她的自我感覺更好,十有八九也能掙得更多,但她甚至從來都抽不出空去找找看?!盵3]哪怕在逃離養(yǎng)父母家后,她也經(jīng)常想著:“單憑自己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逃跑。她只會怕的要死,不知道生活又會帶給她什么,而她沒有錢,沒有魅力,也沒有膽量。沒有?!盵3]她認為自己無法離開阿巴斯,因為只憑她自己是做不成任何事的??梢钥闯觯旣悂喣芬恢睂⒆约憾ㄎ挥诎退沟母綄倨?。無論在家里還是在社會中,瑪麗亞姆都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女仆,不能離開阿巴斯獨自生活。這些都摧毀了瑪麗亞姆的身份認同。
瑪麗亞姆必須面對自己的倫理困境——繼續(xù)囿于過去的桎梏,還是去尋找新的自我。阿巴斯坦誠后,瑪麗亞姆也決定直面過去。她主動同孩子們講述了隱藏在心底里的秘密。而此番關(guān)于自己創(chuàng)傷的敘事“可以建立敘事、自我和身份之間的聯(lián)系,并有助于受創(chuàng)者在社會環(huán)境中形成對自我和身份的認識”[6],也意味著她不再糾結(jié)于沒有任何意義的過往,開始新的人生。瑪麗亞姆給自己的頭發(fā)焗了油,去健身房鍛煉,積極參加難民中心的工作并且上臺表演,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的升華。一直想與養(yǎng)父母再次聯(lián)系的強烈愿望也在此刻實現(xiàn)了,解開了自己多年以來的心結(jié),不再對自己的身份感到迷?!,旣悂喣吩诿鎸o法言說的過去和一直被貶低的自我價值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倫理困境時,選擇擺脫過去的標簽,去實現(xiàn)更多的自我價值。此時的瑪麗亞姆真正治愈了過去經(jīng)歷帶給自己的創(chuàng)傷,實現(xiàn)了精神層面的解脫和人生價值的升華。
四、作為“夾心人”生活的二代移民選擇正視自己的流散身份
賈馬爾和漢娜是二代移民,對所謂的故鄉(xiāng)一無所知。本就沒有歸鄉(xiāng)情結(jié),加之父母對過往的隱瞞,他們對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產(chǎn)生迷茫心理。而父輩那種堅守自己內(nèi)心世界,不與外界接觸的做法顯然嚴重影響了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二代移民,導(dǎo)致二代移民陷入認同自己的非洲身份還是努力成為“英國人”的倫理困境。“移民后代會通過調(diào)整自己的身份認同,使自己在成長過程中避免遭受歧視造成的心理落差,影響移民身份認同的因素包括家庭、學校教育、居住環(huán)境等?!盵7]在成長的過程中,賈馬爾和漢娜最想擺脫的是異鄉(xiāng)人的身份,更想擺脫因為這個身份而帶給他們的異類感,然而“即便他想,他也無法忘記他是異類;他自己也忘不了,雖說他假裝忘了”[3]。漢娜對于父母的三緘其口極為不滿,她直接地表達:“我們得到的只有支離破碎的私密故事,我們既不能問這些事情,也不能說這些事情。我討厭這樣。有時候這讓我覺得我過的是一種偷偷摸摸、恥于見光的人生。”[3]沒有歸根的二代移民,在父母身上找不到故土的歸屬感和身份認同,只能選擇去努力迎合白人社會。
在這種情況下,漢娜恨父母生下自己,討厭具有種族特點的名字,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更像英國人的名字——安娜,這是漢娜對自己身份的背棄。漢娜跟自己的男友尼克一起貶低在火車上遇見的同樣黑皮膚的婦女,妄圖展示自己土生土長的優(yōu)越感,擺脫自己非洲族裔的倫理身份,成為一個真正的英國人。但自我身份需要他者的認可,顯然,白人社會拒絕了漢娜的示好。尼克與漢娜有很明顯的階級差距,尼克邀請漢娜參加自己的家庭聚會,這場聚會實際上是白人社會的象征,漢娜滿懷期待卻鎩羽而歸。尼克的父母表面上對漢娜熱情友好,實際上對漢娜不屑一顧。尼克的父親完全站在西方殖民者的視角審視漢娜以及非洲,“后殖民性就是一種立場性的語言游戲,規(guī)則是由全球資本主義設(shè)計和應(yīng)用的,目的是更新其陳舊的意識形態(tài),以便征服有色人種”[8]。作為白人眼中的非洲被殖民者的漢娜處于失語的環(huán)境,在聚會過程中她幾乎“只能盡力去取悅,去唯唯諾諾,扮傻博笑”[3]。之后的聚餐將漢娜的倫理困境推向高潮,尼克的伯伯迪格比問漢娜從哪里來,尼克代她說是英國后,迪格比依舊不依不饒地追問她從哪里來?!八麄?nèi)荚诳粗?,等著她開口,告訴他們她真正的祖國在哪里?!盵3]而因為父親的隱瞞,漢娜也不清楚父親的故鄉(xiāng)。得不到他們口中想要的答案,安東尼說迪格比快把“我們的叢林兔子(指漢娜)惹哭了”,叢林兔子是對黑人的蔑稱。背棄了自己倫理身份的漢娜,終于明白自己是不為白人社會所接受的。在白人的社會中,漢娜只能是被貶低、嘲弄的對象。“安娜在她剛剛開機的電腦前面坐下,敲出這幾個字:我是英國人。她等待著那股冰冷的迪格比悲風襲來,而他也如約而至,一條穿褲子的狗?!盵3]一直堅信自己是土生土長英國人的漢娜,她自卑的原因并不是生育她的父母,而是她自己。
“當社會認同令人不滿的時候,個體會力圖離開其所屬群體?!盵9]經(jīng)歷了白人世界的碰壁后,漢娜終于重新思考自己與父親的關(guān)系以及自己的身份,做出“要去做自己的主宰”的倫理選擇。與尼克分手的同時,漢娜也收到父親最后的禮物,漢娜感受到父親的坦誠,也被這種感情所打動。故事的最后,漢娜與父親和解,和解不僅是父女、家庭關(guān)系的和解,更是漢娜與少數(shù)族裔身份的和解,而這種和解就是所謂的“最后的禮物”。漢娜自己也發(fā)生了變化:和弟弟一起去看母親排演的節(jié)目;陪母親和母親的養(yǎng)父母重新建立聯(lián)系;最后和弟弟踏上去非洲尋根的旅程。漢娜逐漸認可父母賦予的非洲移民的倫理身份,并且開始了由自己主宰,不尋求別人認同的新的人生。
五、結(jié)語
《最后的禮物》中的非洲流散家庭,雖同為一家人,卻因為生長環(huán)境、自身復(fù)雜的倫理身份而陷入不同的倫理困境中。早年離家的父親阿巴斯掙扎于沒有根系的身份困境,在生命的最后做出向家人坦誠的倫理選擇。難以啟齒過去、習慣貶低自己的母親瑪麗亞姆選擇直面過去,并且進行了自我價值的重塑。從小作為“夾心人”生活,缺乏身份認同的二代移民,因為自己在白人世界的屢屢碰壁和父母最后的坦誠,逐漸認可了自己的流散身份。在父親阿巴斯的坦誠后,家庭關(guān)系逐漸和解,家庭成員們也相應(yīng)地做出自己的倫理選擇。古爾納呼吁這些生活在不同文化夾層中的“夾心人”應(yīng)該擺脫后殖民語境下白人的話語控制,認同自己的倫理身份,從而主宰自己的生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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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