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鄰

懸尾

01

半夜兩點，隔壁女人的哭聲，被H屏蔽在睡夢外。

花了四年養(yǎng)成的生物鐘，本應(yīng)在上午10點45分將H叫醒。他會跳下床，拉開窗簾，播放日本流行音樂組合“星期三的康帕內(nèi)拉”的歌曲，音量調(diào)到兩格半。洗漱后，吃下一整塊臨期三明治，干嚼兩粒維C片。坐到電腦前，開原神，水戰(zhàn)錘群，清理出體內(nèi)的淤漿，再接設(shè)計單。中途叫外賣，披薩、意面、韓式炸雞或南昌拌粉。入夜合上電腦，在陽臺烤肉或煮火鍋，倒序重復(fù)上午的事項，睡前刷短視頻助眠?？勺罱俺龅膬蓚€變故，攪亂了H的日常。

其一，前陣子為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的聯(lián)名禮盒被網(wǎng)友指出涉嫌抄襲。律師函躺在郵箱，H忘了點開看。他近一個月沒接到活兒，空出的時間，把“王者”反復(fù)打上“星耀”。其二，月初隔壁搬來了一對情侶。

顯然第二件事更為致命。今天他7點50分就醒了，是被隔壁咖啡機運行的聲響吵醒的。情侶有早餐喝咖啡的習(xí)慣，現(xiàn)磨手沖，苦咖啡味兒扒開門縫，鉆進被子里，令H更清醒了。女人的聲調(diào)極高，尖利刺耳，一大早在嘮叨：毛毛誰來遛，內(nèi)衣和外套不能混在一起洗，別把尿滴到馬桶圈上。嘈雜的聲音用“嘭——”一聲收尾，世界回歸靜寂。

H聽得清楚，昨晚情侶吵了一架。起因是女人做飯速度過慢，男人等得不耐煩，說，你他媽想餓死誰。女人說，你愛吃不吃，不伺候了。男人回，你那破廚藝，狗都不吃。女人飆高音，說，信不信毒死你。油煙機停止，爭吵爆發(fā)。H抱出一堆零食，坐到墻邊，像隔著一面墻，收聽一部實時上映的劇情片。中間分了下心，女人突然哭出聲來，H跟不上節(jié)奏，一頭霧水，便洗漱入睡了。

哭聲滯留在夜晚，第二天，女人一切照常。H得出結(jié)論：愛情生效了。

事實上，隔壁出什么聲，都要從他耳朵里過一遍。H租住的小區(qū)屬于回遷房，二房東收毛坯房源裝修，空間最大化利用，八十平方米的套房，隔出五個單間。墻體是泡沫板，隔音差，雖是合租，但等于不碰面的同居。

H的房間朝北，與隔壁情侶共用一側(cè)過道，兩道門呈直角，一墻之隔。H因此成為情侶生活的首席聽眾。

男人的打鼾聲走向由高漸低，帶轉(zhuǎn)音，具備一定的催眠性質(zhì);喜放屁，腸道消化功能好，頻繁的馬桶沖水聲，可以佐證;素質(zhì)堪憂，輸?shù)粢痪钟螒蚝?，平均罵五分鐘臟話，問候人家祖宗十八代，帶北方口音，中氣十足，興許體格健壯，肱二頭肌發(fā)達(dá)。女人的鞋基本帶高跟，檔次不低，響聲清脆;有兩到三名閨蜜，每晚必通語音，交換八卦情報;洗澡時愛聽網(wǎng)絡(luò)神曲，縱情跟唱，歌聲不敢恭維;淚腺相當(dāng)發(fā)達(dá)，哭腔婉轉(zhuǎn)，穿透力極強。二人養(yǎng)有一條斗牛犬，名叫毛毛，性情暴戾，每夜十一點到小區(qū)樓下遛完彎兒，回來時都惡狠狠撲門，吼聲可怖，如喪尸出籠。另有一點，經(jīng)過多個深夜測算，H可以斷定——男人的性功能已步入下坡期——女人叫床聲長短不一，常戛然而止，時長維持在5至10分鐘內(nèi)。

隔壁搬來后，爭吵聲沒斷過。女人罵男人：不講衛(wèi)生，臭脾氣，只顧打游戲，日子沒法過了。男人回女人：啰哩八唆，沒事找事，有病去看醫(yī)生，不愛過拉倒。往往一個回合后，會迎來對罵，你來我往，戰(zhàn)況膠著。末了，以女人的哭聲告終，或者以H的瞌睡告終。

隔壁傳來的種種聲響，遠(yuǎn)超出H的認(rèn)知。三十歲大軍壓境，他沒正經(jīng)談過戀愛。對幸福的形狀和范疇也缺少概念。

H是一個迷戀結(jié)尾的人。漫畫書的結(jié)尾，電影的結(jié)尾，公共交通工具的結(jié)尾。他追動漫，從來只挑已經(jīng)完結(jié)的;看完一部喜歡的電影，會剪出尾聲部分，收藏進U盤;少年時代的他有坐公車的愛好，把一條路線從頭坐到尾，直到記住每一個站臺名。平時跟朋友相處，關(guān)系沒到多熟，就鬧僵絕交。有過幾次情投意合，尚未確認(rèn)關(guān)系，便決定讓戀愛終結(jié)。H總結(jié)，這種結(jié)果大概是出于自己堅信，有結(jié)尾，才不會失控。

當(dāng)然，H也對生命的結(jié)尾著迷。他在15歲時立誓，活到27歲就自殺。

兩年前那天，吹滅生日蠟燭，H有幾分沮喪，意識到履行誓言的決心隨著青煙的彌散減弱了。他懷著忐忑的心情，為自己挑選過死法。跳樓？他親眼看過，人砸下來四分五裂，大腿被廣告牌割斷。投河？他用一盆水演習(xí)過，忍不了水灌入鼻腔的感覺，且大多情況下，尸體撈不回來，會變成魚飼料。上吊？他向來最厭惡的，就是長舌頭的人或鬼，不想成為其中一員。吞安眠藥，是性價比較高的一種了結(jié)方式。把藥攥在手心時，H突然意識到，這樣一來，將進入一場永世沒有結(jié)尾的睡眠，歷經(jīng)一程永遠(yuǎn)不會終止的死亡。他的自殺夢收尾了。

記憶中，有人丟來過一句話，為H下了個定義：你是個沒有感情的家伙。

他為這聲褒獎竊喜。假若以父母的關(guān)系為標(biāo)尺，感情這東西，沒有才該慶幸。和隔壁情侶不同，父母并未有過爭吵?；橐鱿駜扇斯餐旧系囊环N病菌，常年引發(fā)惡疾，但從不去根治。從記事起，他們就不和，直到如今，兩人還在一起生活，相互忍受，彼此折磨，這段感情沒完沒了，不會有什么結(jié)尾。

這也許在一定程度上，誘發(fā)了H對結(jié)尾的癡迷。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徹底清算，落下帷幕，抵達(dá)盡頭。沒有一絲回轉(zhuǎn)的余地。

讓H感到坦然的，是那場木馬彈窗一般及時冒出頭的病。他在眩暈中記了起來，自己小時候患過一場重病。肝臟會無故絞痛，心跳加快，四肢偶爾卡殼，生銹了似的，直視太陽光時，雙目間歇性失明，像被一團霧填滿。他知道自己這副身子從內(nèi)部壞掉了。

H放下了結(jié)自我的念頭。生命應(yīng)該是自然而然地走向結(jié)尾，誰都不應(yīng)該強行阻斷其進程，包括自己。結(jié)尾最終會到來的，像隔壁上一任租客一樣。

以前是位小老太太住在隔壁。六七十歲，短發(fā)，獨身，常年穿一身黃衣，住了許多年。像長在這兒的一棵銀杏樹。隔的仍是那面薄薄的墻，她的生活聽不見什么動靜。從早到晚，無聲無息，偶爾傳出一兩聲咳嗽，能聽出是忍得辛苦，壓不住才蹦出來的。搬進來后，H曾對隔壁的聲音滿懷期待。

一聲聲咳嗽，一道道輕語，讓他想起過世很久的奶奶。沒見過的奶奶的樣子，透過這些低淺的聲響，投射到老太太身上。后來那段日子，聲音消失了。

H聞到隔壁隱隱傳來一股味道。他以為奶奶在熬藥，砂鍋中飄出難聞的中藥味?；蚴撬辉冈倜β迪氯ィ瑧械媒o屋子打掃衛(wèi)生。但氣味慢慢變了，也聞不出什么成分。H拿起畫筆，描摹起腦海中那股味道。他想起兒時，老家餐桌上常見的一種豆制品。打出的豆腐切塊兒，包入稻草中，在陰暗處放置十多天后，豆腐塊兒長出綠毛，成了腐乳。盯著屏幕上毛茸茸的豆腐，H想，等發(fā)酵好了，厚著臉皮敲門，討一塊兒來吃。十來天后，氣味更濃了，散發(fā)惡臭。H確信，奶奶一定出門探親了，把一塊兒肉忘在了冰箱。在畫中，從打開的冰箱門縫中滲出一攤濃血，一塊兒上好的五花肉，白白浪費了。夏季到來，最熱的三伏天，臭味達(dá)到極致。

H拔掉鼻孔塞的衛(wèi)生紙，敞開門，迎著撲面的腐臭，畫下想象中那股氣味的來源：

門后地板上，描一團漆黑線條，暗示黏稠物，指向那張單人床。被子堆在床尾，幾條雜亂的粗線，代表被踢亂的形狀。自然光在左側(cè)，四十五度斜下，調(diào)整好明暗關(guān)系。長方形床鋪正中，一片暗黃色下，勾出一道人體輪廓。瘦小，干枯，喪失面部表情。加幾條短虛線，表明胸腔正微微起伏，或者說蠕動。同一個姿勢睡了太久，身子便融入了床單纖維，約零點五厘米。

H報了警。警察撞開門，他畫中的情景被平移到房間內(nèi)。不同的是，還有一個未在畫面里出現(xiàn)的法醫(yī)，小心翼翼地清理著現(xiàn)場。

02

隔壁搬來近一個月，H只從門縫中見過情侶晃開的背影。

目測男人超過一米八，膀大腰圓，中年商務(wù)穿搭。女人身形單薄，一頭卷發(fā)披肩，穿淺色連衣裙，樹懶一般掛住男人胳膊。毛毛是條法斗，體型迷你，精力旺盛。大多時候，脫在門口的兩雙鞋，化身情侶無形的展覽模型。

男人穿圓頭皮鞋，后跟被踩踏磨損了，鞋面布滿裂紋。換過一雙白色椰子350，常年不洗，鞋幫變色，散發(fā)出濃郁的腳臭。女人有雙白色半高跟，保養(yǎng)得很好，更多起擺設(shè)作用。經(jīng)常穿的是那雙居家棉拖鞋，粉色兔子狀，雙耳拖地，絨毛軟塌塌的。沿著鞋子，H在腦海中進行雕塑，模擬出情侶的衣著打扮，生活習(xí)慣，感情狀況。甚至兩人如何相識，發(fā)展為情侶關(guān)系，住到一起……都像那鞋子一般，赤條條地擺在門前。

任何一種場合下，男人偶然見到女人，印象不錯，便要來聯(lián)系方式，內(nèi)心漸生出據(jù)為己有的想法，揮之不去。他穿上皮鞋，開著一輛向朋友借來的桑塔納，成功將女人約出門。扔掉舊鞋，女人換上高跟鞋，妝容精致，欣然赴約。約會累積到一定次數(shù)，男人訂高檔餐廳，捧花煽情告白，女人點頭，獻(xiàn)出第一個吻。腳踩椰子350，男人帶女人去游泳館，江邊，電影院。酒后，面紅耳赤，就近賓館開房，袒露身心。一場長途旅游結(jié)束，決定租房同居。

整段感情的點滴，清清爽爽在鞋上留下印記。脫下的鞋子，有時緊緊相貼，記錄下門后的歡聲;有時隨地亂扔，竊聽著屋內(nèi)的響動。當(dāng)H無事可做，他像用目光扯住鞋舌，從鞋中拉出一條長長的膠片，他可以隨時觀影。

縈回耳邊的聲音，門口鞋子的形態(tài)，令H不知不覺間滲入了隔壁情侶的生活。

一切始于一個傍晚，下雨天。女人逛超市回來，晾傘，換鞋子，掏鑰匙開門。合上門時停頓的時長，足夠面帶微笑將一個人迎進屋內(nèi)。倒了杯水飲盡，女人拆開塑料袋，把酸奶罐擺進冰箱保鮮層，系上了圍裙，開水龍頭，淘米洗菜。菜刀敲在砧板上，頻率不低，動作麻利。很快備齊姜絲、辣椒和蔥段，拍好蒜。油煙機打開了，加水，放料酒，幾分鐘后撈出食材，焯水完成。起鍋燒油，鍋底有水，崩出好幾粒油點兒。下入配料和食材，放調(diào)料翻炒，加兩次水，大火烹煮。中間打了三顆蛋，攪散備用。不久后溢出香味，H聞出是紅燒雞翅。關(guān)火出鍋，雞翅盛入盤中，聲音聽起來就軟爛脫骨。另外燒了西紅柿炒蛋、辣椒炒肉片，又加了道海帶湯。H忘了，自己不吃香菜。

兩葷一素一湯，端到圓桌上，一定正好擺滿。嘗嘗味道怎么樣，鹽夠不夠？男人的血條還沒清空，側(cè)身避開女人夾的雞翅。

H張開嘴，接住了。味道怎樣都不錯，咸度剛剛好。H坐上了桌，自己夾菜，添飯，飽餐一頓。飯菜很快光盤，大部分是H吃的。男人嫌雞翅沒煮透，西紅柿炒蛋有蛋殼，辣椒太辣了，湯里一股腥味，沒怎么動筷子。

用餐完畢，H起身道謝、道別，離開后帶上了門。女人收拾起廚房，刷鍋洗碗，忙著在房間轉(zhuǎn)圈清理地板。中間男人被拖把絆了腳，吼罵了幾聲。

H的電話響起，外賣到了。是他挑了很久的一份烤肉拌飯。H舉起筷子，腹中空空，卻毫無食欲。太撐了。在隔壁吃過了呀，油煙味還沒散完。

這天之后，H與情侶融入得愈來愈深，那面墻體在他眼里仿佛變?yōu)槟ド百|(zhì)地。

對罵是家常便飯，在H耳中，那些帶侮辱性的字眼，也許是情侶間的摩斯密碼。這個午后，他等來女人的罵聲。

“你他媽怎么還不去死！”“到底怎么做你才滿意？”“我當(dāng)初真是瞎了眼。”“我累了……”連續(xù)輸出，情緒遞減，沒收到男人的回?fù)?。H意識到，也許她罵的是自己——住在隔壁沒碰過面的“第三者”。

女人打過毛毛，原因大概是它撓破了沙發(fā)皮，把屎拉在床單上，或讓她不順眼。女人下手不輕，吠聲慘烈，聽得出有哀求的意味。當(dāng)晚，H睡得不自在，第二天醒來，腰酸背疼，掀開衣服，渾身淤青。

H也參與了情侶的夫妻生活。午夜時分，床頭一下下撞墻，從女人的呻吟聲中，H聽出了自己的悶哼聲。

浸泡在甜蜜中，H再也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好奇，他鋪開畫板，聽著隔壁持續(xù)傳來的聲響，參照內(nèi)心泛起的回音，畫下了女人的樣子。

沿著一道道聲音，H畫出三十七個版本的女人，貼滿一整面墻。

每天清晨，H都在女人蜂巢般的注視下，睜開雙眼。這讓他在內(nèi)心培育出幸福的雛形。對三十七副面孔，他都感到滿意。只要還沒見到那張臉，每一個版本，都無限接近于她本人。

隔著這道變得透明的墻，H度過了一段稱得上幸福的時光。

直到那個夜晚，隔壁又傳來女人的哭聲。與往常不太一樣，這次是扯著嗓子，撕心裂肺地哭喊，哀嚎。從晚上十點，持續(xù)到夜里兩點。男人沒出聲，沒有爭吵對罵，只有女人在哭。聲音回蕩在房間，結(jié)成一道堅固的屏障。

聽得久了，哭聲像在演奏一首交響曲。恢宏，激昂，排山倒海。曲子里藏有許多內(nèi)容，需要開動大腦，付諸情感解讀。高潮段落，H聽出變化了。

女人的哭聲往回收，轉(zhuǎn)為嗚咽。仔細(xì)聽來，更像是被捂住了嘴，從喉嚨擠出的噎聲。其中夾帶一道道悶響，有金屬物墜地的聲音。H側(cè)耳貼墻，望穿每一張畫像，視線被墻攔截下來。隔壁的哭聲，仿佛遠(yuǎn)在天邊。H徹底醒悟，這是一面墻，硬邦邦的固體墻。它隔開兩個房間，白茫茫攔在面前，就是為了告訴自己，隔壁的一切聲響，與你無關(guān)。

他并不擁有摻和別人生活的權(quán)利。那桌飯菜，連環(huán)痛罵，滿身淤青，烈焰般的精液，都真實存在過，卻因這面墻，與H完全隔絕。

H將這當(dāng)作一場誤入歧途的睡夢的終結(jié)。他摘下貼在墻上的畫像，丟到墻角。夢結(jié)尾了，他該睡了?？蘼曋?，H進入黏稠的睡眠。

03

和以前一樣，哭聲會被夜晚消化。天亮后，女人照常磨咖啡，喂狗，嘮叨一堆事兒，摔門而出。跟地球繞太陽轉(zhuǎn)圈是一個道理，這是自然規(guī)律。

H找回對隔壁聲音的厭惡，中午出門去超市，買來噪音檢測儀，一旦超五十分貝，輕則向房東投訴，重則報警擾民。傍晚，女人手拎一袋水果，獨自回來。重重關(guān)門，訓(xùn)狗聲，敲敲打打，不算噪音。

隨后聲音中斷了。H趴在白墻上，想聽清此刻隔壁的動靜。這時，響起敲門聲。

“你好，打擾啦?！盚走到門后，打開一條縫，說話聲像翻山越嶺，迎面撲來，“我是住在隔壁的?！?/p>

H敞開門，那張在腦海中無數(shù)次溺亡的臉，撲出水面，濕漉漉抵到眼前。眼睛不大，鼻子圓圓的，嘴唇像剛把兩片草莓含化，皮膚太白了，發(fā)質(zhì)不算好，容易聯(lián)想到一只奓毛的哺乳動物。整體好像找不出多特別的地方。

H盯著女人看，穿堂晚風(fēng)拂過，吹動她的發(fā)絲和門后那疊畫紙。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女人的五官是照著畫像里長的。

三十七張臉重疊，長出眼前女人的面容。

“你這邊有電嗎？不知道為什么，我房間沒電了?！?/p>

“是跳閘了吧?！盚不太敢直視她的雙眼。

“我不太懂，你幫我看一下行嗎？”女人抿嘴笑，邀請的語氣，歡迎光臨。

H沒理由拒絕，走進墻后那頻頻在聲波中漫游的世界。家具配色，布置陳列，床單色系，衣柜的擁擠程度，餐桌的高度和面積，狗窩所在方位，都跟他聽見的沒有分別。

“插線板燒了，應(yīng)該是短路。要找電工來修?！?/p>

“唉，怎么會這樣?！迸藝@一聲氣，屋子暗下去，夜色降臨了。

H站在房間中央，像矗立在世界的中心，看著女人打開手機照明，當(dāng)成太陽用，同時對他下了最委婉客氣的逐客令：“謝謝你啊。”回到房間，H翻看那疊畫像，突然忘了女人的長相。他正想找理由重返隔壁再看一眼時，敲門聲再次響起。

“吃不吃荔枝，很甜的?！迸诉f進來一把柔軟的荔枝和一個裝滿水的燒水壺，“跟你借點兒電，燒壺水?！?/p>

H接過水壺，女人走進屋，拿荔枝在桌上堆山丘，說：“你是設(shè)計師？”

H忙抓起地上的畫：“畫畫的，我在練習(xí)人像素描。”

“你畫的？”女人手里捏著一張畫，掃了一眼，“挺眼熟?！?/p>

水壺發(fā)出響動，在水沸騰前，H有足夠的時間，記下女人這張臉。

“你怎么稱呼？”

“稚。叫我稚就好?！?/p>

“你男朋友呢？”

“出差了，也不知道啥時候回來?！?/p>

“昨晚，沒發(fā)生什么吧？”

“沒什么，我都習(xí)慣了?！?/p>

H興奮地躺上床，陷入黑暗的隔壁，沒再發(fā)出一絲聲響。好安靜的一夜，他曾無數(shù)次在幻想中，等待這樣的一夜來臨。

第二天一早，沒有粉碎咖啡豆的噪音。是敲門聲叫醒了H，稚來給手機充電。整個周末，隔壁沒等來一位電工，稚頻繁地進入H的房間，連WiFi，洗衣服，借吹風(fēng)機。周末晚上，她借用浴室洗了個澡。隨著敞開次數(shù)的遞增，兩扇門似乎連通了起來，那面墻變成液態(tài)，順著稚擦頭發(fā)時滴落的水珠，輕飄飄地崩塌，流瀉。

那天稚出門，買回一兜菜，借H的廚房燒了桌菜。兩葷一素一湯，拿手菜是紅燒雞翅，要H一定好好嘗嘗味道。H真的把菜吃光了。稚又抓起拖把，垂著頭轉(zhuǎn)圈拖地，H上前與她客氣周旋，兩人在房間濕滑的地板上拉扯，像糾纏在冰面上，跳了場蹩腳的冬日華爾茲。

稚每天借東借西，一點點兒從隔壁住進來，加入了H的生活。

每到夜里十一點，H和稚都會一起下樓，帶毛毛放風(fēng)，到草叢排便。見它齜牙咧嘴，淌著口水，猛鬼一般撲過來，惡吼聲聲，H終于忍不住問：“為什么養(yǎng)這么兇的狗？”

“我不知道它是烈性犬，以前看是呆萌的，大嘴巴，小短腿，挺可愛的?！敝烧f話時眼睛沒從毛毛身上移開過，“誰知道時間長了，脾氣這么壞。”

H認(rèn)真地看向稚，說：“那把它丟掉好了，一條狗而已?？赡茉谙乱蝗沃魅嗣媲?，它又變得很乖?！?/p>

“沒用的呀。狗狗很黏人，也很記仇，又認(rèn)路，丟掉會自己聞著氣味，回來找你算賬的。我試過一次，假裝把毛毛弄丟在公園。它很快找回來，拱開門，黑著臉跟我動嘴，差點兒咬傷我。它的爪子，要是有抓握功能，肯定拎刀對準(zhǔn)我了。它還用腳蹬人，那后腿要再長些，搞不好上來就是一個飛踹?！?/p>

稚和H完全是兩種人。稚習(xí)慣早起，討厭吃外賣，不打游戲。消遣是聽流行歌曲，追國產(chǎn)電視劇，給毛毛訓(xùn)話，做美甲，以及研究美甲涂料對指甲的傷害。獅子座，情緒從不隔夜，好奇心重，心里藏不住事兒;人好相處，朋友不少，容易讓人產(chǎn)生信任，袒露心聲。H站在她面前，像照一面鏡子，折射出最原始的自我。而H是鏡子的反面，粗糙，黯淡，沒有光會投到他身上。他有時代給予的一部分特質(zhì)，遲鈍，對新鮮事物感到淡漠，拒人千里之外。如果拿刀刮開鍍層，也是黑霧一片。

可見到稚，H愿意為了她，給自身拋光。勤洗頭，注銷游戲賬號，多出門，嘗試把翻攪在內(nèi)心的受潮物拎出來，抖一抖，掛到太陽底下晾曬。

那晚坐在陽臺上煮火鍋，窗外下了一場大雨，酒后的H向稚提起了自己父母：“快一年沒跟我爸媽聯(lián)系了。去年過年回家，他們還是老樣子，住同一間屋子，把彼此當(dāng)空氣。我們那邊冬天有雪，下得大的時候，漫山遍野長滿白毛。下雪天，站在樓頂往下看，我知道，明明門口有棵樹，有道樓梯，有條山路，可就是找不到在哪兒。他們之間，好像就是蓋了這么一層雪，好多年不化。把整個春節(jié)，把對我的眼神和聲音通通凍住。哦，這個貢菜丸子要不要再下一點兒，味道還可以，咬起來脆脆的?！?/p>

稚點了點頭，專心往湯鍋里下菜，整個人冒著熱氣。

“兩個人互不搭理，井水不犯河水，在中間隔起一道墻。厚厚的，鋼筋水泥筑的那種墻，我不知道用了多久，反正某一天墻就這么立起來了?？床坏竭?，透不過氣，這么堅固的一面墻，砸不壞，推不翻?？删退愀糁鴫?，兩片土地還是連在一起，不肯斷開。日子久了，你知道嗎，稚，那慢慢變成我跟他們之間隔的一面墻了。是什么時候挪過來的呢？也許是在我長大的過程中，不知道。反正墻也已經(jīng)長高，加寬加厚，堅不可摧了，而且不會有拆除的那天。我只有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人來到陌生城市，藏起來。這么多年，只為了一件事——躲開那面墻投下來的陰影?！?/p>

稚坐在餐桌對面，靠近燈的方向，光照下來，影子壓在H身上，將他一點點兒蓋住。在H眼里，那影子像孔雀羽毛，帶色彩的，輕輕的一片。

“沒關(guān)系，固體能傳聲?！敝蓨A起一片生牛肉，摁在鍋底涮，緊緊夾著，生怕一松手，肉就再撈不上來了。

“墻塌下來，會砸死人的?！?/p>

“為什么非要貼到墻邊去呢。人發(fā)明門這種東西，就是為了讓你握住把手，打開一個出口，穿過墻，走出去。天大地大，什么都好了。”

H很喜歡聽稚講話，說什么，都能讓他沉進去。像冬夜泡在浴缸里，或者夏天在正午的樹蔭下。也許是她聲音的緣故，淡淡的涼意，帶有雪的成分。

“我就是這么來到這里的。穿過徒手推開的每一扇門。我在一個叫藏山的縣城長大，西南偏南，不夠先進。我有過一個好朋友，一塊兒長大，念同一所高中，我們都想望遠(yuǎn)一些，說好一起去外面看看。但慢慢地，她低頭看腳下，結(jié)婚了。我上大學(xué)，她生了孩子，日子不順，丈夫天天跟她動手。她不愿分開，那邊離婚的女人會貶值，叫二手貨。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她拉黑了我，把我當(dāng)敵人，編謠言，潑臟水，要我離開藏山，一輩子別出現(xiàn)在她眼皮底下。這些年我拼命往外走，不是為了走遠(yuǎn)，只想走了很遠(yuǎn)之后還能回去。但出來后發(fā)現(xiàn)，外面也就這樣，每個地方都有遮住視線的部分。我也回不去了。人走得太遠(yuǎn)，容易把自己弄丟。”

“那你還會走去哪兒？”

“無所謂，走到哪兒算哪兒。到了該停下的時候，兩只腳并攏，停下就好了?！?/p>

“感覺你也不會再往下走了?！盚往左挪了挪，移出稚的影子，暴露在燈光下。刺眼，看不見稚逆光的臉。

稚起身，關(guān)上燈，黑暗中像一朵正在墜落的煙花?！澳愕乩碓趺礃樱砍踔械乩?。天黑時——就像現(xiàn)在——有無數(shù)人生活在陰影里，地球每天都有一半是在陰影里的。不要擔(dān)心，它會自己移走的?！?/p>

H望向暗夜，大雨如注，感到徹頭徹尾的失落。

“你怕黑啊?！?/p>

“不是，我怕天黑了又亮?！?/p>

04

第二天，H和稚在同一張床上醒來。吃下的不少東西和昨晚的話一塊兒吐出來，兩人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食物中毒，眩暈，反胃，渾身乏力。稚的癥狀輕，把咖啡機搬到H的房間，磨了咖啡。H喝了一口，味道比他想象中要苦。

那天H洗完頭，稚把電競椅推過來，拍了拍，說：“先生請坐?！?/p>

“有什么吩咐？”

“你頭發(fā)長了，我來幫你修一修。放心，我之前在理發(fā)店做過學(xué)徒。”稚握著剪刀，“我不喜歡男人頭發(fā)太長?！?/p>

稚的手法確實像模像樣，捋起一綹頭發(fā)夾在指縫，“嚓嚓”地挑修發(fā)尖?？蓻]幾下，她手一抖，見了血，H的耳朵上多出一道口子。她紅著臉給他貼了張創(chuàng)可貼。

稚和H去美術(shù)館看了一場后現(xiàn)代藝術(shù)展，稚沒什么感覺，她更喜歡H畫的人像。整個下午，兩人都在討論偷偷把那疊畫像帶進來貼上墻展示的可行性。

半夜兩點，稚失眠了，將H搖醒，說：“如果我說現(xiàn)在想去雀落湖，你會不會覺得我有病？”

“會。但我愿意陪你去?！?/p>

兩人用手機照明，穿過人民公園，沿著一條廢棄的鐵軌來到雀落湖邊。黑暗中湖水蕩波，什么也看不清，好像整座湖無邊無際，長成一片海。

“你記得嗎，對面有座塔?！?/p>

“好像是，但我沒去過?！?/p>

“那我們賭一賭，看誰先到塔下面。我用跑，你用游?！敝赏蝗缓芘d奮，臉上洋溢著幸福，“你會游泳吧？”

“當(dāng)然會。賭就賭?！?/p>

H脫下衣服，折起來，交到稚手里，“撲通”一聲跳入雀落湖。這時稚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無邊的黑夜中。H埋頭潛入水底，想象自己是一條魚，用力擺動身子。湖水冰涼，H渾身冒出熱氣，他有點兒困，閉上雙眼，像游在一場夢里。湖的前方隱約有光，耳邊只聽到自己的劃水聲，中途游偏了，他停下來，懸浮在湖面，用夜色描摹一座塔的輪廓。

H力氣用盡，沉向湖底時，腳下游來成片的金魚，群聚一團，像浮起的一條船般，將他托出湖面。H踩著魚背，一步步朝新的岸邊走去。

H抵達(dá)對岸時，天已經(jīng)亮了。

稚靠坐在岸邊，身上落滿晨露，睡得很沉。H拿走她藏在懷里的衣服，穿上身，背起稚一步步往回走。魚群似乎還在腳下，為他開路。注視雀落湖，H發(fā)現(xiàn)，湖的面積好小，汛期已經(jīng)過去，一個人跳入它的體內(nèi)，很難再激起波紋。

H還能記起什么呢？關(guān)于自己和稚的一切。太多記憶混淆了，他覺得自己被幸福沖昏了頭腦，茁壯到有些臃腫的幸福。

對，還有那次一塊兒去看晚霞。稚說：“好久沒看過晚霞了。這年頭兒，晚霞已經(jīng)快過時了?！?/p>

“你想看就能看到，真的?！?/p>

H帶稚爬上小區(qū)后那座半山，在朝西的觀景臺等晚霞，直到天將黑盡，只看見幾叢懶散的云。見稚一臉失落，H說：“給我點兒時間，半小時。我去叫晚霞來上班。”

H回來時，滿頭的汗，臉頰通紅：“我能讓晚霞從東邊升起來，你信不信。”

“不信。”

稚跟著H來到山的另一面，看向山腳，一片火紅。晚霞升起來了——H點燃了山下一座廢棄的工廠。

H還記得，那晚在稚天鵝絨般的身上時，她在耳邊叫了一聲，H瞬間疲軟。他似乎看見床后，立著稚男友的背影。男人側(cè)身朝床上看，聲音像隔著層膜。

“角度不對，沒錯，oh yeah baby！該換姿勢了，分一分心，數(shù)房間里的圓形，杯子是圓的，燈是圓的，垃圾桶是圓的……”

在那之后，H突然意識到，之前隔墻聽見的所有聲響，已經(jīng)穿透墻壁，進入了自己房間，在耳邊盤旋重現(xiàn)。

“毛毛誰來遛，狗糧快沒有了，你看不見嗎？”

“說過多少次，內(nèi)衣和外套不能混在一起洗?！?/p>

“拜托能不能瞄準(zhǔn)點兒，別把尿滴到馬桶圈上！”

“我上班快來不及了，不知道怎么說才好，你真打算一輩子窩在房間？”

嘭——

H換了個馬甲，重新在設(shè)計網(wǎng)站上接單，除了人像什么都畫。那天他接了單急活兒，通宵到第二天午后，想叫份外賣，被稚阻止：“外賣不健康，臟死了。”

稚買菜回來，淘米洗菜，在砧板上敲了半天，才備齊姜絲、辣椒和蔥段，又拍了蒜。H忍不住說：“燒來燒去還是老三樣，我吃膩了。幾根蔥切半天，你他媽想餓死誰？”

“你愛吃不吃，不伺候了?！?/p>

“你那破廚藝，狗都不吃。”

“信不信毒死你?！?/p>

油煙機停止，爭吵爆發(fā)。稚第一次在H面前哭了。

聽到稚哭出聲來，H不忍心，上前將她抱住。稚淚腺發(fā)達(dá)，哭腔婉轉(zhuǎn)，穿透力極強?？蘼曇恢背掷m(xù)到深夜，在四面墻內(nèi)撞來撞去，找不到出口。

“你是個沒有感情的家伙?！?/p>

H被稚說中，他覺得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人群中。

兩人的爭吵越來越頻繁，怒吼對罵，聲音可以穿透每一面墻。稚就站在面前，面目可憎，一手叉腰，一手指著H罵。

“你他媽怎么還不去死！”“到底怎么做你才滿意？”“我當(dāng)初真是瞎了眼。”“我累了……”

H滿腦子都是尖利的罵聲，他抓住稚的肩膀，往墻上撞，發(fā)出一道道悶響。一把將她推倒后，H跑出門，離開了那個房間。走在大街上，黑夜如瀑，H無處可去。

出門時，他看見，兩雙鞋子胡亂脫在門口，擁擠不堪。

眩暈襲來，H蹲在街邊，肝臟絞痛，心跳加快，雙眼看不清東西，像被一團霧填滿。過去，面對父母之間裂谷般的距離，連帶著對自己投來的嫌棄目光，他的方式是默默走遠(yuǎn)，找個地方躲起來。

夜色像一面面墻，將他圍困在中心，外面太過空曠，沒地方給他躲。那間屋子，一個人的屋子，才是H唯一的藏身之所。

那個夜晚，H向稚攤牌：“分開吧。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p>

“你什么意思？我已經(jīng)打算停下來了。”

“我覺得，你可以繼續(xù)往前走?！币娭蓳u了搖頭，眼巴巴地望向自己，H突然發(fā)狂：“求你別纏著我了，我好討厭你大早上磨咖啡的噪音，做飯弄出的動靜，訓(xùn)狗的語氣，叫床聲，和說每一句話的聲音！我他媽受夠了！你走吧，滾出我的房間！”

稚哭出聲來。

“還有你的哭聲。你他媽給我閉嘴！”

稚扯著嗓子，撕心裂肺地哭喊，哀嚎，聲音回蕩在房間。

見稚沒有停下的意思，H抬起腳，把她踹倒。隨后撲上去，將稚壓在身下，捂住嘴巴，掐住脖子?？蘼曂厥眨D(zhuǎn)為嗚咽。世界清靜多了。稚還在掙扎，H一拳拳砸下，心想，有時候是得多花點兒力氣。

不知過了多久，H感覺手麻了。松開后發(fā)現(xiàn)，稚被自己壓成扁扁的一團，像只干癟的紫茄子，沒了呼吸。世界回歸死寂。

他按照過去四年的作息，度過了一段安靜的日子。

時間所剩無幾，稚已經(jīng)發(fā)出臭味，讓H聯(lián)想到很多事物。報警前，他撥通了父母的電話，問候一番后，學(xué)著稚的語氣，痛痛快快地罵了一頓，讓他們趕緊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

那面墻塌了，重重砸在身上的，不是陰影，是硬邦邦的墻。

H站在陽臺上，聽警笛聲從很遠(yuǎn)的地方向自己歡快地駛來。他知道，自己的結(jié)尾就要到了，一個不怎么意外的結(jié)尾。徹底清算，落下帷幕，抵達(dá)盡頭。沒有一絲回轉(zhuǎn)余地。

敲門聲響起，警察沖向過道，踹開了那扇門。

隔壁的門打開了。血液濺滿墻面，女人躺在地毯上，尸體已經(jīng)有腐爛的跡象。

責(zé)任編輯 劉淑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