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秋雨之后,田野瘦下來了。
喧囂從山坡轉(zhuǎn)移到村莊。每一戶農(nóng)家小院都腆著肚子,屋檐下、院墻上掛滿讓人眼饞的果實,白的花生,紅的辣椒,還有那閃著金光、耀得讓人睜不開眼的玉米棒子,你貼著我,我挨著你,互不相讓。院子里,更是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幾只夏天才出生的小雞仔硬是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口。想退回去,卻一個趔趄跌倒在黃豆鋪就的地毯上,尖叫著,掙扎著,奓起毛在上面翻滾。
炊煙臃腫了許多,慢吞吞地繞著房屋不肯離去,直到一碗金色的南瓜苞谷糝從廚房里來到院子里。秋南瓜結(jié)實、軟糯,和新磨的苞谷糝相遇,誘人的味道能讓秋風(fēng)疾馳的腳步變軟。再來一勺新?lián)v的蒜泥辣椒,香甜和辛辣的砰然相撞,這是農(nóng)人安撫忙碌饑餓身體的獨門秘訣。一碗下肚,意猶未盡;再來一碗,一個季節(jié)的疲勞就減去了一半。一般情況下,農(nóng)人會毫不客氣地干上三碗,之后頂著一身的驕傲和心滿意足去迎接秋陽。
田野里一片靜謐,風(fēng)大踏著步子來回丈量,計算著這一季的收成。大地陷入了沉思,齊整地碼在地中間的苞谷稈成為秋季最后的明顯標(biāo)志。它們聚攏在一起,垛成一個個圓形的“城堡”,里面鉆進(jìn)三兩個人是沒有問題的。孩子們喜歡在這里捉迷藏、避雨、嬉戲,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中,云彩也被吸引了過來。抬起頭,秋水長天一下就鋪滿了眼眶。
我坐在苞谷稈垛里面,透過逼仄的縫隙看著三只羊在田野里散步。一只母羊,兩只小羊,他們是我的伙伴。平時放羊時,繩子從來沒有離過手,母羊有些粗心,看到懸崖上有喜歡吃的酸棗便會忘乎所以,忘了自己還帶著兩只小羊羔。多少次,我左右胳膊各抱一只,跟在它后面狂追。我的呵斥聲、小羊的呼喊聲,它理都不理,只顧自己大口大口地吃,間或扭過頭咩咩地叫上幾聲,那神情和眼神,淡然得像天空滑過的云彩。不過,最終它還是下來了,拖著圓滾滾的肚子。正在我身邊玩耍的兩只小羊箭一般地沖出去,我撿起早已準(zhǔn)備好的荊條,攢足了勁兒準(zhǔn)備好好教訓(xùn)它一頓。穿過幾蔸荊棘,我看到它站在一塊石頭上,兩只小羊鉆進(jìn)它懷里,一左一右噙著奶頭正在吸吮,白色的奶液噴薄而出,順著小羊的嘴角滴到了石頭上。母羊站得很穩(wěn),但兩只小羊吃奶時不時用頭使勁兒地拱,每拱一次,母羊都會重心不穩(wěn),需要重新調(diào)整姿勢。它沒有發(fā)現(xiàn)我漸漸逼近的身影,也沒有發(fā)現(xiàn)高高揚起的荊條,正全神貫注扭頭看著兩只小羊,四肢牢牢地抓著石頭。我呆呆地看著它們。后來,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已經(jīng)有星星在天空閃爍了。
田野里沒有了莊稼,剩下的都是雜草,它們在這里撒歡,嬉戲,然后仰著頭摘苞谷葉子,低頭尋找那些黃色的馬泡,吃到嘴里酸得直擺頭。突然,母羊站住了,扭著頭四周張望著,嘴里發(fā)出急促的咩咩聲,身后的兩只小羊不知所措,也站直了身子跟著一起叫。我坐在苞谷稈垛里面看著它們開始往我藏身的地方走來,母羊邊走邊叫,不時心不在焉地叼一口擋在面前的雜草,兩只小羊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在地上尋找新鮮和驚奇。不知道因為什么,它倆開始瞪著眼,憋著臉,頭抵著頭低聲嗚咽。母羊一聲悠遠(yuǎn)的呼喊順著風(fēng)傳到它們耳邊,它倆抬起頭,看了看母羊已走遠(yuǎn)的身影,便尥起蹶子,飛快地跑起來。它們蹦得老高,像兩朵云彩砸過來。追上母羊之后,又準(zhǔn)備鉆到它的肚子下面,但這一次它們被無情地踢開。母羊繼續(xù)朝前走著,眼睛在空曠的田野里搜尋著。
慢慢地,它們靠近我藏身的地方,我能看得到它們的臉了,聽得到它們的出氣聲了,聞得到母羊身上的奶腥味了,也看到了小羊脖子下面兩個可愛的肉墜。我屏住呼吸,趁著母羊仰頭叼苞谷葉的一瞬間,突然探出頭來。母羊反應(yīng)很快,拖著臃腫的身材一個箭步竄出去老遠(yuǎn)。兩只小羊也跟著竄了出去,只是腿上的爆發(fā)力沒有那么強大,側(cè)身摔倒在地上。我從苞谷稈垛里跳出來,順勢朝地上一撲,就把那只還沒來得及爬起來的小羊羔攬在懷里。小羊掙扎著,尖叫著,呼喊著。定下神來的母羊扭頭看著我,便住了逃竄的腳步,開始向我沖過來。我一手抓住小羊,一手撿起土坷垃向它砸去,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它沖過來的速度和決心。我只好倉皇地從地上爬起來,放下手中的小羊,奮力躲避著。后來,它站住了,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眼睛里滿是怒火,肚子急劇地起伏著。
母羊帶著它的兩個孩子又去尋找吃的了,我坐在地上,看著一堆螞蟻抬著一只受傷的螞蚱朝不遠(yuǎn)處的洞穴走去,螞蚱不停地掙扎著。我靜靜地看著它們博弈,就在它們快要到達(dá)洞口的時候,我把螞蚱捏起來,赤著腳朝著遠(yuǎn)處走去。螞蚱在空中晃蕩,不時地彈一下腿,就有一些螞蟻從空中落下,但還有一部分死死地咬著不松口。我?guī)е鼈儊淼缴窖虺圆莸牡胤剑盐涷七B同附在它身上的螞蟻丟在地上,然后又找羊們玩去了。傍晚,我的羊吃飽了,我們準(zhǔn)備回家。找鞋子的時候,我又看到了那只螞蚱,身上爬滿了更多的螞蟻,還有不少螞蟻在匆忙趕路。我打量了一番,它們距洞口最多只有一步的距離了。我把擋在螞蟻前面的鞋子提走,拉著羊繞了個彎,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去。
在我和羊群捉迷藏時,父親挎一個籮筐,沿著苞谷稈垛轉(zhuǎn)悠,眼睛像篦子一樣梳理著每一根苞谷稈。秋收時,被農(nóng)時攆得焦頭爛額,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來,為了把糧食搶收回家,手下自然就有了疏漏?,F(xiàn)在,終于騰出工夫來了,得重回田野把那些漏網(wǎng)之魚撿拾回家。實際上,那些被遺漏在田野里的玉米棒子也是心有不甘,它們撐破層層苞谷殼,露出金光燦燦的笑容,就等著那回眸一瞥。父親不需要這么明顯的示意,僅一眼,就能從那枯黃的苞谷稈中準(zhǔn)確無誤地找出它們,踮起腳尖,伸直胳膊,抓住玉米棒子的頭部,手腕一轉(zhuǎn),再順勢一扯,籮筐里就又多了一分收獲。
苞谷稈垛的內(nèi)部一片漆黑,但這難不住父親。幾個月前,借助微弱的月光給苞谷間苗,父親手中的鋤頭就像長了眼一樣,行距、間距標(biāo)準(zhǔn)得像用尺子量過似的。這些農(nóng)活兒,都嵌在了他的靈魂里,一株玉米苗拔節(jié)的時間,什么時候育花,什么時候抽穗,什么時候灌漿,都在心里呢。黑暗里,父親伸出胳膊,手掌在苞谷稈上游動,那些苞谷葉子收起了一貫的囂張,順從地伏在他的手掌心。馳騁在平滑的莖葉上,指頭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藏在苞谷葉深處的凹凸不平,扒開層層阻礙,又揪出一個玉米棒子。一圈下來,父親的眼睛已適應(yīng)逼仄和黑暗,胳膊上的籮筐也越來越沉重了。
繞著田地轉(zhuǎn)一圈,籮筐已經(jīng)快滿了。父親坐在地邊石坎上,掏出煙袋,點燃一鍋旱煙,回頭看著那些垂頭喪氣的苞谷稈垛。風(fēng)快速地在它們中間穿插著,一次又一次地帶走青蔥和記憶。當(dāng)那些往事全部被風(fēng)干的時候,苞谷葉子就會發(fā)出風(fēng)鈴般的哨聲。父親在石頭上磕著煙袋鍋,騰出里面的煙渣,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淖矒袈曋?,秋雨開始淅瀝起來。
土地經(jīng)過了一個季節(jié)的辛勞,身體里像是嵌進(jìn)了一塊鋼板,在秋種之前先松松土,會讓播下的種子的每一個夢都柔軟而舒適。一場秋雨把休整了一個夏天的鐵鏵喚醒,它擦亮鎧甲重出江湖,在土地上翻江倒海。大部分時間里,它在泥土里泅渡,一趟又一趟地喚醒僵硬板結(jié)的土地,偶爾浮出地面的時候,明晃晃的鏵面閃爍著逼人的寒氣,秋陽在上面來回翻滾。遺漏在地里的花生被鐵鏵翻了出來,帶著一臉的陌生打量著這個同樣陌生的世界。準(zhǔn)確地講,它們現(xiàn)在不能稱之為花生了,應(yīng)叫花生芽。它們躲藏在松軟的土層里,沒有了其他莊稼的排擠和對營養(yǎng)的爭奪,僅一場秋雨和三兩個勁道的秋陽,它們就能快速完成一次蛻變。
土地翻得可真是時候!此刻,這些花生芽已經(jīng)有小半拃長、筷子粗細(xì)了,潔白的胚軸、微微泛黃的胚芽,看起來水靈靈的。要是再晚兩天,等到太陽一番攛掇,它們腳下就會長出細(xì)長的根須,頭頂上的胚芽也會受光線刺激而變綠,不但開始纖維化,而且營養(yǎng)、口感都會大打折扣。
沒有了點種和撒化肥的任務(wù),我的心情愉悅了許多。母親提著竹籃走在父親后面,我則跟在母親后面。鐵鏵犁開地面,像船頭劈開水波,一壟壟土層翻滾著、呼嘯著,那些白色的花生芽像海浪里的魚兒似的,從土層里躍出來,在泥土中蹦跳著、歡呼著。從它剛剛鉆出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被我們鎖定。一哄而上,幾只小手開始搜尋。正在埋頭犁地的老牛被嚇了一跳,弓著腰猛然向前一竄,父親猝不及防,叼在嘴上的煙桿掉到了地上,涎水劃出一道弧線后跌落在泥土里,扶著的木犁差點脫手。來不及撿煙桿,父親緊走兩步,左手抓住木犁的扶手,右手緊拉撇繩,嘴里喊一聲“喔——”。老牛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定下身子,又恢復(fù)了不緊不快的步伐。父親扭回頭,一臉怒氣,剛準(zhǔn)備訓(xùn)斥我們,母親趕緊撿起掉在地上的煙桿,在衣服上擦去泥土,塞進(jìn)他嘴里。
花生芽并不是隨處可見,有時跑幾趟也撿不到一顆。父親嫌我們踩地,就不讓再跟著跑了。我的山羊在遠(yuǎn)處山上吃草,它們藏在一片紅色烏桕樹葉下,偶爾才傳過來一陣咩咩的叫聲。我沒事可做,看著滿地跳躍的螞蚱,想起了那群雞仔,它們大概還沒有品嘗過這等美味。人們常說,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但在我看來,秋天的螞蚱更不好對付呢。它們經(jīng)歷了夏天的酷熱和生物鏈弱肉強食因果循環(huán)的歷練,已不是春天時嬌弱無力的樣子,個個變得身強體壯,身手也異常敏捷。特別是那種土灰色、蹬著粗壯大腿的大個子,鼓著兩只大眼睛,一副睥睨天下的樣子,它們彈速很快,飛得又高又遠(yuǎn),很難逮著。實際上我也不愿意逮這些家伙,它們兩條布滿了鉤刺和鋸齒的捕捉足連我的皮膚都能劃破,更別說雞仔們那嬌嫩、細(xì)薄的喉嚨了。那種青色、尖頭的螞蚱相對要嬌嫩一些,在秋收后的田野里也容易被發(fā)現(xiàn),趁著它們歇息時,慢慢靠近,突然出手,就能按住一只。被捉住的螞蚱開始拼命反抗,于是手心便開始酥癢,快樂順著胳膊蔓延到全身。手里攥不下了,便扯過一根狗尾巴草,從螞蚱的頭部穿過,一直滑到草穗子上,然后像疊羅漢一樣把它們串在一起。
一塊鑲有淡薄金邊的夜幕緩緩墜落,籠罩在村莊上面。幕布上,有疲憊的老牛、溫順的山羊,還有扛著犁耙的農(nóng)人在緩緩游動,他們步伐從容,悠閑。站在山岡上,老牛抬起頭,伸直了脖子,吐出一口濁氣,“哞——”從田野和村莊傳來的回應(yīng)聲掃去了它一身的疲憊,腳步開始加快,牛鈴聲彌散在淡藍(lán)色的炊煙里。
小雞們縮著脖子在雞籠前徘徊,在進(jìn)不進(jìn)巢中抉擇不下。老??炊疾豢此鼈円谎?,徑自走到樹下,躺下開始休息。山羊也是,先到食槽找水喝,然后舒舒服服躺下,開始反芻。還是我給小雞們帶來快樂,從狗尾巴草上取下一只螞蚱丟地上,它們圍過來,歪頭打量,咯咯咯叫著,像在示威,也像在彼此鼓勁。那只螞蚱并不示弱,盡管身體傷痕累累,卻支棱著翅膀擺出一副進(jìn)攻的姿態(tài)。小雞們圍成一圈,也擺出攻勢,就是沒有哪只敢先邁出第一步。螞蚱有了底氣,瞪著這群稚氣未脫的雞仔,奓翅猛飛,把小雞們嚇了一跳,四處散開。蹲在雞窩里閉目養(yǎng)神的母雞探出半只腦袋,睜開一只眼看了看,起身出了雞窩,幾步來到了正在示威的螞蚱身邊,都沒有正眼看去,抬起一只腳,便把螞蚱死死地踩在了腳下。小雞們看到母雞過來了,又迅速圍上來。母雞抖了抖翅膀,抬起腳向雞窩走去,一邊走,一邊還打著長長的哈欠。
一只又一只的螞蚱從我手中落到腳下,小雞們扇動著翅膀,圍著我游走,膽大的還飛到我腿上,從我手上搶奪。燈光下,一層細(xì)細(xì)的灰塵籠罩著我。老牛的反芻聲從角落里傳過來,坐在椅子上吧嗒著煙的父親像是接到什么命令,起身走向廚房。一瓢新鮮的苞谷糝、一瓢麥麩,再加大半桶溫水,攪拌均勻。提著桶走到門口時,父親想起什么,又折回廚房。是的,還要加半把鹽。平時飲牛時很少加鹽,但到了農(nóng)忙季節(jié),無論再晚,也不管再累,父親都會親自做這件事。開水沖開麥麩,攪拌后再兌涼水,調(diào)至不燙不涼,然后再加上半把鹽。
之前有一次,我剛把牛從田地里拉回,就急不可耐提來一桶水,想讓它解解渴,卻被父親喝止,頭上還差點挨了一煙袋鍋。后來父親說,牛和人一樣,累得太狠不能猛喝水,不然會炸肺。當(dāng)然,也不能馬上喂它草料,要等它歇過來之后。歇好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就是牛開始倒沫(反芻)。
看到父親走過來,老牛從地上一躍而起,直接把頭扎進(jìn)水桶里,我能清晰地聽到水在它腔管流動的聲響。父親小聲嘟囔著,用指頭敲著水桶的邊緣,提醒它緩口氣再喝,但老牛根本不予理會,一口氣干完了半桶,抬起頭的時候,還意猶未盡地用舌頭舔著掛在嘴巴上的漿汁。父親轉(zhuǎn)過身子,從院墻外抱進(jìn)一捆新鮮的紅薯秧,放在它身邊。我的兩只小羊聞到甜漿味,也踮著腳步過來,卻被父親呵斥一頓:啥活兒都沒干,吃了一下午,還吃!小羊羞愧地走了,母羊臥在角落里,瞇著眼冷冷看著這一切。
母親從廚房里走出來,香氣和燈光迅速彌漫開來。下午就熬好的綠豆南瓜湯,剛剛起鍋的千層餅,當(dāng)然最讓我們期盼的就是那盤花生芽了,看起來白白胖胖,吃起來脆生生的,嚼到最后,嘴里還有一絲絲甜味。我搛起一根,咯吱咯吱咬著。小哥看了我一眼,說我在倒沫。說完,他自己也咯吱咯吱起來。我沒工夫跟他打嘴仗,花生芽的香甜消磨了好勝心。
咯吱咯吱,這邊是我和小哥咬花生芽的聲音,那邊是老牛咀嚼草料和母羊倒沫的聲音。夜色越來越濃,聲音越來越大,村莊在咯吱咯吱的聲音中漸漸滑進(jìn)了深秋。
山坡上,烏桕樹葉被染成了濃烈的紅棕黃色,隨著氣溫跌落,葉綠素逐漸褪去,類胡蘿卜素與花青素被秋風(fēng)喚醒,變魔術(shù)般把樹葉染成深紅、明黃、暗綠,調(diào)節(jié)著大自然的心情。我選擇地邊上葉子特別紅、果實掛滿枝頭的一棵烏桕樹,抱來幾捆紅薯秧,在樹杈上搭起一個舒適的窩。正午,秋陽微辣,紅薯秧的甜漿味隨著陽光蒸騰而起,在鼻尖游來游去,惹得肚子咕咕作響。地里已沒紅薯了,母親正用鋤頭搜尋那些遺留在地里的“漏網(wǎng)之魚”。我朝著母親大聲喊:餓了。母親抬起頭,看了看前面的地,又回頭看看我,從籮筐里拿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紅薯,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撩起衣角把泥土擦干凈,用指甲把外面的一層皮摳去。濃稠的漿汁把她沾滿細(xì)灰的手洇濕,一層稀薄的泥水掛在紅薯上。摳完皮后,母親掀開外套,用秋衣把紅薯又擦了一遍,才遞到我手里。
三只羊站在我的窩下面,母羊仰著頭叼著紅薯葉,兩只小羊夠不著,看著我咩咩叫著。我跳下來,把其中一只抱起來,放進(jìn)樹上的窩里。和初秋時相比,它已經(jīng)壯實多了,也沉了許多。我躺在窩里啃著紅薯,小羊臥在我身邊吃著紅薯葉??吹剿砩险礉M了蒼耳,我便騰出一只手幫它摘。摘一個,朝下丟一個,有的落到了地上,有的蹦到了母羊身上。天上的云彩一大團(tuán)一大團(tuán)慵懶地堆積在一起竊竊私語。看著它們,我覺得自己的思緒也飄到了天上,跟著云朵一起游走。當(dāng)然,我是帶著羊一起去的。
母親把我叫醒時,小羊已不在我身邊,睜開眼除了那一片片火紅的烏桕樹葉子外,還有鈴鐺一樣的烏桕籽。愣了半天,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躺在紅薯秧里,坐起身來,背后有些涼意。我從樹枝上跳下來,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把地又拾掇了一遍,挖出整整一大筐紅薯。她把紅薯分裝在兩個籮筐里,用扁擔(dān)挑起來往家走。三只羊臥在樹下閉目養(yǎng)神,我摘下幾顆烏桕籽遞到其中一只小羊嘴邊。它嗅了嗅把頭扭開了。我強按著它的頭,掰開嘴巴,把烏桕籽塞進(jìn)它嘴里,它上下牙關(guān)僅磕了一下,便甩著頭跑開,一邊跑一邊呸呸呸地朝外吐口水。我起身準(zhǔn)備追,母親沖著我喊:那是苦的,不能吃。我拿起一個放進(jìn)嘴里,牙齒一磕,苦味瞬間蔓延開來。我也呸呸呸吐口水。
我有些納悶,這么苦的東西,灰喜鵲為什么喜歡吃呢?
一場秋霜之后,小昆蟲們集體遁形。樹林里,那些平時摩肩接踵的漿果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灰喜鵲雙腳踩著樹枝,喳喳喳地埋怨著。烏桕樹的葉子已經(jīng)完全脫落了,只剩下一樹繁華。遠(yuǎn)看,白花花的一片,像是樹上開滿了白色的花兒,走近才發(fā)現(xiàn),那是烏桕籽。棕黃色的外皮已脫落,露出玲瓏的小白果,三個三個抱一起,如珠玉光潔,如凝脂柔美,看起來比春花還嬌美。
灰喜鵲歪著頭,用尖尖的喙啄食烏桕籽表皮上的蠟質(zhì)層,一邊吃一邊斜眼打量著樹下的我。籮筐放在地上,袋子纏在腰上,鞋已經(jīng)脫掉了,我朝手心里吐兩口唾沫,縱身一躍,緊緊抱著樹干,噌噌噌幾下就爬到樹杈上?;蚁铲o看到一個黑影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發(fā)出喳喳喳的驚呼聲,展開翅膀躍到另一棵樹上。我沒工夫搭理它,從腰上取下蛇皮袋子,一手提袋子,一手摘烏桕果。別看這些果實不能吃,但有專門的藥販子來收購,曬干后塊把錢一斤呢。也許是看到我并沒有惡意,灰喜鵲又飛回來了,落在一枝高高的樹梢上又開始啄食。
烏桕籽是整個山坡上最后一種被帶回的果實。當(dāng)它們進(jìn)入村莊時,大地等待的將是冰雪的覆蓋,田野會變得溫暖,一些想法在田野里生根,活著過冬。
我和我的三只羊在寂靜的空曠里行走,母羊肚子又凸起來了,步履有些滯重。兩只小羊,不,它們已經(jīng)不能叫小羊了,個頭比母羊還大,走起路來,后襠里兩大坨甩來甩去。我不止一次聽到父親說,等手頭上的事忙完了,要給它們做絕育手術(shù),這樣才能保證在冬季迅速把膘養(yǎng)起來,過年時賣個好價錢。
我把裝有烏桕籽的袋子從羊身上取下,搭在自己肩上。卸下重負(fù),它們尥起蹄子,劃過兩道白光,飛快朝遠(yuǎn)處跑去。母羊瞇著眼,跟在我身后,一步一步走向村莊深處。
(選自2024年第1期《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