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是馬:《文選》札記三則

陳延嘉

(長春師范大學 《昭明文選》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32)

對《昭明文選》的研究從唐朝起成為“學”。彼時之文選學是注釋之學。至今日,有大發(fā)展,研究者眾,已很全面,不限于注釋。就注釋言,訓詁是重要內容之一,古今學者做了大量工作,貢獻極大。但尚有探討空間。為什么這樣說?原因有四:一是古人有誤,要糾正;二是有分歧,要辨析選擇;三是古人之釋雖正確,但今人仍需再闡釋以便理解;四是今人之釋不確,可再商榷。

一、“魚”是馬

《文選》卷三十四所收枚乘《七發(fā)》是名篇,文選學者皆很關注。其中有一個問題直到今天仍困擾著我們,試提出一新解?！镀甙l(fā)》云:“逐馬鳴鑣,魚跨麋角?！薄棒~”是什么?“魚跨”“麋角”怎么解釋?至今爭論不已。以下列舉幾個釋義。

(一)善曰:“魚跨,跨度魚也。麋角,執(zhí)麋之角也?！?/p>

(二)五臣翰曰:“魚跨,謂入于水。麋角,謂投其角而殺之。”

(三)梁章鉅曰:“善注:‘魚跨,跨度魚也。麋角,執(zhí)麋之角也?！缍若~,語殊費解。林先生曰:此似謂陣勢遠布也……或以魚為馬,如《詩》‘有驔(diàn)有魚’,《爾雅》曰:‘白瞯(xián),白魚?！逃兴?。然校獵獲獸,未聞馬也?！盵1]

(四)胡文瑛曰:“按:麋角猶云角麋,文特倒言,以協(xié)韻耳。角麋謂遮截而束縛之也。角與觕(chù,即觸)通?！稄V雅》曰:觕,掎(jǐ,抓住)也?！~言跨,麋言角,并捕取之名。角非頭角,跨亦非兩股間跨也?！盵2]

(五)黃侃曰:“杜預《左傳注》曰:魚,獸名?！盵3]

(六)張葆全、胡大雷主編《文選譯注》對魚字未加注。其譯文是:“魚因受驚而跳躍,麋鹿因逃命而撞到彼此的鹿角。”[4]

愚以為,他們的解釋都不妥,辨析如下:

第一,李善未單注“魚”字,而說“魚跨,跨度魚”。梁章鉅與李善一樣,把此“魚”當成真魚。從語法看,李善之誤在把“魚跨”之主謂結構改作“跨魚”之動賓關系。這一改,問題來了:誰“跨”?獵者。獵者需要“跨魚”嗎?這就需要搞清兩個問題:一是“跨”之義。二是云夢澤的地貌。此校獵地點在云夢澤。云夢澤在古代九澤中最有名,是一片極大的沼澤,跨湖南、湖北二省?！讹L俗通·山澤》云:“水草交厝,名之曰澤?！奔乳L“草”,說明水不深,不適合農耕而適于漁獵。但《七發(fā)》所寫是校獵,不是漁獵。李善被“魚”字蒙住了眼睛,誤以為此“魚”是水中魚。而“跨”是騰躍而起,或跨過障礙物,或跨不過,跨不過才能落入水中。獵者“逐馬鳴鑣”,跑得極快,如果前面真有水中魚,很容易跑過,不需要“跨”。枚乘此處用“跨”字,很有講究,不可等閑視之。故“魚跨”之語序不能改作“跨魚”。善注“麋角,執(zhí)麋之角”,是。

第二,翰注亦“殊不可解”。“魚跨,謂入于水。”李周翰既未注“魚”字,也未注“跨”字。如果把“跨”解為“入”,魚本在水中,何談“跨”?如果是獵者“入于水”,就是馬跌倒了,這個獵者太無能了,也與原文不協(xié),枚乘不會這樣寫。“麋角,謂投其角而殺之”,依李周翰解,謂拔下麋角扔掉,又殺死了麋,而原文無“殺”義,這是增字解文。應是獵者捉住了麋之角。

第三,梁章鉅指出:“或以魚為馬。如《詩》‘有驔有魚’?！边@意味著在梁氏之前已有人提出“以魚為馬”之說,但他否定此解。遺憾的是他用“或”字,未指出人名。我讀書不廣,亦未查到出于何人何處。可能是古人之注太簡略,未充分論證,故梁氏不信。至于梁氏所云排兵布陣之言,見《左傳·桓公五年》:“原繁、高渠彌以中軍奉公,為魚麗之陳?！薄棒~麗”是戰(zhàn)陣名。其誤在把“魚”當成“魚麗”。魚麗陣以車戰(zhàn)為主,而此處描繪的是在云夢澤校獵,兩不相關,不可信。

第四,吳文瑛之主要問題是“跨”和“角”皆“捕取”之名。捕取“麋”還說得通,捕取魚就說不通。因為這樣,騎在馬上奔馳的獵手成了捕魚的,豈不荒唐?

第五,黃侃認為李善注欠妥,改為“獸”。但“獸跨”,即獸快速騰躍而逃得不見蹤影,意味著校獵者失敗了。果真如此,楚太子能高興嗎?能“陽氣見于眉宇之間,侵潤而上,幾滿大宅”嗎?枚乘決不會這樣寫。

第六,張、胡之譯,認為“魚”是真魚,就不必再辯了。那么“魚”是什么?以何解為是?

愚以為,要正確理解“魚”字之義,應該用循環(huán)闡釋之法,既看“魚”字訓詁之義,又從校獵一段前后文確定“魚”在此處的釋義。此句出自校獵一段。為方便理解,將其前后文引之如下:“客曰:將為太子馴騏驥之馬,駕飛軨之輿……游涉乎云林,周馳乎蘭澤,弭節(jié)乎江潯。掩青蘋,游清風。陶陽氣,蕩春心。逐狡獸,集輕禽。于是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慴鷙鳥。逐馬鳴鑣,魚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踐麖鹿……無創(chuàng)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碧印瓣枤庖娪诿加钪g,侵淫而上,幾滿大宅”。此段先寫獵者之馬、軨輿和所用之弓箭。軨,適用于校獵之小車,又叫軨獵車。有軨,說明水不深。飛軨,形容疾馳如飛。繼寫來到校獵之地:云夢澤。獵者踏過淺水之草青萍,迎著春風前行,心情很好。隨后轉入校獵,把智慧和巧妙的技術用到最好,野獸才被追得困乏而逃跑不成。于是虎豹恐,鷙鳥驚。此承上“逐狡獸,集輕禽”而來,隨后“逐馬鳴鑣,魚跨麋角”?！爸瘃R”,指獵者快馬加鞭追逐狡獸,而使鑣發(fā)出振動之聲,寫其速度之疾,因此才能追上“麋”(即四不像),并抓住了雄麋的角。下文的“履游麕兔,蹈踐麖鹿”,都是野獸。在野獸中冒出了一條魚,太突兀,不合邏輯。在前文中我已反駁了各種誤解,那么,“魚”到底是什么?

竊以為,“魚”就是馬,一種有特色的馬。何據?《詩·魯頌·駉》是一首郊野牧馬詩,可見周代牧馬,與今天內蒙大草原所牧之馬大不同。不同在于《駉》寫了各有特色的16種馬,“魚”是第16種。其他馬不說,只引最后兩句有關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魚?！斌S,淺黑帶雜白色的馬;騢,赤白色相間的馬;驔,馬腳長著長毫毛的馬。之前15種都是馬,故“魚”必定也是馬?！棒~”,今稱環(huán)眼馬。這種馬的眼睛有特點,《毛傳》曰:“二目白曰魚?！薄稜栄拧め尗F》:“一目白,瞷;二目白,魚?！奔瘩R的雙目周圍長著一圈白色的毛。郭璞曰:“似魚目也”,所以叫“魚”。此字又寫作“馬魚”,就更明白易懂了。魚不能跨,馬才能跨。綜合上述,結合上下文,“魚”不是真魚;再結合訓詁依據,則“魚”是馬可以確定。確定后,又可認定“麋角”與“魚跨”為對,皆主謂結構?！翱纭焙汀敖恰倍际莿釉~,“角”為名詞動用。這樣,則“魚跨麋角”之難題迎刃而解。獵者騎著這種千里馬奔馳跨越,追上四不像,抓住了它的角,活捉了它,而非殺了它,顯示出獵手勇武有力的高超本領。

本人在《〈文選〉李善注與五臣注比較研究》(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一書中,對《七發(fā)》中“魚跨”的解釋“像魚一樣”有誤,特此聲明改正。

二、此“嗇”非彼“嗇”

《文選》卷三十五潘勖《冊魏公九錫文》:“君勸分務本,嗇人昬作?！?/p>

善曰:“《左氏傳》臧文仲曰:‘貶食省用,務嗇勸分?！蓬A曰:‘勸分,有無相濟也。’……《尚書》:‘惰農自安,弗暋作勞?！?/p>

良曰:“嗇,愛;昬,強也?！?/p>

按:李善注征引《左傳》,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尫(wāng,一種突胸而必須仰頭之人,下雨時雨水會流到他鼻子里。老天爺可憐他,就不下雨,故有旱災,所以要燒死他們)。臧文仲曰:‘非旱備也。修城郭,貶食省用,務穡勸分,此其務也。’”首先要明確的是,李善引文作“嗇”,今本《左傳》作“穡”,杜預注:“穡,儉也?！币浴胺w”為“嗇”,即吝惜之義?？追f達疏:“穡是愛惜之意,故為儉也?！边@個解釋不對。為什么?因為“儉”本是褒義,而“嗇”在此處應是貶義,節(jié)儉過分就是吝嗇,這才符合注、疏的邏輯。這必須與“勸分”聯(lián)系。“勸分”是鼓勵有余糧者分給缺糧挨餓的人。而如果魯僖公自己舍不得,卻讓他人這樣做,他人會想:你是諸侯、一國之君,最富有,你吝嗇,讓我大方,豈有此理!有余糧者能聽這樣的“勸”嗎?所以“務穡”之“穡”在此處不能通吝嗇之“嗇”。把“嗇”解為稼穡之“穡”,則文通字順?！皢荨弊直玖x是收獲谷物,引申為名詞“谷物”;而“穡”是成熟的莊稼,從禾,嗇聲。二字義近音同,可通用。“嗇人”即莊稼人,包括地主?！皠辗w”即加強莊稼管理,以期獲得豐收;同時讓有余糧者開倉放糧,以度時艱。這樣,“勸分”才合情合理。楊伯峻解釋“務穡”曰:“《論衡》《文選注》之作‘務嗇’,乃以‘嗇’為‘穡’,《尚書·湯誓》之‘舍我穡事’,亦猶是也。務穡者,務稼穡之事。雖旱而不舍農,亦可以補救災荒?！笔恰５珬钍嫌终f:“然‘務嗇’與‘省用’意義相同,何必重言?”[5]把上下文的意義關系理解錯了。此為今人解釋有誤者?！百H食”應與“省用”是一句?！百H食”,指魯僖公吃喝講排場(見枚乘《七發(fā)》飲食一段可知),現在出現大旱,臧文仲勸僖公“貶食”,減少酒肴,以示與民共度時艱,亦即“省用”?！皠諉荨睉c“勸分”結合起來理解,上文已經解釋,不重復。所以,楊氏之解不妥,“務嗇”與“省用”意義不同。

另,“昬”又作“暋”,音義同。五臣良曰:“昬,強也?！薄皬姟笔鞘裁匆馑?就是勉,不是勉強,而是勉力。《冊魏公九錫文》“君勸分務本,嗇人昬作”,之后又說:“粟帛滯積,大業(yè)惟興,是用錫君袞冕之服,赤舄副焉?！鼻f稼人努力勞作,而使粟帛積蓄很多很久,這都是曹操的功勞,也是他被冊為九錫的原因之一。此“昬”即“暋”,努力之義。

三、秋駕非法駕

《文選》卷四六王元長《三月三日曲水詩序》:“念負重于春冰,懷御奔于秋駕。”

翰曰:“明君之治人,若負重而履冰,恐不勝其重,懼見陷于冰。若御奔馬于秋,恐有覆敗也。秋駕,天子法駕也?！?/p>

善曰:《莊子》曰:“尹儒學御,三年而無所得,夜夢受秋駕,明日往朝師,師曰:‘今將教子以秋駕?！抉R彪曰:‘秋駕,法駕也?！?以上六家本、六臣本同。)

按:秋駕,兩家注皆誤。法駕,天子所乘之車。駕六馬,學界無異議。但秋駕為什么是法駕?兩家注皆未解釋。又,李周翰注“御奔馬于秋”,將“秋”釋為秋天,不妥,因法駕并非秋天才“御”。疑后脫“駕”字,查陳八郎本,翰曰“于秋”后果然有“駕”字,可證陳八郎本之用。

解決這個問題之前,先看有關“秋駕”的記載和版本。李善引《莊子》之言,今本無?！秴问洗呵铩げ┲尽酚幸鍖W秋駕一段,應來自《莊子》?！痘茨献印さ缿枴芬嘤写斯适?作“尹需”。儒,從人,需聲,故二字通。此事有三則出處,以今本《呂氏春秋》記載最詳,引之如下:“尹儒學御三年而不得焉,苦痛之。夜夢受秋駕于其師。明日往朝其師,(師)望而謂之曰:‘吾非愛道也,恐子之未可與也,今日將教子以秋駕。’尹儒反走,北面再拜曰:‘今昔臣夢受之?！葹槠鋷熝运鶋?所夢固秋駕已?！备哒T注:“秋駕,御法也?！笔裁礃拥摹胺ā?沒說。李善說是“法駕”,而“法駕”非“駕法”,此法非彼法也。

那么,“秋”字到底何義?陳奇猷先生案:“此高注謂秋駕為御法,《淮南》注則云‘秋駕’,善御之術。愚謂秋駕者,蓋類似今人所謂飛車之術?！段倪x》王元長《三月三日曲水詩序》云‘懷御奔于秋駕’,既言奔,則秋駕自是奔躍而進者?！盾髯印そ獗巍贰P凰秋秋,其翼若干’(譯文:一鳳一凰,矯健飛翔,翅膀像武士舞動的盾一樣。)楊倞注云:‘秋秋猶蹌蹌,謂舞也?！稘h書·禮樂志·安世房中歌》‘飛龍秋,游上天’,顏師古注:‘蘇林曰:秋,飛貌也?！瘞煿旁?‘《莊子》有秋駕之法者,亦言駕馬騰驤秋秋然也?！瘲钚圪x曰‘秋秋蹌蹌入西園’(猷案:見楊雄《羽獵賦》),其義亦同?！瘬?是秋為翩然而舞之貌。秋駕為駕馬騰驤秋秋然,即駕馬騰躍、翩翩而舞也,其類似于今雜技團表演飛車之術無疑矣?！盵6]

解決了“秋”和“秋駕”問題后,還有一個對上述兩句的理解問題。前句“念負重于春冰”,是說齊武帝深感統(tǒng)治者責任重大,所以治理國家小心謹慎,如履薄冰。不“負重”尚懼掉進冰窟窿,何況“負重”!后一句“懷御奔于秋駕”,則說齊武帝身懷絕技,駕馬騰躍就像玩飛車一樣。一正一反,歌頌得無以復加。這樣理解,更符合前后文之意。前文曰:“皇帝體膺上圣,運鐘下武;冠五行之秀氣,邁三代之英風;昭章云漢,暉麗日月;牢籠天地,彈壓山川?！辟澝牢涞厶熨Y異秉,兼日月山川之靈,本領高強,已經把齊國治理得很好了。接著說“猶且具明廢寢,昃晷忘餐”,仍然勤勤懇懇,廢寢忘餐?！澳钬撝赜诖罕?是這種心情的比喻?！皯延加谇锺{”,是武帝巧妙治國才干的形容。后文直接贊美:“可謂巍巍弗與,蕩蕩誰名?”無語可贊,無人可及。秋駕,李善、五臣注為“法駕”,只能說明是皇帝所乘之車,無其他意義。而“秋駕”依陳先生“善御之術”之解,才能突出武帝本領高強,并說明作者王融的運筆之妙,同時也是蕭統(tǒng)將此篇選入《文選》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