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寶寶

歸? ?來

在機場的出口處，她見到了舅舅。

“瑪利亞，快叫舅舅！”媽媽興奮地說。

這張陌生的臉，這個完全陌生的中國男人，就是她的舅舅嗎？這個只在照片上見過的人，此刻站在了她的面前，對她微笑著。

“瑪利亞，葉桑！”舅舅主動跟她打招呼，他叫了兩遍她的名字，一遍西班牙名，一遍中國名。他的笑容很是親切溫和，卻讓她感到陌生。

機場就是一個令人恍惚的地方，就像夢境一樣不真實。

“舅舅好！”她用中文一字一頓地說。

坐上汽車不久，她就困了。媽媽和舅舅嘰里呱啦說著家鄉(xiāng)話，葉桑就沒聽懂幾句。

一開始她還睜大眼睛，要看清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陌生，是因為她從來都沒有到過這個地方，卻又從媽媽的嘴里聽到了不少關(guān)于它的事。

“我困了——”她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對媽媽說。

她說的是西班牙語。

“唔？”媽媽要求她說中文，“困了怎么說？你不是會說嘛！”

葉桑這才仿佛從夢里醒來，是啊，這里已經(jīng)是中國，不是西班牙，是媽媽出生的地方，是媽媽的家鄉(xiāng)，也是她的老家。她回到了老家，可她根本不會說家鄉(xiāng)話，她只學(xué)了一點中文，她還是習(xí)慣說西班牙語。

她沒用中文說“困了”，而是說：“為什么遠？”

媽媽聽懂了她的話，說：“不遠，馬上就到了?！?/p>

“開窗！”媽媽突然大聲說，“看，看看，寶塔——”

天已黃昏，寶塔的身影，在火紅的晚霞里，就像一個巨人。啊啊！這就是媽媽經(jīng)常說起的家鄉(xiāng)的寶塔嗎？一千多年前的寶塔，這樣巍峨地矗立著。一千年有多長啊！一千年前那個時候，沒有我，沒有媽媽，沒有舅舅，也沒有外公外婆，連外公外婆的外公外婆也沒有呢。它在紅霞中站立著，葉?？吹搅耍吹剿恕?/p>

“還記得它叫什么名字嗎？”媽媽問葉桑。

“寶塔。”葉桑說。

媽媽笑了：“寶塔也有名字嘛！就像每個人都有名字，這座寶塔的名字是什么，你說不出來嗎？”

葉桑只記得它的名字里有一個“云”字。塔頂尖尖的，能戳進云里去。云……云……它叫什么云呢？

“慈——云——塔——”媽媽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寶塔的名字。

“慈云塔——”葉桑跟著媽媽說。

“對啊，記住，再也不要忘記了，它叫慈云塔，”媽媽說，“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有風(fēng)吹過來，它就會唱起歌來?！?/p>

葉桑不相信：“寶塔會唱歌嗎？”

媽媽被葉桑逗樂了：“小傻瓜，寶塔又不是人，又不是百靈鳥，它怎么會唱歌呢！”

“媽媽騙人！”葉桑的西班牙語又脫口而出。

“媽媽不是騙你，是比喻嘛，寶塔檐角的銅鈴，被風(fēng)吹動，夜晚我們就能聽到它叮叮的聲響，好聽極了，就像寶塔是會唱歌的一樣?！?/p>

“啊！”葉桑來了興趣，說：“我要聽寶塔唱歌，我們明天就去，好嗎？”

“慈云塔在修，上不去的?！本司苏f。他說的是中文嗎？葉桑雖然聽懂了他的話，但是，這跟葉桑在西班牙學(xué)的普通話不太一樣。

“看到腳手架了嗎？”舅舅沒有轉(zhuǎn)頭，他正視著前方。

“什么是腳手架？”葉桑問。

舅舅解釋說：“工人站在上面干活的?！?/p>

葉桑剛才就看到了腳手架的，但她還以為那是一個籠子，把寶塔罩在了里面。

明天不能去看寶塔，媽媽生怕女兒失望，拉住她的手臂說：“不用急的，我們回來了。寶塔是你的，是我們的。等修好我們就能去看寶塔了，可以爬到寶塔的最高層?！?/p>

“最多三個月就能修好，”舅舅蠻有把握地說，因為他就是修寶塔的工程師，“要給塔頂貼上金箔。”

媽媽高興地說：“太好了，金光閃閃的慈云塔，我回來了！”

媽媽的快樂，并沒有感染到葉桑。她的心里，反而有一些恐慌。她跟著媽媽，這是又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雖然這是媽媽出生的地方，但是對她瑪利亞（哦不，她是西班牙的瑪利亞，到了中國，她就是葉桑）來說，它卻是這樣的陌生。

不眠之夜

葉桑小小年紀，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夜已經(jīng)很深了，她卻一點都不想睡。白天，在飛機上的時候，聽媽媽說今天晚上也許會睡不著覺，她并沒有往心里去。媽媽說，西班牙和中國，夏天有七個小時的時差，在震澤，到了夜里十點鐘的時候，馬德里才剛剛是下午三點。下午三點，太陽還高懸在天空上，那個時間，誰會睡覺?。楷F(xiàn)在葉桑躺在床上，不僅沒有絲毫睡意，好像耳朵變得特別靈，眼睛也能看清黑暗中的東西，家具和窗簾，還有床頭柜上一只小小的鐘。她甚至還能看清楚鐘的指針，已經(jīng)越過了“12”，它還在窸窸窣窣地走。除了時間的聲音，她還聽到了外公的鼾聲，隔著墻壁傳過來。他的呼嚕真響啊，好像把整幢房子都震動了。

媽媽也像她一樣醒著嗎？

葉桑起床，赤著腳，走出自己的房間，跑到媽媽房間的門口。在她將媽媽的房門輕輕推開的時候，一個古怪的聲音，把她嚇著了。原來是木門發(fā)出了古老的吱呀聲。葉桑被驚嚇到了，嘴里不由得發(fā)出了驚叫。

驚叫聲也沒有把媽媽吵醒。外婆卻聽到了。她打開了客廳的燈：“誰？是葉桑??！你做啥？不睡覺??？”

外婆告訴葉桑，媽媽一開始也睡不著，但她后來吃了一顆安眠藥，就睡得很沉了。“小孩子不能吃安眠藥?！蓖馄泡p聲說。

回到小房間，熄了燈，葉桑感到特別的孤獨。雖然耳朵里能聽到外公的呼嚕聲，還有時鐘的聲音。除此，只有像她一樣深夜還醒著的蟲子，唧唧地鳴叫著。這個地方，好像只有她一個人。她還聽到了樹葉的沙沙聲，那是起風(fēng)了吧？她感覺自己就像一片云，被風(fēng)吹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她想念馬德里，特別地想。此刻，她的好朋友易瑪小姐在干什么？一定是在放學(xué)的路上吧。她走路喜歡走著走著就跳起來一下?，斃麃営袝r候也學(xué)著她，走幾步就跳一下，手能觸到甜橙樹的枝丫。樹上掛滿了甜橙，但她們從來都不采摘。所有的人都不會采摘樹上的甜橙。只有甜橙自己從樹上掉下來，瑪利亞和易瑪小姐才會撿一個起來。撿起來也不吃，只是拿在手上玩。西班牙人從來不會吃野外生長的東西，大家只吃商店里賣的東西，因為長在樹上的不一定都是可以吃進肚子里的，只有商店里的食物才是安全的。

此刻，易瑪小姐也在想她嗎？

易瑪和瑪利亞一樣，也是10歲的小姑娘。但是易瑪喜歡別人叫她易瑪小姐。連老師都這么稱呼她。她還很奇怪地對瑪利亞說：“你可不要叫瑪利亞小姐哦！只有我易瑪，才是易瑪小姐。”

想起她們放學(xué)后，經(jīng)常會路過圣米蓋爾市場。這個熱鬧非凡的大市場，里面有無數(shù)好吃的東西，那是一個食物的大海洋。想到這里，瑪利亞覺得餓了。肚子餓得很難受，就更睡不著了。

外公的鼾聲不知道為什么停了，小蟲子的鳴聲也聽不到了。只有樹葉，好像更起勁地沙沙地響。?！！@是塔鈴的聲音嗎？瑪利亞的耳朵，在黑暗中豎了起來?？墒?，塔鈴只是響了兩下，就沒有了。她的耳朵，在黑暗中仿佛能像雷達一樣轉(zhuǎn)動，要捕捉到塔鈴的聲響。可是沒有。

后來，風(fēng)弱了，樹葉的聲響也漸漸聽不到了。

直到窗簾后面有了微弱的亮光，她這才有了倦意。廚房里有了自來水的聲音，還有偶爾碗碟磕碰出的響聲。所有的聲音都開始變得含混模糊，她這才昏沉沉地入睡。

奇怪的氣味

瑪利亞是被媽媽推醒的。沒錯，不是叫醒，是推醒。媽媽先是敲門，然后走進小房間叫她，叫了很多遍，她還是一動不動。媽媽有點急了，推了她兩下，她才醒過來。

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高高掛在天上，大地一片金黃?！笆侵形缋?，葉桑，快起來吃飯！”媽媽大聲說。

瑪利亞揉著雙眼，這才意識到，她是葉桑，她已經(jīng)來到了中國，這是一個名為震澤的地方。

葉桑聞到了一種特別的香，是烤肉的香吧？

餐桌上已經(jīng)擺放了五道菜，外公面前還有一只小小的酒杯。酒杯里的液體是白色透明的，葉桑聞到了它奇怪的氣味。

“桑桑起來啦？不喊你，怕是要睡到太陽落山呢。西班牙人怎么都是白天睡覺呀？”外婆手里拿著一把筷子說。

葉桑覺得外婆說得真好笑。“是時差?！彼f。

媽媽對外婆說：“西班牙現(xiàn)在比我們晚七個小時，現(xiàn)在那里天還沒亮呢。”

外公看著墻上的時鐘，對外婆說：“西班牙人當(dāng)然不是白天睡覺，全世界的人都是晚上才睡覺。只有小偷和鬼才白天睡覺晚上活動?！?/p>

外婆訓(xùn)斥外公說：“酒還沒喝一口就胡說了，哪里有鬼？現(xiàn)在連小偷都沒有。你見到過小偷嗎？我們震澤就沒有小偷?！?/p>

外婆夾了一塊黑乎乎的肉要往葉桑嘴里塞：“先來一塊。早飯都沒吃，餓壞了吧！”

媽媽趕緊制止，說：“牙還沒刷呢，怎么吃東西！”

葉桑刷了牙過來，吃了一塊醬肉。

“今年太陽幫忙。肉醬好了要是遇上連續(xù)陰雨天，就不好吃了。”外婆說，“比西班牙火腿好吃吧？”

媽媽搶著回答說：“醬肉好吃，西班牙火腿也好吃，尤其是伊比利亞吃橡木果長大的黑豬火腿。”

外婆說：“我才不要吃那種火腿呢，生肉咽不下去的?！?/p>

外公喝了一口酒，嘴里發(fā)出嗞的聲響。他很不屑地笑道：“什么生吃呀，西班牙火腿就是這樣吃的，通過腌制、發(fā)酵，自然成熟了。要說它是生的，那你腌的大頭菜，還有皮蛋，不也都是生的嗎？你吃皮蛋是煮了吃的嗎？”

外婆嗔怒道：“就你是個老百曉，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嗎？那你告訴我，西班牙人為什么要斗牛？”

外公不吱聲了。葉桑想了想，也答不上來。媽媽只顧吃，好像根本沒聽到他們在說什么。也許是聽到了，但是覺得這根本不是個問題，懶得說。

葉桑覺得外公外婆是兩個奇怪的人，他們彼此之間說話，像吵架又不是吵架。他們的普通話也說得怪怪的，葉桑常常聽不懂他們是在說什么。

“媽媽，西班牙人為什么要斗牛？”葉桑覺得這個問題應(yīng)該是有答案的。

媽媽說：“你用中文講嘛！”

葉桑于是用中文又說了一遍。

“是他們的傳統(tǒng)吧?！眿寢屜肓讼?，回答說。

這不是等于沒回答嗎？

“那為什么中國沒有斗牛呢？”葉桑問。

外公的臉因為酒而變得紅紅的，說：“中國有斗雞，還有斗蟋蟀。”

“什么是蟋蟀呀？”葉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動物。

“是一種小蟲子?！蓖馄艑θ~桑說：“別聽你外公亂說，他看起來什么都知道，其實很多都是亂說的。”

外公并沒有生氣，他反而笑起來。他把身體傾向葉桑，說：“西班牙為什么有斗牛，你應(yīng)該知道呀，你不是西班牙人嗎？”

她覺得外公嘴里的酒氣很難聞。

媽媽糾正了外公的說法：“我們?nèi)~桑是中國人?！?/p>

我是西班牙人還是中國人呢？我是瑪利亞，還是葉桑？

她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走路，迷失了方向。她不再說話，也不再吃東西。

“不舒服嗎？”媽媽關(guān)切地看著她。

“我想睡覺。”她說。

回中國

葉桑把自己關(guān)在小房間里，躺在床上可并沒有睡著，只是浮想聯(lián)翩。

小房間外面，大人們說著家鄉(xiāng)話。葉桑聽不清他們交談的內(nèi)容。后來，還傳來了媽媽的輕聲哭泣。

媽媽對她說，回到中國，她就不再是瑪利亞，而是葉桑。她挺喜歡這個名字的。這兩個字倒過來就是桑葉。媽媽說了，震澤是一個桑葉最多的地方，到處栽種著桑樹，就像西班牙到處都有橄欖樹。葉桑不喜歡橄欖樹，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桑樹，因為她沒有見過桑樹。她不喜歡橄欖樹，是因為它葉子小小的，還像是褪了色，灰灰的，一點也不綠。媽媽還說，蠶寶寶最愛吃桑葉，它們彎著身子，昂起頭，一刻不停地啃食桑葉，直到自己哪天要吐絲了，才停止進食。然后就有銀亮亮的細絲，從它們嘴里吐出來，源源不斷地吐出來。這些白色的絲，長得可以把震澤和馬德里連起來——哦不，不止這么長，是長得可以繞地球好幾圈的。蠶寶寶的絲，最后把它自己包裹了起來，結(jié)成一個繭。蠶繭是個寶，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們就知道如何把蠶絲抽出來，織出綾羅綢緞，做成漂亮的衣裳。世界上很多很多的絲，都是震澤這里出產(chǎn)的，是震澤的蠶寶寶吐出來的。

在葉桑的印象中，震澤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

但是，當(dāng)媽媽決定要帶葉桑回中國時，葉桑是不愿意的。從馬拉加搬家到馬德里，才只有半年多一點，她剛熟悉了自己的學(xué)校，跟易瑪小姐結(jié)下了友誼，媽媽卻對她說要到中國去了，并且這一去，可能就再也不回西班牙了。在葉?？磥恚瑡寢屵@個人，是有一種病的，這個病就叫“搬家病”。自打瑪利亞生出來，不知道跟著媽媽搬了多少次家。她是出生在西班牙一個名叫馬略卡的小島上的。她的爸爸，哦不，他不是她的爸爸，葉桑一直都沒有爸爸，他只是個西班牙人，那個名叫安東尼奧的男人，他去馬略卡島度假，就在那里遇見了葉桑的媽媽。他們是兩個多不靠譜的人啊，那時候媽媽還在讀大學(xué)，是阿里坎特大學(xué)的一名留學(xué)生，她在馬略卡島認識了安東尼奧，竟然就放棄了學(xué)業(yè)，兩個人就此在海島上定居了。他們生下了瑪利亞。瑪利亞沒見過安東尼奧，她只在相冊里見到過這個男人。可是這個男人是沒有腦袋的。照片上有大海，有媽媽，還有一個無頭的男人。這是誰？瑪利亞問媽媽。媽媽說：“我不認識他?！爆斃麃喺f：“媽媽騙人，媽媽怎么會跟不認識的人在一起拍照片呢？”有次媽媽喝了點酒，像個孩子一樣嚶嚶地哭。一邊哭，還一邊翻看影集?，斃麃啿恢涝趺磩裾f媽媽，只是乖巧地守在一邊。媽媽竟然主動對她說：“照片上這個人，是你的爸爸?！爆斃麃啿]有感到驚詫，其實她早就懵懂地感覺到這個人是誰。媽媽問瑪利亞：“知道為什么這個人沒有腦袋嗎？”瑪利亞那時候雖然還小，但她特別懂事，也特別聰明，她知道人不可能沒有腦袋，更不可能沒了腦袋還跟媽媽站在一起拍照。腦袋一定是被媽媽摳掉的。“他很丑嗎？”小小的瑪利亞并不太知道媽媽為什么要摳掉這個人的頭，她以為只是因為他長得丑——就像瑪利亞把她所有書里有蛇的圖片都撕掉一樣。

后來瑪利亞知道，媽媽恨這個人，所以才把所有照片上他的頭摳掉了。細心的瑪利亞有一天發(fā)現(xiàn)，相冊里有一張照片，光腿光膀子站在海水里的男人，是有腦袋的。因為他站得比較遠，看上去不太清楚，所以媽媽才沒有把他的頭挖去。這就是安東尼奧嗎？他一點都不丑，反而很英俊。這是我的爸爸嗎？

媽媽帶著嬰兒瑪利亞，離開馬略卡島，重新回到了阿里坎特。她在阿里坎特讀完了大學(xué)，就帶著女兒去了西班牙北部城市桑坦德?？墒窃谏Ｌ沟麓瞬欢嗑?，她又把家搬到了瓦倫西亞。在瑪利亞的印象中，媽媽只要心情不好，就會想到搬家?？墒乾斃麃啿幌矚g搬家。在一個地方，剛剛熟悉了那里的街道，剛認識了鄰居孩子，剛愛上了河邊的一座橋，喜歡上了咖啡店門口的一棵樹，媽媽卻又要把她帶走了，帶到陌生的地方。永遠都是陌生的地方。從馬略卡島，到阿里坎特，又到桑坦德，再到瓦倫西亞，再到格拉納達，再到馬拉加，再到馬德里?，斃麃営X得自己就像一朵小小的白云，飄浮在天空上。只要吹過來一點點風(fēng)，她就被吹走了，從一個地方，吹到另一個地方。對她來說，所有的地方，都是陌生地方。她害怕這種感覺，但她沒辦法。

瑪利亞多么羨慕一棵樹啊。再大的風(fēng)，也不能將樹吹走。風(fēng)只能將樹葉吹得沙沙響，只能將樹吹歪。最多吹斷一根樹枝。樹枝斷了，樹會很疼嗎？寧可疼痛，瑪利亞也愿意是一棵樹，而不是一朵云。如果她是一棵小樹，就會把根慢慢向下扎，會在陽光下漸漸長高長大。她會熟悉邊上的房子，熟悉腳底下的路、走過的人，會跟相鄰的樹成為好朋友。那些熟悉的鳥兒，會在她身上筑巢，每天唱著悅耳動聽的歌——她熟悉的歌。

當(dāng)媽媽對她說，決定回到中國去，瑪利亞簡直驚呆了。中國？那么遙遠的地方。雖然瑪利亞知道自己是中國人，但中國在她心目中，還是遙遠得像是在月亮上。圓圓的地球，西班牙在這一邊，中國在那一邊。太陽照著西班牙的時候，中國人都在睡覺。而中國那邊車水馬龍喧鬧的白天，正是西班牙的黑夜。

“真的嗎？要去中國嗎？”瑪利亞睜大了她的黑眼睛，有點驚恐地問媽媽。

媽媽說了許多家鄉(xiāng)的好。她說，震澤是中國江南一個古老美麗的小鎮(zhèn)，鎮(zhèn)上有一座古老的寶塔，街道沿著一條清澈的小河而建，幾座石拱橋像紐扣一樣，把小鎮(zhèn)的上塘下塘扣在一起。船從橋下經(jīng)過的時候，會發(fā)出好聽的吱呀聲，還有好聽的水流的聲音。房子都是白墻黑瓦，就像一幅幅畫。街上的石板路，由于走過無數(shù)人，一代代人的鞋底，把石板打磨得像鏡子一樣發(fā)亮，可以把藍天上的白云倒映得清清楚楚。小鎮(zhèn)上的人說話呢，也不像西班牙人一樣快，西班牙人說話舌頭就像彈簧，而震澤人說話，慢慢地，軟軟地，甜甜糯糯就像輕聲唱歌一樣。媽媽還說，震澤有許多好吃的東西，紅燒羊肉啦，黑豆腐干啦，熏青豆啦，各式糕點啦。

可是既然震澤這么好，媽媽為什么一直生活在西班牙呢？為什么會跟一個西班牙男人在馬略卡島住下來，生下了瑪利亞呢？

媽媽說，這一次，她可不是因為生氣而搬家。她要回中國，完全是為了瑪利亞。因為媽媽覺得，瑪利亞在西班牙上學(xué)，根本就沒學(xué)到什么文化知識。“西班牙的老師，也不好好教學(xué)生功課，就是讓大家玩，老師自己也只知道玩！”媽媽說，“中國的老師才是最好的，中國的學(xué)校才是最好的！”媽媽是震澤中學(xué)畢業(yè)的，她對瑪利亞說，震澤中學(xué)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所中學(xué)，從這所學(xué)校走出來很多優(yōu)秀人才，有科學(xué)家，有作家藝術(shù)家，有天文學(xué)家，這些人才，遍布世界各地。

“媽媽是優(yōu)秀人才嗎？”瑪利亞問。

媽媽的口氣，就像是在跟誰較勁，她說：“媽媽不是，但我希望瑪利亞成為優(yōu)秀人才。等你上完小學(xué)，一定要考上震澤中學(xué)，我的女兒一定會成為最優(yōu)秀的人?！?/p>

壽星橋

媽媽答應(yīng)瑪利亞，回到中國，就再也不搬家了。她還跟女兒約定，到了震澤，瑪利亞這個西班牙名字就不用了，她就叫葉桑，姓葉名桑，一個好聽的中國名字。

外婆家就在離震澤中學(xué)不遠的地方，隔著一條窄窄的小河，可以看到學(xué)校氣派的大門，以及那個有著尖頂?shù)睦辖烫?。外公對葉桑說：“震澤中學(xué)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一百多年，你知道嗎？哪個人能活一百多年？我要是能活一百歲就好了！”

外婆對外公說：“每天都喝酒，還想活到一百歲？要不是我盯著讓你戒了煙，你可能五十歲都活不到?！?/p>

被外婆這么嗆，外公倒也不生氣，他指著南方，說：“要長壽，壽星橋上走一走?！?/p>

“什么是壽星？”葉桑從來沒聽說過壽星。

外公摸了一把自己的腦門，說：“他是一個永遠都不會死的老頭，整天托著一只大桃子，拄著龍頭拐杖，額頭高得就像我一樣。我就是老壽星，哈哈哈！”

壽星橋小小的，葉桑三步兩步就走了上去。外公的話讓她覺得這座小橋很奇妙，真的到橋上來走一遍，就會長生不老嗎？那震澤人不是個個都不會死了嗎？大人把小孩生出來，小孩長大了又生小孩，小孩越來越多，人越來越多，小小的震澤鎮(zhèn)，住得下這么多人嗎？葉桑撫摸了一下小橋的石欄桿，涼涼的。外公一定是騙人，就像外婆說的，他喝了酒，盡說胡話。

兩個大媽推著自行車，上了壽星橋。她們看見葉桑，像打量怪物一樣盯著她看。她們嘴里說著震澤方言，葉桑聽不懂。見葉桑一臉茫然的樣子，紅衣的大媽用普通話對葉桑說：“你是外國人嗎？”

“我叫葉桑。”

“哦，”紅衣大媽說，“外國人取了一個中國名字?！?/p>

另外一個扎了大辮子的大媽說：“葉桑，說不定就是外國名字呢！”

葉桑趕緊說：“是中國名字，葉子的葉，桑樹的桑?！?/p>

紅衣大媽做出夸張的表情說：“喔喲，中國話講得蠻好的呀！”

“我不是外國人！”葉桑說，“我媽媽是震澤人?！?/p>

大辮子大媽說：“哦，那你爸爸是外國人。”

壽星橋上，又過來了幾個大媽，她們穿著艷麗的衣裳，每個人手里都拿了一把木頭劍。大媽們圍著葉?？?，嘴里用震澤方言說著“外國人”，這回葉桑聽懂了。

葉桑覺得自己就像是動物園里的一只小動物，被人圍觀，她感到尷尬極了。

“是混血兒，到底漂亮?！?/p>

“真漂亮?。　?/p>

她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葉桑從兩個大媽之間擠出來，急急往家里去。

本來，她也許會哭。被一幫大媽評頭品足，實在讓她受不了。她一路小跑，恨不得飛起來，趕緊離開這群人。但她沒有哭，心里的滋味竟連自己也說不清。有生氣，有尷尬，但是，也有一點點高興——因為她們說她漂亮。不是一個人說，幾乎所有大媽都這么說了。

金黃色的貓咪

葉桑從壽星橋一路小跑，跑到了曉庵橋。

在曉庵橋的石欄桿上，她看見了一只貓。

貓咪金黃色的，有著老虎一樣的花紋。它真像一只小老虎啊，蹲在細細的橋欄上，半睜著眼睛，既像是在睡覺，又像是在看風(fēng)景。當(dāng)然，也許是在想心事。

“喵——”葉桑學(xué)了一聲貓叫，算是跟它打招呼。

它睜大了眼睛，看著葉桑。

它的眼睛真是漂亮，就像兩顆琥珀珠子。

“我可以摸你一下嗎？”葉桑的西班牙語脫口而出。她馬上意識到了，又用中文對小貓說：“對不起，我可以摸你嗎？”

貓咪不介意，它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葉桑伸出手，想去摸貓咪。她小心翼翼地，生怕貓咪一驚，會從石欄上掉下去。貓咪會游泳嗎？葉桑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如果貓咪會游泳，那么，這條小河里可是有很多小魚的，葉桑來震澤的第二天，就在自家不遠處的河碼頭上看到了，成群的小魚兒，在清澈的河水里游來游去。媽媽教葉桑學(xué)中文，曾經(jīng)教過她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媽媽解釋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太清澈的水里，就不會有魚。這句話的意思后面還有意思，但是意思后面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媽媽說葉桑還小，等長大了才會明白。葉桑蹲在碼頭上，看到小河里有很多魚，就覺得媽媽說的那句中國古話好像不太對，水是這樣的清澈，明明就是有很多魚嘛，為什么要說無魚呢？

葉桑的手，碰到了貓咪。

貓咪沒有動，更沒有逃走。它又半閉起眼睛，這回肯定不是睡覺，也不見得是看風(fēng)景和想心事，而是非常樂意地接受了葉桑的撫摸。葉桑擼著它金黃的皮毛，從頭上擼到背上，擼了好幾遍。貓咪把頭高高地抬起，葉桑明白了，它是要她擼它的下巴。

葉桑的內(nèi)心，突然涌起一股柔情。她來自萬里之外，被壽星橋上的大媽們稱為“小外國人”，而這只貓咪卻跟她這么親，把她當(dāng)作一個老朋友。她一遍遍地擼它，它的喉嚨里，竟然發(fā)出了輕微的呼嚕聲——這可不是鼾聲，而是貓咪覺得愉快才會發(fā)出的聲音。

“寶貝呀——”葉桑再也忍不住內(nèi)心對它的喜愛，用兩只手將它輕輕抱起。

貓咪卻一個翻身，從她懷里掙脫出來，飛快地跑進震澤中學(xué)校園里，不見了。

朋? 友

葉桑悵然若失，獨自站在小小的曉庵橋上。這橋上橋下，這四周，只有她一個人。她被孤獨的感覺包圍。天上的幾朵白云，倒映在小河里，就像幾只天鵝浮在水面上。但白云就是白云，不是天鵝。葉桑抬頭看，白云在天上一點兒都不像天鵝，它們什么都不像，它們就是白云自己，被風(fēng)推著，緩緩地移動。

葉桑希望天空飛過幾只鳥，喜鵲，烏鴉，或者綠毛鸚鵡，都可以。但是天空除了白云，什么都沒有。天是淡藍色的，跟馬德里的天空不一樣。馬德里的天空，是深藍的，天空中總是飛過一只喜鵲，或者兩只喜鵲，或者就是一只烏鴉，或者一大群綠色的鸚鵡。震澤的天空上，為什么沒有鳥兒呢？

正這么想，耳朵里就聽到了鳥的叫聲。咕咕——咕咕咕——哦，這不是鴿子在叫嗎？葉桑聽到了鴿子的叫聲，卻看不見鴿子。咕咕的叫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讓這初夏的下午，顯得更加寂寞了。

接著，有一些麻雀，看到了曉庵橋上站著孤獨的小姑娘，就三五成群地飛過來，飛到曉庵橋的不遠處。它們嘰嘰喳喳地叫著，棲息在了橫跨小河的電線上。

葉桑的內(nèi)心，得到了些許安慰。她不僅聽到了麻雀們的叫聲，也看到它們精巧的身影了。她發(fā)現(xiàn)，它們棲在幾根并行的電線上，真像是一段五線譜呢。每一只麻雀，就是一個音符。

當(dāng)我離開可愛的故鄉(xiāng)哈瓦那，你想不到我是多么的悲傷。天上飄著明亮的七色彩霞，心愛的姑娘靠在我的身旁

這首好聽的西班牙歌曲，這時候在葉桑的心底浮了起來。這首歌是她和易瑪小姐都特別喜愛的。她們的老師何塞先生，第一次在音樂課上抱著吉他自彈自唱的時候，瑪利亞和易瑪小姐聽得眼淚都掉下來了?，F(xiàn)在這首歌又從葉桑的心底升起，并且從她的嘴里輕輕地哼唱出來。她完全陶醉在了這優(yōu)美的旋律中，不僅聽到自己的歌聲，仿佛也聽見了易瑪小姐略帶沙啞的歌唱。孤獨還是不孤獨？寂寞還是更寂寞？她不知道，她只是沉醉在了歌曲中。電線上的麻雀，寫在空中的樂譜，宛若一堂音樂課。

“你看見一只貓了嗎？”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葉桑的獨自低唱，把她從夢境中喚醒。

這是一個扎著馬尾的姑娘，她的頭發(fā)真長啊，真像一條細長油亮的馬尾。

“馬尾”甩到她自己的胸前，又被她輕輕地扔回到腦后。

“你是葉桑，對不對？”扎馬尾的姑娘居然叫出了葉桑的名字。

“你為什么認識我？”葉桑太詫異了。

“我聽爸爸說的，你剛從國外回來?！瘪R尾女孩說，“我爸爸認識你媽媽，他們讀小學(xué)的時候是同學(xué)?！?/p>

“我看見一只黃色的貓咪，往那邊去了，”葉桑指著震澤中學(xué)的方向說，“它跑得好快呀。”

“我們?nèi)フ宜?！”馬尾女孩說。

葉桑很愿意去找貓，便說：“好?！?/p>

“葡萄牙也有貓嗎？”馬尾辮女孩問葉桑。

葉桑糾正道：“是西班牙，不是葡萄牙?！?/p>

馬尾辮女孩咯咯地笑起來，說：“哦，是西班牙。為什么這些國家都叫牙呢？西班牙是一顆牙齒嗎？葡萄牙也是一顆牙齒嗎？”

葉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只是覺得她說得真好笑啊，便也跟著她嘻嘻地笑了。

西班牙當(dāng)然有貓。易瑪小姐家就有一只藍貓，它就像個憨厚的小弟弟，總是做出一副受氣包的樣子，特別惹人憐愛。葉桑也想養(yǎng)貓，但是媽媽死活不同意。媽媽有過敏癥，碰到一點點狗啊貓啊小動物的毛，哮喘就要發(fā)作，夜里都不能睡覺，只能在床上坐著。

“我叫倪雅云，”女孩終于做了自我介紹，“云是‘子曰詩云的云，不是天上白云的云。”

她說得葉桑蒙圈了，什么是“子曰詩云”？跟白云的云，難道不是同一個字嗎？

“白云的云，上面有個雨字的?！蹦哐旁坪苈斆靼?，她看出了葉桑臉上的迷惑。

葉桑眨了幾下眼睛，說：“那么，‘子曰詩云的云是什么云？”

倪雅云說：“就是沒有雨字頭的云。這兩個云，就是兩個不同的字?！?/p>

葉桑不禁感到自卑。跟倪雅云比起來，她就像個什么都不懂的傻瓜。怪不得媽媽一直對她說，中文是世界上最博大精深的，要好好學(xué)，要認真學(xué)啊。

什么是“子曰詩云”呢？怕被倪雅云小瞧了，葉桑沒敢問。還是回家問媽媽吧，媽媽一定知道，葉桑想。

“叫我小云吧。我叫你桑桑，好不好？”倪雅云是個活潑外向的姑娘，她拉起了葉桑的手。

“一定又跑到王曉庵紀念館去了，”倪雅云說，“它就喜歡去那里，好像是要當(dāng)天文學(xué)家。”

“為什么？”葉桑聽不明白倪雅云的話。

倪雅云看上去跟葉桑一般大，說話的口氣卻像個大人：“你不知道呀，王曉庵是古代的天文學(xué)家，天上有一顆星星，就叫曉庵星，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這是他以前的家，他晚上經(jīng)常爬到屋頂上看星星，有一次困了，從屋頂上摔了下來?！?/p>

葉桑被她說得緊張起來，說：“摔死了嗎？”

“沒有，”倪雅云說，“你看，屋頂又不高，地上軟軟的，以前沒有水泥地，還長著一層草，就像絲綿被子一樣軟?！?/p>

這鎮(zhèn)子上的一切，對葉桑來說都是陌生的。就連這金黃色的貓，也是她從未見過的。葉桑在馬德里，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都要路過一家寵物店，她知道所有貓的品種，英短、美短、波斯貓、緬因貓、埃及貓，等等，就是沒見過剛才蹲在橋欄上這樣的貓。后來她才知道，這是中國特有的貓。

“吉祥——吉祥——”倪雅云在墻外大聲呼喚。

“這是它的名字嗎？”葉桑也跟著叫了兩聲，“吉祥——吉祥——”

倪雅云告訴葉桑，吉祥是蠶種場養(yǎng)的一只貓。在震澤，所有的蠶種場，還有許多人家家里也會養(yǎng)一只貓?！澳阒罏槭裁磫幔俊彼龁柸~桑。

“因為貓咪太可愛了！”葉桑吃力地說著中文。

“不對！”倪雅云說，“我們這里養(yǎng)貓，都是為了保護蠶寶寶。”

“我知道蠶寶寶！”葉桑激動得聲調(diào)都變了，“蠶寶寶愛吃桑葉，我的名字就是桑葉?！?/p>

“對啊，”倪雅云說，“但是老鼠要吃蠶寶寶?！?/p>

葉桑倒吸了一口涼氣：“啊——”

倪雅云說：“所以要養(yǎng)貓呀，有了貓，老鼠就不敢來了?！?/p>

奇妙的樂器

吉祥從院墻上跳下來，它顯然跟倪雅云很熟，它走近她，來來回回地蹭她的褲腿。

“沒什么給它吃呀?！比~桑遺憾地說。

倪雅云抱起貓咪，對葉桑說：“去我們家吧，我家有貓條。”

“它，它不是蠶種場的貓嗎？”葉桑覺得倪雅云不該把蠶種場的貓抱回自己家。

倪雅云親了一口吉祥的腦門，說：“我家就在蠶種場隔壁?！?/p>

蠶種場里有好多泡桐樹，最高大的那一棵，枝葉越過紅磚圍墻，伸展到了倪雅云家的小院里?！斑@些樹，春天還沒有長出葉子的時候，就開了滿樹紫色的花，漂亮極了。風(fēng)一吹，花瓣就落下來，落得我們家院子里都是的?！蹦哐旁埔蛔忠痪涞卣f著，就像在朗誦一篇作文。

葉桑仰頭看樹，想象它春天紫色花滿樹的樣子。

“吉祥經(jīng)常趴在樹枝上偷看我們，”倪雅云笑著說，“爸爸在廚房里煎魚的時候，它就過來了?！?/p>

倪雅云拿出貓條，給吉祥喂了一根，又遞一根給葉桑，讓葉桑喂它。

吉祥吃了兩根貓條，并不滿足，但是看倪雅云蓋緊了密封罐，顯然不會再給它吃，它便夸張地舔著嘴，跳上圍墻，去了它的蠶種場。

在倪雅云家，葉?？匆娏艘患婀值臇|西，它窄窄的，長長的，有著七根弦。葉桑知道它肯定不是吉他，吉他是六根弦，身體胖胖的，肚子上還有一個大洞?，斃麃喌囊魳防蠋熀稳壬麖椀锰貏e好，他不僅在學(xué)校里彈給學(xué)生聽，有一天瑪利亞還在托萊多橋上看到他在那里自彈自唱?，斃麃唵枊寢?，何塞老師為什么要在街上賣藝？他缺錢嗎？媽媽說，西班牙街頭玩樂器唱歌的，并不一定都是為了錢。他們是在表演，他們不光自己在音樂中得到快樂，還希望把這種快樂給更多的人分享。何塞老師肯定就是這樣的人。

“這是什么？”葉桑實在忍不住好奇心，問道。

“古琴呀！”倪雅云說，“你不會連古琴都不知道吧？”

葉桑覺得慚愧，她有點后悔問倪雅云，還不如忍著，回家問媽媽呢。

倪雅云一點都沒有感覺到葉桑的不高興，她在古琴前坐下，很有腔調(diào)地彈了起來。

古琴跟吉他不一樣，它的聲音輕輕的，幽幽的，像是從地底冒上來的，又像是誰在說著悄悄話。葉桑覺得它真是一件奇妙的樂器，她突然有點羨慕，好想自己也能有一張這樣的古琴。可是她會彈嗎？如果跟媽媽說她想要一張古琴，媽媽會答應(yīng)嗎？葉桑在西班牙學(xué)過鋼琴，還學(xué)過大提琴，但是她兩樣都沒有好好學(xué)，學(xué)了幾星期就放棄了。為此媽媽很生氣，把大提琴送給了她的一個朋友，還揚言要將鋼琴賣到樂器店里去。現(xiàn)在回到中國，突然提出來要學(xué)古琴，媽媽一定不會同意，反倒會翻出鋼琴、大提琴的陳年往事，來把她再埋怨一通。

倪雅云好像總是彈錯。她彈了幾句，就停下來，不好意思地說：“我彈得不好，我剛學(xué)。我要是能學(xué)到王老師的一小半，就很好啦！”

她告訴葉桑，她剛才彈的曲子是《陽光三疊》，表達的就是唐代王維的一首詩的意境?！拔汲浅隂泡p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倪雅云背起了這首詩。偏巧葉桑也會背這首詩的呀，媽媽教她背了很多唐詩，這正是其中的一首。葉桑便跟倪雅云一起背誦起來：“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詩背完了，倪雅云驚喜地說：“桑桑你太棒了！原來你也會啊，西班牙的學(xué)校也教唐詩嗎？”

葉桑的心情突然變得特別好，臉都高興得緋紅：“是媽媽教我的?！?/p>

“我們王老師還會一邊彈，一邊唱出這首詩呢！”倪雅云驕傲地說，“我們王老師的古琴，比一輛小汽車還貴?！?/p>

王老師在倪雅云的心目中，顯然是神一樣的存在。他的所有，在倪雅云看來都是了不起的。

葉桑突然覺得，應(yīng)該打擊一下倪雅云，她說起了馬德里的何塞老師。她告訴倪雅云，一邊彈琴一邊唱，這對何塞老師來說，實在是太簡單了。何塞老師不光經(jīng)常抱著吉他自彈自唱，他還能在彈吉他的同時吹口琴呢。

“兩只手彈吉他，口琴不會從他嘴里掉下來嗎？”倪雅云疑惑地看著葉桑說。

葉桑趕緊解釋，生怕倪雅云以為她是說謊：“口琴有一個架子架在脖子里，不用手拿著?！?/p>

倪雅云沒有反駁什么，她只是說：“王老師說了，古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樂器，也是最難學(xué)好的?！?/p>

她輕輕地撥了兩下琴弦，說：“這是用蠶寶寶吐出來的絲做的?！?/p>

真的嗎？這次輪到葉桑懷疑倪雅云是不是在亂說了。她實在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手指撥了一下琴弦。

感覺跟大提琴的琴弦確實是不一樣。蠶絲做成的弦，不像大提琴弦那么涼，也沒有那么硬，彈性卻是很好的。

蠶寶寶真是了不起啊，它們吐出來的絲，不光能做成衣裳，還能做成琴弦，這可是葉桑從來都不知道的。

“別碰它！”倪雅云很不客氣地制止了葉桑，好像是怕把琴碰壞了。

葉桑的心一下子收縮了起來。她認為自己剛才那么小心地撥一下琴弦，是根本不可能把琴弄壞的。倪雅云這么小氣，真是讓她感到尷尬。她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去，肚子也很奇怪地突然感到有點痛。

從倪雅云家出來，葉桑覺得自己灰溜溜的。

幸福來得太突然

“媽媽，什么是‘子曰詩云？”葉桑不把這個問題問出來，就像喉嚨口卡了一個東西那么難受。

媽媽很是意外，語氣夸張地說：“喲，葉桑真有文化，還知道‘子曰詩云。”

“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問媽媽?！比~桑覺得媽媽這么說，其實是在諷刺她。

媽媽告訴她“子”指的是孔子?！霸弧蹦?，就是“說”的意思?！霸姟敝傅氖恰对娊?jīng)》，“云”呢，也是“說”的意思。“曰”和“云”是同一個意思，都是“說”的意思。

“云為什么沒有雨字頭？”葉桑問。

媽媽說：“這個云本來就沒有雨字頭啊，有雨字頭的是天上云朵的云啊?！?/p>

“那為什么云朵的云也沒有雨字頭？”葉桑像是在跟媽媽抬杠，緊追著問。

媽媽想了想，說：“云朵的云本來是有雨字頭的，現(xiàn)在都是簡體字，雨字頭就簡化掉了，明白了嗎？”

葉桑還是不太明白：“那云朵的云，跟子曰詩云的云，兩個字不是變成一個字了嗎？”

媽媽笑了，無奈地說：“是啊是啊，有時候就是搞糊涂了，沒辦法。”

“你是從哪里知道‘子曰詩云的呀？”媽媽這才想起來問葉桑。

葉桑說：“是蠶種場隔壁的女孩說的，她叫倪雅云。她說她爸爸跟你是小學(xué)時候的同學(xué)?！?/p>

“哦？我認識她爸爸？小學(xué)同學(xué)——”媽媽顯然想不起來那是誰。媽媽說話的時候，總是夸張地做著動作，她已經(jīng)變得像西班牙人一樣了。葉桑發(fā)現(xiàn)，震澤人說話的時候，是不做動作的，外公外婆說話只是嘴動，手是不動的。

“她家隔壁，蠶種場，有一只貓?！比~桑吞吞吐吐地說。

媽媽武斷地說：“你別想啊，我們家不能養(yǎng)貓！”

“我沒說要養(yǎng)?！比~桑有點生氣。

“其實我也喜歡貓，”媽媽翕動著鼻子說，“但真是沒辦法，提到貓我就有反應(yīng)了。”

果然，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葉桑告訴媽媽：“倪雅云家還有古琴，她已經(jīng)會彈唐詩了。”

“唐詩怎么彈？”媽媽睜大了眼睛。

葉桑背了起來：“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媽媽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打斷了葉桑的背誦，說：“哦，是《陽關(guān)三疊》?！?/p>

媽媽到底是震澤中學(xué)畢業(yè)的，她好有文化??！葉桑已經(jīng)忘記了這首古琴曲的名字，媽媽卻隨口就說了出來。

倪雅云都不讓碰一下古琴，葉桑很生氣。但她沒有告訴媽媽，她覺得說出來很丟人。

讓葉桑驚喜萬分的是，媽媽竟然主動說：“你要不要也學(xué)古琴呢？”

幸福來得太突然，葉桑說話都有些顛三倒四了：“那個……這個……很貴的，倪雅云說王老師是一輛小汽車?！?/p>

媽媽像西班牙人一樣攤開雙手，說：“什么？什么小汽車？”

葉桑這才想到要把話說明白：“倪雅云說，古琴很貴的，教她的那個王老師的古琴，比小汽車還貴?！?/p>

媽媽有些遲疑了，說：“不會吧？”

地道震澤人

震澤是個典型的江南古鎮(zhèn)，古老的蠶絲之鄉(xiāng)。它與周莊、同里等熱門旅游點不同，它不怎么有名，所以游客很少。冬去春來，花開花落，它一直都是安安靜靜的，仿佛是悄悄美麗著。它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唐代的時候設(shè)立了震澤館。據(jù)說鎮(zhèn)東頭的慈云寶塔，是三國時候劉備建造的呢。寶塔雖然幾經(jīng)兵火損毀，但毀了又建，今天依然屹立在崸塘河邊。

鎮(zhèn)子很小，鎮(zhèn)上的居民，好像彼此都認識。媽媽帶著葉桑回到震澤，仿佛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了。小鎮(zhèn)上來了一個小外國人，大家都覺得很新鮮。

葉媽媽在街上遇到倪雅云爸爸的時候，兩個人都立刻認出了對方。他們回憶起小學(xué)同班的時候，曾經(jīng)一起在立夏的那一天，偷人家地里的蠶豆燒野火飯吃，結(jié)果因為放了太多的鹽，只吃了兩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葉媽媽向倪爸爸打聽，一張古琴到底需要多少錢，是不是真的比小汽車還貴。倪爸爸說：“沒有沒有，一般的琴沒有那么貴的。王老師的琴是大名家做的，當(dāng)然貴一點。不僅貴，還買不到呢。”

葉媽媽壓低了聲音，好像是打探什么秘密：“你女兒的琴多少錢？”

倪爸爸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說：“還有更貴的呢，老古董古琴，清代的，明代的，唐代、宋代的，那就貴了。你在國外應(yīng)該也知道，蘇富比拍賣過唐代的古琴，幾千萬呢?！?/p>

葉媽媽倒吸一口氣：“不得了，那是稀世珍寶，誰買得起呀？”

倪爸爸說：“一般彈彈，普通的琴就行了，特別是小孩子學(xué)，幾千塊錢就可以了?！?/p>

幾千塊確實不是太貴，葉媽媽動了心：“能幫我買一個嗎？”

“當(dāng)然可以啊，是想讓你女兒學(xué)嗎？”倪爸爸爽快地說，“讓王老師買好了，我們家倪雅云的琴就是他幫忙買的?！?/p>

“謝謝你！”葉媽媽托倪爸爸買琴，心里卻有些不踏實。因為瑪利亞學(xué)鋼琴和大提琴都是半途而廢，很擔(dān)心古琴買回來之后她又是學(xué)一陣就放棄了。

“難不難？”葉媽媽問，“你家倪雅云學(xué)了多長時間了？她很喜歡彈嗎？還是要你逼著她練？”

“我不逼她，”倪爸爸說，“以前她學(xué)書法，就是不肯好好學(xué)，一邊寫一邊哭，眼淚滴得紙上都是。但是學(xué)古琴，她很有興趣啊，練得很認真。都是王老師教得好?！?/p>

葉媽媽說：“是啊，興趣是最重要的，有興趣才好?！?/p>

倪爸爸很熱情，說：“王老師是個好老師，琴彈得好，教得也好。他們家就是有文藝基因，他姐姐王芳，你不會不知道吧？著名的昆曲表演藝術(shù)家?！?/p>

“原來他是王芳的弟弟呀？”葉媽媽是知道王芳的，蘇州昆劇院曾經(jīng)去巴塞羅那演出《牡丹亭》，杜麗娘就是王芳演的，當(dāng)時葉媽媽特地從馬德里坐火車去巴塞觀看?！巴醴际钦饾扇藛?？我怎么不知道？”

倪爸爸驕傲地說：“當(dāng)然是震澤人啦，地地道道的震澤人?！?/p>

王老師是王芳的弟弟，水平當(dāng)然不一般。

“只是——”葉媽媽擔(dān)心王老師學(xué)生太多，不肯再教葉桑。

“王老師人蠻好的，我去跟他說。不過，他也不會誰都教，好的老師是挑學(xué)生的，沒有天賦不肯刻苦的學(xué)生，他肯定不會收！”在葉媽媽看來，倪爸爸這么說，一方面是熱心助人，更多的倒是在夸耀自己女兒，意思是倪雅云是既有天賦又肯刻苦的。

你會喜歡上古琴的

決定了要學(xué)古琴，葉桑和媽媽都變得忐忑起來。倪爸爸說，王老師是挑學(xué)生的，沒有天賦和刻苦，他是不肯教的。那么，葉桑算有天賦嗎？葉媽媽認為有，葉桑自己卻不知道有沒有。至于能不能刻苦，葉媽媽又沒把握了。葉桑自己呢？覺得再不能像以前那樣，鋼琴、大提琴學(xué)了沒多久就放棄了。當(dāng)然，到底自己最后能不能堅持，她也沒有100%的信心。至少現(xiàn)在她是有信心的，不為別的，就為了倪雅云的古琴摸都不讓她摸一下，她也要有一張自己的琴，要認真學(xué)、好好練，要學(xué)得比倪雅云快，彈得比她好。

王老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很嚴肅嗎？還是溫和的，臉上總是帶著笑容的？葉桑腦子里千百遍地想，也想不出一個結(jié)果來。葉媽媽說，等見到了真人，保準(zhǔn)是“面熟陌生”的——這是一句震澤土話，意思是似曾相識。葉媽媽認為，自己從小在震澤長大，直到上大學(xué)才去了西班牙，王老師的年紀，應(yīng)該跟她差不多。震澤鎮(zhèn)小小的，街坊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總是有可能見過幾面的。

有沒有天賦，能不能認真學(xué)，會不會堅持彈下去，這些，王老師能看出來嗎？這些又不會寫在臉上，他怎么判斷？

葉桑很后悔沒有提前跟媽媽講好，讓她不要在王老師面前說她以前學(xué)過鋼琴、大提琴。她也沒想到媽媽會說。誰會說呀？為什么要說呀？說了不等于就是讓王老師知道，這個孩子是不可能堅持學(xué)琴的，她就是個半途而廢的人。雖然說，做人要誠實，但誠實不等于什么都要說出來。不騙人不說謊就是誠實。有些事不說出來，那不叫說謊。

但是葉媽媽說：“我也不想說的呀，王老師問了，我總不能不說呀?！?/p>

好在王老師并沒有因此拒收葉桑當(dāng)學(xué)生。他只是問葉桑，為什么學(xué)了一陣就不學(xué)了呢？還沒等葉?；卮?，葉媽媽就搶著說：“那時候她小，不懂事?！?/p>

王老師說話輕聲細語的，葉桑覺得他有一點像女人。他非但沒有因此覺得葉桑不適合學(xué)古琴，還說自己小時候也朝三暮四，學(xué)過很多東西，書法啦，畫畫啦，后來都沒有堅持學(xué)下去。因為他個子長得高，爸媽還讓他打籃球，希望他能像姚明一樣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籃球運動員?！暗俏易詈筮€是學(xué)了古琴，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每天彈，就是喜歡彈，一天不彈就渾身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p>

王老師笑起來就像孩子一樣，他說，他還見過姚明呢，因為姚明也是震澤人。姚明還送了一只籃球給他，上面親筆簽了名?！拔矣X得很對不起他?！蓖趵蠋熇⒕蔚卣f。

葉媽媽感嘆道：“姚明也是震澤人??？我連這個都不知道，真是枉為震澤人?！?/p>

媽媽曾經(jīng)說，從震澤中學(xué)走出去太多優(yōu)秀的人，她說的是對的，葉桑這么想。

葉媽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說：“我在馬德里有個叫荊歌的朋友，是個作家，他說他也算是半個震澤人，年輕的時候在震澤工作過。他說過要寫一本關(guān)于震澤的書。我得告訴他，姚明是震澤人，王芳也是震澤人，這些都應(yīng)該寫進書里?！?/p>

“把王老師也寫進書里！”葉媽媽補充道，她明顯是在討好王老師。

王老師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小人物，不值得寫?！?/p>

葉媽媽說：“震澤的一切，都值得寫進小說的。”

然后她對葉桑說：“一定要好好學(xué)古琴??！一個從西班牙來的小朋友，愛上了中國樂器，愛上了中國文化，荊歌會把你也寫進他的小說里的?！?/p>

“你會喜歡上古琴的！”王老師肯定地對葉桑說。

他這么說，就是答應(yīng)教葉桑了。葉媽媽高興得連聲說謝謝。葉桑當(dāng)然更高興了，晚上她給易瑪小姐寫了一封電子郵件，她在信中寫道：

親愛的易瑪小姐，你好！

非常高興地告訴你，我要學(xué)古琴了，王老師答應(yīng)我做他的學(xué)生了。你也一定為我感到高興吧？對了，你還不知道古琴是什么，也不知道王老師是誰。古琴是一種中國樂器，跟吉他不一樣，跟小提琴、大提琴也不一樣，跟鋼琴更不一樣。它窄窄的，長長的，聲音是輕柔的。對了，它的弦是用蠶絲做的。蠶吐出來的絲，不僅能做衣服，還能做成琴弦，你一定沒有想到吧？

我再告訴你王老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吧。他跟何塞老師太不一樣了。他瘦瘦的，高高的，臉白白的，沒有何塞老師那樣的大胡子。

想念你的 瑪利亞

葉桑寫這封信的時候，不知道蠶絲西班牙語怎么寫。她特意查了字典，La seda，她牢牢地記住了這個詞。

眼睛亮了

王老師的工作室在一條細窄的弄堂里。幽暗的弄堂又細又長，葉桑跟在媽媽身后，走著走著，大白天的，竟然有些害怕。突然一道黑影從她的腳邊竄過，把她嚇得叫出聲來。媽媽驚恐地問道：“怎么啦？”

其實只是一只黑貓，從弄堂的深處跑出來。

“貓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是說最喜歡貓嗎？”媽媽責(zé)怪道。

葉桑對媽媽說：“我又不知道是貓。你不也嚇了一跳嗎？”

媽媽爭辯道：“我是被你嚇到了?！?/p>

狹窄弄堂的盡頭，豁然開朗，這就是王老師的“清音琴室”。

葉桑驚呆了，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房子和院子？院子里不僅有假山，還有一個小小的池塘，池塘上有一座精巧的小曲橋。橋并不長，卻折成三曲。瘦瘦的假山石，像煙一樣往上升，像云一樣輕盈。地面用碎磚瓦拼出好看的圖案，磚瓦的縫隙里，有油綠的小草鉆出來。白色的墻，墻根卻是青綠的，那是斑駁的青苔。房屋的門窗，都是木頭的，雕了花的?；ù把谟吃谝恢旮叽蟮陌沤逗竺妫h(huán)顧四周，每一個角度都是一幅漂亮的畫。

這樣的場景，當(dāng)然是她從來都沒有見到過的?？墒遣恢朗菫槭裁?，給了她一種無比親切的感覺。仿佛她曾經(jīng)在夢里走進過這樣的地方，或者就是在電視上看到過。

踏進屋子，就聞到了好聞的香氣。這不是花的香氣，也不是香水的味道，它有一點煙火的氣息，但是清清涼涼的，好像要鉆進鼻子里，一直鉆到你的心里。葉桑暗自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要在這股香氣里飄起來。

葉桑看到了裊裊的青煙，正從一只銅獅子的嘴里冒出來。原來香氣是來自這里啊！獅子只有拳頭大，它的嘴大張著，卻一點都不嚇人，反而讓人覺得它既威武又可愛。如果它是一個活物，像貓咪一樣跳到葉桑身上來，她也不會害怕。

“嗯，好香?。　比~媽媽贊嘆道。

王老師說：“好聞吧？狻猊里燃的是沉香?！?/p>

“不是獅子嗎？”葉桑忍不住問。

王老師輕輕扇一下手掌，說：“它長得像獅子，但它不是獅子，它叫狻猊，是龍的九個兒子之一。傳說中它就是喜歡坐著，然后嘴里吞云吐霧。所以古代工匠用它的形象做成香爐?！?/p>

隨著他手掌的扇動，香煙舞動了起來，在空中扭出好看的姿勢，就像是輕薄的絲綢在飄忽。

“古人撫琴的時候，有個習(xí)慣，會在邊上燃上一炷香。這樣就會讓心安靜下來。心靜才能彈好琴?！比~桑覺得王老師說話的聲調(diào)，綿綿軟軟的，真是好聽。西班牙人說話卻是又快又密，好像是要把一百句話當(dāng)作一句話，一口氣說出來。

王老師請葉桑母女坐下來，給她倆泡了茶。

葉媽媽說：“我不能喝綠茶，喝了晚上睡不著覺?！?/p>

“這可不是茶葉，是桑芽茶，”王老師說，“它是不含咖啡因的，小孩也能喝，清涼解暑。”

桑樹的嫩芽也能泡茶喝?。咳~桑覺得太奇妙了，桑樹真好，蠶寶寶吃了桑葉，吐出絲來，絲可以織成絲綢，還能做成琴弦。桑葉竟然還泡茶喝。葉桑更喜歡自己的名字了，葉桑，桑葉，她暗暗有了幸福的感覺。

“我真不知道桑葉還能泡茶，”葉媽媽自以為是見多識廣的，“我只知道蠶蛹可以吃，蠶沙可以做枕頭?！?/p>

王老師笑了，說：“我就習(xí)慣用蠶沙枕頭，清涼明目，特別舒服。”

“什么是蠶沙呀？”葉桑問媽媽。

媽媽詭秘地說：“是蠶寶寶的……糞便?！?/p>

?。坑眯Q寶寶的糞便當(dāng)枕頭啊，那不臭死了嗎？葉桑想到了貓咪的便便，易瑪小姐家的“王子”，拉了便便之后滿屋子都是臭氣。

王老師說：“說出來難為情，我到外地去，都要帶上枕頭。沒有蠶沙枕頭，在外面睡不好覺?！?/p>

媽媽告訴葉桑，蠶寶寶的糞便叫蠶沙，一點都不臭。非但不臭，而且有一股清涼的香氣。因為蠶寶寶吃的是綠色的桑葉。葉桑有點不相信，說那牛啊羊啊也是吃草吃樹葉，為什么糞便是臭的呢？

媽媽說：“因為蠶寶寶太清潔了，它白白的，涼涼的，吃的是干凈的桑葉。它要褪四次皮，才開始吐絲，把自己裹在潔白干凈的繭房里。”

葉桑簡直要忘記了自己是為什么到王老師這里來。她到底是來學(xué)琴的呢，還是來欣賞這里的房子和院子？還是來聽王老師和媽媽他們講蠶寶寶的故事？

直到王老師把蓋在古琴上的絲巾掀開，葉桑這才仿佛搞清楚自己為什么到這里來。

一縷金色的陽光，透過木格窗從外面照射進來，照在古琴上。琴面和七根并行排列的琴弦，閃耀出一種高貴的光。這光是內(nèi)斂的、柔和的，把葉桑的眼睛點亮了。

有些失望

第一次到王老師工作室，葉桑連琴都沒有碰一下。只是聽王老師彈了一曲《瀟湘水云》。王老師說，這是一首著名的古琴曲。

與聽何塞老師彈吉他的感受完全不同，王老師的琴聲，是幽遠的，有一點神秘，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是從古代傳過來的嗎？葉桑有些恍惚，仿佛眼前撫琴的是一個古人，就像葉桑知道的李白，或者是李商隱。中國的古人就喜歡這樣安安靜靜，輕輕地彈琴，就跟吟誦詩句一樣嗎？琴弦上發(fā)出的一個音，拖著長長的尾巴，就像夜空中的一顆流星一樣，從天空的這一頭，飛到另一頭，發(fā)光的尾巴由明亮到暗淡，長長的，直到消失在了夜空中之后，仿佛還能看見它。

王老師答應(yīng)幫葉桑買一張琴，但是，琴至少要在一個月以后才能拿到。他送給葉桑一張光碟，讓她回家聽聽。“都是一些名曲，”他說，“有我彈的，也有我朋友和老師彈的?！?/p>

本以為能抱著自己的琴回家，琴卻要在一個月以后才能拿到，葉桑不免有些失望。

王老師是想讓葉桑接觸一下琴的，他讓葉桑坐到古琴前，要她左手按弦，右手撥一下試試。葉桑正猶豫著，媽媽趕緊說：“別，還是等你的琴買來再彈吧，別弄壞了王老師的琴！”

知道王老師的琴特別珍貴，葉桑不想去碰。但是媽媽這樣說，還是令她感到不快。她又想起了倪雅云不讓她碰琴的場景，感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回家的路上，她緊閉著嘴，一聲不吭。媽媽安慰她說：“一個月很快的，也許琴還能提前送過來呢。”

葉桑還是不說話。

路過“太湖雪”絲綢店，媽媽進去買了兩條蠶絲涼被和一條絲巾。真絲小方巾是買給葉桑的，上面的圖案是一只貓咪——它就是蠶貓，蠶寶寶的守護神。絲巾上的蠶貓，比蠶種場的“吉祥”還要可愛。葉桑把它系在脖子上，心情好了起來。

“不嫌熱呀？”媽媽說，“這可是夏天?！?/p>

葉桑笑了，說：“媽媽不是說夏天蓋蠶絲的被子很涼快嗎？”

這句話，葉桑是用西班牙語說的。她已經(jīng)記住了西語蠶絲怎么說。

風(fēng)雨突至

跟平常拌嘴不一樣，這回外公外婆是真的吵起架來。在葉?？磥?，以前外公外婆斗嘴，倒像是鬧著玩，可這一回，兩個人真動了氣。

都是因為舅媽要跟舅舅離婚。

舅舅喜歡下圍棋，一有時間就下。休息日，節(jié)假日，還有每天下了班，就是跟朋友下棋。舅媽說，他應(yīng)該跟棋結(jié)婚。她一直忍著忍著，直到舅舅在外面通宵未歸，她終于爆發(fā)了。

外婆埋怨外公，說都怪他，舅舅還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外公就讓他下圍棋?！跋缕迥墚?dāng)飯吃?。俊蓖馄耪f，“下棋下成了一個呆子，好不容易三十大幾才娶到老婆，現(xiàn)在又要把老婆給下沒了?！?/p>

外公不服氣：“這能怪我嗎？你教他吃飯和走路，他怎么沒有吃飯噎死，走路跌死？”

外公這樣講好像沒啥道理，他反過來責(zé)怪外婆道：“他什么都聽你的，你為什么不叫他乖乖守在家里？”

“照你這么說是我的錯？”外婆把火燒向了兒媳，其實還是護著兒子，“不過也就是下個棋，就要鬧離婚，是她管不住男人，鬧什么鬧？”

外公覺得這樣說不公平，他對外婆說：“就是你兒子不好，沒有男人的責(zé)任心，不要怪別人。”

外婆見外公站在兒媳一邊，火更大了，說：“當(dāng)初我可是看不上她的。”

外公說：“人家有什么錯？你該管管你的兒子?！?/p>

外婆跳了起來：“兒子不也是你的嗎？子不教，父之過?！?/p>

外公氣得拍桌子：“管？我管不了，你管得了嗎？你連女兒也管不了！”

話竟然扯到了媽媽身上，媽媽說：“可別說我啊，跟我沒關(guān)系?。　?/p>

外公暴跳如雷：“怎么沒關(guān)系？你們子女哪個是聽爸媽話的？”

外婆又抓住了外公的弱點，說：“女兒當(dāng)初出國留學(xué)，不是你決定的嗎？”

外公實在氣得不行，他臉色發(fā)白，咆哮道：“所以別回來，永遠都不要回來！”

媽媽哭了起來，說：“我都回來了，還這樣說，那我還是去西班牙好了?！?/p>

看到他們吵鬧，葉桑很害怕，也跟著媽媽哭了起來。

“我們走！”媽媽賭氣地拉著葉桑就離開了外公外婆家。

來到大街上，媽媽就不哭了。她替葉桑擦了眼淚，說：“我們?nèi)タ磳毸伞！?/p>

葉桑的心，一下子又像懸浮在天上的云朵一樣：“媽媽，我們真的要回西班牙嗎？”

媽媽點了一下頭說：“嗯?！?/p>

真是沒想到啊，來中國還沒多少天，搬家風(fēng)又無情地刮了過來。葉桑這朵可憐的云兒，又要被風(fēng)吹著走，要離開她剛有一點點熟悉的地方，離開她剛開始喜歡上的震澤了。

葉桑知道媽媽一定比自己更傷心。她能猜到，在媽媽和外公外婆之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媽媽在西班牙大學(xué)只讀到一半，就跟著安東尼奧住到馬略卡島上去了。那時候瑪利亞還沒有出生，世界上還沒有她瑪利亞，當(dāng)然也沒有現(xiàn)在的葉桑。外公外婆肯定很生氣，氣得不要媽媽這個女兒了。所以媽媽一直都沒有回震澤老家。媽媽生下瑪利亞，外公外婆當(dāng)然也不認這個外孫女，他們不承認他們有瑪利亞這樣的外孫女。

葉桑這么想，心里難過極了。

母女倆走在古老的街道上，太陽火辣辣地曬著她們，葉桑卻并不感到熱。她的心里涼颼颼的。

“媽媽，明天就去馬德里嗎？”葉桑的聲音很落寞。

“我也不知道?！眿寢尩穆曇舾鄾?。

“外公外婆是不要我們了嗎？”葉桑好像又要哭了。

媽媽冷冷地說：“隨便。”

“媽媽，我們怎么辦？”葉桑小小年紀，體會到了無家可歸的悲哀。

“我們另外找一個房子住，”媽媽低聲說，“租一個房子。”

葉桑稍稍放下心來。她此刻最擔(dān)心的，是媽媽明天就帶著她飛去馬德里。她像一朵云，要再次被搬家風(fēng)吹走，吹到地球的另一邊。

走到寶塔街，遠遠就看到了慈云塔。它的尖頂，在驕陽下閃著金光。舅舅說塔頂要貼上金箔，這是已經(jīng)貼上了呀！難道寶塔已經(jīng)修好了嗎？

“媽媽，看！”葉桑是要讓媽媽看寶塔的金頂。

媽媽心情沮喪，抬頭看了一眼，并沒說什么。

腳手架還在?？梢钥吹接泄と苏驹谀_手架上，他們的身影小小的，像鴿子那么大。

她倆一步步走上禹跡橋，寶塔似乎在一點點矮下去。這座古老的石拱橋，真是高大啊。走到橋面上，仿佛天上那一大團濃云伸手就可以撈到。明晃晃的崸塘河，沿河而建的房子，盡收眼底。慈云塔下的寺院，也看得一清二楚。葉?？吹剿徚耍鹨粯拥箳煸谒?。要是有一點風(fēng)，它們就會響起來。葉桑多想聽到塔鈴的聲音啊。?！！绻丝趟徢宕嗟仨懫饋?，它好聽的聲音，也許能撫慰葉桑不安的心。

媽媽沉默著，塔鈴也沉默著。

“媽媽，外公外婆為什么不要我們了？”葉桑傷感地說。

媽媽雙手捂住自己的面孔，她是又要哭了嗎？

葉桑仰頭看，發(fā)現(xiàn)天上已經(jīng)不再是一團云，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大片，比剛才更低了。

此刻的云是灰黑色的，在翻卷，在滾動。

“媽媽，看，云！”葉桑指著天空這么說的時候，塔鈴響了起來——不是那種悠揚的叮叮聲，而是急促忙亂地響成了一片。塔鈴的聲音，夾雜在呼呼的風(fēng)聲中，好像是一些慌亂的鳥兒在鳴叫。

太陽不見了。腳手架上的工人也不見了。

天暗了下來，仿佛夜晚在瞬間降臨。

“要下雨了！”媽媽的聲音有點驚慌。

正說著，雨點就落下來了。

雨點砸在橋板上，嗒嗒地響。葉桑的臉都被雨點砸痛了。

天上落下來的，仿佛不是雨，而是冰雹。

“快跑！”媽媽拉起葉桑的手，飛快地往橋下跑。風(fēng)追著她們，雨打著她們，噼里啪啦的聲音嚇唬著她們。等她們躲到一個過街廊檐下的時候，兩個人的頭發(fā)都淋濕了，衣裳也濕了。

“這個雨，來得太突然了！”媽媽有點狼狽地說。

“阿嚏！”葉桑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阿嚏！”媽媽也來了一個。

“阿——嚏！”葉桑又打了一個。

“阿——嚏——”

“阿——嚏——”

母女倆你一個“阿嚏”我一個“阿嚏”，像是在比賽打噴嚏。

雨過天晴

這場雨，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灰色的云，讓出了天空的一角，又藍又干凈的一角。

小鎮(zhèn)上的一切，都變得特別干凈，仿佛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澡。石板路面亮晶晶的，把天空那一小塊藍色揉碎在地上。地面還倒映出寶塔的金頂，仿佛水里游著幾尾金色的小魚兒。

雨過了，風(fēng)停了。塔鈴和整個世界一起安靜下來，仿佛誰都沒有在大風(fēng)大雨中有過半點驚慌。

舅舅拎著一把濕漉漉的雨傘，找到了葉桑母女倆。

“在這兒啊，我在鎮(zhèn)上已經(jīng)兜了三圈了！”他的嗓音提得很高，仿佛還有風(fēng)雨的喧嘩掩蓋他說話。

老街上汽車開不進來，所以舅舅只能步行尋找她們。他雖然有一把傘，身上還是淋濕了。剛才的風(fēng)雨實在是太大了。

“爸媽讓我來找你們，”舅舅對媽媽說，“他們急壞了?！?/p>

舅舅的話讓葉桑感到寬慰。外公外婆沒有不要她們，她和媽媽走掉了，不見了，他們很著急。要是沒有舅舅，他們一定會自己出來找她們的，是嗎？這么大的風(fēng)雨，她們沒有傘，她們在震澤沒有自己的房子，外公外婆會忍心讓她們?nèi)頋裢噶髀浣诸^嗎？

葉桑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了。剛才在風(fēng)雨中她沒有哭，現(xiàn)在風(fēng)停了雨住了，藍天又可愛地露出來了，太陽光也金燦燦地從云層后面照射下來，她卻感到一陣心酸，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淚再也無法忍住，雨點一樣落下來，砸下來——砸得手有點痛，砸在地上啪啦啦地響。

媽媽也哭了。好像只讓葉桑一個人哭很不夠意思。是啊，媽媽也委屈啊，媽媽一定更傷心。

舅舅不知道該安慰誰好，他不說話，只是打開手里的傘，旋轉(zhuǎn)起它來。傘上的雨水，在快速的旋轉(zhuǎn)中飛射出去。

傘越轉(zhuǎn)越快，再也沒有小水珠飛出來了，舅舅收起傘說：“都怪我。但是，我也沒辦法，又不是我要離。”

媽媽不再哭，但臉上還是濕濕的，不知道是眼淚還是雨水。

葉桑舔了一下流淌到嘴唇上的水，有一點咸，肯定是淚水啦。

“你就不能少下一點棋嗎？”媽媽對舅舅說。

舅舅將傘卷緊，扣上搭扣，說：“又不是賭，又不是干壞事?！?/p>

媽媽說：“誰也沒讓你不下棋吧？但是一有空就下，總是下下下，下得通宵不回家，這也太過分了吧！”

舅舅好像還不承認是他的錯：“就只一次嘛?！?/p>

“阿——嚏——”媽媽又打了一個大噴嚏。

葉桑不甘示弱似的，緊接著一連來了三個。

“快回家吧，”舅舅說，“快回家去洗個澡，換身衣裳，別感冒了。”

“你先回去吧！”媽媽冷漠地說。

可是葉桑好想趕快回去，頭發(fā)和衣裳都是濕的，貼在身上很不舒服。為什么媽媽還不愿意回去呢？舅舅不是說了嘛，是外公外婆要她們回去的。

“別賭氣了，”舅舅落寞地說，“賭氣真的很沒意思。一天到晚不開心，真還不如不結(jié)婚，還不如爸媽不生我出來。”

葉桑不喜歡大人說這樣的話，讓她聽了心里難受。但她是個懂事的孩子，她只是裝作沒聽見，并沒有插嘴說話，更沒有吵鬧。

媽媽長嘆了一口氣，對舅舅說：“去好好道歉，請她原諒?！?/p>

舅舅像個聽話的大男孩：“我會的，我會跟她說的。”

三個人在下塘街沿著崸塘河往西走，河水豐沛，與河岸幾乎齊平了。河里的魚兒，會不會游得太快，一不小心就沖上岸來？江南的河，跟馬德里的太不一樣了。馬德里曼薩納雷斯河里，水總是只有一點點，就像是低深河床里零碎的冰。

下塘街的路面上，雨水還沒有干，葉桑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好像他們是在水面上行走。

給了她安全的感覺

夜里葉桑發(fā)起了高燒，全身滾燙，卻還是覺得冷。

“大熱天，總不見得蓋兩條被子吧？”外婆關(guān)掉了空調(diào)，說，“去醫(yī)院掛個急診吧?！?/p>

外公不贊成，他說：“去醫(yī)院又是掛鹽水?！?/p>

媽媽也不同意去醫(yī)院，說：“不用去醫(yī)院吧，多喝點水就行了?！?/p>

外婆不放心，說：“小孩子嫩，怕燒壞呢?！?/p>

外公很反對掛鹽水，他說，媽媽小時候就是一發(fā)燒就去醫(yī)院，掛鹽水，鹽水里加了地塞米松，掛下去燒倒是退了，但是手臂上汗毛變粗了，嘴唇上還長出了小胡子?！凹に夭荒茈S便用的！”他說。

媽媽的觀點和外公一致：“是啊，西班牙人感冒很少吃藥的，更不會掛鹽水?！?/p>

外婆又把矛頭指向外公，說：“不見得有病不看呀，待在家里自己會好？要是都像你，不管得了什么病，都不肯去醫(yī)院，醫(yī)院不就要關(guān)門了嗎？有病就要治，醫(yī)院又不是火葬場，怕什么？”

媽媽說：“感冒還真不用治，多休息多喝水，過幾天就好了。”

剛才大家都是壓低了嗓門說話，唯恐吵醒了葉桑?？墒峭馄乓驗橛X得她有理，忍不住聲音又提高了：“發(fā)燒呢，額骨頭燙得像電燈泡一樣，燒壞了怎么辦？”

媽媽把濕毛巾放進冰箱，說：“過一會兒拿出來冷敷吧，放在額頭上，物理降溫?！?/p>

外公說：“我看還是中藥好，喝點柴胡沖劑，清熱解毒。”

其實葉桑躺在小房間里，外頭他們說了什么，她都聽到的。她很困，但不想睡著。睡著了就做夢，做一些很可怕的夢。她夢見自己被外公外婆往家門外推，她拉著媽媽的手，要媽媽救她?？墒菋寢屇樕F青，反而猛推了她一把，她就跌進了河水滿滿的河里。她還夢見了易瑪小姐，“嗨，易瑪小姐——”她興奮地喊道?？墒沁@個人回過頭來，冷冷地對她說：“我是倪雅云?！钡降资且赚斝〗氵€是倪雅云？她無法分清。這個模糊的女孩，看見葉桑一個人孤零零走在街上，便嘲笑道：“葉桑，你是一個流浪漢，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哈哈哈?！?/p>

客廳里，外公外婆和媽媽說話的聲音時小時大，方言夾雜著普通話，聽上去并不太真切，但葉桑感覺到了，他們沒有嫌棄她，沒有不要她，他們因她發(fā)燒而著急。他們討論著，爭論著，都是為了她。葉桑雖然燒得難受，心臟怦怦地跳得好快，好像要從胸膛里躥出來，腦子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現(xiàn)在到底是白天還是深夜，但內(nèi)心竟然有一點幸福的感覺。躺在小床上，她感到踏實。馬德里遠在天邊，可是這里，震澤小鎮(zhèn)，外公外婆小小的家，給了她安全的感覺。

震澤娃娃

外婆燉了一鍋雞湯，用了兩只雞。兩只雞不是同時放在鍋里燉，而是先將一只雞用慢火燉爛了，然后，撈掉雞肉雞骨頭，再把另一只雞放進湯里煮。這樣燉出來的雞湯，才是最濃最有營養(yǎng)的。外婆說：“你們吃的那些雞，都不能算是雞，幾十天就長大的雞，能算雞嗎？能好吃嗎？”她說的“你們”，也不知道是指誰，可能就是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吧?！拔业碾u，是真正的走地雞，是我讓鄉(xiāng)下老楊送來的，是竹林里長大的雞。養(yǎng)了一年了，吃竹林里的蟲子，能飛起來，飛到竹梢上——那有多高？那比房子還高！”她喋喋不休地夸耀著她的雞。

外公很難得與外婆意見一致，他說：“雞湯是能治感冒的?！?/p>

碗里的湯，漂著黃黃的油花，葉桑看了覺得有點反胃。她已經(jīng)好久沒吃東西了，肚子里很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餓了。餓了就應(yīng)該想吃東西呀，但她不想吃。好像什么都不能勾起她的食欲。外婆將雞湯端到她面前，她的眉頭竟然皺了一下。

但是一口喝下去，便覺得好喝極了。好像胃一下子就接受了，來了精神。又喝一口，再喝一口，很快就把一小碗雞湯全部喝完了。

媽媽饞了，說：“我也喝一碗吧?！?/p>

外婆說：“你可以吃一個雞腿，湯就留著桑桑喝。”

媽媽有點不高興地說：“這么多湯，她一個人怎么喝得完？外婆真偏心啊！”

外婆還買了香菜團子和定勝糕給葉桑吃。都是震澤的特產(chǎn)。定勝糕粉紅色的，外婆說，吃了它，病就好了，定勝定勝，一定戰(zhàn)勝疾病。外婆這么說，讓媽媽想起了她考高中的時候，外婆也讓她一定要吃這個糕，說吃了就能考出好成績。

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舅舅帶著舅媽來了。

葉桑從馬德里來到震澤，雖然已經(jīng)見過舅媽，但是，她覺得舅媽今天特別漂亮。舅媽的皮膚又白又干凈，看上去就像是美顏過的照片。如果她在馬德里，那么西班牙人只能算是黑人。

“好點了嗎，洋娃娃？”舅媽摸了一下葉桑的額頭說，“沒燒了?！?/p>

“不要叫我洋娃娃！”葉桑說。舅媽上次見到她，叫她洋娃娃，葉桑就抗議過了，說她不是洋娃娃。

可是舅媽說：“我偏要叫你洋娃娃，你就是洋娃娃，可愛的洋娃娃?！?/p>

不知道為什么，葉桑并不生氣。也許是她很喜歡舅媽吧。她一定要叫她洋娃娃，那就讓她叫吧，但是別人不可以這么叫。

“好香??！”舅媽嗅著空中雞湯的香氣，在葉桑對面坐下來說，“我也想喝一碗?！?/p>

外婆不說話，只是看了看舅舅。舅舅很聰明，明白了外婆的意思，他知道外婆不想讓舅媽喝雞湯，但又不敢說出來。舅媽畢竟不是外婆的親女兒。

舅舅對舅媽說：“你又沒感冒，喝什么雞湯?！?/p>

舅媽說：“我說著玩的，你急什么？一碗雞湯會把你們家喝窮了?。俊?/p>

外婆的臉色，明顯不好看了。

葉桑并不知道大人話里的微妙，她喝了雞湯，精神好多了，心情也不錯?！熬藡專灰司穗x婚，好嗎？”她突然這么說。

舅媽說：“這要看他保證書寫得怎么樣?！?/p>

葉桑問：“什么是保證書？”

舅媽笑而不答。

葉桑便問媽媽：“媽媽，什么是保證書呀？”

媽媽也笑了，說：“你讓舅舅拿出來給你看看，你就知道了?！?/p>

舅舅的表情很尷尬，臉都紅了。

“還沒寫呢，三天之內(nèi)必須寫好！”舅媽說。

外婆說：“別動不動就說離婚。”

“誰動不動就說了？”舅媽反問外婆。

外公責(zé)怪外婆不會說話，外婆對外公說：“你會說，你比外交部發(fā)言人還會說，那你說呀，你說幾句好聽的出來呀！”

媽媽跟葉桑咬耳朵，悄悄說：“舅媽都跑來咱們家了，你說她還要離嗎？”

“不離！”葉桑也把嘴塞進媽媽耳朵里說。

外婆對舅舅說：“以后，別再下什么棋了，好好過日子?！?/p>

外婆說什么，外公好像都要發(fā)表不同意見。當(dāng)然，反過來也一樣，外婆的嘴也總是不饒人。

“下圍棋就不是好好過日子了？”外公總是故意要跟外婆抬杠。

“下得家都不回了，這還算過日子嗎？”舅媽說。

舅舅分辯道：“不是只有一次嘛?！?/p>

舅媽很兇地說：“一次還不夠？那你天天不回家好了！”

“以后再不能這樣了！”外婆說。

舅媽規(guī)定舅舅：“以后最多每星期下一次?！?/p>

“兩次吧！”舅舅有點可憐地說。

“一次確實太少了?！蓖夤珟途司苏f話。

“就一次，只能一次！”舅媽堅決地說。

舅舅說：“一次肯定不行的。”

舅媽目光凌厲地看著舅舅，說：“你再說一遍?！?/p>

舅舅不敢再說。

舅媽說：“一次，這個要在保證書里寫清楚的！”

外婆說：“我看一次都不要，下什么棋呀，還不如聽聽評彈看看電視?！?/p>

媽媽也參與了這場討價還價：“從此戒棋了，我看也不現(xiàn)實。下圍棋不是賭博酗酒，是高雅的活動。我看這樣，原則上每周一次，如果外面有比賽，那就兩次，特殊情況三次也不是不可以。當(dāng)然，家里有事情，一次都不下也沒問題啊。下棋又不是必需品，又不是吃飯睡覺。不吃飯不睡覺不行，不下棋也不會死嘛?！?/p>

舅媽不再說什么，舅舅也不說話，外公外婆也不再發(fā)表什么意見了?？磥泶蠹叶急容^認同媽媽說的。大家不再爭論，也不再提下棋和離婚的話題了。舅媽和外婆從廚房里端出一道道菜，媽媽和舅舅幫著擺放碗筷。外公拿過他的酒瓶和酒杯，葉桑對外公說：“我來倒，我?guī)屯夤咕瓢伞！?/p>

外公開心地笑了，說：“我們家洋娃娃最乖了?！?/p>

葉桑大聲抗議：“我不是洋娃娃，不要叫我洋娃娃！只有舅媽才能叫?！?/p>

舅媽笑成了一朵花，她摟著葉桑說：“既然桑桑不喜歡，那我也不再叫你洋娃娃了。”

舅媽抱著葉桑，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葉桑覺得舅媽就像一個大姐姐。要是自己有這樣一個姐姐該多好呢！不過，她是她的舅媽，不也挺好嗎？葉桑這么想的時候，心里又變得不太踏實了，她握住舅媽白皙的手，認真地說：“舅媽，你一直都是舅媽，好嗎？”

舅媽在葉桑的另一面臉頰上又親了一口，說：“我聽你的，我的洋娃娃?！?/p>

葉桑說：“不是說了不再叫我洋娃娃嗎？”

舅媽笑了起來，說：“哦，我怎么這么快就忘記了。你不是洋娃娃，你是中國娃娃，你是震澤寶寶。”

“我是蠶寶寶！”葉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這么說。也許，她覺得自己的名字就是跟蠶寶寶有關(guān)系吧。蠶寶寶是吃桑葉長大的，蠶寶寶非常了不起，它吐出來長長的絲，可以繞地球一圈一圈又一圈。世界上許多衣裳，許多被子，許多圍巾，都是用震澤蠶寶寶吐出來的絲做成的。

攜琴訪友

一張屬于自己的古琴出現(xiàn)在面前的時候，葉桑真是激動。她兩眼放光，身體都禁不住微微顫動起來。王老師很隨便地彈撥它幾下，葉桑就已經(jīng)覺得美妙動聽。它發(fā)出的聲音，好像是比王老師的琴還要好聽。比倪雅云的琴，當(dāng)然更好啦——葉桑一廂情愿地想。

王老師一邊彈，一邊調(diào)音。葉桑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看王老師動作有力，她忽然有些擔(dān)心，可別把琴彈壞了呀！

她這才想起，那天她撥了一下倪雅云的琴弦，倪雅云不讓她彈，倪雅云的心情，一定跟現(xiàn)在的她是一樣的。此刻，好在只是王老師在彈她的琴，若是換了別人，葉桑會允許他們彈嗎？可能連摸一下都不肯的。

“聲音不錯！”王老師一邊撥弄琴弦，一邊夸贊說。

葉桑感到開心極了。也不知道是為什么，這種心情，跟以前媽媽給她買了鋼琴和大提琴是不一樣的?？赡苁且驗?，在她心目中，古琴是一種神奇的樂器，它是古老的。媽媽給她講的高山流水的故事，她早就記住了。王老師工作室的墻上，還掛了一幅青花瓷板畫，畫上走著一老一少兩個人，少年的懷里，就抱著一張古琴。王老師說，這是一塊清代的瓷板，上面畫的是“攜琴訪友”。王老師說，這個題材在古代的繪畫里是常見的，一些雕刻上也會有。因為古琴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很雅的一件東西，琴棋書畫的琴，指的就是古琴。

看著墻上的攜琴訪友圖，葉桑覺得畫上的小朋友仿佛是她呢。當(dāng)然，她沒有穿畫中人那樣的衣裳，鼻子可能也比那個小孩高一點。她的想象力活躍了起來，想象自己已經(jīng)穿上了古人的衣裳，抱著琴，跟在那個仙風(fēng)道骨的古人身后，行走在山水之間。遠處是崇山峻嶺，近處有小石板橋和潺潺的溪流，還有幾棵奇松怪柏。他們這是要去往哪里？是去見一個住在茅屋里的長胡子老爺爺吧！老爺爺并不住在茅屋里，而是在一座兩層小樓上。他下樓迎接他們，把他們帶到樓閣的二層。窗外的風(fēng)景真美啊，他們依窗而坐。葉桑把琴從布袋里小心取出來，仙風(fēng)道骨的古人就開始彈琴。他的琴聲，合著窗外溪流的聲音和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聲聲撥動葉桑的心弦。小樓的主人捻著白須，和葉桑一樣聽得入神。一曲彈畢，不僅主客都不出一聲，窗外竟也是萬籟俱寂。只有古琴的余音，在他們耳朵里拖著長長的尾巴，似有若無地回響。

“真好聽，我也想學(xué)了！”聽王老師彈完一曲，媽媽這么說。

“我會好好學(xué)的，我會認真練的，天天練！”媽媽話音剛落，葉桑馬上這么說。她是不想讓媽媽彈她的琴，但又不能明說不讓媽媽彈。她強調(diào)自己會好好學(xué)認真練天天練，意思就是，她的琴是不會有空閑給媽媽彈的。

媽媽看出了女兒的小心思，撇了一下嘴說：“放心，沒人跟你搶。只要你不半途而廢就好?！?/p>

“上面的弦，是用蠶絲做的嗎？”葉桑問王老師。

“哦，這個是鋼弦?！蓖趵蠋熣f：“你也想要絲弦嗎？”

葉?？隙ǖ攸c點頭。

王老師說：“我也喜歡絲弦，不過——”

媽媽說：“絲弦是不是很貴？”

王老師說：“確實要比鋼弦貴一些，主要是絲弦不耐用，如果起毛了，就要換弦。”

媽媽遲疑了一下，對葉桑說：“你現(xiàn)在還是初學(xué)，先用鋼弦，以后彈得好了，再用絲弦，好嗎？”

葉桑有點小失望，她看了看王老師。

王老師說：“我也主張先用鋼弦，等你學(xué)好了，王老師獎勵你一副絲弦?！?/p>

媽媽趕緊說：“不要不要，謝謝王老師。以后葉桑學(xué)好了，我們自己買好了。”

葉?？粗那?，琴面輕微的弧度，讓它顯得特別光亮。她應(yīng)該感到滿足，給她買這張琴，媽媽已經(jīng)花了很多錢，葉桑也不愿意媽媽為再花錢而心疼了。

抹、托、劈、挑、剔、勾，王老師一樣樣教這些古琴最基礎(chǔ)的指法?！昂?，很好，”他既是表揚，也是鼓勵，“放松，手指放松，手腕、手臂都要放松。對，這樣很好。”

葉桑坐著認真地彈，旁邊葉媽媽的手指也悄悄在動，像是撥著空中看不見的琴弦。

倪雅云父女倆走進來的時候，葉桑心里感到很驕傲。

“這是我的琴！”她對倪雅云說。

“你的琴是不是比我的好看呀？”倪雅云抱著琴，她的琴裝在一個布袋子里。

倪雅云的琴袋真是好看呀，上面還繡著一朵很大的粉紅色花。

王老師對葉媽媽說：“回去也要做一個護琴的袋子呢?！?/p>

倪爸爸指著倪雅云的琴說：“面料是緙絲的?！?/p>

王老師說：“這也太珍貴了吧！”

葉桑不知道緙絲是什么，但是聽王老師這么說，又看到倪雅云那得意的樣子，就有點自慚形穢，可又不好意思當(dāng)著大家的面對媽媽說自己也要一個緙絲的琴袋。

葉媽媽是知道緙絲為何物的，她對倪爸爸說：“這緙絲芍藥花真漂亮，是哪里買的？不會是你自己織的吧？”

“我自己哪里會織？你開玩笑了！”倪爸爸聽出來了，葉媽媽是在諷刺他。

葉媽媽說：“這圖案真好?！?/p>

倪爸爸告訴葉媽媽說：“我是在絲創(chuàng)園買的，很多花樣，還有一種水仙花圖樣的，你可以去買來給葉桑做琴袋?！?/p>

輪到倪雅云彈琴的時候，葉桑又自卑起來。雖說倪雅云肯定不能算是已經(jīng)會彈古琴，但是，她彈出了曲調(diào)，姿勢也肯定比葉桑好多了。

倪雅云彈的時候，王老師讓葉桑在邊上看。葉媽媽和倪爸爸，也站在倪雅云身邊，看她彈琴。

大家都圍著她看，倪雅云非但不害怕，反倒像是很得意。她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嗎？可是她經(jīng)常彈錯?！板e了！”“不對！”王老師幾次三番指出她彈錯的地方。當(dāng)然，王老師也有夸她彈得好的時候——“對！”“很好！”他說。

王老師夸倪雅云的時候，葉桑心里的滋味怪怪的。

輪到葉桑了，她不肯彈，把手藏到了身后。

她覺得大家一定會笑話她的，因為跟倪雅云相比，她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王老師說：“別怕難為情。你才第一天學(xué)，就很不錯了，手指的力度特別好?！?/p>

媽媽也鼓勵她說：“誰都是從不會到會，從彈得不好到彈得好。害羞就不能進步?！?/p>

葉桑的腦子里，是閃過逃走的念頭的。但是想到她以前學(xué)鋼琴、大提琴都沒有學(xué)會，一直被媽媽說，她自己也因此瞧不起自己，所以想了想便硬著頭皮坐了下來。

按照剛才王老師教的，她認真地彈，抹、托、劈、挑、剔、勾，每個動作都做了幾遍。雖然很緊張，但她還是盡量努力地完成了。

“很好??！”王老師說。

倪爸爸也夸獎了葉桑，他的態(tài)度十分友善。

倪雅云說：“比我剛學(xué)的時候好多了。”

葉媽媽沒說什么，但她顯然對女兒的表現(xiàn)是滿意的，臉上漾起了笑容。

蠶室空蕩蕩

夏日的蠶種場空空蕩蕩的，只有滿身金黃的吉祥在屋頂上打盹兒。高大的泡桐樹，把陽光斑駁地投射到它的身上，它是一只閃光的貓。

“吉祥——”葉桑仰著頭叫它。

它不理睬，連尾巴都懶得動一動。

“吉祥——”聽到倪雅云喊它，它轉(zhuǎn)過腦袋，不過也只是對著兩個女孩看了一眼，就繼續(xù)當(dāng)它的思想家了。

“它精著呢！”倪雅云說，“如果我手里拿著貓條，它早就跑過來了。”

“那，要不要拿貓條來喂它？”葉桑很希望它跑下來。

倪雅云說：“不能老是喂它。它吃多了貓條，就什么都不吃了?！?/p>

倪雅云以專家的口吻告訴葉桑，不能讓吉祥吃得太飽，貓糧啦，貓條啦，罐頭啦，它吃得太好，就會變成一個大胖子，還會得心臟病。而且，太胖了就不帥了。倪雅云說，蠶種場的人跟倪雅云家說了，就是不能把它喂得太飽，否則，它見了老鼠都懶得去抓。它是蠶種場的貓，它是蠶貓，養(yǎng)它就是為了不讓老鼠來偷吃蠶寶寶的。但是現(xiàn)在有很多貓，老鼠都不怕它們了。倪雅云說，吉祥來之前，蠶種場有一只貍花貓，就是整天吃得太好了，竟然跟老鼠一起玩，老鼠根本不怕它，把它當(dāng)作好朋友。

倪雅云說：“到了養(yǎng)蠶季節(jié)，就更不能給它多吃。要讓它經(jīng)常覺得肚子餓，只有這樣，見了老鼠，它就會追上去，撲過去，老鼠就嚇得不敢來了?！?/p>

“那它餓了會不會吃蠶寶寶？”葉桑有些擔(dān)心地問。

倪雅云蠻有把握地說：“那不會，貓不吃蠶寶寶的?！?/p>

“為什么？”葉桑問得有點傻。

倪雅云有些不屑地反問道：“你餓了會吃蠶寶寶嗎？”

葉桑趕緊搖頭。想到要把軟軟的蠕動著的蠶寶寶放進嘴里，葉桑的頭皮都麻了，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蠶蛹是可以吃的。”倪雅云說。

“我不會吃蠶蛹的！”葉桑很堅決地說。

倪雅云說：“我也不敢吃，怕怕的?！?/p>

葉桑是聽媽媽說過的，蠶寶寶吐完了最后一寸絲，它就在繭子里變成了蛹。蠶蛹最后會變成蛾子，從自己結(jié)的繭中鉆出來，像蝴蝶一樣飛出來。它產(chǎn)下的一粒粒籽，又會長成一條條蠶寶寶。但是很多蠶繭，都會被用來抽絲。繭子泡在熱水里，轉(zhuǎn)啊轉(zhuǎn)啊，越轉(zhuǎn)越小，直到長長的銀絲被全部抽完。這時候的蠶蛹，就再也不會變成蛾子了。蠶蛹就會被用來當(dāng)作人的食物?！坝驼撕芟?，高蛋白的，營養(yǎng)非常豐富！”媽媽說。媽媽還說，許多蠶蛹還會用來喂豬，豬吃了蠶蛹長得特別壯?！暗也灰赃@種豬肉，味道怪怪的?！?/p>

媽媽說這些的時候，葉桑的心里越來越不舒服，她差點兒要哭了。

“蠶寶寶好可憐！”葉桑說。

媽媽是這樣對葉桑說的：“蠶寶寶的貢獻實在是太大了。但是，如果不抽蠶絲，不把這種寶貴的財富給人類利用，那也就體現(xiàn)不出蠶寶寶的偉大了?！?/p>

倪雅云輕輕一推，就把蠶室的木門推開了，它發(fā)出了吱呀的聲音。葉桑跟在倪雅云身后走進去，一股清涼的味道撲面而來——這是蠶寶寶的味道呢，還是桑葉的味道？

一個個竹編的大匾，就像一張張碩大的黑膠唱片。竹匾內(nèi)空空的，沒有蠶，也沒有桑葉?？墒侨~桑的耳朵里，卻似乎能聽到一種細微的聲音，沙沙沙，很像微風(fēng)中樹葉的響動，又像是小雨的淅瀝之聲。她想象所有的匾里裝滿了蠶寶寶，它們白花花的一片。葉桑害怕它們?nèi)鋭拥臉幼訂?？因為知道蠶寶寶是偉大的動物，所以葉桑不害怕。那么，如果讓一條蠶寶寶爬到她的手上呢？她會愿意嗎？

倪雅云抓住一個蠶匾，把它轉(zhuǎn)了一下。葉桑學(xué)著她的樣子，也轉(zhuǎn)起了蠶匾。她們兩個人，面對面玩起了轉(zhuǎn)蠶匾的游戲。她們快樂地笑著，轉(zhuǎn)著，將蠶匾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轉(zhuǎn)了一個又一個，幾乎把蠶室里所有的竹匾都轉(zhuǎn)了個遍。她們的笑聲，在蠶室回蕩，就像這空蕩的大房子里，并非只有她們兩個人，而是有許多孩子在這里盡情地嬉戲玩耍。

“啊呀！”葉桑突然叫了起來。

“怎么啦？看見鬼啦？”倪雅云被葉桑的驚叫嚇了一跳。

是葉桑的手被竹刺扎到了。竹刺很細，看不到它。但是一碰手指，就痛得鉆心。

“把它擠出來吧，”倪雅云說著要來抓葉桑的手。

“不要！”葉桑躲開了。

倪雅云像是什么都懂，說：“竹刺扎進肉里，要是不弄出來，手指就會腫起來，腫得像胡蘿卜一樣，整個手都要腫起來，腫得像饅頭?！?/p>

“那我會不會死??？”葉桑快要哭了。

倪雅云蠻有把握地說：“把它擠出來，就不會?！?/p>

葉桑怯怯地將手遞給倪雅云。倪雅云還沒擠，剛碰到她扎了竹刺的地方，她就大叫了起來。

倪雅云想到了一個辦法，說用創(chuàng)可貼可以把竹刺從肉里粘出來?？墒悄睦镉袆?chuàng)可貼呢？

“我家有，走，去我家！”倪雅云說。

半個和整個

用掉了好幾個創(chuàng)可貼，都沒有把竹刺粘出來，葉桑痛得不肯再試了。她嚷嚷著要回家，要讓媽媽帶她去醫(yī)院。

倪雅云說，去年她被一條刺毛蟲蜇了，爸爸就是用這個方法把毒刺粘出來的。一定是竹刺太粗太硬了，在葉桑的肉里刺得太深太緊了，所以粘不出來。

葉桑愁眉苦臉地回到家，媽媽說，只有用縫衣針才能把竹刺挑出來。

葉桑怕痛，但她更怕死。媽媽取了一根針，用酒精棉球擦了消毒，然后捏緊葉桑的手指。葉桑咬著牙，閉上眼，頭扭向一邊。

刺挑了出來，葉桑額頭冒汗，眼淚也淌了下來。

“挑出來就好了，舒服了?！眿寢岄L嘆一口氣，接著說了一句讓葉桑聽不明白的話，“有些事，刺在心上，要是也能挑出來就好了?！?/p>

從手指里取出來的竹刺，上面沾著血。媽媽將它挑在針尖上，遞給葉?？?。竹刺小小的，細細的，比魚刺還要細小。為什么它刺在肉里又脹又痛，這么難受呢？

媽媽去絲創(chuàng)園買到了緙絲，她要為葉桑做一個漂亮的琴袋。葉桑太喜歡這緙絲的顏色了，尤其是上面的水仙花，一叢綠葉上，開著十幾朵淡黃色的小花。媽媽說，水仙只有在冬天才開花，花朵小小的，卻特別清香?！靶』ú畔?，大朵的花常常是沒有香味的?！眿寢屨f。

外婆想用縫紉機為葉桑做琴袋，但媽媽堅持要手工縫制。媽媽說，只有一針一線地縫，才會熨帖，才對得起古琴的風(fēng)雅。

媽媽的手指，靈巧地穿針引線，葉桑看了很羨慕。她也想拿起針試一試，媽媽說：“不怕被針扎了嗎？”

縫衣針亮閃閃的，比竹刺可要粗大多了。外婆在一邊說：“剛被竹刺扎了，還想被針扎?。窟€怎么彈琴?。俊?/p>

聽說會影響彈琴，葉?？s回了手。

媽媽花了兩天時間，才把琴袋縫好。古琴裝進袋里，不大不小正好。葉桑的心里，甜美極了。她抱起琴，學(xué)著瓷板畫上那個古代少年的樣子，在客廳里走了好幾圈。餐桌是山，椅子是小橋，花架是蒼松，外公的玻璃魚缸是山澗的流水——葉桑仿佛古人，跟著高士攜琴訪友，行走于如畫的山水之間。

多余的面料，灰綠色的緙絲，媽媽當(dāng)然舍不得丟棄。她縫制了兩個香囊。她對葉桑說，到了端午時節(jié)，里面裝入艾草和雄黃，小孩子掛在身上，可以強身辟邪，這是中國的民間傳統(tǒng)。

小小的香囊真是可愛，袋口收緊以后，就像一枚奇異的果實。“另一個要送給易瑪小姐，好嗎？”葉桑問媽媽。

媽媽說：“當(dāng)然好啊?？墒悄闶裁磿r候才去西班牙呢？”

葉桑搖動雙手，說：“不是不是，是易瑪小姐說她要來中國?！?/p>

媽媽說：“好啊，歡迎她來中國玩?！?/p>

易瑪小姐曾在給葉桑的信中寫道：“親愛的瑪利亞，你為什么不是一個男人呢？如果你是男人，我長大了就要嫁給你?！?/p>

葉桑把這個說給媽媽聽，媽媽笑了，說：“她可以嫁給一個中國男人啊?！?/p>

葉桑高興極了，說：“ok，ok，我要對她說，讓她快快長大，當(dāng)中國人的老婆，再也不回西班牙，永遠和我在一起。”

“媽媽，我和中國人結(jié)婚，生下來的孩子還是混血兒嗎？”葉桑這樣問，讓媽媽覺得很突然。

“你不喜歡自己是混血兒嗎？”媽媽反問女兒。

葉桑點點頭，又搖搖頭。

媽媽對葉桑說，是中國人還是西班牙人，是半個中國人還是半個西班牙人，其實都沒關(guān)系。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愛這個世界，愛自己的親人，愛世界上的人，快樂地生活，勇敢地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

葉桑想了想說：“我是大半個中國人，小半個西班牙人?！?/p>

媽媽說：“如果只是指你的身體，可以這樣說。但是你心里特別愛震澤，特別愛古琴，愛中國的文化勝過愛西班牙，你愛這里所有的人，那么你的心，整個就是中國的?！?/p>

吃什么補什么

慈云塔的修葺，已經(jīng)接近尾聲。舅舅驕傲地說，竣工的那一天，報社和電視臺都要前來采訪。他把千年古塔比喻為一個不老的美人，說她就像仔仔細細地洗了一個澡，換上了一身新衣裙，還畫了眉，抹了腮紅，涂了唇膏。她將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光彩照人，儀態(tài)萬方。

再過一個月，寶塔修繕全部完成，就要舉行隆重的紀念活動?？墒牵司藚s從塔內(nèi)的樓梯上摔了下來。也許是他過于興奮，一邊踩著木梯，一邊察看整修過的角落。一腳踏空，他從梯子上跌下來，把腿摔折了。

醫(yī)生給他上了石膏，讓他務(wù)必好好休息。醫(yī)生說，沒有三個月，是絕對不能下地走路的。

舅舅焦慮萬分，拄著兩個拐杖還想去工地，卻被大家勸阻了。“你這樣子，別去添亂了。要是再摔一跤，腿就廢了！”舅媽說。

“可我不放心！”舅舅憂心忡忡。

“你只是個副工，總工程師在呢，沒了你，寶塔難道會長腿逃走?。俊本藡尩淖彀鸵彩遣火埲说?。

舅舅就躺在床上，在手機上下圍棋。

舅媽說：“這不正好嗎，天天下圍棋，除了下棋就是下棋，這不正是你向往的美好生活嗎？”

舅舅卻說：“人跟人下才有意思，跟機器下沒勁?！?/p>

外婆熬了骨頭湯，讓媽媽給舅舅送去?！俺允裁囱a什么！”外公表示贊同。

葉桑跟媽媽一起去舅舅家送湯，舅舅卻說，舅媽已經(jīng)一連三天煮了骨頭湯讓他喝，他已經(jīng)喝厭了骨頭湯，甚至提起骨頭湯就想吐。

媽媽對舅舅說：“媽買的是筒子骨，不一樣。她半夜就起來熬湯了，骨髓都熬出來了?！?/p>

舅媽聽到這個話，就不高興了，說：“我熬的雖然不是筒子骨，但煮了幾小時，骨頭已經(jīng)像餅干一樣酥了，難道鈣質(zhì)不豐富嗎？”

媽媽承認自己不會說話，請舅媽不要生氣。舅媽說：“我不生氣。我要生氣，肚子都氣得像青蛙那么大了。人家摔斷了腿，好像是我害的，整天沒有好臉色呢！”

舅舅上了石膏，動彈不得，火氣有點大：“什么都別說了，反正我不喝，誰喜歡喝誰喝?！?/p>

舅媽去廚房取來小碗和勺子，從葉桑她們端來的砂鍋里舀了一碗湯，遞給葉桑說：“桑桑喝吧，我聞著也覺得香，一定好喝?！?/p>

媽媽也對葉桑說：“喝吧，舅舅不喝，我們喝。”

媽媽和葉桑，還有舅媽，三個人每人端了一碗筒骨湯，喝得哧溜哧溜的。

舅舅說不要喝，還說聽到骨頭湯就想吐，可他看著葉桑她們喝，竟然饞了。他不好意思說也要喝一碗，只是裝出不屑的樣子說：“又不是山珍海味，這么好喝??？”

如果這時候有人對他說，你要不要來一碗，他一定會說“好吧”?？墒蔷藡尣徽f，媽媽也不說。

葉?？吹骄司说暮斫Y(jié)在動，他是在咽口水嗎？便說：“舅舅，你真的不想喝骨頭湯嗎？你不想腿快快好起來嗎？”

“我想吃豬腦！”舅舅說，“我的腦子有問題，走個樓梯都不會。吃什么補什么，我要用豬腦來補補?！?/p>

他一點都不像是開玩笑，卻把大家都逗樂了。

葉桑說：“我要多吃一點雞爪，彈琴的時候手指就會變得很有力。”

媽媽說：“我要吃蝸牛，這樣我就會有自己的房子?！?/p>

舅媽對媽媽說：“你把西班牙的房子賣了吧，在震澤買個二手房，寶塔街那里帶小院的老房子，裝修好了不要太好哦?！?/p>

“我要這樣的房子！”葉桑興奮起來。帶小院的老房子，那不是跟王老師的工作室一樣嗎？她們要是有這樣的房子就好了。也有雕花的木頭門窗嗎？也要在小院里種一棵芭蕉，地上也要鋪出好看的圖案，也要挖一個池塘，有小魚兒游來游去。如果池塘上也有一座石板小橋就更好了，葉?？梢悦刻於嫉綐蛏衔刽~。

大家說著話，門鈴響了。舅媽去開門，真是沒想到，迎來的竟是王老師。

原來王老師也是喜歡下圍棋的呀，他和舅舅是棋友。知道舅舅上了石膏不能走動，他就來陪舅舅下棋解悶。

“王老師！”葉桑感到驚喜。

“王老師來啦？”媽媽顯然也是沒想到。

“都在??？”王老師嗅了嗅空氣，說，“真香?。　?/p>

舅媽不好意思地說：“我們在喝肉骨頭湯?！?/p>

舅舅對王老師說：“王兄，要不要也來一碗？”

王老師笑了，說：“我喝茶吧。為什么要用骨頭湯招待我？”

舅媽說：“我媽為他熬的筒骨湯，他不喝，只能我們喝?！?/p>

王老師說：“骨頭湯補鈣，喝它不是很對路嗎？”

舅舅說：“天天喝，喝膩了?！?/p>

舅媽用一只描金邊的小碗，盛了骨頭湯端給王老師。

王老師接過來，先是聞了聞，然后小抿一口?！罢骢r啊！”他感嘆道。

舅舅咽了一口唾沫，再也忍不住了，對舅媽說：“那也給我來一碗吧，要大碗。”

所有的人都端著碗喝骨頭湯，這個場面真是很歡樂，也很搞笑。

圍棋和旗袍

王老師坐下來。舅舅上了石膏的腿，架在小板凳上，他們開始下棋。

媽媽說：“王老師，你們下棋吧，我們先走了。”

“王老師再見！”葉桑說。

舅媽卻對媽媽說：“別急著走，他們下他們的，你來看看我新做的旗袍?！?/p>

三個女人進了房間，關(guān)上門，舅媽換上了碎花的旗袍。

緊身的旗袍，讓舅媽好看的身材完全顯現(xiàn)出來了。

“真絲就是洗起來麻煩?！本藡屴D(zhuǎn)了一下身子說。

真絲旗袍真好看，舅媽真好看。

媽媽贊嘆道：“真是個大美人！”

舅媽開心極了，假裝謙虛地說：“是旗袍好看?！?/p>

“誰做的呀？”媽媽扯了一下旗袍的袖口說，“這做工，真是沒得說了?！?/p>

“太湖雪有一家店，是胡小芳親自帶我去的。你也去做一件吧！”舅媽說。

媽媽說：“我這身材，還是算了吧?！?/p>

“你身材怎么啦？”舅媽把媽媽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說，“你是有點微胖，但是，好的做工，就是能讓你顯瘦。再說了，穿旗袍，微胖才好看，一把骨頭撐不起來的?！?/p>

“胡小芳是誰？”媽媽問。

舅媽說：“大名鼎鼎的胡毓芳啊，太湖雪老總，我們都叫她胡小芳，是個大美女?！?/p>

媽媽說：“我知道太湖雪，那天我還買了他們的涼被?！?/p>

“還有蠶貓絲巾！”葉桑說。

“你認識她呀？”媽媽問舅媽。

舅媽驕傲地說：“是我好朋友啊！”

媽媽不無遺憾地說：“早知道這樣，我就讓你幫我買涼被了?！?/p>

舅媽說：“一樣的嘛，太湖雪的桑蠶絲都是品質(zhì)好的。做旗袍我?guī)闳ィ徽J識人要排隊，不知哪天才輪到給你做?！?/p>

媽媽就是對自己的身材沒信心，說：“我就算了?！?/p>

舅媽說：“那你減肥吧，把身材減到滿意了再做?！?/p>

媽媽沮喪地說：“我就不能減肥，每次都是減掉三斤又長出五斤?！?/p>

舅媽沒能成功動員媽媽做旗袍，有點不甘心，便說：“那給桑桑做一件吧，洋娃娃穿上旗袍更可愛了?！?/p>

葉桑當(dāng)然覺得好啊，她看旗袍穿在舅媽身上這樣漂亮，要是自己也有一件，那不是太美了嗎？一定要拍了照片給易瑪小姐看，告訴她，看，這是旗袍，是中國的衣裳，好看不好看？

媽媽說：“小孩子顯不出身材。”

舅媽把葉桑摟進懷里，說：“旗袍也有各種款式的，改良過的一款，就是適合小姑娘穿。葉桑一定要做一件，洋娃娃，舅媽給你做！”

舅媽真是個時尚的女人啊，她的衣柜里，掛滿了衣裳。旗袍有十幾件之多。她來了勁，一件件穿給葉桑母女看。媽媽肯定是看得煩了，舅媽每換一件，她都敷衍地說一句“好看”。舅媽問她哪件最好看，她說每件都好看。葉桑卻覺得并不是每件都好看的，大朵的花樣，就不如碎花的好看。

見媽媽有些心不在焉，舅媽問道：“不舒服嗎？”

媽媽搖搖頭。

“我看你就是有心事?！本藡層终f。

媽媽嘆了一口氣，說：“我就是想租一個房子?！?/p>

舅媽說：“租什么租，買一個唄?！?/p>

媽媽困惑地說：“一時半會兒，哪里能買到合適的。買房子又不是買旗袍。”

舅媽可不同意媽媽的說法，她說：“做一件合身的旗袍，可不簡單的?！?/p>

媽媽沒興趣跟她討論旗袍，舅媽說：“我陪你去看那個帶小院的老房子，不知道人家賣掉了沒有。”

“現(xiàn)在就去嗎？”媽媽說。

“現(xiàn)在……”舅媽猶豫著說，“也行?！?/p>

正要出門，卻聽到了客廳里舅舅和王老師的爭吵聲。

王老師下圍棋的水平，是不如舅舅的。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他特別走運，他讓舅舅越來越被動。他實在是開心極了，嘴里哼哼起昆曲來：“是誰家少俊來近遠，敢迤逗這香閨去沁園……”舅舅心里煩，說：“別唱行不行？”王老師說：“唱唱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有什么關(guān)系？”舅舅說：“就是不能唱！”他態(tài)度很差，王老師不服氣了，說：“法律又沒有規(guī)定下棋的時候不能唱歌。”

兩個人爭吵的聲音越來越高。舅媽她們走到客廳里的時候，看到舅舅的臉都氣白了。他們爭吵著，互不相讓。兩個大男人，竟然會在下棋的時候吵成這樣，真是讓葉桑感到吃驚。在她印象中，王老師是不會發(fā)火的，聲音總是輕輕的柔順的，現(xiàn)在卻咆哮著站了起來。

王老師站了起來，舅舅卻只能坐著，他明顯處于劣勢。

“這樣就沒意思了，不下了！”王老師說。

“不下就不下！”舅舅竟然將棋盤上的棋子一下子全抹到了地上。

舅媽說：“下個棋，至于這樣嗎？”

媽媽笑著說：“怎么像小孩子一樣呢？”

王老師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失態(tài)了，他的表情，由氣憤轉(zhuǎn)變?yōu)樾呃ⅰＫ蝗挥肿兓亓四莻€溫文爾雅的王老師：“不好意思！”他對舅媽欠了欠身子，然后蹲下來撿地上的棋子。

“別別別，”舅媽趕緊說，“我來撿，我來撿！”

媽媽也說：“王老師你坐著，我們來撿?！?/p>

媽媽、舅媽和葉桑，三個人搶著將散落在地上的圍棋子撿起來。

王老師愈加慚愧了，說：“讓你們笑話了?！?/p>

舅媽給了舅舅一個白眼，說：“丟不丟人！”

這時候舅舅應(yīng)該是也感覺到丟人了，他尷尬地撓了一下自己的頭，說：“王兄，我……”

王老師打斷說：“是我不好?！?/p>

“對不住了，王兄！”舅舅向王老師道歉。

王老師說：“沒什么，沒什么，說不上的。你腿動不了，肝火旺，沒什么的。下次再下?！?/p>

舅舅笑了，說：“下次再下?！?/p>

舅媽厲聲道：“還下次啊？下次屋頂都要被你掀掉了！”

舅舅嘿嘿地笑著，十分尷尬。

王老師是急匆匆離開舅舅家的。他一定是覺得太難為情了，尤其是當(dāng)著自己學(xué)生的面如此失態(tài)。

地上的圍棋子都撿起來了，滾落在沙發(fā)底下和柜子底下的，舅媽用雞毛撣帚的竹柄把它們撥了出來。

葉桑覺得圍棋子很可愛，就問舅舅，能不能送給她一粒。舅舅說：“兩粒都行?！?/p>

葉桑挑了兩粒：一粒白，一粒黑。

圍棋子圓圓的、扁扁的，握在手里涼涼的。

黑的要送給易瑪小姐，白的留給自己。這代表西班牙是夜晚，而震澤是白天——葉桑心里這么想。

有些恍惚

葉桑是越來越喜歡舅媽了，她不僅長得漂亮，而且還給葉桑買旗袍。

舅媽把葉桑帶到旗袍店里，讓大師傅給量了尺寸。大師傅認認真真量了幾遍，說：“外國人跟我們這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樣?！?/p>

“怎么不一樣？”舅媽問。

大師傅摘下眼鏡說：“比例不一樣，腿長?！?/p>

“我不是外國人！”葉桑說。

大師傅把眼鏡戴上看葉桑，好像是剛才沒看清楚她的臉。

舅媽說：“一半是中國人嘛。她媽媽是震澤人?！?/p>

“哦，”大師傅說，“混血兒?！?/p>

大師傅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說：“他們要到我店里來拍電視，還說要拍一個外國人穿旗袍。這個小姑娘，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外國人嘛！”

他問葉桑：“你要不要拍電視？”

葉桑說：“我不是外國人?！?/p>

舅媽說：“拍電視多好啊，你就扮演一下外國人嘛?！?/p>

“我不要！”葉桑很固執(zhí)。

舅媽的臉上，就有點不高興了。

葉桑越喜歡舅媽，就越擔(dān)心失去她。舅舅的保證書還沒有寫好，舅媽不一定能原諒他呢。要是她又想跟舅舅離婚，那誰也阻止不了。

看到舅媽不高興了，葉桑遷就道：“舅媽要我拍電視，我就拍?！?/p>

舅媽笑了，說：“我就是喜歡你這個洋娃娃，可惜我生不出來?！?/p>

大師傅跟舅媽開玩笑說：“那你可以嫁個老外?！?/p>

舅媽受了驚似的嚷道：“我都結(jié)婚了，還嫁什么嫁？再說，到哪里去找老外？”

葉桑心想，舅媽不要說嫁給老外，就是嫁給別的人，也就不是她的舅媽了。舅媽只有嫁給舅舅，才是她的舅媽。葉桑一下子覺得舅舅很重要，幸虧有了舅舅，才有這個可愛又漂亮的舅媽。

那么，安東尼奧呢？他重要嗎？葉桑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如果他是不重要的，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他，那么，也就沒有她了——沒有瑪利亞，也沒有葉桑。

她變得不像原來那么討厭他了。那個遠遠地站在海水里的西班牙男人，他模糊而英俊的面孔，在葉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來。如果他們見面會怎樣？他會用慈愛的目光看她嗎？會對她微笑嗎？如果媽媽和他一直在一起，那么，葉桑會親昵地叫他爸爸嗎？他會跟她們一起到中國來，在震澤定居嗎？

葉桑心里想著這些事，她顯得有些恍惚。

“走，洋娃娃，”舅媽拉起她的手說，“再過半個月，你就能穿上旗袍了。”

葉桑跟大師傅道再見，大師傅找了一樣?xùn)|西送給葉桑說：“小外國人懂禮貌，討人歡喜的?！?/p>

葉桑已經(jīng)對他說過，她不是外國人，但他還是叫她“小外國人”?？此投Y物給她，也就不再糾正他。

大師傅送給葉桑的，是一把小小的團扇。扇子圓圓的，也是用真絲做成。扇子上有一只漂亮的蝴蝶，好像搖一搖，它就會飛起來。

大師傅說，這是雙面繡。

扇子的另一面，果然也有一只一模一樣的蝴蝶，它棲在半透明的絲綢上，就像是在凌空飛翔。

師儉堂

葉桑每次去倪雅云家，都沒見到她媽媽。葉桑幾次都想問，你媽媽呢？但她沒有問。原因我想讀者朋友一定不難猜到，那就是，葉桑生怕倪雅云反過來問她，你爸爸呢？他為什么不跟你們一起到中國來？

直到開學(xué)了，葉桑插班到震澤實驗小學(xué)倪雅云班里，老師安排她倆坐在一起，葉桑才知道倪媽媽已經(jīng)去世了。

倪雅云的筆記本里，夾著一張畫。這幅畫滑出來，被葉桑看到了。

畫的是一個女人，她的一雙眼睛，比倪雅云還要大。

“這是你畫的嗎？”葉桑問。

“是我媽媽?！蹦哐旁普f。

葉桑看到，倪雅云的眼睛里，滾動著淚水。

“你畫得真好！”葉桑說。

倪雅云把本子打開，里面還有很多畫，畫的全都是她媽媽。有站著的，也有坐著的。還有一幅畫，倪媽媽的背上長著一對翅膀，她和白云一起在天上飛，她的手里，還拿著一朵花。

另外有一幅，倪媽媽的眼角，有一個小小的黑點。

“這是一只蟲子嗎？”葉桑問。

“是一滴眼淚?！蹦哐旁普f著，自己的眼淚也落下來了，正好滴在畫倪媽媽眼淚的邊上。

這天放學(xué)后，她倆去了師儉堂。倪雅云說，她媽媽生前就是在這里工作的。師儉堂里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太湖石堆砌成的假山上，半個亭子貼墻而建。地面鋪著好看的碎石，墻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兩個小姑娘坐在四面廳里，伴她們說話的，是樹上喜鵲的叫聲。倪雅云說，聽到喜鵲叫，就是要有喜事了?？墒撬龥]有了媽媽，還有什么喜事呢？

葉桑也傷感起來。她有媽媽，但是，自打她生下來，就沒有爸爸。

不知道是為了安慰倪雅云，還是安慰她自己，葉桑說起了西班牙的易瑪小姐。易瑪小姐是既有爸爸又有媽媽的，但是，她的爸爸媽媽卻經(jīng)常吵架。易瑪媽媽生氣了喜歡摔東西，在跟易瑪爸爸吵架的時候，她一連摔碎了兩只花瓶。易瑪爸爸就動手打了她。易瑪媽媽打電話報警，警察來到易瑪家，易瑪小姐哭了，她覺得好丟人。她哭得傷心極了，她愛爸爸媽媽，卻也討厭他們，因為他們經(jīng)常吵架。易瑪小姐曾經(jīng)對瑪利亞說過這樣的話，她說，有時候她寧可只有媽媽，或者只有爸爸，這樣，家里就不會天天有人吵架了。

易瑪小姐的故事，并沒有讓倪雅云得到寬慰，她憂傷地說：“可是，我要媽媽?！?/p>

葉桑是不是也應(yīng)該說一句“我要爸爸”？可她沒說。她好像早就習(xí)慣了沒有爸爸的生活，她來到世上那一天起，就沒有爸爸。那個安東尼奧，是她的爸爸嗎？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他只是照片上一個遠遠的身影，一張模糊的臉，跟她好像沒有半點關(guān)系。但是，她卻長著一張西班牙人的臉，這常常讓葉桑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認識自己。

假山洞里鉆出來一只貓頭，它圓圓的眼睛看著兩位姑娘，好像能讀懂她們眼里的憂傷。

“咪咪。”倪雅云叫它。

“你認識它嗎？”葉桑問。

倪雅云說：“不認識。”

葉桑招呼它過來：“咪咪，來?！?/p>

貓咪卻一轉(zhuǎn)身，腦袋進了假山洞，只把屁股和尾巴露在外面。

慶功宴

舅舅說蘇州工人文化宮有一個很重要的比賽，他必須去參加。

舅媽調(diào)侃他說：“是殘疾人圍棋比賽嗎？”

舅舅不高興了，說：“你這樣講一點都不幽默?！?/p>

舅媽研究了他腿上的石膏，說：“你沒有右腿，怎么開車？”

舅舅說：“我怎么沒有右腿了？不要觸我霉頭。再過一個禮拜，就要拆石膏了?！?/p>

他拄著拐杖，在家里來回走了幾步。然后低三下四地對舅媽說：“你送我去吧。”

舅媽笑了，說：“我雖然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但是你心里想什么，我早就知道了?！?/p>

“好不好？”舅舅觍著臉說。

舅媽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車技不好的?！?/p>

舅舅說：“我在副駕坐著，沒問題的?！?/p>

舅舅還說，保證書上寫得明明白白的，有特殊情況，比如重要比賽，就一定要參加的。舅媽反駁他說，那保證書上也沒寫要我開車送你去呀。

舅舅急了，說：“那我自己去，不用你管?！?/p>

舅媽當(dāng)然不放心，說：“我偏要管?！?/p>

比賽進行了整整一天，舅媽一直安靜地坐在舅舅邊上，看他們下棋。她自從認識舅舅以來，還從沒有好好看他下過棋呢，她不懂棋，也沒有興趣。但是這一次，她一坐就是一天。還買了水果和點心，讓舅舅吃。舅舅專心下棋，讓她不要啰唆。她竟然表現(xiàn)得像一個逆來順受唯命是從的跟班，他讓她不要打擾他們下棋，她便就此安靜下來。許多人都說舅舅真是好福氣，有這么好的老婆，既美麗又賢惠。還有人說，這樣的妻子，天底下即使有第二個，也絕對不會有第三個。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超級待遇鼓勵了舅舅，他在這次圍棋錦標(biāo)賽上奪得了冠軍。頒獎的時候，舅媽扶著他走上領(lǐng)獎臺。舅舅把小圍棋手送上來的鮮花送給了舅媽，舅媽看上去比舅舅還要高興，她快樂的面孔，與捧在手里的鮮花相映成趣。

舅舅把水晶獎杯接到手里，高高地舉起。他太激動了，差一點摔倒。

這個頒獎的場景，葉桑和媽媽，還有外公、外婆一起在電視上收看到了。大家都為舅舅感到高興，葉桑帶頭鼓起掌來。

外婆說：“我要去菜場買菜了，燒一個六月黃毛豆子，再買一條野生鰻魚，你舅舅最喜歡吃我做的紅燒鰻魚了。”

葉桑不知道“六月黃”是什么，媽媽告訴她，就是一種小螃蟹，跟毛豆子一起燒，非常鮮美的。

葉桑說：“我也要吃?！?/p>

外公說：“辦慶功宴啊，大家都要吃，不會只給他一個人吃的?！?/p>

外公還說：“軍功章里，有舅媽的一半，要做個她喜歡的菜，好好獎勵一下。”

葉桑問：“舅媽喜歡吃什么呀？”

外婆說：“我不知道?！?/p>

外公說：“你怎么不知道？鹽水蝦、蔥烤鯽魚，不都是她喜歡吃的嗎？她不是一直講，她是屬貓的嗎？”

外婆撇了一下嘴，說：“就你慣著她。”

葉桑覺得好奇怪，舅媽是屬貓的？媽媽說過，十二生肖里，原來是有貓的，但是老鼠比較機靈，捷足先登，搶到了一個位置。所以貓咪恨死了老鼠，見了老鼠就要抓，就要咬。

“舅媽為什么說她屬貓？”她問媽媽。

媽媽笑了，說：“因為她特別喜歡吃魚蝦。而這些都是貓最愛吃的，所以她覺得她應(yīng)該屬貓?！?/p>

“那我屬兔子的，為什么我不愛吃蘿卜？”葉桑說。

媽媽說：“你是個假兔子?！?/p>

葉桑說：“媽媽，能不能改一下，我想屬蠶寶寶?！?/p>

媽媽說：“你難道不曉得嗎？十二生肖里沒有蠶寶寶?！?/p>

“那十二生肖里也沒有貓呀！”葉桑覺得，既然舅媽可以說自己屬貓，那她也可以說自己屬蠶寶寶。她叫葉桑，蠶寶寶最愛吃桑葉，那她就要屬蠶寶寶。舅媽屬貓，貓是保護蠶寶寶的。她喜歡舅媽，舅媽也喜歡她，舅媽會保護她。

“人生下來屬什么就屬什么，生肖怎么能改？”媽媽說。

葉桑說：“那為什么易瑪小姐什么都不屬？”

“生肖是我們中國才有，是中國的文化?！蓖夤谝贿呎f。

媽媽覺得外公說得不對，她說：“其實國外也有，越南有，柬埔寨、印度等國家也有，越南的屬相里還真有貓呢。但是西班牙沒有，所以易瑪小姐沒有嘛。”

舅媽正好到家聽到他們的談話開心地說：“就是有屬貓的嘛，我要是越南人，我就肯定屬貓?！?/p>

葉?？烤o了舅媽的身體，說：“你是舅媽貓，我是蠶寶寶?！?/p>

慶功宴外公喝醉了，說話大舌頭，一遍遍重復(fù)地說“不容易”。媽媽和舅舅都對他說：“知道了，不容易，我們都知道了?！?/p>

外婆說外公：“又不是你得了冠軍?！?/p>

外公說：“不容易，不容易！”

媽媽問他：“爸，你說什么不容易呀？”

外公還要倒酒喝，外婆搶走酒瓶，說：“除了說不容易，他也放不出什么屁來了?！?/p>

外公的臉紅得像涂了顏料一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怎么不能說？不容易，冠軍只有一個！比，比……比我自己得獎還要高興。”

他雖然喝醉了，但是還不糊涂。

媽媽對舅媽說：“河蝦是特地為你買的，六月黃也是你喜歡的?！?/p>

“我喜歡不喜歡不重要，得冠軍的又不是我。”舅媽假裝謙虛地說，其實大家都看得出來，她特別高興。

舅舅的臉，被酒燒紅了。他端起酒杯對舅媽說：“老婆，我要好好敬你，沒有你，我不可能拿到這個獎杯?！?/p>

舅媽故意嚴肅地說：“保證書上寫的不能違反，不要以為又可以天天下棋了！”

“不會，不會！”舅舅說著，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

媽媽提議：“我們不喝酒的也來碰一下杯吧?！?/p>

女人們喝的是熏豆茶。震澤人最喜歡喝這種茶，碧綠的青豆、紅艷的胡蘿卜干、金黃的芝麻，還有翠綠的茶葉泡在透明玻璃杯里，特別好看。葉桑雖然不愛吃蘿卜，但是熏豆茶里的胡蘿卜干她是要吃的，咬在牙齒間脆脆的，又香又鮮。

大家在玻璃杯的碰撞聲中，齊聲歡樂地說道：“干杯——”

采? 訪

作家徐芳要寫一本關(guān)于絲綢之路的書，她閱讀了大量的相關(guān)書籍，并已經(jīng)去了甘肅、陜西、新疆等地，還走訪了中亞三國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土庫曼斯坦。然后，“絲綢小鎮(zhèn)震澤是我一定要來重點采訪的！”她說。

跟隨她來震澤采訪的，還有電視臺的記者。他們的攝像機鏡頭，要把徐芳老師采訪的過程，全部記錄下來。

徐芳老師聽說了葉桑的外公外婆曾經(jīng)都是震豐繅絲廠的工人，便來采訪他們。

外公謙虛地說：“我不是勞動模范，沒有什么先進事跡可以采訪?！?/p>

徐芳老師對外公說：“你是震豐廠的老職工，見證了繅絲廠從半機械化到全自動化的過程，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告訴我們的。”

外公想了想說：“故事肯定是有的，但是不精彩?！?/p>

外婆搶話道：“我有精彩故事的?！?/p>

徐芳老師開心地說：“那太好了呀，請你來說說呀！”

外婆說，她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三姐妹年輕的時候都在震豐廠工作。她們?nèi)齻€人，家里只有一張床。倒不是說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睡覺，而是輪流睡?！拔覀兡菚r候是三班制，姐妹三個不在同一班，姐姐上班的時候，我和妹妹在家，妹妹睡覺，我做飯。等我上班了，姐姐回來睡覺，妹妹洗碗洗衣服。妹妹上后半夜班，我下班，就輪到我睡覺了?！?/p>

“還有這樣的事啊？”徐芳老師覺得太有意思了。

外公解釋說：“那時候廠里設(shè)備少，生產(chǎn)任務(wù)又重。震澤的白廠絲供不應(yīng)求，所以廠里一年到頭不停工，機器連軸轉(zhuǎn)。我是機修工，經(jīng)常加班修機器?！?/p>

外婆問徐老師：“精彩嗎？”

“有點精彩，”徐老師笑著說，“有沒有更精彩的？”

外婆說：“一時也想不起來了，等我想起來告訴你?！?/p>

徐芳老師在采訪外公外婆的時候，看見了從小房間里走出來的葉桑。她顯然對這個小洋人產(chǎn)生了興趣?！皢眩莻€外國小朋友?。　彼龑θ~桑說，“會講中國話嗎？”

葉桑說：“我是中國人。”

外公畫蛇添足地說：“是混血兒?！?/p>

“那徐老師要采訪一下你?！毙旆颊f。

葉桑聽說徐芳老師寫了很多書，心里有點崇敬。她落落大方地坐到徐老師面前，意思是，好呀，你就采訪吧。

徐老師說：“你知道絲綢之路嗎？”

葉桑回答說：“蠶寶寶吐出來的絲，一直通到西班牙，可以把地球一圈圈繞起來，繞成一個蠶繭?！?/p>

徐老師被逗笑了，拍電視的人也笑了。

徐老師并沒有覺得葉桑回答得有什么不對，反而夸贊道：“這個回答太有意思了，我要把它寫到書里。”

葉桑得到鼓勵，興奮起來，說：“我叫葉桑，名字倒過來就是桑葉，蠶寶寶最愛吃桑葉，我就是蠶寶寶。”

徐老師說：“你是蠶寶寶呀，好呀，蠶寶寶太偉大了，對人類的貢獻太大了?！?/p>

電視臺的人開心地說：“真沒想到，會拍攝到葉桑。”

葉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說：“我的旗袍還沒有做好。等我穿上了旗袍，你們再來拍我好嗎？”

大家覺得這個混血兒小朋友太有意思了，都說好，一定還會來拍的，讓葉桑上電視，像明星一樣。

外婆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說：“徐記者，我想到了一件好笑的事，你要采訪嗎？”

徐芳老師說：“當(dāng)然要啦！好笑的事說出來，肯定有意思的?！?/p>

外婆就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是特別愛漂亮的，冬天江南很冷的，許多人都會生凍瘡。最冷的日子，一晚上睡下來，兩腳都像冰坨子一樣冷，早上毛巾都凍成了硬邦邦的一塊。

外公不屑地說：“這有什么好笑的？”

外婆說：“我還沒有說完，你怎么知道不好笑？不要隨便打斷人家說話，這是在采訪?！?/p>

外婆說，那時候，冬天再冷她也不愿意穿棉褲，秋褲都不肯穿，要顯得苗條。但是天太冷，怎么辦？她就悄悄地用白廠絲，也就是從蠶繭上抽下來的絲，扯了一團，再拉扯成很均勻的薄片，裹在腿上。然后只穿單褲，也一點都不冷了。別人穿得鼓鼓囊囊的還冷得發(fā)抖，她卻穿條單褲都不冷，大家覺得很奇怪。后來，她的姐姐和妹妹也都學(xué)她的樣。再后來，車間里的姐妹們都知道了這個秘密，也都這樣做了。到最后，廠長知道了這件事，就把這個經(jīng)驗推廣了。廠里統(tǒng)一給大家發(fā)了一個棉兜，是蠶絲拉出來的棉兜，大家的腿上，都裹上了真絲。雖然薄薄的一層，但是保暖非常好，而且透氣，一點都不悶。外婆還驕傲地說，就是因為她這個小發(fā)明，后來有了一些相關(guān)的產(chǎn)品，兩件棉毛衫中間鋪上一層絲綿，就流行起來了。冬天穿上這樣的棉毛衫，不再穿臃腫的棉襖了，但是比穿棉襖還要暖和。

外公嘲諷道：“你這個倒算是先進事跡的，但是不好笑?！?/p>

外婆說：“那你倒說一個好笑的呀?！?/p>

大家看著外公，攝影機的鏡頭也對著他，他有些拘謹。

“說呀！”媽媽鼓勵他。

外公清清嗓子，說：“我沒有好笑的故事，我說一個倒要哭出來的?！?/p>

大家有些愕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要講一個讓人流淚的故事，究竟是什么樣的呢？

外公說，那時候他跟外婆談對象，外婆一直都不肯讓他拉手。他每次要拉她手的時候，她都把手藏在自己的口袋里。外公于是就一直擔(dān)心外婆看不上他，他心里非常難過。后來他才知道，外婆是不愿讓他看到她的手，因為她的手太可怕了。外婆因為是過敏體質(zhì)，皮膚長期泡在熱水里，把手都泡爛了。

“為什么要泡在熱水里呢？”徐芳老師發(fā)問。

外婆搶著回答：“蠶繭一定要在開水里煮過，把它的膠質(zhì)泡掉，絲才容易抽下來，否則會斷?！?/p>

外公說：“我看到她的手，眼淚都出來了?！?/p>

外婆無所謂地說：“又不是你的手，你哭什么？”

“現(xiàn)在呢？”徐芳老師想看看外婆的手。

外婆亮出她的手說：“現(xiàn)在早就好了。后來繅絲都是自動化了，手再也不用泡在熱水里了。”

徐芳老師輕輕拿起外婆的手看，就像拿著一件易碎品，也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

外公調(diào)侃道：“現(xiàn)在不是一雙爛手了，嫩得像小姑娘一樣了?！?/p>

葉桑把自己的手伸過去，跟外婆的手放在一起，似乎要印證外公的話，要比一比外婆的手和她的手，是不是一樣細膩光滑。

兩雙手放在一起，真是不一樣??！葉桑的小手，手指細長，皮膚白皙光滑得就像瓷器一樣；而外婆的手，指節(jié)粗大，小指頭還古怪地彎曲著，整個手都是僵硬的，手背起著皺，還散布著一些褐色的斑點。

攝像機的鏡頭拉近了，拍下了兩雙手的特寫。

并沒有人像外公所說的那樣要哭了，但是，大家都沉默了。

也許只有小小年紀的葉桑，才不明白這沉默的含義。

徐芳老師在她的采訪本上寫下了一段話，對著攝像機，她把它念了出來：

蠶寶寶很了不起，但是辛勤勞作的工人更偉大。絲綢之路，不僅僅是蠶寶寶吐出來的，更是無數(shù)養(yǎng)蠶人、繅絲廠和絲織廠工人在時間中筑起來的。絲綢之路，是歷史之路，也是一代代人的生活之路、生命之路，他們的掌紋，是手心里的路，從東方出發(fā)，一路向西，通過河西走廊，通向西域，通往世界。

不同文化

每次去王老師那里學(xué)琴，都是媽媽陪著葉桑去。

媽媽說：“看著看著，聽著聽著，我也好像會彈了?！?/p>

倪雅云爸爸說：“不可能的。我開始也這樣認為，但是真的坐下來彈，音都摸不到的。”

后來，倪雅云和葉桑在屋子里聽王老師講課，在他的指導(dǎo)下練習(xí)的時候，葉媽媽就和倪爸爸在院子里聊天。

葉媽媽說：“以后葉桑再來王老師家，我也不用每次都陪她來吧？”

倪爸爸撫摸著光滑的石桌說：“還是要接送的。有時候我送雅云過來，實在沒空接，我會請單位同事幫忙?！?/p>

“下次，如果你沒空，我送雅云回家好了，”葉媽媽說，“反正我也沒什么事?！?/p>

“你，你們，不回西班牙了嗎？”倪爸爸還在輕輕地撫摸石桌，好像要將它摸得像鏡子一樣亮。

葉媽媽說：“我要她在中國上學(xué)，以后怎樣，我也沒想好?！?/p>

倪爸爸停止了摸石頭，說：“西班牙，多么遙遠的地方?！?/p>

“你去過嗎？”葉媽媽低頭看了看剛才倪爸爸撫摸過的石頭，石頭的表面真亮啊，就像一面鏡子，能照出她的面孔。

“沒有，我沒出過國。那里很好嗎？”倪爸爸說。

葉媽媽抿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說：“怎么說呢，好是好，但是，終究不是我們的地方。還是自己的家鄉(xiāng)讓人有歸屬感?！?/p>

倪爸爸坐的石凳有點晃動，他換了一個石凳坐下來，說：“我沒出息，除了震澤，哪也不想去。我就覺得震澤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我這樣說可能是有點坐井觀天。不過，誰不說自己的家鄉(xiāng)好呢？在這里住慣了，氣候啊，飲食啊，還有人情世故，我都適合在這里?！?/p>

葉媽媽感慨地說：“是啊，我也喜歡震澤。但是人的命運，也奇怪的，好像有時候就是由不得自己。那你們家雅云以后會出國留學(xué)嗎？”

倪爸爸豁達地說：“這個隨她了。如果以后她很想出去走走看看，那我也不會阻止她。但是我會希望她最終還是回國，畢竟我們的根在這里。”

“我聽瑪利亞，哦不，葉桑，我聽她說，雅云媽媽不在了，是嗎？”其實葉媽媽早就想問了，一直遲疑著。她終于還是問了。

倪爸爸沉默了。

葉媽媽說：“不好意思，我不該問的?！?/p>

倪爸爸嘆了一口氣，說：“沒關(guān)系。得了那種病，沒辦法，回天無力?！?/p>

葉媽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便也跟著他嘆息了一下。

他們回憶起小學(xué)時候的許多往事，那時候倪爸爸個頭特別矮小，葉媽媽比他高一截，排隊的時候，倪爸爸總是排在第三個，而葉媽媽卻在隊伍的倒數(shù)第二。葉媽媽還記得，體育課跳山羊的時候，倪爸爸膽小，沖到跳箱面前，就停下來了。體育老師吼了他幾聲，他竟然哭了。

倪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別提這個了，很丟臉的。主要還不是因為我那時候個子小嘛，那么高的山羊，我肯定自己跳不過去的?！?/p>

“你呢？”倪爸爸突然這么沒頭沒腦地問。

“我什么？”葉媽媽其實是猜得到倪爸爸想問的是什么，但她故意裝傻。

“葉，葉桑的爸爸——”倪爸爸支支吾吾地說。

“死了！”葉媽媽回答得很干脆。

屋子里的琴聲，斷斷續(xù)續(xù)。后來聽到了倪雅云的哭聲，院子里的兩個大人立刻站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原來是倪雅云彈琴的時候，一根弦斷了。

只聽王老師說：“這是多大的事呢，這種絲弦，彈久了就是容易斷，換一根就是了，哭什么呀！”

倪雅云眼淚汪汪地說：“爸爸，弦斷了，我們是不是會倒霉？”

“為什么？媽媽，為什么？”葉桑著急想知道原因。

葉媽媽看了一眼倪爸爸，問道：“是你這么對她說的嗎？你真這么想嗎？沒想到你這樣迷信。”

倪爸爸沒有辯解。

王老師安慰倪雅云說：“別聽你爸爸的，只要是彈琴的人，都會遇到斷弦的事。要是斷弦就會倒霉，那王老師不是一輩子都倒霉嗎？”

葉媽媽說：“這真的是迷信，毫無道理，一點科學(xué)依據(jù)都沒有。我們還覺得看見烏鴉不吉利，但是在西方，烏鴉是很吉祥的鳥?！?/p>

葉桑安慰倪雅云道：“真的是沒關(guān)系啦，西班牙人覺得看見黑貓是不好的，但是我們不怕黑貓，我很喜歡黑色貓咪的?！?/p>

倪雅云不再哭。關(guān)于這個話題，大家好像都有很濃的興趣。葉媽媽說，中國人喜歡“8”這個數(shù)字，因為它的粵語發(fā)音跟“發(fā)”一樣，表示發(fā)財。然后都忌諱“4”，因為跟“死”讀音一樣。真是沒道理啊，4西班牙語的發(fā)音是“瓜德落”，“8”讀“屋卻”，跟發(fā)財和死完全沾不上邊。葉媽媽又介紹說，但是西方人有些也迷信的，他們不喜歡“13”這個數(shù)字。

王老師說：“這也就是不同民族文化的不同吧?！?/p>

不過，大家還是能感覺到，倪爸爸總是不怎么開心。他是因為還介意女兒的琴斷了一根弦嗎？或者是有別的心事？

生日快樂

這個星期天，早上天才剛剛亮，葉桑就醒來了，再也睡不著了。

今天，不僅是她的生日，也是倪雅云的生日。世界上生日在同一天的人很多很多，但是，這樣的巧合，出現(xiàn)在葉桑和倪雅云之間，不得不說是一種奇跡。之前，誰都沒有說起過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只是倪雅云很隨便的一句話，讓她們知道了兩個好朋友竟然是在同一天出生的。倪雅云對葉桑說：“我的生日快要到了，爸爸說，要帶我去蠶桑園過生日。”她說出了自己的出生日期，葉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一天，不也正是自己的生日嗎？真是太巧了呀！

兩個小姑娘先是愣愣地，就像面對一道數(shù)學(xué)題，非常懷疑自己的答題是不是肯定正確。然后反復(fù)核對，沒錯呀，就是在同一天。

那是一個多么神奇的日子呀，在震澤醫(yī)院的產(chǎn)房里，倪雅云呱呱墜地了，世界上誕生了一個新生命。而在遙遠的西班牙，瑪利亞也啼哭著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在地球的兩端，兩個女嬰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誕生。神奇之處在于，她們會在以后的某一年，相聚在了一起。倪雅云的9歲生日和葉桑的10歲生日，將共同度過。

是的，倪雅云跟葉桑說好了，到了生日的那一天，她倆一起去蠶桑園過。

媽媽也為這種巧合感到驚喜?！昂醚胶醚?，太好了呀！一起過生日，去蠶桑園?！?/p>

葉桑太興奮了，夜里她醒了好幾次，睡睡醒醒，醒了又睡。看到天光悄然從窗簾后面透進來，她便再也睡不著了。床頭柜上的小鐘，指向的時間只有六點多，她懷疑是不是鐘停了，可是，它分明咔嚓咔嚓地走著。她知道現(xiàn)在就起床也沒用，媽媽一定還在熟睡。即使她和媽媽都起來也沒用呀，跟倪雅云約定的時間是十點，現(xiàn)在離十點還早著呢！

太湖蠶桑文化園真大呀，一大片桑園，就像綠色的湖泊，一眼望不到邊。這么多的桑葉，可以養(yǎng)多少的蠶寶寶?。∧甙职诌z憾地說，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已經(jīng)沒有桑葚了。要是在五六月份，就可以進到桑田里，采摘桑葚。紫紅的桑葚，好吃極了。葉媽媽回憶起她小時候采摘桑葚，十個指頭都染成了紫紅色，吃得嘴唇也都發(fā)紫，“像鬼一樣！”她笑道。葉媽媽明知沒有鬼，卻還這樣說。

倪雅云和倪爸爸來了，葉桑和媽媽來了，外公、外婆和舅媽也都來了。只缺舅舅一個。他是很想?yún)⒓舆@個生日聚會的，說要坐輪椅去。但是舅媽不讓他去，說他行動不便，推了個輪椅，會妨礙大家?！澳憔驮诩掖?，手機上下棋吧！”舅媽說。

舅舅說：“我叫王剛來下棋。”

王剛就是古琴王老師。舅媽說：“別吵架哦！”

舅舅聽話地說：“不會不會?！?/p>

知道舅媽帶兩個小朋友來過生日，太湖雪董事長胡毓芳特意過來見大家。

“這是胡老師，”舅媽向大家介紹說，“董事長以前當(dāng)過老師，所以大家還是習(xí)慣叫她胡老師?！?/p>

“胡老師好！”大家說。倪雅云的聲音比誰都響。

“歡迎大家！”胡老師穿著寶藍色的真絲上衣，熱情地對葉桑說，“生日快樂！”

“我也是今天生日！”倪雅云急了，大聲說道。

胡老師說：“是嗎？兩個小朋友都是今天生日嗎？這么巧！”

“生日快樂！”她又認真地對倪雅云說。

“謝謝胡老師！”兩個小姑娘開心地朝胡老師鞠了一個躬。

胡老師說：“走吧，我先帶你們參觀一下?！?/p>

葉桑覺得胡老師很美，寶藍色的衣裳，穿在她身上特別好看，讓她的腰顯得細細的，漂亮得好像要超過舅媽了。

葉?？吹搅诵Q寶寶。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真正的蠶寶寶。乍一看，她有點害怕——蠶寶寶扭動著身體，吃著桑葉。不過，她沒有閉上眼睛，她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害怕蠶寶寶，因為蠶寶寶是這樣了不起，蠶寶寶以桑葉為食，她的名字叫葉桑，她跟蠶寶寶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美好聯(lián)系。她自己就是蠶寶寶，又為什么要害怕蠶寶寶呢？她睜大眼睛，看著這些不緊不慢啃食桑葉的小生靈，漸漸不再害怕，反而覺得它們特別清潔和優(yōu)雅。

“我想摸一下蠶寶寶！”倪雅云說。

倪爸爸卻說：“不要打擾它們吃飯嘛?！?/p>

葉桑糾正道：“是吃桑葉，不是吃飯?！?/p>

倪爸爸笑了，說：“對對，葉桑說得對?！?/p>

葉媽媽說：“桑葉就是蠶寶寶的飯嘛?！?/p>

舅媽聽到說吃飯什么的，說：“被你們說得我餓了，我今天早飯都沒吃。”

胡老師說：“這么狠減肥呀？參觀完我們就去吃飯，我給大家準(zhǔn)備了咸肉香青菜飯。”

外婆說：“咸肉香青菜飯，這是最好吃的，我正想哪天做給桑桑吃呢?！?/p>

胡老師說：“我們蠶桑園的咸肉菜飯，是用柴火燒的，大鐵鍋，特別香?！?/p>

外婆說：“那肯定好吃。過去都是灶頭上用鐵鍋，燒出鍋巴來?，F(xiàn)在家里只能在電飯煲里燒，肯定沒有柴火鐵鍋好吃的。”

外公說：“你也可以用鐵鍋放煤氣灶上燒?！?/p>

外婆就是不喜歡對外公好好說話：“你就會動張嘴。煤氣灶怎么有柴火好呢？”

胡老師取了一只蠶出來，遞到倪雅云面前，說：“放在你手背上，好不好？”

蠶寶寶在倪雅云手背上一動不動。“它是活的嗎？”她問。

“當(dāng)然是活的啦，”胡老師說，“涼涼的，是不是？”

倪雅云點點頭。

蠶寶寶放上葉桑手背的時候，它緩緩昂起了頭。葉桑一點都不害怕，內(nèi)心突然生出一股甜美溫暖的感覺。蠶寶寶涼涼地在她手背上，它抬起頭，是要跟她說話嗎？它看到她了嗎？它看到她在看它嗎？它是不是覺得她跟震澤鎮(zhèn)上其他小朋友不一樣，它感到好奇了嗎？還是說，它知道她的名字是葉桑，就是桑葉兩個字倒過來，所以對她有特別的好感，它喜歡她是嗎？它知道她也喜歡它嗎？

蠶寶寶放回了桑葉上。它與伙伴們又開始一刻不停地吃起來。它們從容不迫地扭著頭，吃著桑葉。

“吃吧，吃吧，快點長大，快點吐絲，吐出來白白的絲，亮亮的絲，長長的絲。”葉桑在心里說。

胡老師引導(dǎo)大家參觀，介紹了很多葉桑從來沒聽說過的知識。許多養(yǎng)蠶的知識，倪雅云也肯定沒聽說過。

蠶寶寶身邊，有一些白色的粉末，這是什么？胡老師說，為了保持桑葉的干燥，撒了一點石灰，因為蠶寶寶是不能吃潮濕的桑葉的。這個方法，是古時候傳下來的，從前養(yǎng)蠶就是這樣的。胡老師還說，等蠶開始結(jié)繭的時候，它們是不能吹到風(fēng)的。所以，以前蠶種場蠶寶寶“上山”時，就會用報紙把窗子都糊起來。

“上山”，就是結(jié)繭的意思。蠶寶寶都會爬到稻草扎成的“小山”上結(jié)繭。

倪雅云興奮地說：“我知道的，蠶寶寶結(jié)繭的時候，我們家隔壁蠶種場的窗子都糊上了報紙。”

胡老師說：“你們家就在蠶種場邊上?。课覀冃Q桑園現(xiàn)在條件好了，養(yǎng)蠶有了更科學(xué)的方法?！?/p>

午餐不光有香噴噴的咸肉菜飯，還有烤串——烤牛肉、烤蝦、烤黑豆腐干、烤糯米糕。香氣飄滿了天空，歡樂和陽光一樣恣肆漫溢。

“要是有瓶老酒就好了！”外公咂了一下嘴說。

舅媽說：“早知道帶一瓶來嘛。要不我出去給您買？”

外婆立刻制止道：“別買別買。到哪里都要喝酒，你干脆鉆進酒瓶子里好了?！?/p>

外公說：“兩個小壽星的生日飯，不喝一點酒，不是不夠隆重嗎？”

倪爸爸對外公說：“我剛才看到咖啡館有桑葚酒賣，我去買，陪您喝。”

倪雅云像個小大人，管著爸爸：“爸爸不要喝醉哪！”

倪爸爸問女兒：“你看見過爸爸喝醉嗎？”

倪爸爸買來兩瓶桑葚酒，外公和倪爸爸的杯子里都斟上了桃紅色的酒。

葉媽媽說：“哇，好像西班牙的桑格利亞酒。我也來點吧?！?/p>

酒液在玻璃杯中，讓生日的餐桌有了更艷麗的色彩。

葉桑學(xué)著倪雅云對媽媽說：“媽媽不要喝醉哦！”

媽媽的回答跟倪爸爸一樣：“你看見媽媽喝醉過嗎？”

外婆預(yù)測道：“我看今天就有人要喝醉?！?/p>

外公笑了，說：“桑葚酒度數(shù)低的，兩瓶三個人喝，醉才有鬼呢！”

葉媽媽抿了一小口說：“我只喝一點點。嗯，這酒還蠻兇的?！?/p>

蠶桑園專門為兩位小壽星制作的生日蛋糕端上來了。啊，多特別多漂亮的蛋糕??！綠色的大桑葉，白巧克力做成的蠶寶寶拼成了“生日快樂”四個字。桑葉的邊上，還點綴著一些紫紅的桑葚蜜餞。

蠟燭點著了，雖然不太亮，但它的光焰在微風(fēng)中搖動，就像在跳舞。

“祝你們生日快樂——祝你們生日快樂——”舅媽帶頭唱起了生日歌。

外公外婆也一起唱。外婆對外公說：“你唱輕一點?！?/p>

葉媽媽對外婆說：“你讓他唱嘛！”

外婆說：“他唱得難聽，音不準(zhǔn)的?！?/p>

葉桑和倪雅云一點都不理會他們在說什么，她倆歡快地唱著，只是把大家的“你們”改為“我們”。

“祝我們生日快樂——祝我們生日快樂——”她們沉醉在歌聲里，沉醉在幸福中。

交換禮物

在太湖蠶桑文化園的繭花體驗館里，葉桑和倪雅云每人在蠶繭上畫了一個自己。倪雅云把自己的眼睛畫得比真實的還要大，扎成馬尾的頭發(fā)，比實際的還要長。

葉桑呢，她突然忘記了自己的模樣，于是便照著媽媽的臉畫。媽媽用手擋了自己半個臉，說：“別照著畫，你跟我長得又不像的?！?/p>

“我就是要像媽媽！”葉桑固執(zhí)地說。

外公看看葉桑，又看看媽媽，搖了搖頭說：“一點都不像。”

外婆當(dāng)然不會同意外公的看法，說：“虧你說得出，一點都不像？自己生的，總有點像?！?/p>

舅媽一定是覺得葉桑跟媽媽確實長得不像，但她又不想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不想?yún)⒓舆@種到底像不像，像一點還是像十分的爭論，她發(fā)現(xiàn)斜對面桌子上放著一面鏡子，就把它取了過來，放在葉桑面前說：“照著鏡子畫吧，鏡子里的自己，肯定是最像自己的?！?/p>

倪爸爸說：“這個辦法好?！?/p>

大家都表示贊成，葉桑也就不再堅持。她挑了一個最大的蠶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認真地畫起來。

大人們也來了興趣。不過他們不是畫畫，而是將蠶繭剪開，做成各種各樣的花。染上紅色，就是梅花；染上黃色，就成了蠟梅；染上紫色，便是紫羅蘭花。外婆做的一束花，被大家公認為最美的花。外婆說，要把這束繭花帶回家，放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倪爸爸獨出心裁，做了一個繭花包掛。葉媽媽夸他做得好，他就要把它送給她。

葉媽媽推辭道：“還是你自己留著吧?！?/p>

倪爸爸說：“我一個男人，包上掛一朵花，不像樣子吧？”

舅媽嘲笑說：“那就是娘娘腔。”

葉媽媽接受了倪爸爸的繭花包掛，說：“真沒想到，不能用來抽絲的廢繭，還能做成這么豐富多彩的工藝品。”

倪雅云畫好了，在繭子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在體驗館里，自己做的繭花，自己在繭子上畫的畫，是可以帶走的。倪雅云把她畫的繭子遞給葉桑說：“送給你。”

葉媽媽對倪雅云說：“你畫的自己，不自己留著呀？”

“我把我自己送給葉桑，”倪雅云說，“桑桑，你要是我的姐姐就好了?！?/p>

葉桑被說得有點感動，對倪雅云說：“你要是我的妹妹就好了?！?/p>

舅媽兩只手，一只拉著葉桑，一只拉起倪雅云，說：“這還不容易，就結(jié)拜姐妹吧。不是親姐妹，勝似親姐妹！”

葉桑本來要將自己畫的蠶繭留著，以后送給易瑪小姐，現(xiàn)在，兩個相差一歲，卻是同一天生日的小姑娘，彼此交換了蠶繭上的自畫像。她們手拉著手，像一對真正的姐妹。

大人們拿著手機，為她們拍了很多親密無間的照片。

最后，所有的人，要在月季花澎湃的花墻下拍一個大合影。

“小姑娘多好啊，”舅媽感嘆道，“我都不敢笑，一笑眼角全是皺紋?！?/p>

葉媽媽說：“我不笑也有魚尾紋?！?/p>

外婆摸了一下自己的臉說：“我的臉，皺紋就像一張網(wǎng)，真是傷心??！”

外公說：“這有什么好傷心的？人老了，就是不值錢了?！?/p>

外婆生氣了，說：“我可不是一生下來就這么老的。嫁給你的時候，不也是一朵花嗎？”

舅媽笑彎了腰，挽起外婆的手臂說：“你看上去一點都不老，就像我的姐姐?！?/p>

外公對葉媽媽說：“你看看，你就是不會拍馬屁?！?/p>

舅媽說：“我說的可是真心話，爸爸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胡老師的助理先是用舅媽的手機為大家拍了幾張，又用倪爸爸的手機拍。照片上，笑容像花朵，開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可是，可是沒有舅舅?！比~桑遺憾地說。

舅媽說：“沒關(guān)系，我可以把他‘PS上去?！?/p>

外婆疑惑地說：“還能這樣??？他沒有和我們一起拍照，照片上也能有他嗎？”

外公說：“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數(shù)字時代，照片上的皺紋可以去掉的?！?/p>

外婆高興地對舅媽說：“那把我的皺紋都弄掉吧！”

舅媽說：“必須的！所有的皺紋一絲不留，看上去就像小姑娘一樣?！?/p>

葉媽媽說：“我就不喜歡美顏，一張老臉弄得像剝光雞蛋，嚇人的。”

倪爸爸對葉媽媽說：“你哪里是老臉？有多老？”

他又說：“不過我也不喜歡‘PS圖的，男人的臉太光潔，真的娘娘腔的?！?/p>

葉桑和倪雅云，一會兒看舅媽手機里的照片，一會又把倪爸爸的手機搶過來翻看。也不知她們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咯咯咯地笑得停不下來。

這個生日，她們一定是感到太開心了吧。

“像吃了笑藥！”外公這么說，他自己也笑了起來。

小? 草

舅舅沒有參加葉桑她們的生日慶?；顒樱徒o外甥女的禮物是一副古琴絲弦。

葉桑很高興呀。但是她自己是不會換琴弦的，當(dāng)然也不敢換。媽媽也不肯幫她換，“我不懂的，弄壞了就慘了?！彼f。

舅舅要幫葉桑換，外公說：“你會換嗎？你腿不好，還是算了。”

舅舅說：“我是用手換，跟腿不好有什么關(guān)系？”

外婆比較信任舅舅，說：“他是工程師，換個琴弦都不會嗎？”

外公爭論的勁頭又上來了：“工程師沒錯，是土木工程師，修寶塔、修房子他在行，他又不是古琴工程師?！?/p>

媽媽覺得大家完全沒有必要為這事爭吵，她也不主張舅舅換，她說：“去王老師那里的時候帶過去，請王老師換不就行了嗎？多么簡單的事?！?/p>

去王老師家上課的時候，王老師對葉桑笑道：“這副絲弦，就是你舅舅托我買的，那天你們?nèi)バQ桑文化園了，我過去陪他下棋的時候帶過去的。早知道也不用帶過去，這不，現(xiàn)在又拿過來了?！?/p>

換上了絲弦后，葉桑彈琴變得小心翼翼，唯恐用力大一點，就會把弦彈斷了。她雖然不相信迷信，但是，倪雅云斷了琴弦那愁眉苦臉的樣子，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浮現(xiàn)在她眼前。

王老師說：“動作干脆一點呀，手指力度怎么跟以前不一樣了？”

王老師還說，琴是越彈越好的，好琴好聲音就是彈出來的。一張琴如果很久不彈，它就啞了，聲音會發(fā)悶。大膽彈，放松彈，琴聲就會越來越清澈，越來越清亮。琴弦也是這樣，彈了才會更有靈性。

讓葉桑自己和媽媽都深感欣慰的是，葉桑學(xué)習(xí)古琴沒有像以前學(xué)鋼琴、大提琴那樣半途而廢。她學(xué)得很認真，勤奮地練習(xí)，已經(jīng)能夠?qū)⒁皇拙毩?xí)曲《小草》彈得很完整也很熟練了。王老師也很高興，說葉桑是他學(xué)生中很特別的一個。特別之處，不只因為她是半個外國人，而是她的樂感、節(jié)奏感特別好，尤其是節(jié)奏感。古琴曲聽上去好像輕重緩急很隨意，其實內(nèi)在的節(jié)奏是很重要的，也很難把握。王老師認為葉桑在這方面就是有天賦的。王老師覺得葉桑進步很快，他準(zhǔn)備下來就要讓她練習(xí)難度稍大一點的《秋風(fēng)詞》。

有了王老師的鼓勵，葉桑放松下來，不再為擔(dān)心斷弦而受拘束。她充滿自信地彈了一曲《小草》，讓一旁的葉媽媽眼里閃出了淚光。

離家出走

倪雅云對葉桑說，她想離家出走。

葉桑問：“什么是離家出走？”

倪雅云說：“就是悄悄地走掉，不回家了?！?/p>

這也太讓葉桑驚愕了。

“為什么？”葉桑問。難道說，真的是因為斷了一根琴弦，就要發(fā)生不好的事情了嗎？

“因為——”倪雅云說，“這是比天還大的秘密，你不能說出來。”

葉桑發(fā)誓，一定保密。

倪雅云遲疑了一下，說：“我爸爸說，要給我找一個媽媽?！?/p>

葉桑覺得這并沒有什么呀。“你不要媽媽嗎？”她問。

倪雅云回答得很果斷：“不要。我要自己的媽媽?！?/p>

葉桑說：“可是你自己的媽媽沒有了呀?！?/p>

倪雅云把長長的馬尾辮甩了兩下，說：“我只有一個媽媽。媽媽沒了，那就是沒了?！?/p>

“是誰呢？”葉桑感到好奇，“你爸爸要給你找的新媽媽是誰？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我也不知道，”倪雅云說，“不管她是長是短，是胖是瘦，是好是壞，我都不要?！?/p>

“那你也不要離家出走呀！”葉桑覺得倪雅云的決定太嚇人了，離開家，不再回家了，到哪里去？不上學(xué)了嗎？餓了怎么辦？晚上睡在哪里？天黑之后，雖說世界上并沒有鬼，但是，一個小姑娘，在漆黑漆黑的夜里，不害怕嗎？

葉?？闯鰜砹耍鋵嵞哐旁剖呛ε碌?。她嘴上說要離家出走，事實上也不一定敢這樣做。

“如果這是真的，那我只能離開家。”倪雅云說。

葉桑覺得倪雅云的樣子很可憐，她的長馬尾辮，從來都是柔順的，此刻看上去頭發(fā)卻有點亂。

葉桑當(dāng)然不愿意倪雅云像流浪漢一樣睡在街頭，她說：“要么，到我家跟我一起睡。”

沒想到倪雅云想都沒想，說：“不要?！?/p>

葉桑有些受挫，說：“你不是我的妹妹嗎，為什么不要？”

倪雅云說：“住在你家，我爸爸一下子就會找到我?！?/p>

葉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她想起媽媽因為沒有自己的房子那落寞的樣子，便心里也有了一陣酸楚。

“如果，她真是一個好媽媽呢？”葉桑這么假設(shè)，是想讓倪雅云不要太難過。

“好也不要！”倪雅云堅決地說。

她反過來問葉桑：“你要新爸爸嗎？”

葉桑沒有馬上回答，她心想，如果安東尼奧跑到中國來，他來震澤找到她，對她說，他想當(dāng)她的爸爸，他就是她的爸爸，她愿意嗎？葉桑不能確定自己愿意不愿意。其實這個問題在她腦子里，想過了無數(shù)遍，每次結(jié)論都不一樣。有時候她會愿意，有時候則不愿意。但是她知道，媽媽肯定不愿意。而且，她也知道，安東尼奧根本不會來，他早已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就像一個離奇的夢。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安東尼奧存在，她都不能確定。

那么，如果媽媽對她說，要給她找一個新爸爸，她會怎樣？愿意嗎？還是不愿意？如果這個男人長得不丑，那么，葉桑并不一定不愿意。如果媽媽對她說，他是一個很好的男人，媽媽愛他，那么，葉桑可能也就不會反對。如果葉桑見到他，一點都不喜歡他，那么，她會對媽媽說，她不喜歡這個爸爸?？墒侨绻麐寢屵€是要嫁給他，葉桑怎么辦？葉桑會很不開心，她會郁悶，她會不搭理他，更不會叫他爸爸。她只能把他看作媽媽的男朋友，是媽媽的丈夫，而不是她的爸爸。當(dāng)然，有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娶了她的媽媽，走進她的生活里，自然是一件讓人煩惱的事。可是，那又有什么辦法呢？

不管怎么樣，她不會像倪雅云一樣想要離家出走，這是肯定的。葉桑不想離開媽媽。想到要離開媽媽，自己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游蕩，她害怕極了。

她拉起倪雅云的手，好像這樣做，就能讓她不要離家出走。

倪雅云哭了起來。不是大哭，而是輕輕地哭，抽泣著，流著眼淚。

她哭了一陣，就不哭了，表現(xiàn)得比剛才輕松了一些。好像內(nèi)心的煩惱，是讓眼淚帶走了一點。

她告訴葉桑，她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看好了一個地方，那是一間空房子，沒有人住的，她到時候可以住在那里。

可是，她又說，那個房子沒有窗，門也關(guān)不起來。房子里什么都沒有，地上是垃圾，還有一只壞了的鐘。要是真住到那個房子里去，晚上睡覺只能睡在地上。她還說，她有錢買吃的，每年爸爸給她的壓歲錢都夾在一個筆記本里，現(xiàn)在可以拿出來花。

現(xiàn)在輪到葉?？蘖恕Ｋ龑嵲谌滩蛔?，哭了起來。聽倪雅云這么說，她的心里難受極了，她感到傷心。

倪雅云反過來安慰她：“我現(xiàn)在還不會離家出走。我告訴爸爸，我不要新媽媽。我還要對他說，如果他娶回來新媽媽，我就要離開這個家。我想爸爸不會不要我，他很愛我，他是要一個女人還是要我？我希望他要的是我。”

倪雅云的表情很嚴肅，很有主張的樣子，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大人。

她們約定，如果倪雅云真的要離家出走，那么一定要先告訴葉桑。而葉桑，始終都要保守秘密，對誰都不能說。

愿意還是不愿意

葉桑違背了承諾，倪雅云想要離家出走的事，她沒能做到守口如瓶。秘密在她的心里，像一條蠶寶寶那樣不安分，它涼涼地趴在她心頭，不時蠕動著。后來，開始吐絲，讓她心里癢癢的。這絲吐出來，細細的，長長的，綿綿不絕。最后，結(jié)成了一個繭。蠶繭白白的、圓圓的，就像一顆小小的卵石。是的，它就像卵石一樣重，壓在葉桑的心上，沉甸甸的。

她一直強忍著。有一天，想給易瑪小姐寫一封信，告訴她，她的妹妹，也就是倪雅云，竟然要悄悄離開自己的家，從此再也不回來了。發(fā)生這樣的事，是不是太危險了？她想知道易瑪小姐對這個事情的看法。這個秘密，告訴易瑪小姐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吧？易瑪小姐遠在馬德里，她跟震澤的人一個都不認識，她一句中國話也不懂。震澤所有的人，都不會遇見易瑪小姐。把秘密透露給她，等于對誰都沒有說。

但葉桑還是忍住了。信寫了一大半，就刪掉了。

她有了一種崇高的感覺，覺得自己努力地為倪雅云保守著秘密，是一個講信用的人。

可是，心頭那個沉甸甸的繭，并不安靜，它還是暗暗地動著。仿佛它是一枚真正的蠶繭，里面躲著一個蠶蛹。它動啊動啊，然后就變成了一只蛾子，像蝴蝶一樣，長著一對翅膀。有翅膀就要飛啊，可是在小小的繭子里，它又怎么飛得起來？它就像是被縛住了身子，不停地掙扎著，翅膀越來越強壯。與此同時，它的嘴里，吐出一種黃色的液體，讓繭子的一頭，慢慢變得松軟了。最后，它就擠出來了。是的，這只蛾子，這個秘密，它終于從裹滿銀絲的繭子里，也就是葉桑的心里，鉆出來了。它飛出來了，掙脫了為自己建造的繭子，再也無法將秘密留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它像蝴蝶一樣飛到了空中，它不再是一個只有它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了。

葉桑終于沒能守住秘密，把倪雅云想要離家出走的事，告訴了媽媽。

葉桑是這樣想的，她是答應(yīng)倪雅云，不告訴別人。但是，媽媽是別人嗎？媽媽是自己的媽媽，自己是從媽媽的肚子里鉆出來的，就像蛾子是從繭子里鉆出來的。蠶寶寶吐絲，一圈圈把自己包裹起來，變成蠶蛹，又變成蛾子。所以蛾子不是別人，就是蠶寶寶自己。

“媽媽，我有一個秘密?！比~桑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她說的是西班牙語。

媽媽對葉桑說：“能不能講漢語？”

葉桑依然用西語說：“不能。我只能用西班牙語說，因為這是個秘密，不能讓別人聽到?！?/p>

媽媽笑了，說：“好吧，看什么秘密把你鬼成這樣?！?/p>

聽了女兒說出來的秘密，媽媽的臉色十分尷尬。

“不要告訴別人??！”葉桑鄭重地說，“這是一個秘密，一定不能說出來！”

媽媽卻仿佛沒有聽到葉桑說的這句話。她的神情有些茫然，似乎葉桑的話，勾起了她很多心事，紛亂的心事。

“媽媽，你聽見了沒有？”葉桑又一次強調(diào)了，“這是秘密啊，不能說給別人聽，外公外婆，舅媽舅舅，一個都不能說?！?/p>

“嗯，好的?！眿寢屝牟辉谘傻卣f。

葉桑感到有一點輕松，心里那個像卵石一樣沉甸甸的繭子沒有了。但她畢竟還是有一點愧疚，總覺得雖然只是把秘密說給了媽媽，要是倪雅云知道了，會不會說，媽媽也不能說的呀，不是講好了嗎，誰都不能說的。

但是已經(jīng)說了呀。蛾子從蠶繭里鉆了出來，飛了起來，再也不能鉆回繭子里的了。它已經(jīng)變成了蛾子，變不回蠶蛹了，更不能變回蠶寶寶了。

沒想到的是，媽媽反問葉桑：“瑪利亞，要是你是倪雅云，知道爸爸有了女朋友，可能還要跟她結(jié)婚，你會離家出走嗎？”

媽媽說的也是西班牙語，她聽從了葉桑的告誡，要和她一起保守這個秘密。

“我不會離家出走，”葉桑干脆地回答說，“但是如果我不喜歡那個人，我會很生氣?！?/p>

“生氣又怎樣？”媽媽說。

葉桑思考了一下，說：“我就不說話，在家里一句話都不說，就跟啞巴一樣?！?/p>

媽媽笑了，說：“哦，這樣倒是很可怕的。”

“那么，”媽媽又問，“要是媽媽想嫁給一個男人呢？你就有了一個爸爸，你會怎樣？”

葉桑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反問道：“媽媽為什么要嫁給一個男人？”

媽媽說：“人長大了，總是會愛上一個人，與自己喜歡的人組成家庭，然后生下他們的孩子。所以這個世界上才會不斷有小孩出生，他們長大后，又生小孩，這樣世界上才會永遠有我們?nèi)祟愌?。要是大家都不結(jié)婚，也就沒有孩子出生，那么，人類不就要滅絕了嗎？”

“我是怎么生出來的？我又沒有爸爸。”葉桑以前從來都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今天她終于說了。

媽媽一連眨了好幾下眼睛，說：“親愛的瑪利亞，媽媽對不起你?！?/p>

這倒是讓葉桑不能理解的，為什么媽媽要說對不起？

媽媽放慢了講西班牙語的速度，好像這樣才能讓女兒聽得更清楚：“瑪利亞，你是有爸爸的，就是安東尼奧?！?/p>

媽媽對葉桑說，那時候她太年輕，還沒有做好當(dāng)媽媽的準(zhǔn)備，就匆匆生下了瑪利亞。而安東尼奧，他不是一個好爸爸。他都不知道他自己當(dāng)上了爸爸，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瑪利亞，他可能一直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他的女兒，名字叫瑪利亞。

其實這些，葉桑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她無數(shù)次想過這些問題。但是，媽媽為什么要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她的，應(yīng)該是那個安東尼奧呀。

葉桑知道媽媽的心里，是恨安東尼奧的。“我沒有爸爸！”葉桑說。

媽媽看著女兒，用試探的口吻說：“瑪利亞想要一個爸爸嗎？”

跟倪雅云不同，葉桑是想要爸爸的，但是不要一個不認識的爸爸。那么，她是要一個像舅舅的爸爸呢，還是像王老師一樣的爸爸？

她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她的腦子里，突然就像劃過一道閃電——她想到了倪雅云的爸爸。如果倪雅云的爸爸，來當(dāng)她的爸爸，她要嗎？

她的心怦怦亂跳起來。

倪雅云說她爸爸要為她找一個新媽媽，這個新媽媽，難道不是別人，正是葉桑的媽媽嗎？葉桑沒有爸爸，倪雅云沒有媽媽。倪爸爸和葉媽媽是小學(xué)時候的同學(xué)，他們是早就認識的。要是他倆結(jié)婚了，那葉桑有了爸爸，倪雅云有了媽媽，葉桑和倪雅云，就成了一家人，成了真正的姐妹。葉桑是姐姐，倪雅云是妹妹。

發(fā)生這樣的事，當(dāng)然會讓葉桑感到震驚。她的心亂跳著，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她看著媽媽的臉，就像不認識媽媽一樣。此刻的媽媽，在葉桑眼里，是陌生的。媽媽的眼光躲躲閃閃，表情既有點羞愧，又充滿了不安。

“是真的嗎？”葉桑問得沒頭沒腦，但是媽媽聽懂了。

媽媽問女兒：“你跟倪雅云是好朋友，是嗎？”

葉桑點點頭。

“最好的朋友嗎？”媽媽又問。

葉桑說：“最好的朋友是易瑪小姐?！?/p>

“那中國呢？震澤最好的朋友是倪雅云對不對？”

“嗯，是的。還有舅媽?！比~桑說。

“倪雅云叫你姐姐，你也把她當(dāng)作妹妹，不是這樣嗎？”媽媽得寸進尺地說。

葉桑算是完全明白了，在她的生活里，在媽媽和倪爸爸之間，在她和倪雅云兩家之間，將會發(fā)生什么。

“你愿意嗎？”媽媽像個小姑娘一樣怯怯地問。

如果倪爸爸不是倪雅云的爸爸，而只是媽媽小學(xué)時候的同學(xué)，葉桑會愿意他成為她的爸爸嗎？倪爸爸在葉桑眼里，不是丑八怪，而是比舅舅和王老師更帥氣一點的男人。所以，她給自己的答案是，她不太愿意，但也不是完全不愿意。

這時候的媽媽，眼睛里充滿了期待，葉桑知道，媽媽是多么希望葉桑說一聲“愿意”啊。

“可是倪雅云不愿意，她要離家出走。”葉桑說。

媽媽的眼睛發(fā)亮了：“那你就是愿意了？”

葉桑覺得這個事情不是像做一道數(shù)學(xué)題那么簡單。她不能輕易作出回答。因為她不知道怎樣的答案才是正確的。萬一錯了呢？數(shù)學(xué)題做錯了，可以訂正。但是要不要爸爸，葉桑沒有勇氣回答。

“你和倪雅云，不是姐妹嗎？如果成了一家人，就是親姐妹，瑪利亞不愿意嗎？”媽媽說。

這當(dāng)然是葉桑愿意的。但是，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嘛，要成為一家人，不只是跟倪雅云，還有倪爸爸。想到倪爸爸要成為她的爸爸，想到她要跟著倪雅云叫他爸爸，葉桑的心里，有一種別扭的感覺。

賞? 菊

秋天的震澤古鎮(zhèn)上，到處都盛開著菊花。

媽媽說，她喜歡小小的雛菊，因為小小的花朵，能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清香。這個葉桑是知道的，因為媽媽早就說過，大朵的花兒雖然美麗，但是小花往往更香。

舅媽來邀請大家，說太湖蠶桑文化園里要舉行菊展，展出的菊花品種有好幾十種。她的好朋友胡小芳送給她六張參觀券，她想和全家人一起去看菊展。這時候舅舅的腿拆掉了石膏，拄著拐杖已經(jīng)能夠走路了。“六個人，正好?！彼d高采烈地說。

“只有六張票嗎？”媽媽問。

舅媽說：“六張票不是正好嗎？”

葉桑掰著自己的手指，舅媽，舅舅，外公，外婆，媽媽，我，正好是六個人呀。

舅媽直盯盯地看著媽媽，葉桑看著舅媽的臉。葉桑發(fā)現(xiàn)，舅媽壞壞地笑著，還詭秘地對媽媽眨了兩下眼睛，然后說：“哦，我知道了，六張票是不夠，姐姐眼睛里看出來不止六個人?！?/p>

“別瞎講！”媽媽被猜中了心思，嗔怒道。

葉桑從舅媽和媽媽的表情里猜到了，媽媽是想和倪雅云和倪爸爸一起去賞菊。

葉桑嚷嚷起來：“我想要倪雅云一起去！”

舅媽調(diào)皮地捅了一下媽媽，說：“我沒瞎講吧？去吧，還是上次一樣的原班人馬，我再跟胡小芳要兩張門票，請他們一起去。”

外婆咳嗽著說：“你們?nèi)ズ昧?，我這兩天身體不舒服，就不去了?！?/p>

外公緊跟著說：“我也不去了。家門口菊花這么漂亮，我泡壺茶，一邊喝茶一邊賞菊，不要太愜意哦！”

媽媽對舅媽說：“那就不用再問胡老師要票了。”

葉桑很興奮，她喜歡蠶桑園。生日那天的歡樂，好像還沒有在她心里完全消失，現(xiàn)在又要去那里看菊展，許許多多的菊花，有黃的，有白的，有紫的，有紅的，據(jù)說還有綠的和黑的；有香的，也有不太香的。綠油油的桑田和七彩的花兒，組成了絢麗的海洋，那有多好看呀！

她要再次去看蠶寶寶。她記得，上次去的時候，胡老師說，到了十月份，秋蠶就要上山結(jié)繭了?，F(xiàn)在正是十月呀，去蠶桑園，就能看到蠶寶寶在稻草扎成的“山”上吐絲結(jié)繭了。

這一次游覽，跟上次在這里過生日，好像感覺不太一樣。

蠶桑園還是這個蠶桑園，大片的桑葉依然是油綠油綠的，各種菊花，擺放在一些空地上。空中也依稀飄蕩著咸肉菜飯和燒烤的香氣。但是，葉桑他們六個人，除了舅媽，其他人都變得很少說話。葉桑從一開始就感覺到了這種氣氛。倪爸爸是本來就話不多，葉媽媽也變得話少了，她跟倪爸爸好像只是用眼神進行交流。葉桑和倪雅云好像變成了大人，不再嘰嘰喳喳說話，默默地走著，欣賞著菊花，欣賞著秋天的江南風(fēng)光。兩個小姑娘，也確實有滿腹的心事，不想說出來，不能說出來，也不知道怎么說出來。

葉桑不知道倪雅云是不是也像她一樣，已經(jīng)知道倪爸爸要娶的女人就是葉媽媽。她一定還不知道——葉桑如此猜測。如果她知道了，就不會是這個樣子。她肯定會悄悄地跟葉桑說：“你知道嗎？我爸爸和你媽媽……”可是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那么，她還想離家出走嗎？她的爸爸又對她說了些什么呢？是向她保證，不會給她找一個新媽媽嗎？

葉桑心里亂糟糟的。她既希望倪雅云知道，又怕她知道了就真的要離家出走。她暗暗觀察著倪爸爸，覺得他真是一個很帥氣的男人。他跟支著拐杖的舅舅走在一起，顯得高大、挺拔。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倪爸爸也在看她的時候，她的目光立刻慌亂地躲開了。她拉住倪雅云的手，很想對她說：“你喜歡我媽媽嗎？”

舅舅在家是休養(yǎng)久了，又是拄著拐杖，很快就覺得累了，不想再繼續(xù)走路。舅媽就安排大家在茶室里坐下來，每人泡了一杯桑芽茶。

舅媽像個領(lǐng)導(dǎo)，指揮著一切。她讓葉媽媽挨著倪爸爸坐，葉桑和倪雅云自然是坐一邊，她自己則和舅舅對面而坐。就這樣，六個人圍著一張小方桌，誰都看得見誰。

舅媽忽然一驚乍，說：“哎呀，這是烏龜座！”

葉媽媽似乎被嚇了一跳，對舅媽說：“你又要講迷信?！?/p>

舅媽站起身來，走到舅舅身邊坐下，把對面的位子空了出來。她說：“這可不是迷信，而是不能坐得像只烏龜?！?/p>

舅舅和倪爸爸都笑了，說，還真是。

葉桑問舅媽，為什么剛才那樣坐是“烏龜座”。

舅媽解釋說：“剛才我們那樣坐著，就像一只烏龜，左邊右邊各兩個人，就像烏龜?shù)乃闹荒_，前面一個人，是烏龜頭，后面一個人——”

她還沒有說完，倪雅云就說：“烏龜尾巴?！?/p>

“對啊對啊，”舅媽說，“不是活脫脫像一只烏龜嗎？”

“烏龜有什么不好？”葉媽媽說。

倪爸爸說：“烏龜是特別長壽的動物?！?/p>

“是啊，”葉媽媽說，“神龜雖壽，不是曹操的詩句嗎?！?/p>

舅媽說：“可是，我們震澤話里，‘縮頭烏龜是一句罵人話?！?/p>

“為什么是罵人話？”葉桑問。

舅媽說：“因為烏龜一遇到危險，就會把頭縮進它的殼里去?！?/p>

葉桑說：“烏龜真聰明呀?！?/p>

葉媽媽解釋說：“罵人烏龜，是說人膽小，把腦袋縮在硬殼里，一點都不勇敢?！?/p>

舅舅拿起他的拐杖說：“誰要是罵我烏龜，我掄他！”

舅媽狠捶了他一拳，說：“誰罵你烏龜了？你有這個資格嗎？”

大人都壞壞地笑了，只有葉桑和倪雅云不笑。她倆緊靠在一起，覺得大人的世界里有太多她們不理解的事，也是她們不喜歡的事。

在蠶桑園那棵八百歲的古桑樹下，舅媽提出來要給葉桑母女和倪雅云父女拍合影。

“為什么？”葉媽媽裝出不情愿的樣子問。

“就因為……就因為……”舅媽調(diào)皮地只說半句話。

“來呀，來呀！倪老師這兒，姐姐這兒，對，桑桑和雅云站前面！”舅媽指揮著。

照片上，葉桑和倪雅云彼此搭著肩膀，她們身后的葉媽媽和倪爸爸，卻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多好的一家人呀！”舅媽開心地說。

舅媽的這句話，像個小錘子一樣，把葉桑的心敲了一下。她側(cè)臉去看倪雅云，想從她臉上看出她心里是怎樣想。倪雅云什么表情都沒有，就像沒有聽見舅媽的話。

葉桑好想問她呀，雅云，你知道嗎？你爸爸要給你找的新媽媽，就是我的媽媽呀?？伤龥]有勇氣這樣說。“我是一只縮頭烏龜嗎？”她這么想。

如果她這樣說了，倪雅云可能馬上就要離家出走了。

當(dāng)然，也許，倪雅云也像葉桑一樣，其實是知道在她們兩家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她只是也像葉桑一樣，是個縮頭烏龜，不敢對葉桑說。她以為葉桑什么都不知道，是嗎？

葉桑突然靈機一動，貼著倪雅云的耳朵問：“你還要離家出走嗎？”

倪雅云仿佛心領(lǐng)神會，非常肯定地說：“不會！”

兩個小姑娘心照不宣，沒再說什么，只是彼此更緊地拉住了對方的手。

親愛的寶塔

舅舅走路已經(jīng)不再需要拐杖，慈云塔的修葺也徹底完成了。

“慈云塔，我來了——”葉桑興奮地喊。

“慈——云——塔——我——來——了——”倪雅云拖長了音調(diào)，像唱歌一樣。

這對長相迥異的姐妹，跟著舅舅來到了慈云塔下。

仰頭看，陽光照在寶塔的金頂上，仿佛是寶塔自己在發(fā)光。

“走，我們上去吧！”舅舅說。

寶塔修葺完成，尚未對外開放。寶塔最高處，第五層上，只有他們?nèi)齻€人。

震澤小鎮(zhèn)就像一幅畫，展開在他們面前。黑屋頂?shù)姆孔樱淮贝本o挨著，又那么地錯落有致。崸塘河就像一條淺綠色的緞帶，把古鎮(zhèn)像禮品一樣系住。河水又像是倪雅云柔順的長發(fā)，三座古橋就是三枚精致的發(fā)卡。

“我看到我家了，看呀，蠶種場在這里！”倪雅云興奮地說。

葉桑也看到了，蠶種場就像一塊定勝糕，安靜地被泡桐樹包圍。那棵最大的樹下，就是倪雅云的家。

“那是震澤中學(xué)?！本司说氖直?，長長地伸到欄桿外。

“看到了！看到了！”兩個女孩嚷嚷道。

放眼望去，世界是多么的遼闊。

“我看到馬德里了！”葉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說。

倪雅云說：“看不到的，西班牙在我們的腳底下?！?/p>

葉桑說：“閉上眼睛能看到?！?/p>

“那是想到?！蹦哐旁普f。

舅舅說了句哲理的話：“是啊，世界上很多風(fēng)景，眼睛看不到，但是心能看到?！?/p>

“我的心看到易瑪小姐了?！比~桑說。

倪雅云說：“我的心看到蠶種場圍墻上的‘吉祥了?！?/p>

“我看到星星了?！比~桑說。

“白天哪有星星？”倪雅云說。

葉桑說：“星星什么時候都有，只是白天看不到?！?/p>

倪雅云說：“我也看到了，用心看到的?！?/p>

葉桑調(diào)皮地說：“我看到外星人了?！?/p>

倪雅云說：“我看到外星貓了?！?/p>

“我看到火星上的寶塔了。”舅舅說。

“火星上沒有寶塔的?！比~桑覺得舅舅說得太離譜。

舅舅拍拍自己的胸口說：“用心看到的?！?/p>

倪雅云說：“火星上為什么要有寶塔？”

舅舅說：“人類不是打算移民火星嗎？火星上有了人類，也就要有寶塔?！?/p>

“火星上還要有橋?！蹦哐旁普f。

葉桑說：“火星上還要有貓咪?！?/p>

倪雅云說：“對的，有很多貓咪?！?/p>

葉桑說：“火星上還要有蠶寶寶?！?/p>

舅舅笑了起來，說：“我有點累了，我想火星上最要緊的是有一張床，讓我躺下來?！?/p>

倪雅云忽然有些憂郁，說：“我不想到火星上去，我喜歡地球?！?/p>

葉桑說：“我也不去火星，我也喜歡地球?！?/p>

舅舅說：“我也喜歡地球，那就不去火星了，等會兒回家睡覺?！?/p>

葉桑問倪雅云：“你喜歡地球什么地方？”

倪雅云想了想，說：“許多地方。”

舅舅打趣說：“‘許多是一個什么地方？我怎么從來都沒聽說過有這個地方?！?/p>

倪雅云認真地說：“是很多地方，不是一個叫‘許多的地方?！?/p>

葉桑說：“我也喜歡許多地方，馬德里，馬拉加，桑坦德，塞維利亞……”

倪雅云打斷她說：“你說的這些地方我都不知道?！?/p>

舅舅說：“都是在西班牙的，我好想去看看?！?/p>

“我也想去，”倪雅云問葉桑，“西班牙哪個地方最美？”

葉桑說：“很多地方都美?！?/p>

“有震澤美嗎？”倪雅云問。

葉桑說：“震澤美，西班牙也美。”

“哪個更美？”倪雅云要一個明確的答案。

葉桑說：“我不喜歡搬家。媽媽總是把家搬來搬去，我一點都不喜歡這樣?！?/p>

“你喜歡震澤嗎？”倪雅云問。

“喜歡！”葉桑點頭。

倪雅云說：“那就不要再搬走了?！?/p>

舅舅說：“要搬，也要把震澤一起搬走?！?/p>

起風(fēng)了，檐角的銅鈴清脆地響了起來。它的聲音是如此空靈，就像是空中叫聲獨特的鳥兒，在唱著歡快的歌。

大家不再說話，認真地聽著塔鈴的每一聲響。

?！！６！！６６！?/p>

一些鳥兒，從白云里鉆出來，圍繞著寶塔飛翔。

“是喜鵲?！本司苏f。

是誰說過的，看見喜鵲，就會遇上喜事？

風(fēng)仿佛吹得寶塔在輕輕地晃動。

葉桑覺得有些暈眩，她抓住舅舅的手臂，說：“我們下去吧?！?/p>

舅舅說：“我也想下去了，時間不早了。”

倪雅云說：“我餓了?！?/p>

葉桑舔了一下嘴唇說：“我聞到咸肉菜飯的香味了?！?/p>

倪雅云低頭嗅了嗅說：“是蠶桑園飄過來的。”

舅舅對葉桑說：“是外婆家飄過來的。你忘記了嗎？外婆今天在家燒咸肉菜飯呀！”

葉桑高興地說：“哦哦哦，我想起來了?！?/p>

舅舅說：“到了寶塔頂上，就像到了天上，把地上的事情都忘記了?！?/p>

“因為寶塔太高了！”倪雅云說。

三個人從寶塔上走下來，再次舉頭看塔頂?shù)臅r候，倪雅云腦后的馬尾辮顯得更長了。

舅舅頭上的帽子，竟然掉了下來。

寶塔，親愛的慈云寶塔，真的是太高了呀！藍天上的白云，悄悄地移動，以致寶塔就像是向仰望它的人親切地撲過來。

荊歌，蘇州人，文壇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小說家之一。小說集《八月之旅》入選“中國小說50強（1978-2000）叢書”，長篇小說《鼠藥》入選“中國小說100強（1978-2022）叢書”。另有作品被翻譯至國外，多部作品被改編拍攝為電影。曾受邀任香港浸會大學(xué)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近年發(fā)表出版了《感動星》《他們的塔》等多部少兒長篇小說，數(shù)次榮登各類好書榜，并獲得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xué)獎提名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圖書獎、中國出版政府獎提名和紫金山文學(xué)獎。曾在杭州、蘇州、寧波、成都等地舉辦個人書畫展。

責(zé)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