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低頭繡花的時候,面部所有線條都向著眉心收束,淡淡地蹙著,如遠山含著一團雨霧,有深隱的青。那個時候外婆應該快五十歲了吧,同年齡的婦人大多頭發(fā)灰枯,神情頹喪,可是她沒有。她的頭發(fā)還是黑色,那種黑是黑綢緞的黑中泛著幽幽藍光的黑;是黑泉水黑至沉綠卻在月光下顯現(xiàn)烏青的黑;那種黑,是暮晚最后一只歸巢的雀,它飛過蒼黑色的山嶺和云朵,帶來遠山霧沉沉的黑,還裹著云絮和星星的銀色碎屑;那種黑啊,還是外公的毛筆在肌理柔和的宣紙上畫過時留下的墨痕,樸素、持重,飽含柔韌的力度和質(zhì)感,以至于夾雜其中的幾根白發(fā)像是刻意畫上去的:一定是用最小號的羊毫軟筆蘸絲微的銀粉,屏著氣息,懸提著手腕,順著發(fā)絲的走向勾描,再調(diào)息,頓腕,收筆于腦后盤攏的發(fā)髻里。
發(fā)髻上籠著素銀鏤刻的簪環(huán)。
刺繡的時候人是無心的。只剩下手里的一根絲線,牽引于針尾,被細巧蔥白的指尖輕柔而有力地捻握著。沿著繪好的圖樣,一針一針繡著。一樹羞赧的桃花在針腳下層層疊疊地開放了,粉紅艷魅,似乎這就是春天剛剛告別冰雪和寒風之后的顏色,那么俏麗,那么脆弱。一嶺山峰在繡線的逶迤里款款起身,山影疊翠,翠色流碧,碧綠碧綠的。而山頂?shù)脑?,輕悠而薄,如在繡布上浮著,雅灰的、素白的、煙藍的、霧紫的、水粉的。山腰纏著流嵐,流嵐又扶著風四散飄逸,連綴上云色,云色徘徊又籠住了山,于是山嶺迢遞,連綿著青云翠涌。
山下繞著流水。
我的外婆用了好長時間繡一條流水的河。用了很多天。她一直在繡。有時候自己不滿意了,還會皺著眉坐好久,隨后把手指放在水盆里稍做舒展,用白毛巾擦干,又坐在繡架前,拿起尖端彎曲的挑針把繡好的線條拆掉,再用白綢布包著圓石,把布樣撫壓平整。思量一會兒,隨后重新開始繡。那針腳就更為纖細、輕靈,感覺她是依照著水的模樣走針:針尾穿引著水一樣的細線,而針尖,挑著透明的水珠,那么繡出的山水圖樣就是水流在繡布上流過后洇染的濕痕?她長久地繡著,忘了時間流走。家中也沒有人打擾她。
那只白貓,百無聊賴,在房間的各個角落游走,因為腳爪上厚厚的肉墊,行走起來幾乎是沒有聲音的,也沒有打擾到她。陽光透過窄長的木窗照進來,把窗戶的木格紋和窗簾的織花紋都投畫到灰色的地板上,影影綽綽。外婆長久地低著頭繡著,以至于我只能看到她的額頭和眉毛。外婆的眉毛淡而長,如一道淺淺的堤壩圍起,聚攏著眸子里淡青的水光,這水光隨著針線流轉(zhuǎn)、浮泛,波光粼粼,專注而略略濕潤。她不描眉,一生都不畫任何妝容,她怕眉毛的黛粉和唇色的蔻紅不小心染了繡布。她的膚色極淡,象牙的素白覆著瓷器般細致的釉質(zhì),發(fā)出淡淡凝潤的光,一點兒也不炫目。
外婆嘴唇的唇珠卻是極為飽滿。
因為過于專注,她的唇角常常是緊抿的,可是不覺得嚴肅。
外婆說話的時候,你不是先聽到聲音,而是先看見笑意從她的唇角漾開,水紋一樣輕輕散開,彌漫到整個臉頰,到鬢角,再到眉頭,那種慈愛溫和就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了。隨后才是她的聲音軟綢子般飄過來,喃喃地叫著我:“云知啊,云知,過來外婆這里?!蔽易叩剿埃槃莅盐覕堅趹牙?,手指軟軟地撫摸我的鬢角、鼻梁、嘴唇,又把散落在額前的幾縷碎發(fā)捋到耳后。那時我看到外婆的唇珠更為飽滿、發(fā)亮,洇出深厚的紅暈,甚至耳郭也布滿紅暈。
外婆的耳郭凹陷處沉淀著紅暈的陰影。
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是守在一旁,不說話,也不過于靠近,只是癡癡地看著外婆刺繡,看久了就覺得她的頭發(fā)也是繡上去的:黑色部分是用漆黑的絲線繡的,充滿玄秘的針法和銜接無痕的織繡形成了濃重光亮的黑。那幾絲白發(fā)也是按照圖樣繡上去的:在額頭鬢角恰好的角度,用一根幾近透明的白絲線,在黑發(fā)織就的黑綢緞上繡幾絲白發(fā),白中泛著粉青的灰,說那是灰,可又像是銀,池塘里銀魚鱗片上的那種銀,春天屋檐下細雨成線的那種銀,銀灰的、銀白的、銀青的。
這種銀,明明是很軟弱的顏色,卻投射出金屬的質(zhì)感和些許寒光。
家中那只肥白的貓,通身雪白,白得晃眼,白得發(fā)膩,加之好吃懶做,更顯得富態(tài)、無賴,整天無所事事,在花盆、沙發(fā)、桌柜、門柱的空隙里閑走,步態(tài)傲慢,身姿雍容,像一塊會走路的白棉毯。走累了就臥在廊下槐花蜜般暖亮甜膩的陽光里睡覺。擋著人走路了,它也不讓著,倒是走路的人要提著衣擺繞過去。
心急的就直接一抬腿,從它身上跨過去,也沒有人叫醒它。
二
總是很懷念我的外婆,尤其是在遠離她的時候。人的感覺真是奇怪,守在身邊時,也沒有覺得日子有什么珍奇,倒是遠離了,時間遠了,地點也遠了,忽然覺得那些本應淡去的日子竟然變得如此清晰、深刻、可感可觸,時時浮現(xiàn)著并和正在經(jīng)歷的日子并行,它們互相映照和提醒,有時還會纏繞在一起,現(xiàn)實和記憶的交糅讓人身處一種不辨今昔的混沌感中,生出柔情,也生出憂傷,甚至迫近的現(xiàn)實會變得遙遠而模糊,早已遠去的記憶卻變得清晰、豐富而熟悉。
外婆沒有書中形容的女人的香水味,沒有婀娜扭動的腰肢,說話時也不是甜聲細語的媚態(tài),只是眉眼靜靜地看著你,輕輕糯糯地說著。她不是精明強干到讓人充滿崇拜和具有壓迫感的女主人,一切都是無聲無形的?;叵胨臍忭?,不關(guān)乎骨相、皮相、風情、儀態(tài),而是變成了一種感覺和氛圍。書中說美人的美分為三個層次:小美為貌體,中美為修寂,大美為心凈。是的,應該就是心凈,內(nèi)在的心凈讓她的眉目面孔都顯出一種超然于世的清遠風姿,那種神韻的養(yǎng)成或是天性的惠賜,或是生活的教化,不知不覺地和人渾然一體,以至于看不出學習和訓練的痕跡,也沒有閃爍灼人的光芒,而是深深地隱身于內(nèi),融匯于血脈,內(nèi)化于性情,外顯于待人接物的一舉一動里。
記得那時,妯娌間有了矛盾,就相互牽扯著去外婆面前說理,面紅嘴快地說了半天,讓外婆評理,外婆只說一句:“你們幾個吵什么呢,我聽不懂?!甭犃诉@句,剛才還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哭哭啼啼的幾個女人,有一瞬間的怔忡,忽而就安生了,訕訕地覺得甚是無趣。原來在外婆心里,沒有是非,不是她大度,而是她對凡塵瑣事的無心。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心無旁騖地做自己的事情,沉浸式的,完全沒有身外的俗世和這個俗世里的家長里短、是非輸贏。
你說本就沒有的事情,爭什么長短?評什么理呢?
剛才還用力用心爭執(zhí)的人忽然就泄了氣,在外婆面前有些慚愧了,甚至有些露拙的尷尬,尋思著是不是暴露了自己一直想遮掩的小家子氣,明明是一直想表現(xiàn)得大度的、有理有據(jù)的,怎么不小心露了弊端呢?罷了,罷了,幾個人也就閑閑地散了。如此這樣,家里也變得風平浪靜,好像年年月月的日子伴隨著晨晨昏昏的光陰,就這樣平淡地過去了。
我的外婆無意間為我提供了一種生活和處事的范本。小時候,我覺得她是我的外婆,是親人和長輩;當我成年,經(jīng)歷世事,有了風霜和蒼涼之感后,再回想起她,是把她當作另一個女人來思念和激賞,乃至心疼和愛護的。
受著外婆的影響,我也會一點簡單的刺繡。不是閑下來了才繡,而是工作太累了,心緒煩亂了,或者某個壞心思的人傷了我的心,我也懶得去申訴去哭,只是回家脫掉隆重的外套,洗個澡,換一件軟綿素色的舊衣服,沖一杯暖茶置于案幾上,讓茶在茶杯里散發(fā)著裊裊的香。隨后拿出繡花的用具,把繡布撐在竹制的繡繃上,對照描好的圖樣,依著色彩、質(zhì)地、明暗、粗細、彈韌來挑選絲線,依著花樣圖式設置針法,琢磨著,思忖著,比對著,一針一針地繡著。好半天了,才繡了一枚海棠葉子的一小半,細小的葉瓣在線描的莖干上彎伏蜷曲著,都是綠,葉面的綠中泛著碧青,葉緣的綠中染著絲黃,葉脈的綠中透著灰褐,葉尖的綠里要滲著軟黃的翠色,走勢要順從著露珠,輕輕垂著。
繡花的時候,所有心思都跟著圖形的樣式、絲線的色彩搭配、針腳的大小疏密而運行,要保持心思的極度凝注,并讓手指如蜻蜓翅膀一樣輕盈巧致,目光里也不能有一絲雜質(zhì)的云翳。繡花的整個過程中,我逐漸出離于凡俗和瑣碎中的我。在徹底清空之后,我又回來了。這一次,我新鮮而茁壯的本質(zhì)充滿了我的新軀殼。當我眼眸清澈、堅定,望向窗外白月和深邃夜色時,我覺得我可以看到以前目力難及的星系:它們在廣袤幽藍的天外旋轉(zhuǎn),匯成藍鉆、白沙和云瀑的河流,向我涌來。
我知道,我再一次完整而豐盈地持有自己,這讓我明亮、篤定和踏實。
三
快七十歲的時候,外婆的頭發(fā)顏色變得均勻,大面積的黑發(fā)和幾縷白發(fā)統(tǒng)一了顏色,不再是黑發(fā)里織著幾根白發(fā),而是全部變成了灰色。不是干枯的蒼灰色,不是頹弱的煙灰色,不是縹緲的冰灰色,而是鐵灰色,毫無雜質(zhì)的鐵灰色,閃著金屬暗光的鐵灰色。她的頭發(fā)不如以前濃密厚實,但仍然能梳攏成發(fā)髻,盤在腦后,比以前的位置更低。
外婆還是用原來的那枚素銀鏤花的發(fā)簪固定著。
發(fā)簪的素銀之色和頭發(fā)的鐵灰之色更為融洽。尤其是在清晨,遠處霧靄籠著遠山,遠山云蒙。庭院里青葉滴著露水,露水濕涼。屋內(nèi),媽媽用木梳為外婆梳順發(fā)絲,盤髻,再別上那枚發(fā)簪。隔著檐下綠葉和木窗格,我看見她們在鏡中照影;尤其是在月下,月光也是銀色的,月下人的面孔都不再真切,外婆穿著灰色的衣服,斜靠在藤椅上,和媽媽說著話,言語在斷續(xù)中若有若無。我聽不清,只是看到媽媽和外婆都籠罩在水波一樣浮泛的光暈中。
在我怔忡的瞬間,媽媽扶著外婆回屋,藤椅空了。
月華披覆讓庭下的綠植變成了蒼蒼的灰綠色,在臺階上投下靜謐的陰影,這陰影又泊在薄而淺的月色里。
與年輕時的緊挺秀頎相比,對時光的順從讓外婆面部的線條全部舒展開了,額頭淺淺橫過幾條細紋,臉頰皮肉松弛、豐潤,包覆著并不高的顴骨,垂延至唇角位置,隨即毫無抵抗之意地自然下垂,使得整張臉呈現(xiàn)出一種圓潤從容的福相,就像是廟里的菩薩,眉目慈和。
這種面相對于其他婦人來說,嚴重一點就是臃腫垂老之態(tài)了,于她,倒有了一種放下一切、與世無爭的松弛寧和。
外婆的膚色,以前是冷色的素瓷,現(xiàn)在是素瓷被糯米紙燈籠透出的微黃光暈鍍亮了,暖白如是,溫煦如是。鼻梁和臉頰的老年斑,不覺得是皮膚里長出來的,倒像是用毛筆蘸了灰苔色水粉,按某種審美的熏陶和指引,慎重點染上去的?;姨ι唿c的中心是用墨稍重的隱青色,邊緣是漸漸暗淡的霰灰色,霰灰色暈開,越來越淺,融入皮膚暖調(diào)的象牙白里,看不出銜接的邊緣。
她望著我的時候,我看見她眼珠的黑度和亮度都消減了:黑眼珠的墨色淡了,變成了較淺的炭灰色,眼白的青白里飄浮著葦絮一樣的暗影,霧霧的。色度的低調(diào)讓整個眼眸的銳度降低,但綿長深厚的情韻卻更濃了。
那只貓的眼珠也在變。
貓的眼珠本來是綠色的,綠沉沉的、深幽幽的,深沉地沉淀在眼底的一泓綠光,現(xiàn)在也不是了,變成了疏淡的褐綠色。而且是褐色一天天加重了,面積大了,是褐色的水彩一層層洇染開了,而尖銳冷色調(diào)的綠卻在一點點收縮面積,并且變淡。同時那只貓身體的顏色也不再是純凈的軟白色了,而是罩了一層毛毛茸茸的灰黃,像是宣紙的古畫,在老屋子里掛久了受潮之后留下的舊顏色。也或許是那只貓把眼睛里的綠光透過眼底的暗泉,吸納入了身體,又通過血管侵入毛色并釋放出來,變成了這種灰色,接近樹干和門墻的枯褐色。它因為年紀大了,一條腿受了傷后更懶得活動,身體更是肥軟,五官變小深陷在圓滿的臉盤里,眼縫狹長,延伸出長而細的眼尾,如一根黑線織入鬢角的白毛里。
胡須也變得細而軟弱,不再抖擻著一只貓的威儀。
外婆坐在藤椅上,它就蜷縮在外婆懷里曬太陽,瞇著眼或者干脆把腦袋縮埋在圓鼓鼓的身體里,像個絨毯子蓋在外婆腿上。貓的尾巴應該是沒有變短,只是因為身體變肥,顯得尾巴短了,加之身體的遮隱,有時候都看不見那短短的尾巴了。陽光暖暖的,貓的圓球狀的身體更為舒展、放浪,先是盤成有形狀的橢圓,隨后這橢圓逐漸變形,最后成了毫無形狀的軟軟的一團,一定是被陽光的熱度融化了。
我伏在外婆膝前,一只手摸著貓,一只手被外婆握著。
外婆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問我:“云知,你在外面過得好嗎?有人接你下班嗎?有人給你洗頭發(fā)嗎?小時候都是你媽媽給你洗,你頭發(fā)多,又厚實,隔天就要洗一次?!蓖馄耪f:“時間過得真快,只是一轉(zhuǎn)眼,我的云知,就長成大姑娘了。”
記得那是濃烈夏日,屋外葡萄紫圓、甜蜜,飽含汁水。
石榴都裂開了,月牙形的裂縫里排列著密密的紅鉆石。
(選自2024年第1期《朔方》)
原刊責編" 馬占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