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波
那年,我?guī)煼懂厴I(yè),被分配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一所中學任教。這里距平度老家一百多里,交通極其不便。每次回家,我都要步行十幾里,到西公路的停車點去坐車。參加工作幾個月了,感覺遠不如上學時開心。在師范,國家每個月給補貼接近二十塊的生活費,而工作后每月的工資僅二十八塊五。掙錢了,反而感覺到了生活的壓力。那年我十九歲,好像還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就進入了社會。進入社會后,我發(fā)現很多事與在書本上學的不一樣,有的甚至恰恰相反。多日來,心里總是糾結,對現狀有點兒失望,對未來有點兒迷茫,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點兒無所適從……
這十幾里的路程,沒有一段是像樣的,其中的一段是一片菜地之間的阡陌。走在阡陌之上時,我看到右前方的另一條小道上,一輛自行車和我同一個方向,正在向前行駛。自行車上的人歪頭遠遠地看了看我,便加速前行,朝我的方向騎過來。到我跟前,自行車停住,下來一個青年,三十多歲的樣子。青年身材高挑,面目清秀。他微笑地看著我,說:“兄弟,你去哪里?”當我說要去西公路時,他說:“正順路,上來吧,捎著你!”一路上,他不住地和我說話。當得知我家在平度時,他說,他大姐就嫁在平度的一個叫魯丘的村莊。
這個村莊我知道,是我姥姥村的鄰村。母親說,這個村的人都信佛,都很善良。母親曾給我講過一個發(fā)生在這個村里的故事。
傍年根兒(方言,年關將近),村里一戶人家進了一幫盜賊。盜賊們往外走時,被男主人發(fā)現了。男主人看到,他們有的拿塊干糧,有的提件衣服,有的荷把鋤頭……唯有一個瘦弱的男孩兩手空空—盜賊們選的這家太清貧了,男孩很可能實在無物可拿。男主人上前拉住男孩。男孩開始很恐懼,但當看到男主人溫和的、憐憫的表情時,他沒有掙脫。男主人說:“孩子,看把你凍的!這么冷的天,穿這點兒衣服,能不冷?等等,我給你找件穿上。”男主人翻箱倒柜,又在炕上翻動一陣,均無果。最后,他索性脫下自己穿在身上打著補丁的褲子,遞給男孩,說:“快穿上!”男孩穿上褲子,愣愣地站在那里。男主人說:“快回家吧!別讓家人掛心!”
就因為這個故事,在我心中,魯丘成了一個神圣的地方。我想,這里的村民,甚至與這個村沾邊的人,他們的心靈一定高尚得像金子。
行走在田間小道上,自行車顛簸得很厲害。西北風刮得正急,往西行駛是偏頂風。青年蹬車很吃力的樣子,但這沒有影響他的談興。他說,他姓管,家住平安村。我說:“有一個叫莫言的作家,也姓管,他去過我們學校。”青年說,莫言是他本家兄弟。我說:“這樣的話,我應該稱呼你管大哥?!彼孟駥@一稱呼很是滿意。我繼續(xù)說:“管大哥,你去過平度嗎?”他說:“去過。我在大姐家住過一段時間。就是在大姐家,我開始信佛。其實我沒學會別的,就學會了一心向善?!惫艽蟾绲脑捵屛覝嘏?,我頓時覺得他很崇高。坐在他背后的車座上,我覺得他的腰背突然變得寬闊而高大。
走出菜地,我們步行橫過一條干涸的河道,再沿一段狹窄的鄉(xiāng)間小道騎行很久,才到西公路的停車點。管大哥說:“你在這兒等等,一會兒就來車了。”說完,跨上自行車向北而去。
等了近二十分鐘才等來一輛公交車。坐上車透過車窗,我看到右前方的管大哥正頂著風奮力騎行。當公交車快要趕上他時,在前面的路口,他右拐而去。我突然意識到,管大哥的目的地是姜莊鎮(zhèn)駐地!他從那菜地,經由公路的停車點再到姜莊,這要多走多少路程!我知道,從菜地往西北方向,有一條比較像樣的土路,它是通往姜莊駐地的一條捷徑,不但距離短,而且還很平坦。原來,就為了捎我一程,不!應該說送我一程,管大哥才選擇了這條漫長而艱難的路!
那以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到現在,這件事過去近四十年了,可管大哥的形象在我心里絲毫沒有消減。據推算,管大哥已進入古稀之年。管大哥,你現在在哪里?相信善良的你一定生活得幸福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