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在蘇州園林的“逍遙游”

劉 中 文

（蘇州市職業(yè)大學(xué) 學(xué)報編輯部，江蘇 蘇州 215104）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1]220，陶淵明掛冠歸去，躬耕田園，開啟了20 余年的農(nóng)耕生活。他晴耕雨讀，詩酒自聊；北窗羲皇，南窗寄傲；泛覽流觀，心好異書；酌酒摘蔬，獨愛其廬——他的人生進入了“逍遙游”的境界，這便是陶淵明悟到的“真意”。這種“真意”，在蘇州園林里可以隨處感受到。倘作沉浸式游園，便能深刻體認到陶淵明“逍遙游”的智慧。

一、涉園悟道 脫然畦封

《論語·衛(wèi)靈公》云：“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盵2]168陶淵明不完全認同孔子的主張，他說：“先師有遺訓(xùn)，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zhuǎn)欲志長勤。”[1]181陶淵明徹悟天道，他認為：“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1]205孔子“謀道不謀食”，陶淵明既要謀道，又要謀食。他因口服之役而出仕，然謀道無由。而歸隱躬耕，不僅可以解決溫飽問題，更重要的是可以謀道，所以他要“志長勤”，終身為農(nóng)。“謀道”才是陶淵明辭官歸隱的根本原因。陶淵明所謀何“道”？他順應(yīng)天性，回歸田園；躬耕自給，潔身自好；放逐心靈，融入自然；縱浪大化，委運而去。陶淵明以常俗之身而全逸俗之志，入俗以出俗，正所謂妙契同塵。

蘇州園林中有許多與陶淵明相關(guān)的文化符號，其中“涉園”這一文化符號即蘊含著陶淵明的“逍遙”與智慧?！吧鎴@”，語出《歸去來兮辭》“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1]391，“趣”是一種快樂與享受，涉園成趣，正是遠離塵囂、超然物外的欣慰與回歸丘山、釋放天性的愉悅。在蘇州的諸多園林中，獅子林的“陶淵明”文化符號最多，觸目可見，僅“涉園”文化符號就有四處。其一是小方廳匾額題為“園涉成趣”；其二是九獅峰東側(cè)廊門海棠式地穴磚額題為“涉趣”“探幽”；其三是真趣亭楹聯(lián)題為“浩劫空蹤，畸人獨遠//園居日涉，來者可追”；其四是問梅閣對聯(lián)題為“高隱成圖，息壤偕盟馬文壁//名園涉趣，清詩重和蔣心余”。

小方廳對面是見山樓、臥云室，左邊是園林主廳燕譽堂，右邊是九獅峰和揖峰指柏軒。小方廳位于景區(qū)的軸線上，其匾額“園涉成趣”，與見山樓匾額“見山樓”、臥云室對聯(lián)之二下聯(lián)“園林無俗情”以及指柏軒后廊磚額所題的“怡顏”“悅話”，都是出自陶淵明詩文的語句，這為游人標示了園林的旨趣，游人會沉浸在湖山樓閣的欣賞中，忘卻自我而悠然自適。

九獅峰東側(cè)廊門海棠式地穴磚額：“涉趣”“探幽”，將“涉園之趣”與“探幽”并題。其“幽”，表層含義是探得幽靜之景，而其深層含義是提示友人：涉園可致境之幽、心之幽，可讓心靈空凈恬淡、自由活脫，達到逍遙游的境界。

獅子林真趣亭楹聯(lián)“浩劫空蹤，畸人獨遠；園居日涉，來者可追”，是晚清探花吳蔭培集司空圖和陶淵明之句。上聯(lián)集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高古》之“畸人秉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3]11之句?；耸堑兰艺軐W(xué)范疇的概念，即超越世俗、通達天道之人?！肚f子·大宗師》：“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4]194司空圖以芙蓉之香潔況喻畸人的品行。秉真之畸人，歷經(jīng)世間劫難，進入幽深遙遠的境界，毫無蹤跡可尋。下聯(lián)集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之“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句。司空圖與陶淵明二人的語句，表達的是同一種超拔逸俗的志趣和高蹈世俗的境界。飽學(xué)之士吳蔭培以司空圖的“窅然空蹤”與陶淵明的“園居日涉”對舉，側(cè)面證明了陶淵明冥合自然、妙契同塵的境界。游人讀罷，如醍醐灌頂，頓悟天道。

獅子林問梅閣對聯(lián)“高隱成圖，息壤偕盟馬文壁/名園涉趣，清詩重和蔣心余”，為近代學(xué)者費樹蔚所撰。曹林娣認為：“上句可能是以倪云林等元代畫家繪畫構(gòu)園往事，來借指園主貝潤生延請名畫家參與修園本事。馬文壁，為元末明初畫家馬琬，此應(yīng)借指貝氏所請之畫家……聯(lián)語下句言園主在名園的賞心樂事，和東晉陶淵明那樣，謝絕與官場交往，心情恬靜安適，每天在庭院里漫步，悠然自得，或以恬淡沖和的詩歌和蔣心余唱和。蔣心余，即清文學(xué)戲曲家蔣士銓?！盵5]105費樹蔚以“高隱成圖”與“名園涉趣”對舉，一方面，對陶淵明作文化定位——“高隱”。陶淵明之高，在于他以躬耕自給的方式超越所有的隱士，在于他與自然融一，將生命融入丘山田園并達到了妙契同塵的高遠境界；另一方面，馬琬與蔣士銓都有過隱居經(jīng)歷，讓三位隱士神聚獅林，共游名園，突出他們淡泊功名、超脫塵俗的精神境界。游人未必知道馬琬、蔣士銓其人，然《歸去來兮辭》入選中學(xué)課本，國人對陶淵明非常熟悉?！吧鎴@”的文化符號賦予園林以深刻的精神內(nèi)涵，提升了游園的文化品位。

留園的“涉園”文化符號出現(xiàn)了兩次：其一是可亭的楹聯(lián)“園林甲天下，看吳下游人，載酒攜琴，日涉總成彭澤趣//瀟灑滿江南，自濟南到此，疏泉疊石，風(fēng)光合讀涪翁詩”；其二是又一村楹聯(lián)“流連酒德，嘯傲琴緒//日涉成趣，門設(shè)常關(guān)”。

可亭楹聯(lián)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與黃庭堅《登快閣》《雨中登岳陽樓看君山》典事?！兜强扉w》詩曰：“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盵6]1144《雨中登岳陽樓看君山二首》云：“投荒萬死鬢毛斑，生出瞿塘滟滪關(guān)。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保ㄆ湟唬皾M川風(fēng)雨獨憑欄，綰結(jié)湘娥十二鬟?？上Р划?dāng)湖水面，銀山堆里看青山?！保ㄆ涠6]584-585 黃庭堅仕途偃蹇，心萌退意，望歸船而欲罷仕途，期白鷗便心在江湖。其放逐身心，回歸山原，與山水融一，與鷗鳥同心，此意也正是撰聯(lián)者鄭文源之用心。

留園又一村“流連酒德，嘯傲琴緒//日涉成趣，門設(shè)常關(guān)”，全聯(lián)均用陶公典事。

《尚書·無逸》云：“無若殷王受之迷亂，酗于酒德哉！”[7]443“酒德”就是飲酒及酒后的道德規(guī)范。陶淵明《和郭主簿》其一云：“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盵1]128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曰：“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8]3067蕭統(tǒng)所說的“跡”就是表象和手段，亦即“酒”是陶淵明擺落塵俗、藝術(shù)化人生的手段與工具——這就是陶淵明的“酒德”，也是楹聯(lián)中“流連酒德”的涵義，旨在勉勵游園之人弘揚陶淵明的“酒德”，以酒調(diào)節(jié)人生，以期達到淡泊高遠的“逍遙游”的精神境界。

沈約《宋書·隱逸·陶潛傳》載：“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shè)，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湔媛嗜绱??？⒑驖摚灯渚剖?。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fù)著之?！盵9]2288這條信息承載了陶淵明的“酒德”與“琴意”。學(xué)界對陶公是否“解音律”有熱烈的討論與爭辯，其實這個問題并不重要，其爭論的意義甚微，因為陶公多次宣稱他深諳琴藝：“少學(xué)琴書，偶愛閑靜”（《與子儼等疏》）[1]441，“清琴橫床，濁酒半壺”[1]8，“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1]28，“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1]158，“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1]127-128，“觴弦肆朝日，杯中酒不燥”[1]295，“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1]391，“欣以素牘，和于七弦”[1]462。從道家哲學(xué)層面審視，無論其“解音律”與否，都不妨礙他的“琴意”，陶公“琴意”不在琴“聲”，而在其“意”，如陶公所自道“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10]2463。陶淵明之逍遙精神境界，亦得益于他濃厚的“琴意”——其旨趣在于“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11]228“得意而忘言”[4]725。通過撫琴，達到其望古遙集、心許前賢、高蹈凡俗、冥合自然的精神境界。

楹聯(lián)“流連酒德，嘯傲琴緒//日涉成趣，門設(shè)常關(guān)”，意在激勵游人標舉陶淵明之“酒德”與琴意，身在園林，心棲塵外，與自然融一，入逍遙之境。

明代計成《園冶·相地》曰：“園基不拘方向，地勢自有高低。涉門成趣，得景隨形，或傍山林，欲通河沼。”[12]56計成不僅是園林藝術(shù)家，也是陶淵明的知音，他化用陶淵明的“園日涉以成趣”為“涉門成趣”，并將其寫入園林理論著作中，進而成為后世園林建造藝術(shù)的圭臬，這或許是蘇州園林頻現(xiàn)“涉園”文化符號的一個原因。

二、詩書自適 望古遙集

詩、書、琴、酒是陶淵明體悟天道、擺脫塵累、放飛心靈、與道融一的四大媒介?！坝锌唾p我趣，每每顧林園。談諧無俗調(diào)，所說圣人篇”[1]103，“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1]114，“得知千載外，正賴古人書”[1]142，“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世，一作“俗”）情”[1]170，“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1]184，“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1]334。陶淵明有深重的尚古心理，他泛覽古書，與先賢神交，吸納先哲的生存智慧，并以此調(diào)適心態(tài)，最終超越自我與現(xiàn)實。后人暢游蘇州園林之際，亦能依稀感受到陶淵明披閱陳編與古人對話的情景。

拙政園靜深亭楹聯(lián)題為“相與觀所尚//時還讀我書”。楹聯(lián)的作者是明代蘇州著名書畫家祝允明。上聯(lián)“相與觀所尚”化用陶詩《移居》其一“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句。陶公坦言其移居南村的真實原因是“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1]114，“樂與”“相與”的對象是鄰曲、農(nóng)人。陶詩原義是抒寫心棲田園、與農(nóng)人情投意合的寧靜愜意的躬耕之樂。祝枝山化用陶詩且語義出新：素心之友，相伴游園，同觀美景，所尚者乃為尊崇之人、賞心之景。陶詩《讀〈山海經(jīng)〉》其一書寫隱居讀書之樂：草木繞屋，眾鳥嚶嚶；歡酒摘蔬，微雨好風(fēng)；泛覽流觀，尚古心明。祝枝山的下聯(lián)直取陶句“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實與陶公的精神境界相契合，旨在寄意古賢，突顯游園的趣味以及所追求的與山水為一、并花鳥同悅的物我齊一的精神境界。

獅子林臥云室對聯(lián)之二題為“曲徑通幽處//園林無俗情”，這副楹聯(lián)是晚清學(xué)者王闿運的集句。上聯(lián)取自唐常建詩“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一作“一”，一作“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都寂，但余鐘磬音”[13]1461。常建是盛唐山水田園派詩人，此詩之神眼在于“空”與“寂”。詩人擺脫塵累，襟懷淡泊，故心性空寂，浴山光而與鳥同悅；萬慮皆去，視潭影而心如止水。王闿運推崇常建這種自由自在的逍遙境界，故取詩為聯(lián)，意在勸勉游園之人，卸下心累，皈依于自然山水。下聯(lián)取自陶詩“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園林無俗情……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1]170-171 這首詩寫于晉安帝隆安五年（401），時陶公為桓玄幕僚。全詩暗訴為官之苦，并婉言心志。三十載閑居讀書，成就了他冥與塵事、不好爵榮、樂于養(yǎng)真的天性。敦，厚也。閱讀詩書加重了他的“宿好”，也使得他的家園寧靜安樂，沒有塵俗之事攪擾。“詩書”與“宿好”“無俗情”構(gòu)成因果，突出了詩書對人心的浸潤滋養(yǎng)與善化。無俗，未必是實境，而是一種心境。王闿運取“園林無俗情”，旨在贊美園林幽美寧靜的環(huán)境，同時稱許游園之人良好的文化修養(yǎng)，以及所達到的超脫世俗、自由自在的人生境界。

留園的五峰仙館背后（北面），有一處封閉式庭院，原為書齋，現(xiàn)在其匾額題為“還我讀書處”，截取陶詩《讀〈山海經(jīng)〉》其一“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之句。陶詩書寫躬耕隱居之樂，晴耕雨讀，自食其力；遠離塵囂，潔身自好；任運大化，樂此平生。留園直接以陶詩名廬，這是一個鮮明的陶淵明文化符號，其意顯而易見——勉勵游園之人，如陶公一樣耕讀為樂，超然塵外，許身園林，棲心山水。

留園中，在“還我讀書處”的東面有“林泉耆碩之館”（鴛鴦亭），館內(nèi)楹聯(lián)題曰“餐勝如歸，寄心清尚//聆音俞漠，托契孤游”。全聯(lián)四句皆用陶淵明詩文之句，是留園中最突出、最鮮明的陶淵明文化符號。“餐勝如歸”取自《酬丁柴?！贰安蛣偃鐨w，聆善若始”[1]25句，意即“吸取勝義，如歸心之急切……聆聽善言，久而不厭”[14]33，所謂“勝義”即真理、大道。“寄心清尚”取自《扇上畫贊》“美哉周子，稱疾閑居。寄心清尚，悠然自娛”[1]436句，此詩贊美周陽珪清遠高尚之志與高蹈遺世之舉?！榜鲆粲崮比∽浴蹲约牢摹贰靶咭约问?，薦以清酌。候顏已冥，聆音愈漠”[1]462句，陶公自狀彌留之情景：親人進獻祭品，面色暗淡，聲音愈加杳渺?！巴衅豕掠巍比∽浴渡壬袭嬞潯贰棒梏韬忾T，洋洋泌流。曰琴曰書，顧盼有儔。飲河既足，自外皆休。緬懷千載，托契孤游”[1]436，這幾句詩是對《扇上畫贊》的總結(jié)?！对姟り愶L(fēng)·衡門》云：“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15]178《莊子·逍遙游》曰：“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盵4]18陶公《扇上畫贊》贊美荷蓧丈人、長沮、桀溺、張長公、薛孟嘗、周陽珪等古代賢隱的品行，詩人借用《詩經(jīng)》《莊子》之筆，書寫知足常樂、別無所求的淡泊情懷，寄托深契于孤游之士的情志?！霸磺僭粫櫯斡袃墶?，陶公視琴書為儔侶，有意突出其琴書自悅、超凡脫俗、高蹈塵世的人生境界。所謂林泉耆碩，即古代隱于山林的賢達與高士。上聯(lián)“餐勝如歸，寄心清尚”頌美陶公等高隱之士志行清尚、高蹈塵俗的人生境界。下聯(lián)“聆音俞漠，托契孤游”，以陶公彌留之語，勉勵游園之人珍惜生命，不為功名累心，不為俗務(wù)縈身，托契于賢隱高士，以琴書為儔侶，逍遙于林泉田園之中。

三、寄意云山 委運大鈞

身在田園，陶淵明把一片塵心付與丘山云水，期與自然冥合。其望云意在鳥，臨水心如魚；遠眺群峰松菊耀林，延目中流銜觴念幽。其晴耕雨讀，素心相慰；寄意云山，詩酒自娛；委運大鈞，樂夫天道。這便是陶淵明在自家田園中躬耕的歲月。陶公寄意云山、委運大鈞的智慧與活法，惠及士林，愈古愈新。暢游蘇州園林，隨處可見陶淵明這種人生智慧。

拙政園有四處景點鐫刻著陶淵明寄意山水的智慧。

其一，拙政園見山樓匾額題為“見山樓”，取自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1]219-220，突顯了陶淵明隱居田園時悠然自得的心態(tài)。其實題額為“見山樓”更深刻的含義在于后兩句詩，陶淵明悠然所見的是“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見南山”的一瞬間，他就是廬山傍晚的云氣，他就是倦飛而歸的飛鳥，見山之際便達到了物我齊一、冥合萬物的境界。

其二，拙政園別有洞天亭西半亭舊額題為“西山佳氣”，取自陶公詩句“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1]220，旨在勸勉游人放下俗務(wù)，像陶公一樣進入莊周化蝶、物我冥合的人生境界。有學(xué)者認為“西山佳氣”亦化用晉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之語?！妒勒f新語·簡傲》載：“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钢^王曰：‘卿在府久，比當(dāng)相料理?！醪淮?，直高視，以手版拄頰云：‘西山朝來，致有爽氣?！盵16]157王子猷為一代名士，為人放誕不羈，焉能在意桓沖的“料理”（提拔）？其“在府久”不過是為了享受這里“西山朝來，致有爽氣”罷了。與陶淵明一樣，王子猷所追求的亦是與云山冥一的境界。陶淵明（365？―427）較劉義慶（403—444）年長近40 歲，《世說新語》的編撰時間去陶公更遠，故西半亭舊額題曰“西山佳氣”當(dāng)首取陶詩之意為妥，謂取王子猷之語亦可通。

其三，拙政園嘉實亭楹聯(lián)題為“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這是清乾隆進士潘奕雋（1740—1830）之集句楹聯(lián)。上聯(lián)取陶淵明“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移居》其二）[1]117之句。陶淵明在上京的舊居遇火焚毀后移居潯陽負郭之南村，與那里的素心人談古論今，賞析奇文，又登山臨水，詩酒相娛。其身心與田園、農(nóng)人完全融為一體，了無痕跡，是所謂逍遙于山水田園之境界。下聯(lián)取左思《招隱》其一“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舒嘯，灌木自悲吟”[17]734之句，左思《招隱》詩描繪了隱士淡泊恬靜的生活以及清幽雅潔的自然環(huán)境，以此召尋同道，書寫不就凡俗、遠離濁淖之心。潘奕雋集陶、左二賢之語為聯(lián)，意在勸勉游園之人寄意于園林之山水，進而脫略塵心，自致遠大。

其四，拙政園見山樓樓下對聯(lián)題為“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春秋佳日，觴詠其間”。上聯(lián)取歐陽修“西南諸峰，林壑尤美”（《醉翁亭記》）[18]576句，以此況喻拙政園山水之美。下聯(lián)取陶句“春秋多佳日”，并化用王羲之“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8]1609句意。逸少之《蘭亭集序》極具思辨性，是魏晉名士在玄學(xué)思潮背景下體悟天道的美文，其后陶淵明《擬挽歌詩》的主題與之相類。人生悲喜不定，生死無常，莫如修短隨化，委運大鈞，故當(dāng)寄意山水，極娛視聽。楹聯(lián)“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春秋佳日，觴詠其間”之命意正在于此，勉勵高隱名士，將其詩酒風(fēng)流融入園林的山水美景之中，并與云鳥同飛，與山水共化，委天任運，逍遙自得。

留園有兩處景點鐫刻著陶淵明的山水情緣。

其一，留園舒嘯亭亭額題為“舒嘯亭”，亭名取自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1]391?！墩f文解字》云：“嘯，吹聲也。從口，肅聲。歗，籀文嘯，從欠?！倍斡癫米⒃疲骸啊墩倌稀饭{曰：‘嘯，蹙口而出聲也?！盵19]58“嘯”是一種發(fā)聲方式，是“歌”的一種形式。舒嘯、嘯歌在魏晉時期很流行，魏晉士人如阮籍、郭璞、桓玄、謝安、王子猷、劉琨等無所不“嘯”。與單純的“歌”不同，舒嘯、嘯歌蘊含著玄學(xué)意趣和名士精神——高蹈塵俗，激揚豪邁；淡泊曠達，襟懷灑脫；悠然自得、淡定從容?！皣[”，正是魏晉名士精神的寫照，陶淵明登高舒嘯、臨流賦詩，正體現(xiàn)了他鄙夷名利、高隱田園、冥與山水、曠達灑脫的精神境界。

其二，留園冠云樓樓下匾額題為“仙苑停云”。仙苑，神仙居處。“停云”，取自四卷陶集之首篇——《停云》，詩有“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停云靄靄，時雨濛濛”[1]1句，意謂云霧叆叇，細雨蒙蒙，詩意恰為冠云樓前面的冠云峰之寫照，意指冠云峰崢嶸于云霧之中。游人置身其中，宛在仙苑。神入其境，不辨仙我，正所謂寄意云山，逍遙無礙。

獅子林亦有兩處與陶淵明相關(guān)的景點。

其一，獅子林見山樓匾額題為“見山樓”，其名取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1]220句。見山樓在獅子林東側(cè)，登山可覽園中大觀，峰巒、碧潭、修竹、飛瀑、荷花、湖心亭盡收眼中，皆入心扉。當(dāng)此之際，登山人頓悟真意，然不落言筌，無以言說。其物我混一，心已出世。

其二，獅子林真趣亭匾額題為“真趣”，匾額為乾隆御筆所題，化陶詩“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1]220之意?！罢嫒ぁ北闶恰罢嬉狻薄罢嬷B”，即道家哲學(xué)之“天道”“大鈞”“天鈞”。真趣亭坐北朝南，可觀園中全景：當(dāng)面為湖心亭，右側(cè)為石舫，左側(cè)為荷花廳。游人至此，內(nèi)心機巧與塵滓一蕩殆盡，胸中滿是青山碧水，瀑聲梅香，云峰畫閣，修竹回廊。頓覺無我，一片化機。體悟“真意”不僅是深居簡出的乾隆皇帝的渴求，也是每一位游人的愿望。

在中國古典園林藝術(shù)中，匾額起到突出園景主題的“點睛”作用。網(wǎng)師園殿春簃院門入口處上方題有“潭西漁隱”，與“潭西漁隱”匾額正對的位置則題有“真意”，點明游覽殿春簃的妙處可以體悟人生真諦與宇宙大道。

在計成的園林藝術(shù)理論中，陶淵明占有重要的文化地位。其《園冶·山林地》曰：“園地惟山林最勝……階前自掃云，嶺上誰鋤月。千巒環(huán)翠，萬壑流青。欲借陶輿，何緣謝屐?！盵12]58“鋤月”一詞從陶詩“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歸園田居》其三）[1]79化出。《園冶》是園林藝術(shù)的圭臬，故蘇州園林中亦多“鋤月”這一關(guān)涉陶淵明的文化鐫刻，如滄浪亭有“鋤月軒”，怡園藕香榭之鴛鴦廳南半廳匾額“鋤月軒”，網(wǎng)師園門額廊廡磚刻“鉏月”?！疤蛰洝闭Z化《宋書·陶潛傳》“潛有腳疾，使一門生二兒輿籃輿”[9]2288之事。計成多次提及陶淵明，意在強調(diào)在園林建造中，陶淵明的文化符號是必不可少的。無論是叱咤風(fēng)云的達官巨賈，還是志在青云的隱者高士，無不向往原野山林。那里是心靈休憩之地，是靈魂安頓之處，是天性裸露之國，是自我綻放之鄉(xiāng)；那里可以放下都市的俗務(wù)，抖落周身的凡塵，與山水親和，伴溪唱起舞，聽花鳥私語，看云月嬉逐；那里可以體悟天道，冥合自然，齊一物我，天人合一。而這一方原野山林就在我們身邊，蘇州園林便是這樣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