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瀟 劉明坤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關于異象,古人以其神秘怪異而能預示自然災害,更能對應人事,故于各類文獻中大書特書。據(jù)學者統(tǒng)計,《春秋》242 年中,書災異122 例[1],可見古人視之甚重。漢代以董仲舒為代表的今文經(jīng)學,將災異與天人關系結合更密,以“凡災異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2]259的天人一貫思想,形成了政治化的災異詮釋理路。董仲舒曰:“天地之物,有不常之變者,謂之異。小者謂之災。災常先至,而異乃隨之。災者,天之譴也。異者,天之威也?!盵2]259簡言之,“災”多指自然災害,“異”為不同尋常的自然現(xiàn)象,災異說在于將“異”視為天的意志對人的警示,災則為異之應驗。災異成為了漢代經(jīng)學乃至中國經(jīng)學、哲學的重要范疇。
在《春秋》林林總總的災異書寫中,學界對異常天氣如冬日震雷、大雨等現(xiàn)象多從總體上進行考察研究,關于“雨木冰”這一現(xiàn)象的研究尤其薄弱。①考察“雨木冰”異象的詮釋進程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幾個問題:第一,《公羊傳》《穀梁傳》《左傳》對其不同記述的背后與各自解經(jīng)體式之關系如何?第二,后代詮釋是如何將這一自然現(xiàn)象的書寫愈加“災異化”甚至迷信化?第三,何以古人在“雨凇”及“霧凇”兩種自然現(xiàn)象混淆的情況下,仍言其征兆不吉?
雨木冰是指冬日降雨,因氣候寒冷樹木封凍,形成透明冰層,形似霧凇,又稱雨凇②。漢代以還,歷朝文人儒士皆以其為兇,且應在大臣,如《宋書》記載雨木冰后二年周 遇害一事[3];《舊唐書》所載憲王亦見其而嘆[4]3012;宋元豐時有將雨木冰作韓魏公薨之應[5]等。
雨木冰現(xiàn)象的記述最初并非如此,神秘的象征意義是逐漸被經(jīng)學詮釋所建構的。最早記述這一現(xiàn)象見于《春秋·成公十六年》:“春,王正月,雨,木冰?!蹦唆敵晒辏ㄇ?75 年)周歷正月(夏歷十一月)的一個特殊自然現(xiàn)象。天氣寒冷之際,雨降后樹上表面結冰。《左傳》無文,《公羊傳》僅概之:“記異也?!盵6]463《穀梁傳》在述其志異之余還補充了“根枝折”[7]269,即樹枝被壓斷一事。可見三傳對雨木冰的記述并無太多神秘色彩,只是因其非常而記異。
“三傳”對其解釋雖不一致,但各傳的災異詮釋實際都以“人事”為重。值得注意的是,《公羊傳》更加偏重災異記載,《左傳》僅將“雨木冰”作為一奇特的自然現(xiàn)象加以記述。這便引申到了《春秋》三傳的災異觀問題。
有學者指出:“《穀梁傳》中‘異’字出現(xiàn)共有9 次,數(shù)量遠低于《左傳》的52 次,《公羊傳》的67 次?!盵8]而9 次“異”的含義也只有雨木冰此一處為災異。清人王引之就認為“公羊春秋記災異者數(shù)矣”[9]1498,“至于穀梁,明言災異者尤鮮”[9]1498。皮錫瑞也認為“公羊好言占驗,皆非大義所關”[10],皮氏也認為《穀梁傳》好言占驗的情況最少?!斗Y梁傳》實為最少言災異者,是故需對三傳的詮釋特點及其災異觀加以考察。
總覽三傳其他幾處災異的記述,可見實際上“三傳”原本并無太多神秘應驗之說,而是欲強調人事之重要性。比如同樣是異象的情況:
九年,春,天王使南季來聘。三月,癸酉,大雨震電。庚辰,大雨雪。(《春秋·隱公九年》)《說文》解“聘”字曰:“訪也?!盵11]592此則乃述隱公派使者訪諸侯這一不合禮的行為,以及是年中兩次異樣的天氣?!豆騻鳌吩唬骸坝洰愐?。何異爾,不時也?!盵7]72周歷三月,應為夏歷五月,此時有“大雨震電”之異象,故以異書之。③夏歷的五月有大雨雪在《公羊傳》的作者看來,是不合時的異象,故記之,只是古代科學尚無法解釋其原理,但并無言占應之意。而漢儒何休解之曰:“震雷電者,陽氣也。此陽氣大失其節(jié),猶隱公久居位不反于桓,失其宜也”[7]73??梢?,在后世的注疏中,異象因政治等因素被賦予了影射人事的意義。
《穀梁傳》則略有不同,據(jù)《穀梁傳》述是為記載八日之內(nèi)兩個異常天氣事件。其曰:“八日之間,再有大變,陰陽錯行,故謹而日之也。雨月,志正也?!盵7]33表明雨得其時,是當然之理;“陰陽錯行”試圖解釋特殊天象的原因。劉向解釋以雷電既出復降雨雪為“失節(jié)”,進而附會到“是陽不能閑陰,陰氣縱逸而將為害也”[7]33。將《穀梁傳》天象對人事的指向可能性擴而至極,以陰陽思想貫通天人,直指周恒王派南季聘諸侯一事。
《穀梁傳》體現(xiàn)出重視人事儀則之考證的特點。在天子使南季來訪之事上,《穀梁傳》曰:“聘諸侯,非正也。”[7]32《穀梁傳》專門涉及了聘禮的規(guī)范問題,此非孤例。又如在《春秋·僖公十五年》“己卯晦,震夷伯之廟”處,《穀梁傳》獨考其廟制,回避了雷擊的應驗之事。[7]153是故《穀梁傳》并非尤好言災異,而是對禮式儀則更為看重。劉向在“天人一貫”的思想上以陰陽貫通之,將《穀梁傳》的傾向引入了災異。鑒于此,錢穆亦指出劉向的《春秋》學并不墨守家法,雖治《穀梁傳》而亦用《公羊》說[12]。
《左傳》對此則無傳文。對比《公羊傳》來看,《左傳》多處無傳,表現(xiàn)出重記事而輕義理的的史傳特點。但《左傳》也是三傳中頗喜言應驗且神秘色彩最重的。有學者指出:“《左傳》有80 余條災異的記錄,其中近30 條帶有預言性質?!盵13]如僖公十五年關于另一處震電異象的記錄,《左傳》曰:“震夷伯之廟,罪之也。于是展氏有隱慝焉?!盵14]440認為是因展氏有隱慝故天降雷罰之。然需指出,這并非“知其然也……要在儆戒人主”[2]261的天人感應思想,而是屬于一種樸素的“天人交警”的原始思維,“古代人智未啟,宇宙萬物,視為神秘;加以往圣詮釋,儼若神明。故天人交警之說,在此時實無足怪”[15]。
結合《左傳》為“史傳”的因素以及周代史官職能來看,朱子言“《左氏》是史學,《公》《穀》是經(jīng)學”[16]2152。但史官卻并非只主記事,“巫史合一”的史官傳統(tǒng)在西周改于周宣王?!墩f文解字》曰:“史者,記事者也?!盵11]116左史記行,右史記言的傳統(tǒng)始于此,但史官職能中仍有部分與巫相關,其中就包括解釋災異。[17]是故左傳的作者不僅記錄許多災異,且多對其進行解釋。
需要強調的是《左傳》談巫鬼占驗,其目的仍是欲正人事之德。如《春秋·僖公十六年》載:“春王正月戊申,朔,隕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飛過宋都?!薄斗Y梁傳》《公羊傳》此處皆略之也不言異,《左傳》亦謂其“隕石于宋五,隕星也。六鹢退飛過宋都,風也”[14]443?!蹲髠鳌废仁菍Ξ愊笞鞒龊侠淼慕忉?,但轉而記述了宋襄公問祥一事,雖對者答之以應驗之說,然“退而告人曰:‘君失問,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14]444。如前引,先秦慣以“陰陽錯逆”來解釋異?,F(xiàn)象,但此所指向的核心是人事而非天的意志,故《左傳》后稱:“吉兇由人?!盵14]445行事之吉兇在于人,是三傳所共同強調的?!蹲髠鳌泛醚哉简?,但正如漢學家汪中所言:“左氏言天道、鬼神、災祥、卜筮、夢,皆未嘗廢人事也?!盵18]其目的也只是為了“懲惡而勸善”(《春秋·成公十四年》),進而使“善人勸焉,淫人懼焉”(《春秋·昭公三十一年》)。
總體來看,《春秋》三傳對于《春秋》中異象的態(tài)度大多顯得原始而樸素。先秦言“天人”的重心無疑在人事上,人的不當行為會導致天有異常,但此時天對人的要求尚未如董子般對應分明。正如白壽彝所言,先秦以孔子為代表的天人思想是:“在說到人事上聯(lián)系到‘天’或‘命’。這可以說,宗周初期是從天上說到人間,現(xiàn)在是從人間說到天上。……在天與人的關系上,孔子顯然是以人事為主的?!盵19]至于對《春秋》中異象記載的解釋,各傳亦然。《公羊傳》因其事奇特故加以記錄,《穀梁傳》則解釋原因?!蹲髠鳌氛鐒⒓液退赋觯骸皩λ^已有應驗的災祥預言取相信的態(tài)度,但始終不失重人事的特點?!盵20]董仲舒等人則強調“天”神秘的一面,即使以應驗征兆談人事,“天”也成為了主導,遂形成了以天為核心的詮釋,開啟災異書寫走向迷信化的道路,也實現(xiàn)了災異思想向災異哲學的轉變。④
顧頡剛這樣總結漢代思想:“漢代人的思想的骨干,是陰陽五行。”[21]這些思想體現(xiàn)在異常天氣現(xiàn)象的解釋上,可分為兩種類型:一為解釋現(xiàn)象本身;二為闡其義理。如前所述,《春秋》經(jīng)及傳文本身沒有過多言災異的傾向,而是后人的附會以及有意為之的詮釋使然。尤其是漢人的詮釋,對于異象的理解固定化起著關鍵作用。
漢代《春秋》災異的研究以今、古文學的思想影響為巨,江藩評述其中幾個頗具代表性的儒者之災異思想時說:“仲舒推五行災異之說,《漢書·五行志》備載焉。休之《解詁》不用,而取京房之占?!盵22]可見漢代災異詮釋之關鍵在于董仲舒的陰陽五行之說的流衍,易學術數(shù)派思想的興盛,尤其是“長于災變”[23]3160的京氏易學。
對于雨木冰的解釋,漢儒以“天人感應”為基,加之“陰陽”“卦氣”說的易學思想。這些都集中體現(xiàn)在漢儒何休、劉向等人的詮釋中:
木者,少陽,幼君大臣之象。冰者,凝陰,兵之類也。冰脅木者,君臣將執(zhí)于兵之征也。[6]463(何休注)
冰者陰之盛,木者少陽,卿大夫之象。[7]269(劉向注)可見,當時已經(jīng)將木冰現(xiàn)象與君王、大臣在人事方面的關系牽合起來了,這一說法的根據(jù)與易學有著密切關系。徐彥沿襲《京氏易傳》的解釋進行了疏解:“木始于東方,故曰少陽,陽比君,故有幼君之義,震為六子之宗,乃是乾之長子,故為大臣之象?!盵6]463-464木始于東方的說法,與京房易的宇宙觀有著密切關系。《史記·天官書》稱五星分別為“歲星”“太白”等[24];《淮南子》中曰“東方,木也,……其神為歲星”[25]并雜以五行解釋了五星方位及屬性;再如《漢書·天文志》中所記載的“歲星曰東方春木”[23]1280。進而《京氏易傳》中木屬的方位星象與“八宮卦”相配應,以“五星從位起鎮(zhèn)星”開始,以土、金、水、木、火,又回到土的順序,結合八卦的本宮卦等開始循環(huán)對應。⑤形成了易學下的宇宙觀,進而比附氣候、人事。
回到對“雨木冰”的解釋,將木對應到“歲星”所在的東方,再以五行相生之序為基,歲星之“木”又象征五行循環(huán)的“春”。其中亦或有董仲舒二分“陽”為“少陽”“老陽”(“太陽”)的意思,如其言曰:“春夏陽多而陰少,秋冬陽少而陰多……故至春少陽東出就木,與之倶生……至于冬而止空虛,太陽乃得北就其類,而與水起寒?!盵2]342所以“木”具有“陽盛長物,其貌始大而未成”[26]之意。陽少而未成并將陽比之于君,故曰“幼君”。乾卦多以象君,如《京氏易傳·乾卦》曰:“配于人事之首,為君父?!雹尥瑯?,《京氏易傳·震卦》曰:“屬于木德,取象為雷,出自東方?!蓖菍倌?,位于東方,而比之于乾卦之君,震則為大臣之象。
冰為“凝陰”或“陰之盛”的說法,或與占筮之法有關。據(jù)朱震解釋的“大衍筮法”來看,乾卦六爻經(jīng)十八變之后,皆得三十六策,除之以四,則得九為老陽之數(shù);坤卦六爻得二十四策,除之以四,則得六為老陰之數(shù)。后世確實多以老陰、老陽之說來解釋易之九、六之數(shù)。如杜預注襄公九年“遇艮之八”一則,孔穎達正義亦曰:“老陽數(shù)九,老陰數(shù)六者,以揲蓍之數(shù)?!盵27]可見老陰即為“陰之盛”,同時稱之為“動爻”,為爻位將變之意。此外,伊川更將老陰之說以純陰代之:“九、六只是取純陽純陰。惟六為純陰。”[28]250同時在其《易經(jīng)程傳》中解坤卦“初六,履霜,堅冰至”時謂:“陰爻為六也,……陰氣所結,盛則水凍而為冰?!盵29]3采用“六”為陰之盛或純陰之說解釋的最多?!稘h書·五行志》中劉向亦云:“冰者,陰之盛而水滯者也?!盵23]1319結合上文可知“冰為陰之盛”的表述背后,并非僅是注者依據(jù)常識的判斷,而是易學認識的結果。
其中一個主要的象征附會之意便是指向“兵甲”。此說由來已久,從《洪范·五行傳》中,就將木冰作為兵之象:“木冰一名介,介者兵之象也?!盵30]此一方面以木冰如樹木枝杈披甲介之狀而言,“介”早有披甲之意,如“不介馬而馳之”(《左傳·成公二年》)?!稘h書·五行志》亦曰:“介者,甲,兵象也?!盵23]1320此種以形似而類感產(chǎn)生的附會情況還有很多,如《周禮》:“以牙彰起軍旅。”[31]鄭玄注便認為牙齒為兵象。又如《春秋·成公七年》的“正月,鼷鼠食郊牛角”一事,劉向在《漢書·五行志》中也認為牛角為兵象[23]1371。以筆者管見,此二例與木冰類似,皆是以事物的形態(tài)特點來進行聯(lián)想比附,從牛角與牙齒堅利的屬性聯(lián)想到兵器,形成了這樣的認識。
另一方面,“兵之象”的含義也與陰陽五行思想的“陰氣大盛”有關。何休注《春秋·桓公八年》“秋伐邾妻,冬十月雨雪”一則時曰:“此陰氣大盛,兵象也?!盵6]108值得注意的是,宋代抗金名臣李綱亦有“陰盛,兵象也”的觀點。李綱不僅認同漢儒言災異之功——“漢儒言災異,其指陳天人之際甚明”[32],且頗有治《易》心得并著有《易傳》,更嘗以易學思想進言論抗金實事[33]。此外,元明之際陶宗儀亦言“陽衰陰盛,兵戈亂離之兆”[34]??梢姟瓣幨⒈蟆钡恼f法在言災異時具有一定認同度。
最后,在建立了象征君臣的理論之后,后人悉從之:“此雖漢儒附會之說,然后世雨木冰多應在大臣,以此言之,天人或可推也?!盵35]469即使認識到了漢儒之說頗為附會,但亦多取信于預兆之應驗,是以言:“后世因其附會不合之處,遂廢其說也。夫廢其說者,亦非通論也?!盵35]469換言之,結果如符合預期則此說信者更眾。在宗經(jīng)的思想影響下,尤其引申為對漢注的盲從之后,即使?jié)h儒之說多牽合,接受者亦會選擇采信。
綜上,對于“雨木冰”的解釋以漢人的解釋為基,進而廣為流傳成為固定不變的解釋。漢儒的方法是“將災異與人事的對應加以標準化與定型化,對每一種災異現(xiàn)象都會有具體而固定性的闡釋”[36],致使后人在尚未辨清“雨淞”和“霧凇”的情況下,仍然認為“樹稼,達官怕”[4]3012。
不同于漢儒充滿神秘的象征意義建構,宋人對雨木冰原因的詮釋更趨向合理化,體現(xiàn)了古人對自然觀察和認識的進步。這與宋學的關系密不可分。宋代理學重“理”,治《春秋》亦然,“學《春秋》亦善,一句是一事,是非便見于此,此亦窮理之要”[29]164。將“理”在本體論意義上“提升到原來由‘天’所占據(jù)的位置”[37],并觀照天下萬物。體現(xiàn)在《春秋》災異觀上,宋人以災異尊王政、言政統(tǒng)、辨夷狄;在對異象的詮釋上,亦追求義理正而事必然的實在性。如胡傳《春秋》,有學者發(fā)現(xiàn)其甚至被明清學者尊為《春秋》“第四傳”[38],但朱子仍批其“以義理穿鑿”[16]2146。可見宋學治《春秋》,追求義理但也顯得穿鑿支離,需要矯正。
首先,體現(xiàn)在宋人對雨木冰時間問題的關注。杜預注:“記寒過節(jié),冰封著樹?!盵39]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則曰:“正月,今之仲冬,時猶有雨,未是盛寒。雨下即著樹為冰,記寒甚之過其節(jié)度?!豆騻鳌?《穀梁傳》皆云雨而木冰,是冰封著樹也。今世時有之,皆寒甚所致也?!盵14]886《春秋》對于災異的記述,后多處以其“不時”為由,“時”是以周歷正月之說為準。學者研究指出:“周歷以建子之月為正月……周歷的正月是冬至所在之月?!盵40]但宋代學者提出了多種不同意見⑦,就雨木冰而言,亦可觀學界對《春秋》“正朔”問題的爭論?!蹲x春秋編》就認為:“杜氏既以十一月為周正,何為言寒過節(jié)而自相牴牾,如此是又主夏正而言也。”[41]另外,家鉉翁《春秋集注詳說》中也說:“愚案:十一月正當盛寒之時,雨而冰亦其常也,何足為異。此所以書正為夏正,正月木冰非時是以書耳?!盵42]
宋以前學者如杜預,皆認為《春秋》“所用之歷即周正也”[43]?!蹲x春秋編》認為如以周正為十一月,在本應寒冷之處言“寒過其節(jié)”則自相矛盾了,實則《春秋》是以夏歷正月為準,故其非時而記異。同樣如家氏“十一月正當盛寒”之語,其意也在表達此時雨冰本尋常之事,夏歷一月本應為春季但卻寒甚,故為非時而書之。此種“夏正說”以其主觀性太強而致疏漏,并不符合自然規(guī)律。民間素有“數(shù)九”之說,以冬至(夏歷十一月)以后的“三九”“四九”為最冷,《帝京景物略》中就有記載:“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盵44]現(xiàn)代科學認為冬至日太陽直射南回歸線,至“四九”是北半球熱量最少也是最為寒冷的時段。是故夏歷的正月(周歷的三月)是最為寒冷之際,周正月(夏歷十一月)為冬至之月,并非最為寒冷之際,也就是孔穎達描述的“未是盛寒”,此時雨冰方為異象。另外,“節(jié)”或謂節(jié)氣之意,《淮南子·天文訓》中還提到:“日行一度,十五日為一節(jié),以生二十四時之變。”[45]若以時氣理解的節(jié)、度之意來看,此處“寒過其節(jié)”或謂未在節(jié)氣,寒冷過之。
歷代學者早有批駁“夏正說”者。尤其針對家鉉翁,認為其說雖頗有創(chuàng)見,但主觀臆斷太甚且常為符合己說,就一例牽強說之。清人陳廷敬批其曰:“夫家氏之所不疑者,學者之所疑,而取信于先儒者也。一二之疑者,乃學者之無可疑,而家氏之所終不能解者也?!盵46]從雨木冰現(xiàn)象看,“正朔”問題應以周歷正月之說最為符合事實。前人多有爭論,原因正如學者指出:“二說都旨在為《春秋》乃萬世法之經(jīng)、具有永恒的價值尋找依據(jù),以鞏固《春秋》的經(jīng)典地位?!盵47]宋人之學重義理,造成了《春秋》周正之說的異變,但宋人其說卻不盡詳實,顯露出穿鑿之弊。
其次,體現(xiàn)在宋人對雨木冰現(xiàn)象成因的探析。對于雨著木成冰,《漢書·五行志》載劉歆語曰:“上陽施而不下通,下陰施而不上達。故雨,而木為之冰也?!盵23]1319劉歆以陰陽關系推論的思維,在董仲舒處已見端倪。董子將陰陽與氣結合論之,認為:“陰陽雖異,而所資一氣也。陽用事,此則氣為陽;陰用事,此則氣為陰。陰陽之時雖異,而二體常存?!盵48]解釋雨的成因時,認為是“寒有高下,上暖下寒,則上合為大雨,下凝為冰霰雪是也”[49]。也就是說,陰陽二氣之摩蕩產(chǎn)生云雨等氣候現(xiàn)象,氣的狀態(tài)不同則產(chǎn)生不同的現(xiàn)象,氣又由陰陽來主導。年代較晚的《春秋胡傳纂疏》中同樣持此說法。[50]518這種解釋夾雜著古人對自然科學的認識,如高、低溫度的差異,都被陰陽解釋所涵蓋。這在一定程度上也符合現(xiàn)代科學,降雨的一個重要條件便是水汽的上升過程,即如“上合為大雨”的表述,但漢儒終究是以陰陽思想來談,是以比附、類感思維為主導。⑧
另一種解釋則偏向于否定陰陽災異之說,多見于宋儒筆下。宋人對于災異應驗不以為然,如程伊川曰:“春秋所書災異皆天人相應,但人以淺狹之見以為無應,其實皆應之。然漢儒言災異皆牽合不足信。儒者見此因盡廢之?!盵28]159程子一定程度上肯定天人相應,進步之處在于指出漢儒言之太過。程子又主張《春秋》“乃窮理之要。學者只觀《春秋》,亦可以盡道矣?!盵51]4將之與“理”結合使其義理化,使“窮理”的思想貫徹《春秋》的解說之中。此外,王安石亦云:“劉向明災異為蔽,自著洪范傳以若訓如言人君之五事,如天之雨陽寒燠風,夫天人不相干,豈可強合也?!盵50]519其意與程伊川略類,皆以漢儒之強行牽合不足信,許多異象不過是自然天氣使然。
這些思想的提出得益于宋代對氣象預報取得的較大進展。比如宋人已經(jīng)能預測日食:“經(jīng)書日食三十六,去之千有余歲,而精歷等者所能考也,其行有常度矣?!盵51]18并且有學者研究證明,宋代官方、官員個人以及民間都在氣象預報上有著一定的準確率,并使預測結果有助于生產(chǎn)及災異的應對。[52]更為重要的是,宋代在自然科學上的成就為經(jīng)學詮釋得以突破漢儒災異占驗的枷鎖奠定了重要的基礎。因此,針對雨木冰成因,朱子說:“上溫,故雨而不雪;下冷,故著木而冰?!盵53]以朱子為代表的觀點認為雨木冰是因上溫下冷之故,符合現(xiàn)代科學所解釋之凍雨:“由過冷水滴組成的,與溫度低于0℃的物體碰撞立即凍結的降水……當它落到溫度為0℃以下的物體上時,立即凍結成外表光滑而透明的冰層,稱為雨凇。嚴重的雨凇會壓斷樹木”[54]。可見此種解釋最符合雨木冰現(xiàn)象的成因,亦能解釋《穀梁傳》所說的“根枝折”。
災異說從其思維方式本身上就可見乖謬之處。如就偏向人事的《左傳》而言,清人謂其:“《左傳》載預斷禍福,無不微驗,蓋不免從后合之。”[14]1無不應驗的預言其實是從后事中尋找利于對應此事者,故無所不合。占驗的效果是通過“以果覓因”而得來的,顛倒了事物發(fā)展的因果關系。而“因果律要求前件與后件之間的不變的和不可逆的時間次序”[55]279,但是災異應驗之事的因果關系是可以互換的。這種現(xiàn)象類似于人類學家總結的思維特征——“互滲律”,即兩個事件之間“在一定的神秘性質的條件下由一個存在物或客體傳給另一個的神秘作用的結果”[55]70。其形式多表現(xiàn)為想象的互滲:“如接觸、轉移、感應、遠距離作用,等等?!盵55]71在雨木冰的應驗模式中,奇異的氣候現(xiàn)象在“天人感應”的特定語境下給人世的重大事件(出奔、死亡等)也帶來了神秘色彩。而漢儒結合了易學思想使得這種附會更具有指向性和學理性,使得災異之說更使人信服,從而導致后代在理解時越過了事情本身,在不辨“雨、霧”的情況下仍采信漢儒災異言說所形成的“木冰兆兇,應在大臣”。宋儒則在自然科學發(fā)展的基礎上,格物窮理,掀起對漢儒的質疑,但仍在穿鑿中延續(xù)了神秘化理解。總之,對古代典籍中神秘化書寫的考察需加以經(jīng)學視角,方能觀其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