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說的“房蟲子”,并不是生物學中所指的某種昆蟲,而是指20世紀七八十年代,既能夠方便群眾,但又不完全符合計劃經(jīng)濟的一個特定群體。它由一群靠倒騰房子盈利的人群組成,有專業(yè)的,也有利用業(yè)余時間干著玩兒的非專業(yè)戶。在那個年代,換房市場可以說是天津的一景兒,非?;鸨5蠖鄶?shù)想換房的人,又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跑,一對一的“搭咯”又很難碰到合適的房源,這就給“房蟲子”留出了足夠的空間。
70年代初期,寶明的父母響應國家號召,去了大三線支援國家建設,家里只留下他和弟弟。1976年,即將畢業(yè)的寶明,為了把留城的指標讓給小他兩歲的弟弟,便在學校積極報了名,準備和同學們一起去黑龍江建設兵團。說來也巧,就在去兵團的前一周,寶明幫門口鄰居小孩夠掛在樹上斷了線的風箏,一不小心,從樹杈上掉了下來,腿摔成了骨折。出發(fā)那天,他腿上打著石膏、拄著拐,弟弟幫他拎著行李來到學校。帶隊的領導一看他這情景,腦袋搖成撥浪鼓說:“我們到建設兵團是‘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怎么能夠帶個傷兵?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種狀態(tài),你還是留在家里養(yǎng)病吧?!睂毭鞑凰佬模终业搅诵iL,校長看到他瘸著腿拄著拐,也犯了難:“你積極參加國家建設和接受國防鍛煉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目前就你這身體狀況,還是真去不得。黑龍江冬天那么冷,又那么艱苦,你帶著傷去,一是不好恢復,二是萬一再凍出毛病,落了殘疾,那麻煩可就大啦!我們學校可負不起那責任,更沒法向你的父母交代?!睂毭髀犃诵iL的話,心里拔涼拔涼的,傻傻地愣在原地,一臉無奈。校長望著寶明失落的樣子,用手推了推臉上的眼鏡,拍拍他的肩頭安慰道:“這樣吧,你們這屆學生已經(jīng)畢業(yè)了,學校先把你的關系轉到街道,下一步再說?!睂毭鲗嵲跊]了轍,只好郁悶地離開了學校。他拄著拐,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面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滋味,說不出是失落、無助還是孤獨,就猶如那只“惹禍”的斷了線的風箏。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正是這一天的決定,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剛開始的時候,寶明和弟弟住在父母留下的一間13平方米的鐵路宿舍小屋里。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寶明和父母商量決定讓弟弟參加高考。寶明怕一層樓只有一個公共廚房和廁所的筒子樓太亂,影響弟弟的高考復習,便讓弟弟去了住房條件好的奶奶家,奶奶是退休教師。而自己則留在自家的小屋里,一個人自由自在地過著小日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時間長了,父母留下的那點積蓄也就花完了。他現(xiàn)在是成年人了,開口再找父母要,有點不好意思。于是就開始變賣家里的東西,先是拆了屋里的閣樓,把拆下來的木板、三角鐵賣了,夠他吃上幾個月的?;ㄍ?,接著又把梧桐柜、大衣柜賣了,又對付了一陣子。到最后,屋里只剩下了一張床鋪、一個折疊桌和一把椅子,家里要是來個人,就得上炕。好心的李姨,既是街道主任,又是鄰居,是看著寶明長大的。見腿已經(jīng)好了的寶明,整天在街上逛來晃去的也不是個事兒,就參照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病退政策,把他安排到了街辦的一個小集體五金配件廠工作,一個月十五塊錢,這下可把寶明高興壞了,再也用不著靠變賣東西過日子了。他開心地來到工廠,廠里的人不多,就那么四五十號人。大多是五十歲上下的伯伯、嬸子,再有就是幾個殘疾人,年輕的就他一個。時間長了,他覺得成天和一幫老人在一起,連個說話聊天的同齡人都沒有,實在沒意思。結果,沒干幾個月,他就謊稱自己的腿疾復發(fā)了,出來進去裝成一瘸一拐的樣子。李姨見他這個樣子,也沒了辦法,只好同意他暫時辦理了病休,每月發(fā)給他七塊錢的生活補助。寶明還算有點兒良知,想自己老大不小的,總閑逛也不是事兒,更對不住李姨的好心,覺得自己應該找點事兒干。沒想到一不留神,他還真找到了門道,而且干出了名堂,成為人們羨慕的“房蟲子”一族。
最初,寶明幫人換房只是無心之舉,純屬偶然。鄰居劉伯住的是筒子樓“死里外”的兩間屋。劉伯的老兒子結婚后,便住在了劉伯老兩口的里間屋。時間不長,婆媳就因鍋碗瓢盆的一些瑣事鬧起意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關系是越鬧越僵。這一天,婆媳倆人又鬧起來了,婆婆摔鍋,兒媳婦砸盆,動靜大得實在讓住在隔壁的寶明忍受不了。心浮氣躁的寶明,只得起身跑去劉伯家勸架。只聽婆婆嫌媳婦懶,在家啥也不干;媳婦則說婆婆趁小兩口不在時,偷偷翻他們屋的東西。雙方吵著吵著就都提出不愿在一起住了,鬧著要換房搬家。
沒過幾天,寶明去副食店買東西,剛要進副食店的門,被一個從里面出來低著頭想事兒的路人撞到。他剛要發(fā)火,一看竟是在土產(chǎn)公司上班的老同學建民。寶明關心地問:“哥們兒,你這急匆匆地忙嘛呢?”建民隨口答道:“我這不是正忙著給在家打家具的幾個師傅做飯呢!”“你這么著急打家具干嘛?”“這不是等著結婚嘛!”寶明羨慕地問:“你可真夠積極的!對象是哪兒的?”建民靦腆地搓著手回答:“你認識,咱們同學,五班的朱麗萍。”寶明聽罷,有點蒙圈,那可是全校不可一世的一枝花呀!學校男生都稱她為高傲的公主,竟被這個其貌不揚的建民弄到手了。他嫉妒得酸溜溜地調(diào)侃道:“行?。「鐐儍?,你艷福不淺呀!都把公主弄到手了,你得好好地伺候呀!”接著,寶明語重心長地囑咐好兄弟:“哥們兒,我得警告你,結了婚,這婆媳關系不好處,咱那公主可不是省油的燈,你要小心??!我怕你的好日子就快到頭了。我們隔壁劉伯家那婆媳倆,整天吵架,別說他們家,就連我都快崩潰啦!”建民聽了,則洋洋自得地顯擺:“那種自尋煩惱的事兒,在咱哥們這兒,根本就不存在。我老娘沒了好幾年了,不會有婆媳關系的事兒?!钡掍h一轉,一臉苦澀,犯愁地說:“我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就是麗萍打生下來,她家就住樓房。她總嫌我們家住的是平房,沒隱私,老大的不愿意。要說也是,院里的人過來過去的,連屋里放個響屁,外面都能聽見?!睂毭髀犃?,忽然腦子靈機一動,接過話茬:“你跟老爺子住的是嘛房?面積有多大?”“我住的那間有十一平方米,老爺子和我們隔條胡同,他那間大,得有十三四平方米。老爺子身體不好,我這還得每天來回跑?!睂毭髀牶笠慌拇笸龋骸坝袘?!”建民愣了一下,“嘛玩兒有戲?”寶明笑著說:“你在樓房里娶媳婦的事兒有戲??!”熱心腸的寶明打定主意,要幫哥們建民促成換房的事兒。
寶明回到他住的宿舍樓,連家都沒回,直接敲響了劉伯的家門。劉家人正在吃飯,劉伯見寶明推門進來:“喲,寶明來了,跟著一塊吃點吧?”“不了?!薄坝惺聠幔俊睂毭魃衩氐卣f:“劉伯,等您吃完飯,到我屋跟您商量點兒事兒。”劉伯看寶明那神秘的樣子,立馬撂下飯碗,跟了出來。當劉伯聽完寶明的來意,激動得眼淚差點兒掉了下來:“寶明?。∧憧烧媸俏覀兗业拇缶刃?,我做夢都想找房搬家,再這樣下去,這日子沒法過了。你說,她們娘兒倆吵架,我說誰好?都快愁死我了。你這可是辦了一件大好事兒,這么合適的不好找呀!她們娘兒倆既能分開,兩處房子離得還不遠,互相也有個照應!你給幫忙好好說說,有嘛條件好商量。這事兒要是辦成了,我得好好請請你,你可是救了劉伯大駕啦!”說著,劉伯還掏出皮夾,從里面抽出幾張十元的“大團結”,讓寶明好好請請人家,一定把換房的事兒促成。
轉過天,寶明來到建民的家。先是看了兩處房子,然后坐在那皺著眉頭,一個勁兒地喝茶,半晌不語。建民憋不住了:“哥們兒還有戲嗎?”寶明咂著嘴說,“計租面積倒是差不多,但人家是樓房,有廚房、廁所,刮風下雨不用出樓,還是不一樣的?!庇殖亮艘粫?,寶明試探著問:“建民,你一個月掙多少錢?”建民說:“年初剛長了半級,二十四塊五?!睂毭鲹狭藫夏X袋說:“你看這樣行嗎?咱給人家搭點兒錢,你就當少上了一年班兒,給人家拿三百塊錢,我再去說說?!苯衽沃琰c兒娶上媳婦,還怕多搭這點兒錢?再說,煙筒爐子在當時都是緊俏貨,他們土產(chǎn)公司效益非常好。于是滿口應允,并許愿事成再送劉伯和寶明一家一個購買煙筒爐子的條。寶明回去找到劉伯:“哎呀,我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總算沒白費工夫,人家同意了,我還給您要了點兒搬家費。”劉伯聽了別提有多高興:“嘛搬家費不搬家費的,你費了那么大心,就留著自己花吧!總不能讓你受累白忙活兒呀!等完事兒,劉伯再好好謝你。”一陣緊鑼密鼓,房子順利換成。事后,劉伯又給寶明買了兩箱“蘆臺春”。幾天的工夫,前后加在一起,寶明從中掙了將近五百塊錢,頂他上班時三年的工資。
嘗到了甜頭的寶明,憑借他聰明的頭腦,如簧的口舌,善于鉆營的天性,由此干起了“房蟲子”的營生。大家表面看他像個閑人,是因為他有班不上,辦了病休。然而,他休又并非閑也,實際上比一般人可忙活多了。他張家走,李家串,隔三差五就跑一趟房管站,從中漁利,樂此不疲。
路子蹚開了,他從同學、同事,到街坊四鄰,再到親朋好友;從糧店到煤店,從派出所到房管站,不停地撒網(wǎng),打聽、收集、尋找各種換房信息。后來人們都知道了,寶明手中掌握著大量的換房信息。有想換房的找他,聽說別人要換房的,往他這介紹,把寶明忙得是團團轉。他磨破了嘴,跑細了腿,光自行車就騎壞了好幾輛。短短幾年工夫,經(jīng)他手換房子的就有上百家,他可沒少從中掙錢,早早地就成了萬元戶。這還不算,他還把自己的房子也放進去轉著換,最后竟把筒子樓的一間房倒騰成了偏單。
有心的寶明,賺錢了并沒有忘了平時關照他的李姨。過年過節(jié),他總是要提著幾盒桂順齋的大八件或十八街的麻花去李姨家看望,李姨覺得寶明這孩子懂事兒,沒白疼。這樣一來二去地,寶明就和李姨的女兒王宏接觸多了,倆人偷偷地談起了戀愛,但始終瞞著李姨。直到有一天晚上,寶明手牽手送王宏回家,正好碰到去鄰院調(diào)解鄰里矛盾歸來的李姨,這才被發(fā)現(xiàn)。李姨回到家,急赤白臉地問王宏:“你們怎么會在一起,交往多長時間了?”“剛走了三個月。”“那好,你趁早給我趕緊散了?!蓖鹾暝尞惖貑柲赣H:“你不是挺喜歡寶明的嗎?說他人好,也厚道?!崩钜虈@了口氣:“寶明這孩子是不錯,就是沒有個正經(jīng)工作,成天泡在那個換房市場里,跟從大西北回來擺攤兒的,有什么兩樣?你是什么身份?電視機廠的工作,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鐵飯碗,你又是黨員,還是團委書記,找什么好條件的不行,偏偏找個無業(yè)游民,你不怕大家笑話你?”“我不怕,他不偷不搶,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好?”李姨一聽王宏這話可就更急了:“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再有,你爸爸走得早,家里需要一個能支撐咱們家的男人,他成天逛了逛蕩的,咱們能指望他嗎?”“您怎么知道就不行?別老小看人!”李姨看王宏態(tài)度如此堅決,氣得直哆嗦,真的動怒了:“你還敢頂嘴?你不和他一刀兩斷,我就和你斷?!蓖鹾暌娔赣H如此蠻橫,獨斷專行,也真急了:“斷就斷!”李姨見此,有些失去理智,歇斯底里地吼道:“你滾,現(xiàn)在就滾!”王宏也不含糊,轉身便回屋收拾東西,拎著包,來到廠里好姐妹的單身宿舍。進了屋,她把包狠狠地扔在一張空床上。姐妹看她臉色不對,一臉氣哼哼的樣子,關心地問:“和寶明吵架了?”“不是寶明,是和我媽?!蓖鹾隃I人兒般地講述了和母親吵架的經(jīng)過,好姐妹雖然同情她,但還是勸她別著急,回家再和母親好好商量商量,你媽也是為你好。
王宏走了以后,李姨也是氣得老淚縱橫,一宿沒睡。尋思著,真是“孩子大了不由人”。雖然,王宏把李姨氣得夠嗆,但女兒終歸是母親的心頭肉,她仍惦念著女兒,這么晚了能去哪兒了?是回廠了,還是去寶明那兒了?天剛蒙蒙亮,她就來到王宏的工廠,向傳達室的同志一打聽,知道王宏住廠里了,也就放心了。娘兒倆就這樣堵了兩天氣。第三天,李姨終于繃不住了,來到廠里找到王宏,讓她回家。在好姐妹的一起勸說下,王宏這才跟著母親回了家?;丶液?,王宏一頭扎到自己屋里不出來,李姨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自從丈夫死后,娘兒倆就相依為命。王宏作為乖乖女,從未發(fā)過這么大脾氣,從沒任性過,更別提離家出走了。她真的是打心眼里疼,所以心也就軟了下來。她做好飯,敲了敲王宏的房門,見里面沒有吱聲,就直接推開了房門。只見王宏臉沖著墻不吭聲,李姨知道女兒還在生自己的氣,心里是幾分懊悔幾分愧疚,便上前俯下身,痛悔地說:“好閨女起來吃飯吧,媽媽不管了還不行嗎?只要你幸福,媽就高興。”聽了李姨的話,王宏破涕為笑,起身抱著李姨,撒嬌地說:“還是媽媽好!”從那以后,李姨對待寶明就如親兒子,本來就是嘛——一個姑爺半個兒。
未來的丈母娘對自己的好,寶明深深地放在心里,他也把李姨當成自己的親媽,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一天夜里,寶明還做了個夢,夢見他和王宏帶著孩子回姥姥家,敲開家門,開門的竟是一個五十多歲不認識的男人。想姥姥的小外孫,見開門的不是姥姥,不顧一切地跑進屋,嘴上不停地叫著姥姥。李姨聞聲趕緊從廚房跑出來,用濕漉漉的手,一把抱起小外孫,不停地在他小臉蛋兒上親著,嘴上還叨叨著:“想死我了大外孫。”隨后,這才向寶明和王宏介紹起陌生的男人,讓他們叫他王伯。寶明和王宏一下子便明白了此人的身份,也沒再說什么。他們兩口子向王伯點了點頭,問聲好,看到母親有了心上人,王宏打心眼里為母親高興。她親昵地挽著母親的胳膊說:“媽,給我們和王伯,做什么好吃的呀?”“給你們包你最愛吃的三鮮餡兒的餃子。”說完,和面、搟皮、調(diào)餃子餡的,一家人其樂融融包起了餃子。但寶明早晨醒來,說什么也記不起夢里的王伯的模樣,不過給李姨找老伴兒的事兒,他卻牢牢記在了心里。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边@不,寶明這一次就差點惹上大麻煩。本來是一個一對一的換房,操作起來比較簡單,哪知其中的一方不知是什么原因毀了約,那另一方可就不干了?!拔覀冞B搬家的人都找好了,搬家的車也借了,怎么說不換就不換啦?”他們反反復復地找寶明,寶明也沒辦法,只好到處躲著不見。那家人便懷疑寶明是為了多掙好處費,把房子轉手介紹給出更高價的人了。于是就以欺詐名義,到派出所報了警。管片兒民警把寶明傳喚到所里問訊,寶明耷拉著腦袋,坐在派出所的長椅上等候著,同時也在不住地轉動著腦袋瓜,想著應對之策。說來也巧,派出所所長剛好從外面回來,看到寶明,就跟他打起招呼?!皩毭?,怎么著,又來打聽哪院兒打架,有沒有想換房搬家的了?”寶明一臉苦笑,尷尬地點了下頭,沒敢多說。所長見平時嘎小子一個的寶明,有點發(fā)蔫兒,覺得勢頭不對。于是,他問明情況,對管片兒民警說:“他也不容易,病休吃勞保,日子挺難的,掙點兒辛苦錢罷了。不過,他這也是做好事,可沒少幫咱們和居委會解決糾紛難題。”所長轉過頭又對寶明說:“這事算不上欺詐,但今后一定得把事兒做瓷實了。你是老江湖了,本來是可以幫著我們化解群眾矛盾的,這一鬧,不僅沒有解決矛盾,反而成了亂上添亂啦!”寶明聽了,一個勁兒地鞠躬道歉。出了派出所的門,寶明仔細一想,這些年還確實真沒少幫派出所辦事兒——一些鄰里糾紛,調(diào)解無果,最后還不是他寶明出面幫著換房搬家,才算徹底擺平?想著想著,寶明覺得自己并不是個簡單的“房蟲子”,那形象要高大得多。于是,他得意洋洋地哼起了京劇,用的是《空城計》的曲兒,唱的是自編的詞兒:“我本是眾生中散淡之人,為百姓解憂愁東走西奔,掙些散碎銀兩把日子過,豈料差點犯了錯。想日后,還需多謹慎,好事辦出好結果,莫再惹禍。”
星期天上午,王宏廠里加班。寶明一個人在家沒事兒干,便又到公園的換房市場去打探信息。忽然,肚子一陣絞痛,起了內(nèi)急,他趕緊起身向假山附近的公廁奔去。完事兒,他一身輕松地在公園甬道溜達著。此時,在晨練的人群中,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那不是他們學校的老校長嗎?只見,老校長悠閑自得地練著八段錦。此時,寶明心情非常復雜,不知是該怪校長不讓他去黑龍江建設兵團好還是感謝校長沒讓他去好。寶明徘徊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走上前去叫了聲“校長”。老校長困惑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寶明見他認不出自己,就主動介紹:“校長,您不認識我了?我就是當年摔了腿,您不讓去黑龍江兵團的學生寶明??!”校長聽了寶明的主動介紹,一下子想起當年這個腿打著石膏、拄著拐的學生。他激動地拉著寶明的手,上下打量著身著的確良襯衣,腳蹬三接頭,留著油亮分頭的學生。從穿衣打扮上看,猜他一定混得不錯?!澳悻F(xiàn)在在哪兒發(fā)財呢?”寶明玩世不恭地答道:“發(fā)嘛財呀!當時,您把我的檔案轉到街道,我這不是沒事兒干,混嘛!倒騰倒騰房子,賺點碎銀子糊口。這還得感謝您當時所做的決定,我才干上這行。”聽了寶明有點兒帶刺兒的話,老校長充滿喜悅的臉上,一下子顯出憂慮的表情。他傷感地說:“你沒去就對了,我大兒子早你一年去的,就因為在兵團得了場感冒,高燒不退,又沒能及時醫(yī)治,便轉成肺炎,落了個肺心病的底子,現(xiàn)病退在家。這不,我每天上班,還要照顧他看病。你腿當時那個樣子,要是落下個病根,真沒法跟你的家長交代?!眲偛胚€吊兒郎當、神氣十足的寶明,聽了老校長一席話,心中暗暗自責,自己開頭的那番話,太不應該了,他完全誤解了老校長當時的好心,有點兒不知好歹。他關切地問老校長:“怎么就您一個人照顧兒子,那您的老伴呢?”“她去世得早,閨女嫁了個部隊當兵的隨軍了?,F(xiàn)在,小兒子還在上高中,家里只能靠我了?!崩闲iL的境遇,深深地觸動了寶明,他發(fā)自肺腑地向老校長表示:“您家里有什么困難或遇到什么事兒,盡管吩咐,我一定盡力去辦。”
晚上,寶明約王宏一起去逛小白樓,到起士林去吃西餐。當他們吃得興致正濃的時候,門外進來兩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家。丈夫風度翩翩,妻子高貴嫻雅,他們相互攙扶著,讓人看了既感慨又羨慕。寶明看到他們相親相愛的樣子,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早上遇到的老校長,就跟王宏聊起老校長的事兒。倆人越聊越深,從錯怪老校長,到感謝老校長,再到同情老校長。最后,寶明半開玩笑地說:“我看老校長家里各方面條件都挺好的,咱家老太太正好一個人,不行,我給他們撮合撮合?”王宏聽了寶明的話,起身嬌嗔地在寶明肩頭捶了幾下:“你胡說什么呢?哪兒有姑爺給丈母娘保媒拉纖兒的?”寶明被打得一激靈,忙改口:“我這不是跟你開玩笑嗎?”“開玩笑也不行?!睂毭魍nD了一會兒,鄭重其事地又跟王宏說起老校長和李姨的事兒:“我看他們挺般配的,要說老太太拉扯你也挺不容易的,那時你小,怕再婚,你受委屈,所以一直未找?,F(xiàn)在,你工作了,等咱們一結婚,就剩老太太一個人了,多孤單。怎么也得找個伴兒呀!否則,咱們也不放心?。 蓖鹾曷犃藢毭鞯脑?,覺得言之有理。她仔細回想這些年,母親為了使自己不受委屈,確實付出太多太多。現(xiàn)在,她上年紀了,也應該讓她有一個幸福的晚年。于是,她聽從了寶明的意見,并著手促成母親和老校長的事兒。
沒過幾天,她和寶明謊稱要結婚換房,拉著李姨來到老校長家看房。寶明輕輕叩開老校長的家門,老校長從屋里笑容滿面地迎了出來。只見他身著藏藍色的中山裝,灰白的頭發(fā)整齊地梳向腦后,他的文式發(fā)型和臉上架著的那副金絲邊眼鏡,讓他顯得是那么的文質(zhì)彬彬。老校長禮貌地將他們讓進屋里,請他們到有點開裂、寬大的真皮沙發(fā)上落座。此時,他患有肺心病的大兒子,也迎了出來,連呼哧帶喘地給大家沏上茶。坐定后,寶明將老校長和李姨相互介紹一番,然后大家圍坐一起閑聊天。已提前知悉寶明他們來意的老校長,顯得有些局促不安。雖然他嘴上侃侃而談,但在給大家添水時,還是顯得有點兒手忙腳亂,哆里哆嗦的手,將茶壺里的水灑在茶幾上。麻利的李姨趕緊站起身,順手拿起八仙桌上有點發(fā)黏的抹布,如同女主人一般將水擦干凈。隨后,李姨還不見外地只身來到廚房,將抹布洗干凈。聊了一會兒,寶明借口說看看房,大家便起身到各屋轉轉看。只見七八十平方米的單元,雜亂無章:鞋子東一只西一只隨意放著,換洗的衣物散落在客廳和兩間臥室的各個角落;廚房更是下不去腳,堆滿了鍋碗瓢盆。李姨他們娘兒仨,簡單看了看,便告辭打道回府。
回家的路上,寶明和王宏閉口不提房子的事兒,話題均在老校長身上。王宏一會兒夸“老校長人文縐縐的,有文化又有風度”,一會兒又說“老校長太難了,也沒個人照顧。這么大歲數(shù),又得上班,又得照顧有病和上學的兩個兒子”。寶明在旁邊幫腔說:“老校長就是這樣,人性特別好,非常善良。當年,要不是老校長勸我不要去黑龍江,說不定我也落了個殘疾。”此時,蒙在鼓里的李姨,也接過話茬:“是呀!一個大男人帶兩個半大小子,也夠難為他的。挺好的房子,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這叫什么日子啊?”寶明和王宏聽了老太太這話,兩人相視一笑,其意不言而喻,這事有門!回到家,王宏笑嘻嘻地問李姨:“您覺得老校長這人怎么樣?”李姨爽快地答道:“不錯啊!有知識有文化,人也和善?!薄拔液蛯毭饕策@么認為?!薄澳悄X得這個家怎樣?”李姨順嘴說:“就是缺個女主人,無人打理,亂了點兒。”李姨說完,感覺有點兒不對頭,她疑惑地問:“你問這些干什么?”王宏摟著李姨親昵地說:“我這不是想給您辦點兒好事嗎?”“你能有什么好事兒?”李姨不屑地看著女兒。“我想幫您找個老伴兒??!”李姨聽了女兒的話,那張秀氣的臉,一下子溢滿了羞澀的紅暈。她用手輕輕擰了一下王宏的臉蛋兒:“叫你胡說!”“媽呀!疼?!蓖鹾暾{(diào)皮地做著鬼臉,嬌滴滴地喊著。李姨佯作生氣:“我撕爛你的嘴,看你還敢胡咧咧。你這死丫頭,總是沒正經(jīng)兒,凈拿你媽開玩笑?!蓖鹾晟钋榈赝赣H那張嘴角和眼角布滿細細皺紋變得蒼老的臉:“媽,我真的沒開玩笑。小時候,您疼我愛我?,F(xiàn)在,我長大了,也得為您的幸福著想?。 崩钜搪犃伺畠喊l(fā)自心底由衷的話,眼圈瞬間就紅了,淚珠不由自主地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她將女兒緊緊地擁在自己的懷里,感覺女兒真的長大了。
一年后,老校長和李姨終于喜結良緣。為了李姨和老校長婚后與兩個兒子住著方便,寶明還特意將老校長的偏單,調(diào)換成一個三居室,并精心進行了裝修,李姨和老校長都夸寶明這個姑爺想得周到。寶明就這樣在“房蟲子”市場中,不斷得到歷練。由于他不懼艱辛,又有足夠的鉆營勁兒,他很快就成為“房蟲子”中的佼佼者,也造就了他熟練掌握三角換房的技巧,而最令他驕傲的是一次五角換房。
小張婚后,隨老公住到了紅橋區(qū)勤儉道新房。她在河東的棉紡廠上班,每天上下班得起早貪黑,要倒兩趟公共汽車。生了孩子后,孩子進了廠里的托兒所,小張每天只能抱著孩子擠公交,非常受罪。后來,她買了輛自行車,讓老公在后衣架旁安了個挎斗,就這樣,她騎母子車又堅持了一段??蛇@路線太長,要橫跨紅橋、河北、河東三個區(qū),刮風下雨、風吹日曬也是受罪。于是,她就跟老公商量,想把住房換到離廠子近一點的地方,這樣孩子大人就都不受罪了。大老王住在河東大直沽,他的父母住在南開區(qū)的向陽路,老人歲數(shù)大了,身體也不好,平日里離不開人照顧。大老王三天兩頭跑,實在有點吃不消,也想把房子換到離老人近一點,照顧起來方便。孫大姐住在南開區(qū)黃河道,女兒的戶口在河西區(qū)三義莊的姥姥家,在新華中學上學。孩子大了再住姥姥家多有不便,除了老人無法輔導孩子功課,寫作業(yè)的地方也太小,回自己家住吧,這時間就全耽擱在路上了。她就琢磨著想將自己的房子,換到離姥姥家和學校都近一點兒的地方。陳師傅住在河西區(qū)解放南路的冶金宿舍樓,上班在一起干活的是這些人,回到家,出來進去的見的還是這幫人,家里有什么事,轉過天全車間,甚至是全廠都知道了,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因此,他早就不想在這宿舍樓里住了。陳師傅還有個愛好,就是愛逛沈陽道古物市場,要是能搬到那兒附近就好了,出來就可以逛市場,免得媳婦總叨叨自己星期天不著家。寶明用了小半年的時間,才收集到這些想換房人的需求信息。經(jīng)過分析研究,他發(fā)現(xiàn)這個圈子中少了一個點,就是陳師傅想去和平區(qū),差了一處住和平區(qū)愿意去紅橋區(qū)的。寶明那些日子是既興奮,又一籌莫展。這天,他恰巧遇到派出所所長,所長和他說:“寶明,我跟你說個事兒,沈陽道零號院的那兩家又打起來了。高大夫家老實,對門住著的那個‘母老虎,昨天拿火筷子,把人家窗戶門的玻璃全砸碎了,時間長了,這還不得鬧出人命來。我勸高大夫,遇到這樣的滾刀肉,有理也講不清。惹不起,還躲不起嗎?還是找房子搬家算了,別跟她一般見識。誒,你那兒有沒有合適的房源,給高大夫找找?”寶明眨巴眨巴眼睛,問所長:“高大夫在哪上班呀?”所長隨口說道:“紅橋區(qū)二中心醫(yī)院?!睂毭髀劼牬笙玻慌男馗?,逗趣地沖所長說:“您就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一個星期之內(nèi)讓它落停。”之后的幾天,寶明像是拉磨的毛驢就轉開了。他先是畫出了各家的房型圖,還標注了面積、朝向,平房的是臨街還是有院的;樓房是幾層的,一層幾戶,林林總總,然后領著各家去看房,當然看的只是自家要搬過去的房子,其他一概不知。遇到不太滿意的地方,寶明就幫著主家出主意想辦法。什么這個地方可以打個隔斷啦,對面可以蓋個小廚房啦,家具怎么擺放更合適啦,等等。經(jīng)過多方協(xié)調(diào),反復溝通,最后,五家人終于都稱心如意,達成一致意見。寶明接下來就是制定搬家方案和時間表,其復雜之處可謂是無以言表。搬家的那一天,各家從早晨七點開始,統(tǒng)一行動,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搬空自家的住房。張家搬王家、王家搬孫家、孫家搬陳家、陳家搬高家、高家搬張家。寶明借了輛輕騎摩托車,一邊來回巡視,一邊協(xié)調(diào)指揮。在寶明的精心策劃下,搬家隊伍,儼然成了一條秩序井然的流水線。時至晌午,搬家順利完成,各家皆大歡喜。寶明這一輪凈掙了一千塊,80年代初,能掙一千塊,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啦!
過后,寶明驕傲地跟派出所所長講了他操作的整個過程,所長滿意地捶了他一拳:“你小子真是太有能耐了,一下子就解決了五家難題,要是能起個好名頭,我一定給你發(fā)一面錦旗!”
李廣玉,業(yè)余文學愛好者。曾在《天津日報》《今晚報》《臺聲雜志》《天津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散文海外版》《微型小說月報》等報刊發(fā)表散文、隨筆、雜文、小說三百余篇,并獲得各種征文獎項,現(xiàn)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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