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惠
晦澀難懂一直是廢名創(chuàng)作研究方面的一大話題,不同的學者從古典文化、現代性、佛學禪宗等角度對此展開分析。實際上,廢名的晦澀難懂并非是即刻形成的,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在20世紀20—40年代呈現向內轉的態(tài)勢,而這種轉向最終演變成一種內傾性的寫作。通過對廢名散文內傾性的研究可以進一步明確廢名對靈感與自我表達的追求,這也推動廢名文章最終形成“隔”的美學風格,而晦澀難懂則是這一美學風格的特色之一。
一、內傾的形成:經由反思和轉向
廢名早年前往北京求學,在五四時期也是一位十分熱血、富有激情的青年。他深受民主自由思想的影響,渴望社會革新,并且痛恨漢奸賣國賊,崇敬魯迅以筆為槍的戰(zhàn)斗行為,甚至痛苦于自己所寫的內容都是一些太平天下的故事。在20世紀20年代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他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激烈的情緒表達是與現實時事緊密相關的,如《狗記者》《作戰(zhàn)》《死者馬良才》展現了廢名在動蕩時局中參與社會變革的積極性,表現了他的戰(zhàn)斗思想,“從此我毫不躊躇的大膽的踏上我的‘戰(zhàn)地”,與20世紀40年代的“不問世事”,頻繁地回憶兒童時代完全不同。這一時期,廢名的創(chuàng)作還在向兼收的方向探索,但進入20世紀30年代后就出現了轉變。不同于新文學家們倡導的批判揭露社會黑暗的現實寫作,廢名認為“我們所理想的文藝是要‘使人得其性情之正”,他追求的真實直指人的內心,在廢名看來“為人生”才是文學的意義所在。
(一)對西方科學與知識階級的反思
這種對外界現實由熱漸冷的態(tài)度轉變,一是由于廢名逐漸不再認同西方科學,尤其以進化論為代表的“新的便是對的”的判斷標準。當時大量的西方科學思想未經反思就涌入中國且受到擁護,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傳統的非科學思想猶如“孔家店”,猶如宗教等唯心哲學,儼然是阻礙時代進步的絆腳石。但廢名對傳統文學有很深厚的感情,他在成長過程中與佛學、儒教、道家文化都有結緣,所以他認為這其中必有可肯定的部分,因而感慨“我們今日說‘修身齊家大家以為落伍,不知道這四個字談何容易,這里簡直要一個很大的知者”。但同時他清楚地認識到我們的文化發(fā)展至今,已然有許多僵化腐朽的部分,“我們生在今日之中國,去孔子又三千年矣,社會罪孽太重,于文明人類本有的野蠻而外,還不曉得有許多石頭壓著我們,道家學、八股思想、家族制度,等等,我們要翻身很得掙扎”。因此,他十分樂意投身于探索傳統文化的新生之中,這“新”需要在“舊”中涅槃,所以他對進化論以新為標準的教條式的科學觀并不熱切,在他看來“科學是道德”,而非偏激的教條。這種背離主流文化的認識,也使得他無法融入文化的大潮之中。在1930年5月發(fā)表的《駱駝草》發(fā)刊詞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廢名的這種遠離外界而專注自身的內傾心理,“笑罵由你笑罵,好文章我自為之,不好亦知其丑,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二是廢名對當時知識分子、知識階層風氣失望。仕途似乎才是他們讀書的目的,他們自負又驕傲,“可恥的是中國的文人。他們自己不意識,其實他們都是自居于俳優(yōu)之列,總仿佛有一個什么理由應該養(yǎng)活他們”。同時,廢名對文學運動中將文學作為政治的傳聲筒而非落實文化革新的現象感到失望。這部分思想在廢名的小說《文學者》《晌午》等中有鮮明的體現。這些知識青年荒唐度日、虛偽愛國,是假革命者,他們精神上似乎有蛀蟲,沒有堅定的信念,廢名在他們身上找不到進步的希望。盡管新文化運動已經來過,但這些新生出來的所謂知識分子的身上還揣著老舊的仕官思想,文學是他們實現政治目的的途徑。他們樂忠于引進各種西洋學說和發(fā)動各種革命,似乎新的就是正確的,新的就是好的,但就現實來說,西學的不適用問題也是突出的。文學究竟該如何變革,變革之后又如何發(fā)展似乎是個微不足道的問題,但這是廢名最為關心的。因此,廢名遠離了外界的熱鬧,轉而專注文學與人的內在思考。
(二)繼承的文學觀形成
從1932年的《悼秋心》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廢名對文化傳統的態(tài)度,“我常想,中國的白話文學,應該備過去文學的一切之長”。1930年的一則《閑話》能說明廢名的繼承思想,“新近我才明明白白的懂得一個道理。其實只是一句老話:‘日光之下無新事。日日翻新,如果我們站得遠一點,拿個顯微鏡照一照,看出它依然是那一套貨色。這個豈能自喜?亦不必生悲”。從這一時期開始,廢名在創(chuàng)作中減少了對外在現實的關注,轉而回到對人本身的研究。在此基礎上,廢名對周作人提出的“新文學運動是公安派新文學復興”表示認同,因此對所謂的“新”逐漸“祛魅”,轉而在文章中屢屢提及古典詩歌文章,談論儒家思想,也逐漸與現實主流文學分野。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關于派別》《閑話》《隨筆》《郵筒》都記錄了他這種繼承的文化觀念的形成。他認為文化發(fā)展自有其運行規(guī)律,從而形成“古與今相生相長”的文化認識。沿著這種文學思想,廢名的創(chuàng)作才體現出對傳統書寫經驗的繼承。他將“真實感覺”作為文章創(chuàng)作的最高標準,通過極具個人色彩的經驗展現和靜穆的文章氛圍的營造,呈現出“隔”和“境”的散文美學追求。在20世紀40年代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個性與感覺”的融洽狀態(tài)就是這種內傾創(chuàng)作成熟的體現。
二、借由靈感與“隔”的筆調通達內心
李健吾說:“廢名先生仿佛一個修士,一切是向內的;他追求一種超脫的意境,意境的本身,一種交織在文字上的思維者的美化的境界,而不是美麗自身?!睆膹U名20世紀30年代起的散文創(chuàng)作來看,他的確是在有意追求一種文章的超脫與意境化的敘事。從創(chuàng)作來看,大多是諸如《看樹》《蠅》《陶淵明愛樹》等抒發(fā)個人心緒見解的文章。這些文章充滿哲思且輕巧有趣,而這種散文氛圍的營造在于廢名對“靈感”或者“感覺”的追求。在《秋心遺著序》一文中,廢名惋嘆好友梁遇春,“我知道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處處閃眼,然而沒有一個線索,稍縱即逝……我說秋心的文章是我們新文學當中的六朝文”,這種稍縱即逝的寫作狀態(tài)就是廢名贊美的靈感。并且,他十分推崇庾信的文章,盡管庾信的文章繁飾典故,在廢名看來,這“都是以典故為辭藻,于辭藻處見性情”,典故是庾信借以抒發(fā)性情、表現自我的工具。因此,心里想到哪里,于是落筆就在哪里,靈感對于廢名來說也就是抒發(fā)自我的載體。
所以,20世紀30年代以后的散文中,廢名便不再側重描繪客觀現實和社會圖景,而是將人的精神世界作為展現的重心。無論從何處下筆,廢名總能回到心緒的表達和哲思的陳述上,即使看似在敘述事件,但填充文章的內容是個人內在流動的思緒。這種專注內部的寫作少不了對個體經驗的描寫,這也是廢名靈感的來源,就如《五祖寺》中,廢名就兒時對五祖寺憧憬的心情而回憶出許多有關五祖寺的事件,然而事件本身是簡單平淡的,支撐文章的是作者流動的追憶對五祖寺的喜愛的心緒,極富個人色彩的情緒與感覺體驗才是廢名意圖展現出來的內容。這種沉浸的思維體驗也衍生出哲思色彩,因而“過門不入也是一種圓滿,其圓滿真仿佛是一個人間的圓滿,就在這里為止也沒有一點缺欠”。廢名尊崇靈感,并希望借此表達自我性情,因而偏好將個人經驗與哲思的生發(fā)作為文章表現的對象。這種由對象描述到個人體驗最終進入哲思的書寫過程,在廢名的散文中處處可見。廢名對靈感的探尋進入20世紀40年代后,還增加了許多兒童色彩,他反復回溯兒童時期的記憶,用成人的視角回到童年時代,書寫童年經驗與內心體驗,進而引發(fā)富有童趣的哲思?!胺挪笔菑U名為教學生“作文的目的是要什么事情都能寫”而出的一篇作文題目,廢名也就此寫了一篇關于故鄉(xiāng)放猖風俗的回憶散文。平日的伙伴要裝扮成神且不可說話,這種距離感使廢名產生了朋友真的成了神的錯覺。第二天小孩兒們開口說話,昨夜那種成神的奇跡感就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悵然若失。神圣與平凡一體兩面,欣喜與失落也會同時發(fā)生。兒童時期的經驗成為廢名借以抒發(fā)哲思的重要靈感來源,兒童純真的心靈感受和純粹的心靈體驗成為廢名通達內心的
載體。
在另一方面,廢名又極力求真,這個“真”指的是情感自然不矯飾,“我現在只喜歡事實,不喜歡想象。如果要我寫文章,我只能寫散文,決不會再寫小說”。對于如何在文章中展現事實這一問題,廢名又探索出“隔”的作文筆調。除了庾信的文,廢名也十分推崇陶淵明的詩,以陶公為古今真正的隱逸,這正是在于陶淵明將日常生活與風景雕刻得真實自然。這種雕刻使得他的詩呈現出“不隔”,使得人讀之而心意相通,因而有異于“隔”的“若求職于字句與意義,俱為心思之外的話也”的閱讀效果。做散文的人要想表達真實的心意,就需要如教育家一般層層遞進,就如《論語》中的內容更像是家常話,但在語言之外反而能讓人了解當時的情形,體會到作者的用意。在《子見齊衰者》一章,孔子遇到不同的人但同樣予以禮節(jié)的敬意,這種就事記事少了很多刻意的雕刻,但很能展現孔子的尊禮與人格上的真實可愛。在廢名看來,做散文就需要《論語》的循循善誘,看似在記錄事件,但作者已經將思想置于文字之中,只等讀者細細揣摩了。所以,廢名文章的語言是隨性的、跳躍的,他隨著思維的生發(fā)而行文止筆,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真實的想法。廢名并不寄希望于讀者逐字理解文字的字面信息,他的目的在于借“隔”以更真地呈現出他的各種內心思想與感受。
三、從內傾看晦澀問題
廢名的散文創(chuàng)作類型豐富,以議論評說型雜文、回憶性散文居多,且二者形成一種相互說明的關系,一步步展示了廢名從激憤彷徨的時代心理到自覺地以“隔”為追求的文學思想形成。廢名的散文創(chuàng)作疏離了近代西方文學影響下形成的現代文體形式,在創(chuàng)作上獲得一種文體間更具傳統和自由流動的特性,即“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的個性表達。廢名并不拘泥于言志或是抒情的寫作目的,行文格式也不刻意追求規(guī)范。他頻繁追記個人經驗和事實,還原個人的主觀世界,其目的在于達到感覺上的真實,所以很多議論雜文就顯得像“自言自語一般”,這也體現出區(qū)別于詩歌與小說的,廢名渴望交流與傾訴的一面。長期以來,廢名因文風奇崛,為人內向,行事近乎固執(zhí),常被默認為是不愛言說的人,甚至也不在意與外界的交流,而被忽視了他一直都存在的傾訴心理?!拔沂且粋€站在前門大街灰塵中的人,然而我寫的是愁眉斂翠春煙薄。”但這種“愁眉斂翠春煙薄”極具個人色彩,是基于個人而非公眾的,所以也會造成讀者在理解上的困難,因而“晦澀難懂”自然就不可
避免了。
與作為小說家和詩人的廢名帶來的晦澀難懂的閱讀體驗不同,與后期作為哲學家的廢名帶來的深奧艱澀的哲思也不同。廢名的散文創(chuàng)作連接兩端,記錄了他文學思想向內轉向及走向成熟的過程。從早期在報刊上進行評議討論,談論西方文學之美,到提出傳統文學與新文學的對接路徑,再到對六朝文章的“亂寫”,對“自然美”的欣賞與以“隔”寫真,廢名通過對人的內心世界的挖掘,重視靈感與性情的表達,以此達到真實呈現個人感覺的寫作目的,最終形成“隔”的美學風格,呈現出對中國本土文學書寫經驗的承接。
廢名寫作上的內傾轉向既與外在的社會現實有關,也離不開廢名本人對文學傳統的思辨,對廢名散文的內傾性進行研究,能為讀者解讀其文學思想提供新的思路。
(天水師范學院)
責任編輯 ? 黃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