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揚
說 書
評書,琴書,三弦,大鼓書,墜子書,在古城許昌以西統(tǒng)稱為“說書”,流傳最廣的是河南墜子。它的說文唱詞就是日常土話,插科打諢皆用鄉(xiāng)野俚語,主打樂器是墜胡,比板胡大,比二胡圓,音色也融合了兩者的優(yōu)點強項,喜調高亢澎湃,悲聲沉郁低回,恰恰托住了唱者的土音老嗓。
說書者多為主輔兩人。輔者全場站姿,一手簡板,一手鼓槌,司職節(jié)奏;主唱手把墜胡,足蹬腳梆,四五種樂器聯(lián)動,說唱交互,好書場營造出的氛圍,不輸戲臺。說唱組合多有盲人,老天忘給一雙眼,卻送他伶牙俐齒。口口相傳,耳聽心記,十幾年苦學徒下來,腦袋里已裝下幾十部書。繞口令,顛倒話,滾口白,七字五字韻;開場書,歇場書,壓場書,張嘴就來。那把日影夜隨的老弦子,經過多年捋摸拿捏,油浸脂潤,包漿幽光沉靜,滑熟可喜,操持起來,熟同碗筷。
小戶大喜,大戲不敢想,鍋里多添碗水,請書匠說場《劈山救母》;大戶小喜,非年非節(jié),把說書的接到祠堂,唱半本《呼延慶打擂》;場光地凈,下大啦,麥罷啦,谷子秫秫長大啦。當年風順雨遂,幾大姓主事人一碰頭,從族資中勻出半斗玉米,聽段《割肝救母》;冬日天短夜長,這時候已到生產隊主事,遇有說書人來到村上,隊長一咬牙把飯派了,點名要聽《烈火金剛》,飛毛腿肖飛英雄孤膽,大白天單闖敵營。
說完一部書要六七天,三兩晚的書,只能隔山跳界說精華,單場書往往是同一類型幾個小故事。書好書歹,全憑說書人的本事能耐,稱心了,沉入其中;不對耳,書場也是熱鬧場,漫漫長夜,困時已到深更。
再好的書,也不會一直說下去,開場、歇場、終場,兩三個鐘頭。說慢了,干貨稀釋得不見蹤影,眾人昏昏欲睡,還不到半場,人就散了;說急了,早早結束,有敷衍了事之嫌,牌子砸了。高明的說書人都會聚攏氣場,設伏筆,抖包袱,起承轉合,成竹在胸;差錯難免,肚里有的是墊場書,隨用隨上,依然行云流水,從不顯短露怯。
鄉(xiāng)下時光金貴,書大多在晚上聽。
雞上宿兒,牛羊進圈,灶房碗筷消停下來,一家老小提椅捉凳,匯向“書場”——碾盤旁,古槐下,麥場,牲口屋,今晚是三通間大倉房?,F(xiàn)在,天已全黑,書桌上,碗燈豆黃,燈影搖曳飄忽,只能照見說書人眉眼臉面——這就足夠了。輔書人緩緩舉起棗木簡板,一連串“噠噠”脆響,驚飛檐下夜雀;鼓槌飛花,皮鼓震響,蕩起的煙灰、土霧喧騰;墜胡“嘶啦”聲起,腳梆歡快插入,器樂先緩后急,剎那間,疾風暴雨沖向房頂,將達巔峰之時,戛然而止。滿場氣屏聲息,說書人輕抻長臂,中三指夾起核桃大小驚堂木,“啪”的一聲,聽客不覺伸頭仰脖,感覺有碎物落下,少頃,目光齊刷刷落在說書人黃燦燦的闊臉上。開書了。
今晚書說《小將楊宗英大戰(zhàn)金兵》,說唱人是位碩壯盲人,肩寬臂展,聲大氣粗。
“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雞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照例,盲漢開始暖場,句式合轍押韻,一路排比下去,三皇五帝,三山五岳,奇聞逸事,陣陣掌聲中,說書人把口齒捯飭得利利落落,手中家伙什兒花活兒翻飛。又一陣鼓板嘈切,墜胡急奏,說書人穩(wěn)穩(wěn)引出了開場書:
太陽出來照正東,
種下蘿卜長出蔥,
八十老頭兒正氣娘,
剛出生的小孩兒鬧牙疼。
東西大街南北走,
路上碰到人咬狗,
拿起狗來砸磚頭,
反被磚頭咬住手。
全場哄笑,盲書者看火候已到,猛然拍下驚堂木:“閑言少敘,書歸正傳!話說宋金交戰(zhàn)百余天,直殺得天昏地暗,人仰馬翻。宋軍損兵折將,氣息奄奄,那金軍大舉南下,要直搗宋營。說時遲,那時快,大宋援兵一路狼煙拍馬趕到。仔細去看,統(tǒng)帥竟是一員小將,白盔白甲,頭戴花翅金雞翎,手持丈八鉤鐮銀槍,胯下是一匹棗紅赤兔馬”。唱戲的腿,說書的嘴,那盲書人更是不同凡響,自始至終,現(xiàn)場都被他牢牢掌控。只見他,時快時慢,時說時唱,刀槍劍戟,馬嘶人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上陣大員有名有姓,十八般兵器,細述神通。不知不覺間,書至中場,個把鐘頭過去,停在了楊宗英被暗器所傷,困在了廟中。樂住聲止,高大的盲書人緩緩起身,在輔者扶持下潤嗓理私。桌前書場一陣聒噪,如同鍋開,大家眼巴巴盯著書桌,急切地等待主角歸位。
兩袋煙工夫,簡板又起,墜胡再響,人未開口,聽樂聲就知道書事已經離開驚心動魄的戰(zhàn)場。果然,一段歇場書,不緊不慢,娓娓道來。
弦子一拉顫音音,
我來勸勸眾鄉(xiāng)親。
為人處世要行善,
善惡有報在近前。
由此,盲書人引出一段書生行善的故事。書生進京趕考,荒郊野地,口渴難忍,正恍惚間,道中突然現(xiàn)出一個手掌大小的馬蹄印,印中臥著半口清水。書生急急切切趴臥下去,剛要就飲,卻見幾只螞蟻漂浮水上,個個驚慌失措,似在呼救。書生強忍住口干舌苦,撿根枯草,將螞蟻一只只拂出蹄眼,再看,馬蹄內只剩半盞濕印,只得繼續(xù)趕路。試罷,考官閱卷,有試卷文眼之處關鍵一字,點劃不像墨著,手撫去,竟是撮兒螞蟻!原來是書生疏忽,殿堂內螞蟻即有感應,組團搭救恩公。
聽客入神,嗟嗟喟嘆,悄然之間,書已回位——金賊決意趕盡殺絕,宋軍將士視死如歸,多番殺進殺出,戰(zhàn)事終于暫停。小廟緊鎖大門,門檻之內,隱隱約約露出一雙戰(zhàn)靴,巋然站立。眾金兵深知楊宗英的厲害,蠢蠢欲動,卻無人上前。金軍主將上來,猶疑半晌,拿槍捅去,靴倒了。
“大智大勇楊宗英,重傷之下,亂軍之中,擺了一出空城計!那金將惱羞成怒,起兵猛追,發(fā)誓要殺掉楊宗英??磥?,這一次,小將楊宗英在劫難逃,性命難保。小將軍到底是死是活,明天接著往下說。”
這時候,燈油只剩碗底,火苗漸弱,月鉤西沉,已近子時。書到關鍵處,聽客興意盎然,心癮難解,都想知曉結局,胸中火急?!敖又f”“說到底”,喊聲此起彼伏,盲書人正欲合弓起身,被一莽漢一把按回桌前。幾經商議,墜書復唱,正本放下,續(xù)段返場書,今晚到此完篇歇息。
弦子再拉嗡嗡響,
手摸良心想一想,
人人都是父母養(yǎng),
孝敬爹娘可應當;
椹澗自古孝子出,
母慈子孝美名揚。
拾葚喂母咱不講,
也不講《割肉還娘》的迷途羊,
夜深人靜鬼神在,
單表不孝罪人啞巴郎。
真是遇見了好書!仨鐘頭過去,盲書人說起小品小段,依然氣沛神足,半條街洪聲回蕩。
百年前,一對母子相依為命,無地無房,只能在幾里地外亂石崗開荒種糧。兒終日耕作,晌午不回。娘疼兒天天苦力,食難果腹,便每天上午外出行乞,把討來的碎饃剩湯送到地頭。兒看娘一雙小腳挪幾里路,粒米難咽,由憐到惱再怒。娘鐵了心,日不錯影,放下碗就走。莽撞之兒終失理智,屢屢舉拳威嚇,惡語相向。這天,他鋤地刨出一窩田鼠,鼠仔胎毛尚白,還未開眼,母鼠滿眼驚恐,卻始終抱子不動。莽兒幡然悔悟。午時,再見娘來,飛奔前迎,想讓老母少走幾步。娘以為兒氣急打人,丟碗回跑,撞樹身亡。兒一口郁氣從肺管噴出,卡在喉頭,結出蛋大個疙瘩,啞了。啞巴砍倒老楊樹葬了老母,把剩余的板板塊塊捆綁上身,見人就下跪磕頭,額頭整天黑血凝結,嘴里“嗚嗚啦啦”,誰也聽不清他的話——
書說至此,全場啞然。兩行清淚從盲書人枯干的雙眼無聲流下,在暗淡的燈光中,亮汪汪一片。局面開始失控,盲書人深陷書中,他由啞及瞎,想到自己的家世殘身,似老牛墮坑,一聲悶吼,撲倒在驚堂木上,號啕痛哭。
第二天,村中有老人謝世,大家都忙活喪事去了,本來三天的書,停在當晚。全村人至今也沒有人知道,在盲書人的版本中,楊宗英命運如何。
響 器
大多數(shù)鄉(xiāng)下人終生平平淡淡,像地里的莊稼、路邊的草。芽發(fā)苗長,籽滿穗黃,身枯形消,復歸泥土。留在身后的是幾間老屋,三五棵槐榆,一眼老井,還有像他一樣籍籍無名的子子孫孫。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天青眼普惠,把他們的高光時刻放在了終點。
今天,老屋傳出的哭聲,再次打破了村中的平靜。一幫人行色匆匆,開始從這家柴門小院進進出出。
出嫁的閨女們火急火燎地趕回來,沒有往日回娘家的細致打扮,進門“撲通”撲倒,壓抑的哽咽瞬間爆發(fā),雨泣風號;妯娌們白衣重孝,手帕捂臉,一路哭啼,急奔娘家報喪;孝子們分頭出門,朝不同方向,挨門串戶,逢人便跪,叩首泣告——
是的,有人西去。村里沒了往日的嘈雜,從那家門口路過,大家不約而同,小心翼翼:主家沒有齊備,還不是登門造訪、表情致意的時候。大家在等一個團隊到來。
果然,沒過多久,陌生人陸續(xù)進村。看他們肩挎手提的器物,就已心知肚明,不用開口,就把要落腳的人家述說周詳。孩童早已按捺不住,牽衣扯袖導向帶路。一個時辰后,鑼鼓鐃鈸镲齊響,笙起,嗩吶聲噴薄而出,元氣淋漓的《大開門》如期而至。
響器班到了!從現(xiàn)在開始,他們要護送一個非親非故,甚至不知道姓名的陌生人走完世間最后的路程。在這幾天,他是全村的中心,嫡親宗親,故知近鄰,心熱腿勤的男幫女助都放下手中的活計為他忙活。響器有條不紊,吹奏著流傳多年的《念親恩》《哭蒼天》《十跪母》《大悲調》,嫡親孝子一遍遍跪叩,向前來吊孝者,也向著剛剛離去的至親哭訴衷腸;賓朋鄰里一撥撥向他鞠躬,為他送行。天地之間,死者為大,縱使存有過節(jié),依然前來唁別,畢恭畢敬,一揖泯恩仇。響器聲托著悲悲切切的哀聲哭音,傳遍大街小巷、各家院落,時而風高浪急,洶涌澎湃;時而向隅泣訴,悲愴低回。聽到響器,大家無論在干什么,都會駐足凝神,從流年碎影中,反反復復打撈梳理逝者的陳年舊事,說道他的苦難艱辛,念頌他的厚德善行。
響器,就是響器班,俗稱“響兒”,在過去很多年,都是鄉(xiāng)下白事治喪的標配“哀樂”,少了它,就像菜中無鹽。“響兒”來了,事項開始按部就班,主家身后有了依靠,心里有了底。高門大戶,老人去世,至少兩班對吹,三四班也不鮮見。大門兩邊,十字路口,大槐樹下,競爭誰的音準、調穩(wěn)、動靜大,誰的桌前看客多;家小底薄,至親兒女,侄男閣女,姑親姨親,合力也要攢集一班“響兒”,亮亮堂堂,送親人上路。
響器班都屬兼職,平日里就是地里的莊稼漢,牲口屋的飼養(yǎng)員,走街串巷的手藝人,或是自幼拜師,或是半路學成,執(zhí)著加悟性,上了陣,都能不看樂譜,多種曲牌,隨手拈來。稱之為“班兒”,就是團隊,他們各司其職,從稱呼便能看出位次。敲梆專屬一人,自古就有“響器不停梆不?!钡恼f法,它主導樂隊的節(jié)奏;鼓鑼镲鐃鈸,兩人兼顧,視情況加減,不斷變幻、豐富、放大打擊樂的效果;笙分長短,兩人分持,謂之“捧”笙,實則是伴奏和聲;吹嗩吶的叫“掌”大笛,掌者,執(zhí)掌也,由他引領團隊的主旋律。響器班水平高低,嗩吶占十之六七。在他的帶領下,什么階段,何種曲牌,高低快慢,自成體系,即便遠在村外,現(xiàn)場入殮蓋棺,起殯轉靈,只聽樂聲,就知道到了什么階段,行的什么禮儀。
閑余時間,響器班開始“飚響兒”,主題之外,自由施展才藝,他們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拿出了看家本領、獨門絕技。上桌敲,跑著“捧”,鼻子吹,脫去外衣,甩掉帽子,最后,把兩顆又彎又長的獠牙插上嘴角——曲調一次次達到高潮,人們潮水似的圍將過來,霎時間擠滿了半條街,拍手激賞,手舞足蹈,口哨連連,尖叫聲聲,掀起的浪潮,頓時蓋住了孝男孝女悲悲戚戚的哭聲。
這與子孫們哀慟并不相悖。請來“響兒”,把白事辦熱鬧,熱熱鬧鬧送完人世間最后一程,也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世上,他們最親近的人,走了。
戲 臺
大戲大喜,大喜大戲。
多年以前,大戲是望族富裕戶的專屬。子嗣接續(xù),壽登期頤,求雨祈豐,仕遂才達,許下的往往是一場大戲。大喜之事,動靜要大,唯有大戲,方能彰顯財氣,光耀門楣。
吃酒亮家當。尋常百姓,天大之喜,也請不起一場大戲?!坝绣X買炮放,沒錢也聽響”。他們唱大戲,鄉(xiāng)鄰當宣傳員,每張嘴都是肉喇叭,把人家的遂愿之事宣講一番的同時,也把大戲的訊息擴散了出去。激起的動靜,“響”遍十里八村。大家都在翹首掐算,等待好戲開場。
這樣的日子,往往也是村村寨寨清閑下來,熱熱鬧鬧團聚的時候,春節(jié)、燈節(jié)、廟會,占了大成。有了大戲加持,這一年盼頭陡增,像久不見葷腥的灶房,煮了一鍋肉,加足了大茴、小茴,蔥、姜、蒜。
這一天,哪個村子唱戲,它就是方圓中心。家家戶戶,灑掃庭除,開門迎客。老閨女們紛紛回娘家;妯娌媳婦們喜氣洋洋把爹娘接來;姑表、姨表、舅表,祖輩、父輩、孫輩,嫡親旁親,新朋故友,大家或有約相赴,或不期而至。他們的軌跡,有的可能終生都不會重疊,今天,圍繞著這臺大戲,聯(lián)結在了一起。營生、世情、經濟的、精神的,將在今后的日子里交叉套合,誰也不知道就此會平添出多少故事。
戲臺上的故事,也在一陣歡暢喧天的鑼鼓鬧臺之后,開演了。
蘿卜白菜,各有其愛。事主有嗜好,戲班就不同。古城許都周邊無外乎豫劇、曲劇、越調,《穆桂英掛帥》《鍘美案》,《李豁子離婚》《柜中緣》《白奶奶醉酒》《收姜維》,幾十出戲你方唱罷我登場。生旦凈丑,兵將丫鬟,帷幕三面合,再擺上一桌兩椅,“角兒”們濃墨重彩,粉墨登場。這次本地,下次外地,你邀漯河,我請新鄭,有的戲班唱腔正,有的劇團樂器精,多數(shù)人比來對去看熱鬧,真正懂戲的,是上了歲數(shù)的老戲迷。
戲臺前,由近到遠,三層分明。近前是核心觀眾,老年人??堪逡?、羅圈椅,腿腳不靈便的,索性由小輩拉來,裹著半床被子以車當座。老腔老調老故事,雖然滾瓜爛熟,老戲迷依然津津有味,沉浸其中。英烈悲壯,世態(tài)炎涼,才子佳人,苦寒悲傷。“話說三遍淡如水,戲聽百遍無人厭”,任憑唱腔韻白被弦子幫襯著,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來來回回揉來抹去。椅子陣后面,站著壯年人,他們的心思一小半在戲臺上,一小半在前面自家老人身上,還留有一些,招呼門庭里外,人來客往。外圍,槐樹下,山墻根兒,是一簇簇小伙兒、姑娘,嬉笑打鬧,一個個望著戲臺方向,看似認真,其實,目光都是虛的。
道道人墻隔開戲臺,也阻斷了四周街巷的聲浪。油饃攤兒烈火烹油,“刺啦”聲響,濃郁的醇香沿街流淌,孩童說是來看戲,心卻被牢牢拴在這里;小媳婦圍著女紅鋪,針頭線腦,比來劃去;邊緣處,是牲口市,牽牛趕豬,聽著戲,就完成了交易。
最過癮的,是連臺大戲。有的連臺戲,能傳誦幾輩人。
多年前,村里戲臺旁,走丟了一個孩子。這家人,上邊三個閨女,最末遇到了這個男孩兒,圓臉,大眼,雙眼皮,像花兒一樣。生下他不久,他爹得了一場急病,死了。家里無力供學,他著草籃站在私塾窗外聽,一年下來,識字誦文,竟超過塾童。他是家里的“寶貝蛋兒”,走丟后的幾年,他娘哭瞎了雙眼,每天都摸索著來到村口的碾盤旁,夢囈般呼喊:“孩兒,回來吧,娘給許了三天大戲。”最終,她趴在碾盤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二十年后,兒子再出現(xiàn)時,已是福建十幾條船的船主。原來,當年油饃攤兒前,有個陌生男人已看他多時,抓著一把油饃,把他領到了村外。后來,不知被人販子轉了幾手,把他賣到了海邊。多年來,記憶模糊,財力有限,他始終找不到家,最終決定沉下心來,埋頭掙錢,等待時機。終有一天,他做生意遇到了許都人。城西,二月二,龍?zhí)ь^,廟會唱大戲,還是油饃攤兒,戲臺邊——
他把爹娘重新葬了,在娘的忌日,在碾盤旁,留下三天大戲。開戲前,他走到臺子中間跪下,淚雨滂沱:娘,今后,你年年有戲看,天天有油饃吃。
后來,戲一度斷了,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他的一群子孫回來,把戲重新續(xù)上,日期改成了村里廟會的日子——這是他的遺言?,F(xiàn)在,每年陰歷二月二,龍?zhí)ь^,恍惚間,他還在陪著老爹老娘,坐在羅圈椅上,看戲。
大體也是在戲斷的那個時期,鄰村有個小名叫“全兒”的,在戲臺南邊惹出了風波?!叭珒骸逼饺帐帜_利索,卻不干凈,那天,他在牲口市兒上順手牽羊,讓人抓了現(xiàn)行,二十出頭的大小伙兒,被五花大綁,捉上了戲臺。大家傳來傳去,槐王莊“全兒”偷羊,變成了“槐王莊全偷羊”,自己丟了名聲,全村也受牽連。污點難抹,“全兒”扒火車去了山西,在一個沒有熟人的煤礦,下井當苦力。
十幾年后,“全兒”坐著嶄新的桑塔納回到村里。他很低調,默默捐款修了村學,翻蓋了老宅,又在原址起了本族祠堂。最后,在祠堂前,鋼架水泥結構,搭了一座寬敞的戲臺,許諾今后每年過年,五天大戲。
這五天大戲,前所未有,連續(xù)幾年,震動鄉(xiāng)鄰。后來,“全兒”的煤礦瓦斯爆炸,造成了人員傷亡,他是礦主,進了大獄?,F(xiàn)在,他的老宅在,祠堂在,那個偌大的戲臺也在。戲臺坐北朝南,四角堆滿雜物,中間晾著糧食。大家依稀記得,“全兒”紅火的時候,前前后后只提了一個要求,戲臺的功德碑上,不要留他的名字。
責任編輯 劉淑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