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海林 鄭 斐
乾隆以后,以翁方綱為首的壽蘇會逐漸成為清中后期常見的文人雅集活動,這股壽蘇風潮帶動了清人為名賢作壽的風氣。“壽歐會”即在這種背景下興起。“召喚古人的生日祭,本身即是一種自我形塑(self-fashioning),它有點像是近來流行的‘角色扮演’(cosplay),人們扮演的對象往往是自己所心儀,或希望成為的角色。故扮演本身即一方面是表露自己的心跡,一方面表示自我的認同,一方面又是一種自我的塑造?!雹偻鯕骸额欖簟櫻孜渑c晚清士人政治人格的重塑》序,段志強《顧祠——顧炎武與晚清士人政治人格的重塑》卷首,第1 頁,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5。從這個角度來觀照,清人的壽歐會一方面反映了文士對歐陽修的崇仰和推崇,另一方面也為他們提供了一個交流切磋的舞臺。在專門的紀念時空中,壽歐同人通過祭祀禮儀和詩歌唱和,交流他們對歐陽修生平事功、品行風節(jié)和詩文成就的看法,形成一定范圍內(nèi)的群體認同,并在此過程中將歐陽修當作效仿的典范乃至理想的士人榜樣。乾嘉以后,桐城派的影響逐漸由南至北擴大至全國。京師作為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在桐城派由地域性發(fā)展成全國性文學流派的過程中,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歐陽修的古文是桐城派古文的一個重要淵源。桐城三祖之一的姚鼐,其文“和而不刻,精而不浮”①劉聲木撰,徐天祥點校:《桐城文學淵源撰述考》,第158 頁,合肥:黃山書社,1989。,與歐陽修“紆徐委婉”的文風極其相近。因此,京師壽歐會作為一種以歐陽修為崇拜對象的文人雅集活動,與桐城古文在京師的傳播密切相關(guān),也因此成為考察桐城派由南至北傳衍路徑的重要窗口。這或許能將我們帶回清中后期桐城派傳衍的文學現(xiàn)場,從而對桐城派的傳揚、發(fā)展過程有更立體細致的了解。
嘉慶元年(1796),時任兩淮鹽運使的曾燠在揚州平山堂首倡壽歐會②參見霍東曉:《試論清代“曾燠壽歐會”及其文化意涵》,《中國詩歌研究》2022 年第1 期。。曾燠以地方大員身份提倡風雅,幕中文士云集。壽歐會是曾燠幕府雅集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他廣泛的交游網(wǎng)絡(luò),在南北文人間廣泛傳播開來,后來七年中就有三次壽歐集會。當時居于京師的名士洪亮吉、法式善均為此次壽歐會作和詩。尤其是京師主持風雅者法式善,素以詩名,又好獎掖后進。壽歐風氣由揚州傳至京師,他在其中起到了穿針引線的重要作用。
嘉慶十二年(1807),姚鼐高足陳用光向法式善借得其所摹南薰殿本歐陽修像,邀法式善、吳嵩梁等人于自家太乙舟齋中拜像壽歐。這次京師壽歐會,規(guī)模盛大,“與會者凡三十二人”③[清]葉名灃:《敦夙好齋詩續(xù)編》卷四《六月二十一日宋廬陵歐陽文忠公生辰,王少鶴戶部錫振、林穎叔工部壽圖招同陶鳧香樑、張詩舲祥河兩侍郎丈、龍翰臣通政啟瑞……分韻得佩字》,《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39 冊,第263 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南薰殿本像乃內(nèi)府所藏,常人無由得見。法式善因參修官史,才有幸于嘉慶七年(1802)三月一睹畫像風采。據(jù)法式善考辨,南薰殿本像中,宋、明帝后和唐宋功臣畫像堪稱完備。④[清]法式善著,劉青山點校:《存素堂文集》卷四《南薰殿古像記》,《法式善詩文集》,第1146-1147 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歐陽修為北宋名臣,其畫像當在此之列。據(jù)此推知,法式善摹南薰殿本歐公像乃在嘉慶七年(1802)三月之后。陳用光與法式善始交于嘉慶六年(1801),即在陳用光中進士之后。此年法式善作詩紀陳用光庶母之事,詩中充滿感人的生活細節(jié)⑤[清]法式善著,劉青山點校:《存素堂詩初集錄存》卷十二《紀陳石士太史慈母姚宜人事》,《法式善詩文集》,第324 頁。。陳氏向相交不久的法式善細述幼年失恃、賴庶母養(yǎng)育成人的經(jīng)歷,可見二人交誼之篤。嘉慶七年(1802)冬,陳用光授編修后乞假歸里,法式善作詩送別,提到“我文師廬陵,我詩祖柴?!薄熬诙覍W,甘苦胥親嘗”⑥[清]法式善:《存素堂詩初集錄存》卷十五《送陳石士編修旋里》,《法式善詩文集》,第379 頁。,可知二人為文同宗歐陽修。因此,陳用光主導(dǎo)壽歐會,很可能是因為他在法式善處得見其所摹歐公像,而熟悉曾燠壽歐會的法式善或許為陳用光講述此壽歐故事,再加上二人相同的古文宗尚,遂使陳氏萌生壽歐之舉。
陳用光主辦壽歐會,或許還受到翁方綱的影響。陳用光為官京師后,至遲從嘉慶十一年(1806)開始與翁方綱過從漸密,后成為蘇齋詩弟子。⑦王曉輝:《陳用光研究》,黑龍江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22。翁方綱亦有壽歐之意。早在乾隆五十四年(1789),翁方綱任江西學政時,就與王昶有于南昌祭祀歐公之約⑧[清]翁方綱:《復(fù)初齋集外詩》卷二十《再用去年自建昌撫州還省詩韻示諸生二首》詩中自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82 冊,第566 頁。,可惜王昶此年得旨授刑部右侍郎,三月間啟程北上⑨嚴榮:《清王述庵先生昶年譜》,第73-74 頁,新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8。,故此次壽歐未果。七年后,翁方綱仍于《書羅念庵先生考正劉忠愍公諱日詩后》夾注中提及此事。①[清]翁方綱:《復(fù)初齋詩集》卷四十九,《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81 冊,第451 頁。嘉慶十六年(1811),七十九歲高齡的翁方綱在壽蘇時,同懸歐陽修像和《山谷觀瀑圖》,隱然有壽祀之意。②陳鴻森:《 〈翁方綱年譜〉補正》“嘉慶十六年辛未”條,《中國文哲研究集刊》2004 年第25 期。翁氏之于壽歐,可謂是念茲在茲。陳用光進入翁方綱的交友圈后,其江西人的身份可能會觸發(fā)翁氏對壽歐一事的感懷,兩人或?qū)Υ擞兴涣?,從而間接影響到陳氏嘉慶十二年(1807)的壽歐之舉。
道光初年(1821)壽歐會的主倡者是陳用光和吳嵩梁。道光三年(1823),二人于吳嵩梁家中舉行壽歐會,參與人員有張祥河、朱方增、徐松、黃安濤、謝階樹、潘曾沂和龔自珍。道光六年(1826),吳嵩梁又招陳用光、顧莼、張覺庵、錢儀吉、張祥河、李宗傳、姚瑩等人壽歐。上述人員與宣南詩社和桐城派這兩個文人圈子關(guān)系密切:陳用光、吳嵩梁、張祥河、黃安濤、謝階樹、潘曾沂、錢儀吉為宣南詩社成員;屬于桐城派的,則有陳用光、徐松、龔自珍、錢儀吉、李宗傳和姚瑩。③宣南詩社成員參考魏泉:《士林交游與風氣變遷:19世紀宣南的文人群體研究》,第74-82 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桐城派文人名單參考劉聲木撰,徐天祥點校:《桐城文學淵源撰述考》。這兩次壽歐會可以看作是文人圈之間的一種互動。宣南詩社由嘉道間居于京師宣南地區(qū)的漢族士大夫組成。道光三年(1823)宣南詩社成員吳嵩梁、陳用光、謝階樹、董國華、錢儀吉、黃安濤、潘曾沂、張祥河、湯儲璠、李彥彬等十人,其中就有六人參與了此年壽歐會。據(jù)張祥河回憶:“宣南詩社,京朝士夫朋從之樂,無以逾此。或消寒,或春秋佳日,或為歐、蘇二公壽。”④[清]張祥河:《關(guān)隴輿中偶憶編》,第6 頁,清刻本??梢妷蹥W也是宣南詩社雅集的常見活動。宣南詩社成員多以風雅之才任職翰林院,對京師詩文風氣頗具轉(zhuǎn)移之力。⑤參見魏泉:《士林交游與風氣變遷:19 世紀宣南的文人群體研究》,第103 頁。
值得注意的是,在兩次壽歐會中,既是宣南詩社核心成員、又是姚鼐高足的陳用光是連接宣南詩社和桐城派的焦點人物。在道光十二年(1832)梅曾亮入都之前,陳用光活躍于京師各文人群體之間,這對于桐城古文在京師的傳播是相當重要的一環(huán),而舉辦壽歐會則可視為陳氏傳播桐城古文的重要手段。在“壽歐”時空內(nèi),桐城派文人與宣南詩社成員的交流必然會以歐陽修為主題,也涉及到以歐文為學習對象的桐城古文。在這個意義上,壽歐會成為桐城古文在京師傳播的一個特殊平臺。
道光二十六年(1846),軍機章京宗稷辰于圓明園軍機直廬七峰別墅中展拜歐陽修畫像,并將直廬的西齋命名為“歐齋”,開啟了長達十幾年的樞垣壽歐風氣。⑥[清]宗稷辰作于咸豐六年(1856)的《歐齋夜宿》云:“仍懸昔圖象,復(fù)拜醉翁真。扁聯(lián)尚依然,幾榻我所陳。十年一彈指,拂拭留舊痕。”(《躬恥齋詩鈔》卷十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77 冊,第288 頁),而宗氏于道光二十年(1840)入直軍機。據(jù)此推斷,他在軍機直廬中設(shè)“歐齋”的時間當不晚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宗稷辰的壽歐行為和“歐齋”,在之后樞垣同人的壽歐會上被反復(fù)提起,成為咸同間樞垣壽歐的一大源頭。
道光二十七年丁未(1847),邵懿辰招集朱琦、梅曾亮、曾國藩、周學源、龍啟瑞、劉傳瑩、孫鼎臣七人于家中壽歐,并以“天下文章莫大乎是”分韻賦詩。邵懿辰的《廬陵先生生日?客記》曰:“而客盡一時豪俊好古能文之士,使公生存于今,其必所親與也?!雹遊清]邵懿辰:《半巖廬遺文》,《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35 冊,第275 頁??梢姡圮渤侥擞幸庹屑熤小昂霉拍芪摹敝?。這使得此次壽歐會呈現(xiàn)出鮮明的古文家會友論文的色彩。賓客中,除周學源外,其余俱為桐城派人物。這些桐城古文家以梅曾亮為核心,此次集會亦可視為這一文人群體日?!罢撐摹钡囊徊糠?。邵懿辰十分重視保存壽歐資料,并積極推動壽歐活動的傳播。他特地請戴熙畫《醉翁亭圖》,并附錄壽歐詩文。他還屢次向未赴會的同道出示壽歐詩卷并邀請和詩。道光三十年(1850),邵懿辰向王拯出示此卷并索詩一首。據(jù)王拯詩題中所云“次宗滌甫丈稷辰詩韻”⑧[清]王拯:《龍壁山房詩草》卷四《位西員外丁未六月廿有一日招同人作歐陽文忠公生日……庚戌歲除,仆還京師,岀示屬題,次宗滌甫丈稷辰詩韻》,《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59 冊,第365 頁。,可推知邵懿辰或許也曾邀請同樣未與會的宗稷辰和詩并題于卷上。這些行為都推動了此次壽歐會的經(jīng)典化,使它成為咸豐年間常被提及的壽歐源頭之一。同時,此次集會強烈的“論文”色彩,也促進了古文在京師文人間的傳播與接受。
宗、邵二人開啟的樞垣壽歐風氣由之后入直軍機的林壽圖、王拯等人所接替,一直延續(xù)至同治初年。林壽圖于咸豐二年(1852)入直①[清]梁章鉅、朱智撰:《樞垣記略》,第228、229 頁,北京:中華書局,1984。,次年開始招集同人壽歐。王拯于咸豐四年(1854)入直②,當年就參與了林壽圖組織的壽歐會。直至同治元年(1862),林、王二人屢次壽歐,而這一階段的參與人員也更為廣泛。咸同年間的壽歐會以漢軍機章京群體為主導(dǎo),參與人員多有在京的桐城派文人和顧祠祭祀同人。壽歐會成為他們交友論文、議事抒懷的契機與平臺。道咸以來,隨著統(tǒng)治危機的加劇,清廷逐漸放松對士人的思想言論鉗制,士大夫感激時變,興起一股強大的議政之風與經(jīng)世思潮。在這樣的時代風氣中,歐陽修政治家兼文人的多重身份為集會提供了多樣化的討論主題和解讀空間,從而吸引了以歐文和宋學為旨歸的桐城派文人的積極參與,又吸收了有強烈經(jīng)世色彩的顧祠祭祀同人。來自不同群體的文人們聚集在“壽歐”空間內(nèi),自然會促進彼此間詩文、學術(shù)、思想上的交流。這一方面促進了桐城古文在各文人群體間的傳播,擴大桐城派的影響力,一方面也有利于桐城古文吸納新思想,形成新風格。
嘉慶十二年(1807),陳用光首倡京師壽歐會,法式善深度參與了此次集會。陳、法二人對歐陽修文章的推崇,是促成此次壽歐之舉的重要原因。通過此次壽歐會,可以窺見陳用光與法式善古文圈子的交往情形。
法式善對古文創(chuàng)作一向持認真審慎的態(tài)度,常以文稿求友人質(zhì)正,故其文集中每篇文末都附有時人評語。在文集刻版時保留這些評語,更說明了法式善對友人評點和古文創(chuàng)作的重視。參與評點的文人,都是法式善從自己廣大的交游圈中精心選出的可與細論文之人,他們構(gòu)成了一個以法氏為中心的京師古文交流圈。留下評語最多的三人是王芑孫(50 則)、陳用光(46 則)和秦瀛(39 則)③陳健煒:《嘉慶年間京師古文交流與評點研究——以法式善〈存素堂文集〉廿九家評語為中心》,《北京社會科學》2021 年第1 期。,均為桐城派文人。可見法式善和桐城派文人交流之頻繁,也可看到陳用光中進士居京師之后,迅速進入了法式善古文交流圈的核心。
法式善不僅對陳用光青眼有加,對其師姚鼐也推崇備至。早在陳氏入都前,法式善便與姚鼐通信往來。④據(jù)[清]姚鼐《復(fù)法梧門(其一)》的內(nèi)容和姚氏主講鐘山書院的時間,可推斷此信寫于嘉慶元年(1796)至嘉慶五年(1800)間。參見盧坡點校:《惜抱軒尺牘》,第8 頁,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4。據(jù)姚鼐信中所言,法式善乃主動寄書結(jié)交,并附寄文集以求指教。姚鼐信中極稱許法式善之文,認為其論李東陽文字用意忠厚,考辨精審,文采斐然,符合桐城古文“義理、考據(jù)、辭章”的評判標準。王芑孫、秦瀛和陳用光點評法式善《西涯考》⑤[清]法式善:《存素堂文集》卷一《西涯考》附錄,《法式善詩文集》,第1028 頁。,三家皆認為此文考證精確,文氣舒緩,自然有味,與姚鼐所見基本相同,可見姚鼐所稱并非虛言。法式善對姚鼐之文也極為欽佩,曾說:“文治盛今日,韓歐稱正宗。作者非一家,吾獨推姚公?!雹轠清]法式善:《存素堂詩二集》卷二《陳石士見姚伯昂藏其師姚姬傳先生手跡,屬錢梅溪勾勒上石,以原稿裝卷自藏。乞余詩為券,因寄伯昂、梅溪》,《法式善詩文集》,第727 頁。法式善對姚鼐師徒推許備至的重要原因在于:二人之文均承自歐陽修一脈,而歐公文章正是法式善的瓣香所在。吳錫麒序法式善文集亦曰:“論時帆之詩而以為摩詰,論時帆之文而以為廬陵……然觀其言簡而明,信而通,有類乎廬陵之為之者?!雹遊清]吳錫麒:《存素堂文集序》,《存素堂文集》卷首,《法式善詩文集》,第1013 頁。認為法式善的文章簡潔核實,自然流暢,神似歐陽修之文。他還特別提到,法式善“辟詩龕,供摩詰、廬陵諸賢像,以示瓣香所在”,正與法式善自稱“我文師廬陵,我詩祖柴桑”①[清]法式善:《存素堂詩初集錄存》卷十五《送陳石士編修旋里》,《法式善詩文集》,第379 頁。相印證。法氏之文與以姚鼐為代表的桐城文風的契合,可視為南北文風交匯的一個表現(xiàn)。法式善主持京師風雅,交游廣泛,他對桐城文風的接受,會有力地推動桐城古文在京師的傳播。陳用光與法式善的文學交往,則加速了后者對桐城文的接受進程,深化了其接受程度。出于兩人同宗歐文這一原因而舉辦的壽歐會,也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他們研討古文、宣揚桐城古文的平臺。陳用光此年作壽歐詩,對歐陽修的文章得失反復(fù)論辯,盛贊歐公“文章筆極有詣力”②[清]陳用光:《太乙舟詩集》卷四《六月二十一日邀同人集太乙舟為歐陽文忠公作生日……用光得聲字》,《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9 冊,第353 頁。,并表明此次壽歐會旨在抒發(fā)對歐公文章的傾慕。集會發(fā)起人陳用光為此次壽歐會定下如此基調(diào),那么,就可以想見與會同人討論歐公文章乃至當下古文創(chuàng)作的盛況了。
秦瀛雖未參加嘉慶十二年(1807)的壽歐會,但他補作的壽歐詩以大段篇幅論述歐陽修的古文成就,認為歐文植根于儒家經(jīng)義,對宋代文風有扭轉(zhuǎn)之功。③[清]秦瀛:《小峴山人詩集》卷十八《六月二十一日歐陽文忠生日,陳碩士招集同人祀公于太乙山房,余以事不克赴,賦此貽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07冊,第334 頁。秦瀛也是京師古文圈中的重要成員。他常與王芑孫、魯九皋相與論文,后結(jié)交姚鼐,論文旨趣甚為契合。陳用光少隨舅氏魯九皋習古文,故中聞知秦瀛之名,最初向秦瀛投書請謁也是通過魯九皋之子的關(guān)系。兩人同官京師時,陳用光常向秦瀛請益,秦瀛亦從陳用光處讀到不少姚鼐的文章,加深了對姚鼐古文造詣的了解。而對于京師古文圈中的另一重要人物王芑孫,陳用光也多次在信中與姚鼐討論其文之得失。可以說,陳用光成為連接姚鼐與京師古文圈的一條重要紐帶,促進了南北古文家的交流。
陳用光舉辦壽歐會,亦受到翁方綱的間接影響。翁方綱和蘇齋弟子也是陳用光京師交游圈的重要組成部分。陳用光入京應(yīng)試前,姚鼐就修書翁方綱,向其隆重介紹愛徒。陳用光入都后拜入翁氏門下,在翁、姚二人之間傳遞消息。如他常在信中與姚鼐討論翁氏的文章和學術(shù)趨向。這無疑加深了南北兩大家對彼此學問文章的了解。陳用光與其他蘇齋弟子的交往,也有助于桐城古文的推廣。同為蘇齋弟子的吳嵩梁,因與陳用光為至交,而得到姚鼐親自指點文章的機會。姚鼐在與陳用光的信中提到:“吳蘭雪前歲曾有一文字,鼐為閱過,并有一書與之?!朔膩碇?,吾因石士與之至好,便同學徒文一例抹閱。”④[清]姚鼐:《與陳碩士》,盧坡點?!断Пк幊郀?,第96 頁。這既能看出吳嵩梁對于古文的興趣和他對姚鼐文章的敬仰,也可窺見姚鼐古文創(chuàng)作思想影響京師文人的途徑,而這均得益于陳用光與吳嵩梁的交往。陳用光作《吳蘭雪游武夷詩序》,取姚鼐的“神、理、氣、味、格、律、聲、色”之說為引,認為古文的“格、律、聲、色”對應(yīng)著詩歌的音節(jié),是詩文創(chuàng)作的核心要素,進而說明吳嵩梁之詩的妙處正在于音節(jié)之奇。⑤[清]陳用光:《太乙舟文集》卷六,《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9 冊,第627-628 頁。陳用光為友人詩集作序,尚且不忘闡揚師說,可見他宣揚桐城文論的情形和溝通詩、文的努力。吳嵩梁于道光初年(1821)兩度舉壽歐會,很難說不是受到陳用光的影響。
陳用光進入蘇齋圈子后,順理成章地加入了以蘇齋弟子為主體之一的宣南詩社。道光初年(1821),他與吳嵩梁舉辦壽歐會,參與者主要是宣南詩社成員和桐城派文人,“為歐公壽”也成為宣南詩社的常見雅集名目。考察此階段的壽歐詩,我們發(fā)現(xiàn)歐陽修的古文成就是雅集時討論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張祥河道光三年(1823)的壽歐詩強調(diào)了歐公詩文轉(zhuǎn)移風氣、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當時廬陵昌古學,二百年中世少匹。文偕師魯定宗向,詩約都官振奇逸?!雹轠清]張祥河:《詩舲詩錄》卷三《歐陽文忠公生日,碩士、蘭雪二丈招同朱虹舫……集九里梅花村舍賦詩即席呈二丈》,《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51 冊,第34 頁。陳用光作于道光六年(1826)的壽歐詩,不僅表達了對歐公文章的傾慕和學文的甘苦,還認為其師姚鼐能繼承歐公遺緒,雖已仙逝,但其“微言”仍對后學產(chǎn)生影響⑦[清]陳用光:《太乙舟詩集》卷一《歐陽公生日詩用居士外集中題滁州醉翁亭詩韻》其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9 冊,第314 頁。。這就將桐城文的統(tǒng)緒上接至歐陽修,并且將壽歐活動與桐城古文綰合起來,使得壽歐會成為傳播桐城古文的特殊平臺。
嘉道之際,古文家們對古文的前途憂心忡忡。秦瀛作詩慨嘆古文之道的衰頹:“韓歐久不作,文字日以衰?!雹賉清]秦瀛:《小峴山人詩集》卷八《雜詩八首》其六,《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07 冊,第213 頁??梢姽盼闹畬W并非當時之主流。陳用光《與張桐岡先生書》亦言:“方今為古文辭者,幾同絕學,鮮得其法者。”②[清]陳用光:《太乙舟文集》卷五,《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9 冊,第612、615 頁。
古文家們所針對的是當時如日中天的漢學。姚鼐曾向好友胡虔表達他對抑宋揚漢之風的不滿。③[清]姚鼐撰,盧坡點校:《惜抱軒尺牘》,第40、122、125、126 頁。其實,姚鼐并非一味排斥漢學,而是不滿當時漢學家偏執(zhí)一端,舍義理而事瑣碎,于經(jīng)義無所發(fā)明。姚鼐甚至認為考據(jù)也能有助文境。關(guān)于這點,弟子陳用光有一段申說:“夫文有虛有實。虛者,骨脈神氣也。實者,名物度數(shù)之見于文字間者。非考證之博,則每患其疏。故姬傳先生嘗以考證誨學者也?!雹躘清]陳用光:《太乙舟文集》卷五《致魯賓之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9 冊,第595 頁。其意在用考證之博綜來彌補文章之空虛,使文章更加切實。但并非所有考據(jù)都有益于文章,姚鼐的評判標準是所考之事應(yīng)當與國家治亂、道德人心密切相關(guān)??梢姡ω倦m然認為寫作古文,義理、考據(jù)、辭章三者缺一不可,但三者之間有主次之分。正如他諄諄告誡陳用光的,學者應(yīng)以經(jīng)學為要務(wù),“令胸中有浸潤深厚之味”⑤[清]姚鼐撰,盧坡點校:《惜抱軒尺牘》,第40、122、125、126 頁。,而后發(fā)為文章。陳用光在《與管異之書》中發(fā)揮此意,認為義理乃文章根本,義理深湛與否決定了文章是否有價值,修辭則為末事。⑥[清]陳用光:《太乙舟文集》卷五,《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9 冊,第612、615 頁。這是將“義理”置于“辭章”之上。在姚鼐看來,切于世用乃是“義理”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他曾表示:“言自貴有益于事耳……近世所重,只考證詞章之事,無有精求義理者?!雹遊清]姚鼐撰,盧坡點校:《惜抱軒尺牘》,第40、122、125、126 頁。在這段論述中,“有益于事”是“精求義理”的注解。綜合來看,在以姚鼐為代表的桐城古文家眼中,文章應(yīng)本于義理、切于世用,考據(jù)、辭章都應(yīng)排在其后。
桐城派的觀點與歐陽修的文學觀十分契合。歐陽修在《答吳充秀才書》中表達了文章應(yīng)以“道”為本的觀點。他所說的“道”⑧[宋]歐陽修著,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第1177 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即儒家之道,也就是桐城派所說的“義理”。從信中對學者“甚者至棄百事不關(guān)于心”的批評來看,他也認為關(guān)心世事乃學“道”的一方面。歐陽修關(guān)心民情世務(wù),對后生多以吏事教導(dǎo)之,認為“文學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⑨[宋]張舜民:《與石司理書》,[宋]呂祖謙詮次:《宋文鑒》,第1583-1584 頁,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7。。桐城派繼承了歐陽修的文學思想。在漢學盛行之時,桐城嫡派陳用光以歐陽修為旗幟,在京師舉辦壽歐會,為京師的古文交流創(chuàng)造條件,試圖與盛行的漢學考據(jù)之風相抗衡,這是嘉道年間京師壽歐會之于文壇風會的重要意義。
桐城派內(nèi)部也存在著不同的古文風格。如王芑孫為文極重視才力,與姚鼐、陳用光所主張的平易自然的文風迥然不同。姚鼐師徒認為,王芑孫之文雖才盛力足,但未能造沖淡自然之境。姚鼐一派主張古文貴在醇厚平正,奇肆險絕之境雖可備一格,但不宜強求。如姚鼐認為陳用光之文雖然“正有馀而奇不足”,但“不必勉為奇,只求益其醇厚,即自貴耳”⑩[清]姚鼐撰,盧坡點校:《惜抱軒尺牘》,第40、122、125、126 頁。。陳用光亦以此說教誨梅曾亮,作文宜先求平正,再追險絕。?[清]陳用光:《太乙舟文集》卷五《與梅伯言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9 冊,第616 頁。 王水照:《北宋三大文人集團》,第248 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姚鼐為文重“簡質(zhì)”,他常為陳用光刪去蕪詞累句,認為惟有如此,文章精華才能凸顯。但他也并非一味求簡,而是要簡而有法,意足味長。要之,姚鼐一派推崇醇厚平正、簡而有法、平淡自然的文風,這與歐陽修“紆徐平和、溫醇典重”?[清]陳用光:《太乙舟文集》卷五《與梅伯言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89 冊,第616 頁。 王水照:《北宋三大文人集團》,第248 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的古文風格一脈相承。因此,壽歐會也有利于姚鼐一派文風在京師文壇的流播。
道光后期至咸同年間的壽歐活動中,軍機直廬中的“歐齋”頗為特殊??疾臁皻W齋”由來,可知宗稷辰至遲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在軍機直廬設(shè)“歐齋”,懸像壽歐。此年雖為宗稷辰獨祭,但據(jù)詩中自注:“清如使蜀,味樨在城,皆不得與祭?!雹賉清]宗稷辰:《躬恥齋詩鈔》卷十《六月廿一日歐陽公生日,設(shè)供歐齋為壽,紀之以詩》,《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77 冊,第238 頁。同為軍機章京的吳嘉洤(字清如)和邵懿辰(字味樨)為此次壽歐的期而未至者。這從側(cè)面透露出,三人平日在直廬歐齋中讀書論文,對歐陽修俱有瓣香之意??梢?,“歐齋”不僅是壽歐的場所,還為宗稷辰等桐城派文人在軍機直務(wù)之暇研討古文提供了空間。在宗稷辰的《躬恥齋詩鈔》中,唯獨卷九下、卷十上這兩卷詩的署名為“會稽宗稷辰歐齋”②[清]宗稷辰:《躬恥齋詩鈔》卷九、卷十,《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77 冊,第219 頁、第226 頁。,而這兩卷正收錄了他自道光二十年(1840)至道光二十四年(1844)間入直軍機之暇所作詩篇,可見宗氏在這幾年間是有意以“歐齋”為號?!皻W齋”之名代表了宗稷辰在這段時間內(nèi)的自我認同,“歐齋”這一實體空間也自此具備可堪流轉(zhuǎn)的精神價值。
繼宗稷辰之后,邵懿辰成為同人眼中“歐齋”的代言人。咸豐六年(1856)壽歐會上,龍啟瑞作詩敘及壽歐故事,視邵懿辰為“歐齋”壽歐的源頭:“道光丁未,邵蕙西舍人兄曾辟歐齋,奉公遺像,始集同人為公壽?!雹踇清]龍啟瑞:《浣月山房詩集》卷三《歐陽文忠公生日,林穎叔比部、王少鶴同年招同人集楊椒山先生故宅松筠庵……分韻得扣字》,《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55 冊,第410 頁。更了解“歐齋”由來的王拯也常在壽歐詩中追溯宗、邵二人的壽歐故事。王拯為“邵懿辰壽歐會”所補和詩提到“歐齋懸像自何年?苑廬宗邵同攀緣”④[清]王拯:《龍壁山房詩草》卷四《位西員外丁未六月廿有一日招同人作歐陽文忠公生日……庚戌歲除,仆還京師,出示屬題,次宗滌甫丈稷辰詩韻》,《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59 冊,第365 頁。。咸豐五年(1855),王拯在壽歐詩題中明言宗稷辰乃“昔直苑廬始顏歐齋,為公生日者也”,其詩亦云:“歐齋自昔有淵源,今日茲堂合稱斝。歐公生日成故事,同僚幾輩親風雅?!雹輀清]王拯:《龍壁山房詩草》卷七,《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59 冊,第390 頁。不僅歐齋淵源歷歷可見,亦能看出壽歐會已成為幾輩樞垣同人的傳統(tǒng)雅集活動。
咸豐三年(1853)至同治元年(1862),林壽圖和王拯成為樞垣壽歐會的主倡者,而林壽圖壽歐尤勤,十年間七度參與壽歐會,其中五次擔任發(fā)起者。不僅如此,林壽圖也自號歐齋。林氏以“歐齋”為號,或許同他咸豐六年(1856)得到歐陽修滁州遺像有關(guān)。咸豐五年(1855)林壽圖舉壽歐會,自題其齋曰“菤葹”,王拯詩中亦以“菤葹”代指林壽圖,說明此時林氏尚未以“歐齋”自號。次年林壽圖機緣巧合得到歐陽修滁州遺像后⑥據(jù)此年王拯壽歐詩題中所述,此像“為直廬歐齋墨拓瑯玡山刻原本……蓋昔裘文達公(曰修)所請以刻石后奉置滁州官署者。往年州城被賊,流落人間,適潁叔戚氏自皖中來,出以相遺者也。同人既有歐齋故事,潁叔舉公生日尤虔,而茲象適歸之”?!洱埍谏椒吭姴荨肪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59 冊,第400 頁。,每逢壽歐會便展拜此像。自此,壽歐同人才以“歐齋”指稱林壽圖。王拯此年的壽歐詩中便有“歐齋獲真面,使我益懔恭”⑦[清]王拯:《龍壁山房詩草》卷八,《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59 冊,第401 頁。之句?!皻W齋”之號在宗稷辰和林壽圖之間的流轉(zhuǎn),“歐齋”之名在壽歐詩作中的頻繁出現(xiàn),都表明它已成為壽歐雅集的精神象征。它承載著壽歐的歷史記憶,也凝聚著歐陽修和壽歐同人的精神面貌。因此,它既能喚起壽歐同人的集體記憶,又能引發(fā)他們的群體認同。
漢軍機章京群體熱衷壽歐,與其身份、自我期許和時代風氣有關(guān)。軍機章京乃軍機大臣屬員,主要職責為襄助軍機大臣處理文件。他們雖品級不高,但經(jīng)手之事皆為軍國要務(wù),故頗受重視。入直之人必須經(jīng)過所在部衙、軍機大臣和皇帝的層層考核。當時,軍機章京“于京朝官最名華要”“處士大夫間,往往衣冠笑語望而可識”⑧[清]王芑孫:《小峴山人詩文集序》,[清]秦瀛:《小峴山人詩文集》卷首,《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07 冊,第137 頁。??梢娺@一群體頗受時人推重。
道咸之際,清王朝正當多事之秋。恰恰在這段時期,身處樞要的軍機章京們頻繁舉辦壽歐會。不難看出,他們此舉有激于國事的成分。壽祀對象歐陽修所處的北宋仁宗朝亦是內(nèi)外交困:國內(nèi)冗官、冗兵問題嚴重;境外遼國和西夏虎視眈眈。相似的政治局面,讓這批士人與歐陽修生出“異代相知”之感。但他們的境遇卻與歐陽修有著天壤之別。歐陽修親歷改革,主文衡,參與主政,而軍機章京們只能處理一些文件,無法參與軍政的定奪。世事的艱難、時人的推重以及擬撰軍情要旨的樞廷日常,激發(fā)起他們強烈的用世之志,但由于缺乏施展抱負的機會,他們內(nèi)心難免沉郁。這種復(fù)雜的心態(tài)使他們對歐陽修不僅惺惺相惜,更有崇仰之情。王拯《歐齋夜讀歐詩有作》一詩,便是借歐公酒杯,澆自己塊壘。此詩開頭四句“一誦明妃曲,古音世所稀。紛紛顛倒耳目事,何用萬里夷狄為”①[清]梁章鉅、朱智撰:《樞垣記略》,第323 頁。,承用歐陽修《再和明妃曲》詩意,痛言天子耳目所及之事已黑白顛倒,衰敗之象起于朝廷,又何須夷狄萬里來襲?聯(lián)系咸豐朝內(nèi)憂外患的局面,王拯此言當是有為而發(fā)?!霸僮x平戎操,我心更悽惻。當時有事獨無用,有策胡為匿不出?”四句,乃化用歐詩《聽平戎操》“遭時有事獨無用,偷安飽食與汝俱”“當衢理檢四面啟,有策不獻空踟躕”②[宋]歐陽修著,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第1327 頁。兩聯(lián),痛惜以歐公之才卻無法獻策平戎,哀嘆歐公即哀嘆自身。此時期的壽歐詩多在稱頌歐公事功的同時,抒發(fā)壽歐同人內(nèi)心的悲慨。孫衣言咸豐三年(1853)的壽歐詩列舉歐陽修力陳時弊、參與改革等事跡,表達對歐公的欽慕,同時借此反襯如今“二三子”,雖然“并仕年各強”,但卻“有言不能發(fā),負此雙鬢蒼”③[清]孫衣言:《遜學齋詩鈔》卷四《六月二十一日歐陽公生日,同人集祀林穎叔工部壽圖齋中,分韻得蒼字二首》其一,《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62冊,第261頁。。其胸中憤懣,展露無遺。
此外,歐陽修“通經(jīng)致用”的思想與道咸之際的經(jīng)世思潮若合符契,他勇于針砭時弊的風骨也贏得了當時士子的景仰。此時期的壽歐人員以漢軍機章京為中心,廣泛吸納桐城派文人和顧祠會祭群體,三個圈子間多有重合。宗稷辰、邵懿辰、王拯三位主倡者,都是桐城派文人,均參與過顧祠祭祀。其他壽歐人員如梅曾亮、朱琦、孔憲彝、祁寯藻、馮志沂、劉存仁、孫衣言、孫鼎臣、劉傳瑩也同時屬于桐城派和顧祠會祭群體。林壽圖、葉名灃、何紹基、王軒、董文渙、方鼎銳、卞寶第、楊仲愈等人既參與了壽歐活動,也參加了顧祠會祭。④顧祠祭祀人員名單參考段志強《顧祠——顧炎武與晚清士人政治人格的重塑》附錄一《顧祠年表》,第250-261 頁,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5。壽歐會之所以能吸引他們參與,一個重要原因即在于歐陽修主張為文治學應(yīng)切于世用,這與其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高度契合。桐城古文歷來重視闡發(fā)義理、切于實用,與歐公思想之近似自不待言。至于顧祠同人,他們祭祀顧炎武的初衷正是為了發(fā)揚顧氏思想中“經(jīng)世”的一面。⑤段志強:《顧祠——顧炎武與晚清士人政治人格的重塑》,第115-119 頁,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5。與經(jīng)世思想相表里的,是士人議政之風的高漲。歐陽修生前多次抗顏直諫,始終保持高度的政治責任感。他的經(jīng)世思想和勇于言事的士人風骨,使他成為時人心中的士大夫理想人格。壽歐群體更是將歐公當做衰世中的精神寄托。此時期的壽歐詩多著眼于歐公注重政事和敢于言事這兩點。宗稷辰首次在軍機直廬壽歐時便指出,他對歐公的崇敬不僅由于他的文學成就,還因為他重視吏事,關(guān)心民生。⑥[清]宗稷辰:《躬恥齋詩鈔》卷十《六月廿一日歐陽公生日,設(shè)供歐齋為壽,紀之以詩》,《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77 冊,第238 頁?!爸G垣三直”之一的朱琦也在壽歐詩中贊頌歐陽修議政時的犀利和“倔直”,以及他心系吏事、不發(fā)虛言的務(wù)實做派。⑦[清]朱琦:《怡志堂詩初編》卷八《歐陽文忠生日以事不與會,分得過字,追作一詩》,《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13 冊,第264 頁。
“樞垣壽歐會”與桐城派關(guān)系密切。主倡者宗稷辰、邵懿辰、王拯均是桐城派文人。直廬“歐齋”也成為篤奉桐城古文的壽歐同人討論古文之地。
道光二十七年(1847)的“邵懿辰壽歐會”以桐城古文圈子為中心,以討論古文為旨向。梅曾亮的壽歐詩儼然一篇宋代古文發(fā)展源流論⑧[清]梅曾亮:《柏枧山房詩集》卷八《六月二十一日歐公生日集邵位西寓齋……以“天下文章莫大乎是”分韻得乎字。芝房編修是日撫琴》,《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52 冊,第693 頁。,肯定了歐陽修在宋代古文運動中的重要作用。曾國藩的壽歐詩還指出梅曾亮古文上承歐公遺緒,肯定了梅氏之于桐城古文的傳揚之功。曾詩結(jié)構(gòu)亦借鑒了桐城古文的章法,開篇自言不喜交游,以突出此次赴約的原因——賓客“可人非俗子”①[清]曾國藩:《曾文正公詩集》卷三《丁未六月廿一為歐陽公生日集邵二寓齋,分韻得是字》,《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41 冊,第431 頁。,之后順勢接入對座上賓梅曾亮的論述。在敘述梅氏的古文宗尚時又自然地切入對歐陽修古文的評價。之后“自叟持此論”一聯(lián)將焦點轉(zhuǎn)回梅曾亮身上,再連帶及主人邵懿辰,然后才正面描寫此次雅集。最后再次自抒懷抱,形成對開頭的呼應(yīng)。在抒發(fā)懷抱之時,以“??值牢绰劇币宦?lián)接入對歐陽修的道德文章的崇拜,與此詩前半部分涉及歐陽修古文成就的筆墨形成一種結(jié)構(gòu)上的微妙平衡。這種章法打破了一般壽歐詩平鋪直敘的熟套,出人意表而又合情入理。全詩結(jié)構(gòu)回環(huán)往復(fù),自然流暢,與深受歐陽修影響的桐城古文神理相近。
據(jù)張金鏞咸豐五年(1855)的壽歐詩透露②[清]張金鏞:《躬厚堂詩錄》卷七《歐公生日仍集穎叔齋中……酒間諸君子極論散體文宗派,故詩中及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18 冊,第46 頁。,在壽歐會的酒席間,參會諸人暢談散文宗派,張氏更將自己對古文源流的看法寫入詩中。這說明壽歐會已成為文人們談?wù)摴盼牡奈乃嚿除垺S捎趬蹥W同人中多有桐城派文人,故屢屢言及桐城派的淵源發(fā)展和桐城諸子的創(chuàng)作,而眾人的看法又體現(xiàn)在他們的壽歐詩中,張金鏞的壽歐詩即詳細論述了桐城派的發(fā)展脈絡(luò)和在座同人的創(chuàng)作特點。桐城派文人以壽歐會為契機,在與同道論文衡藝的過程中,對桐城派的源流發(fā)展、代表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特點反復(fù)言說,這亦可視作桐城譜系經(jīng)典化的一部分。壽歐人員來源的多樣化,也為桐城派之外的文人參與“論文”提供了契機,促進了桐城古文創(chuàng)作思想與風格在京師不同文人圈子間的傳播。
在動蕩的道咸之際,壽歐會不僅是談?wù)摴盼牡年嚨?,也成為士大夫關(guān)懷世務(wù)的平臺,壽歐詩中許多關(guān)涉時事的內(nèi)容即是明證。壽歐同人討論古文、議論時事,以學行相砥礪,于潛移默化間為偏于陰柔的桐城文風注入一股雄直之氣。錢基博論晚清散文時,即指出曾國藩力倡韓愈“雄奇瑰偉”的境界,欲以此“矯桐城緩懦之失”③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第153、156 頁,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可見桐城派當時的“緩懦”文風,已無法滿足抑郁憤慨的經(jīng)世之士們的需要,與梗概多氣的時代精神也不太合拍。受時風所染,桐城諸子之文亦不免帶有一些奇肆之氣。宗稷辰自言其文自桐城入手,后“求其源于漢唐”④[清]宗稷辰:《躬恥齋文鈔自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76 冊,第184 頁。,不規(guī)規(guī)于桐城蹊徑。王拯、黃心泉等友人認為宗文博大精深,文氣浩然,多有為之言。“嶺西五家”之一的朱琦,其文亦偏于雄奇豪宕。譚獻認為,朱琦之文承自桐城方、姚,后大而廣之,乃至“揮斥萬有,暉麗媕雅”⑤[清]譚獻:《怡志堂文初編敘》,[清]朱琦:《怡志堂文初編》卷首,《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13 冊,第268-269 頁。。晚清散文家王樹枏言作文之法,主張以桐城義法入手,之后依據(jù)各人性情,或偏于雄直,或取紆和一路,或剛?cè)嵯酀罱K實現(xiàn)對桐城文法的超越。⑥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第153、156 頁,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這代表了晚清部分文家對桐城派的看法和學文路徑,而當時的有志高才之士激于時勢,多偏于雄直一路,晚清的桐城古文也因此呈現(xiàn)出新的面貌。壽歐會以祭祀古文大家歐陽修的名義,匯集京師各文人群體,創(chuàng)造了一個切磋古文、暢論時事的空間,有助于醞釀桐城古文的新面貌。
王汎森認為,人們會為了呼應(yīng)現(xiàn)實或改造現(xiàn)實而召喚一個歷史記憶。⑦王汎森:《歷史記憶與歷史:中國近世史事為例》,臺北《當代》1993 年第91 期。生日祭即借助壽祀的儀式,喚起人們對祭祀對象的歷史記憶。回到清中后期的文學現(xiàn)場,既可以體察到主倡者們利用壽歐會來改變文壇風會的意圖,也能看到這一活動確實參與了當時文風轉(zhuǎn)變的歷程。
嘉道之際,古文衰頹。桐城弟子陳用光于嘉慶初年入京后,有意弘揚桐城古文。于是,以桐城派尊奉的古文大家歐陽修為祭祀對象的壽歐會便成為他傳播桐城古文、與京師漢學考據(jù)風氣相抗衡的特殊手段。壽歐會能召喚與歐陽修相關(guān)的歷史記憶,再憑借這份記憶在壽歐同人心中喚起的情感與認同,以及同人們的相關(guān)討論,創(chuàng)造出一個古文交流空間,由此為桐城古文在漢學盛行的嘉道文壇上爭得一席之地推波助瀾。主持京師風雅的法式善深度參與壽歐會,促進了南北文風的交匯,加速并擴大了桐城古文在京師文壇上的影響。桐城文的主流風格也近于歐陽修“紆徐委婉”的文風。
道咸之際,國運日衰。壽歐會呼應(yīng)了一批有志之士起衰革弊的現(xiàn)實需求。以漢軍機章京為核心、吸納了桐城派文人和顧祠會祭同人的壽歐群體懷著拯救國家的強烈愿望,充分發(fā)掘歐陽修的精神價值。這一時期的壽歐會不僅是談?wù)摴盼牡奈膶W沙龍,還成為士人關(guān)懷世務(wù)的輿論陣地。桐城派文人在壽歐會上梳理派系源流,有助于桐城譜系的經(jīng)典化;壽歐成員來源的多樣化推動了桐城古文在京師文人間的傳衍。同時,古文與時事在壽歐雅集中的碰撞交匯,也刺激了桐城文風轉(zhuǎn)向雄奇豪宕。
名賢生日祭為文士們的日常生活創(chuàng)造出一種儀式感,豐富了他們研討詩文的方式。相較于書院、朝堂等正式場合,生日祭更貼近日常生活;而與其他流連詩酒的雅集相比,生日祭又主題極為明確。因此,壽歐會為文人們在日常閑暇集中討論桐城古文創(chuàng)造了條件,而這種深入日常的傳播方式使得文人們對桐城古文的接受更加廣泛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