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樹的枝丫伸過半人高的圍墻,八月之后,青蘋果的顏色每天都在變化,果實原先隱沒在枝葉間,青的分辨不清,現(xiàn)在逐漸成熟,看見的則越來越多。在社區(qū)工作的這段時間,我整日游蕩在條條小巷,那些在高樓背后散發(fā)田園氣息的小巷如今仍然存在,它們屹立在城市深處,仿佛某種夢境,令昔日重現(xiàn),尤其是庭院里的那些蘋果樹,還和小時候看到的一樣,郁郁蔥蔥,伸展著褐色的枝條,經(jīng)過時間和情感的過濾,記憶中的每一棵蘋果樹都像綴著鉆石一樣閃閃發(fā)光。
或許蘋果樹最初不是來自人們的記憶,而是屬于這片土地的亙古記憶,此地栽種蘋果樹的風俗源遠流長。部隊到達的時候,克干平原上一個以蘋果命名的城市已過去數(shù)百年。祖父回憶,一九四九年九月,部隊進疆在荒原駐扎的第一個夜晚,黃昏之后,氣溫急劇下降,到了后半夜,大風席卷而來,天上的星星四處逃散,沙子落在帳篷上的聲音就像是被暴雨襲擊,噼啪作響。風沙過后,世界瞬間沉靜,月光下的營地清亮如水,絲絲縷縷的蘋果花香經(jīng)久飄蕩,除了不遠處的城市,花香多半來自三天前經(jīng)過的那片長滿野蘋果的幽暗山谷?!霸俨粫竭_更遠的地方了?!蹦且豢蹋娓付厒鱽矸e雪融化匯聚成河水的翻涌聲、荒草搖動的聲音和這個季節(jié)最初的雷聲,他從內(nèi)心徹底告別了家鄉(xiāng),后來與人談到死亡,他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哪里的黃土不埋人。與其說是豪言壯語,不如說是將此地當作自己最后的故鄉(xiāng)與歸宿的決心。
祖父隨部隊輾轉(zhuǎn)數(shù)地,后來在新源縣境內(nèi)的阿克齊駐扎,擔任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農(nóng)四師七十一團場團長。在我出生后,祖父已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家中三叔、小叔和小姑還沒有結(jié)婚,結(jié)過婚的叔叔姑姑也沒有搬出去,十二間平房在院子里一字排開,像部隊內(nèi)勤管理那樣,統(tǒng)一了門窗大小和窗簾的顏色規(guī)格。平房的背面處于葡萄樹的陰影中,在中午緊閉窗戶,以阻擋炎熱天氣里的暑氣與塵埃。最熱的時候,站在原野上看不清遠方,滾滾熱浪在空氣中晃動,猶如隔著一層毛玻璃,看什么都像是幻覺,只有積雪的山峰在大地上輪廓清晰,屹立不動。平房兩邊拐角,一邊連蓋三間有著高高天窗的敞亮廚房,一邊搭建了雞棚和煤房,院子中間是一個半圍起來的菜園,菜地以田埂分隔成均等的十六塊,種植各種蔬菜。菜園一年四季都在種植與收獲中交替。廚房前面的三棵蘋果樹已經(jīng)高過屋頂,綠葉婆娑,樹干上爬動著螞蟻和蝸牛??墒墙酉聛淼奈迥?,這三棵蘋果樹都只是年年開花,年年不結(jié)果。沒有人知道原因,也沒有人在意,所有生命都在這片無垠的土地上自由而孤獨地生長。家里每個人都很忙,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祖母瘦小的身影在走道上不停穿梭,打掃縫補,飼雞喂狗,需要晾曬的干菜和塞滿四只水缸的腌菜使她一整天都坐在一堆蔬菜中,母親一下班就鉆進熱氣騰騰的廚房,小姑那時還是個高中生,每個星期天都要清洗全家人的床單和衣服,大鐵盆里的肥皂泡來不及幻滅就新生,高高的泡沫幾乎堆到小姑下巴上。院子里人來人往,祖父的戰(zhàn)友、叔叔的同事、姑姑的同學,大鐵門不斷地發(fā)出開門、關(guān)門時的“咣當”聲。在耀眼的陽光中,向遠方蕩去。祖父戎馬一生,來找他的人,都是曾經(jīng)轉(zhuǎn)戰(zhàn)南北的戰(zhàn)友和生死兄弟,餐桌上每天都有重要客人。祖父那時工資不低,但手中從來沒有剩余的錢,為彌補經(jīng)常不在計劃中的開支,全家人都要參與勞動。多年后,我的長輩們談?wù)撏聲r,一致認為那時候需要做的家務(wù)太多了,不過,也因為承擔了不少來自家庭之外的事情,每個人都學會了忍耐與包容。
父親在兩棵蘋果樹之間給我安裝了一架粗麻繩秋千。在一個微風吹拂的暖暖春日,我從秋千上一頭栽下來,膝蓋磕出了血,還掉了一顆牙,不過牙齒不是因為從秋千上摔下來導(dǎo)致的,它早就搖搖欲墜,卻始終頑固不掉,一直沒有膽量拔出來,只好忍著,現(xiàn)在居然在這種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意外解決,我很高興,從嘴里吐出來的時候,沒流一點血。此后,我希望世間的痛苦都能這么解決:毫無痛苦,不知不覺。此外,小叔被打得最慘的那次,也是被綁在中間的那棵蘋果樹上。身材魁梧高大的祖父早已不穿軍裝,但還是軍人的做派,他從腰間抽出皮帶的氣勢簡直嚇死人,大家都看著,沒人敢上前阻攔。后來我跟母親說起這件事,她很吃驚,她以為我當時年幼,根本不可能記得這件事。我也說不清楚,往事亦真亦幻,有時清晰有時模糊,可是我說出來的那些細節(jié)的真實性,母親自己也承認,比如祖父那條銅扣上刻著五角星圖案的軍用皮帶,他怒氣沖沖,折疊在手中發(fā)出響亮得讓靈魂顫抖的噼啪聲。
在祖父的八個孩子當中,小叔最頑劣,打架,抽煙,脖子底下晃蕩著的書包里永遠藏著半塊磚,用以防身。他騎自行車旋風一般從巷道呼嘯而過,身后一片驚呼,啄食的母雞竄出去好一截,散落的片片羽毛才落地。家中所有子女都被教育得樸素而謙虛,尤其是我父親,從不過多表露自己的想法,謹慎、寬容,與世無爭。這種厚道的品性對我影響不小,以至于我在對文學藝術(shù)的追求過程中常常感到其中的束縛對心靈的捆綁與壓抑,一生無法掙脫。唯獨小叔仿佛是一個奇葩,不受規(guī)矩約束,發(fā)揮自由天性,他的言行做派結(jié)合祖父的特殊身份,常被人描述為紈绔子弟。只有我知道小叔的善良和慷慨,口袋里的一點錢,也大多拿出來與朋友分享。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小叔愛上了一個在煤礦上班的姑娘,那姑娘直白地告訴小叔,她并不愛小叔,但小叔若能帶她離開那個骯臟粗魯、寸草不生、空氣中永遠飄著煤灰的地方,她就嫁給他。這是一個以婚姻來改變命運的女人。但令人心驚的不是她的想法,而是她的坦誠。小叔決心用一生的愛來獲得她的愛,他認為愛情本身就是冒險,只管去愛,其余的交給命運。十五年后,當我在納博科夫的回憶錄《說吧,記憶》里讀到他母親給他的教誨——“全心全意去愛,別的就交給命運”時,我只能說,這個世界之所以那么令人眷戀,是因為有一些豁得出去的人的存在,他們不計后果地交付愛與深情,打破了人與人之間苦澀的外殼。祖父擔心他們的婚姻,但歲月帶走的東西太多了,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將小叔綁在樹上。那時家庭關(guān)系到了極其緊張的地步,誰都不敢與小叔說話,主要是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有我母親仗著掌管廚房能當半個家而不懼權(quán)威,當著眾人的面,喊小叔到餐桌上吃飯。
每年夏天,我都會被送到距離伊寧市三百公里之外的外公那里。與祖父家的三棵蘋果樹相比,外公可謂富有至極,他在一個團場看守果園。矗立在荒漠上的果園仿佛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城堡,目之所及,唯見野草與孤樹,一條通往團部的小路上黃土漫漫,路邊的草葉披著塵埃,孤獨而疲憊,周圍數(shù)十里找不到一戶人家。果樹在大風中搖晃,發(fā)出山谷林濤般的深深回響。越往果園深處走,光線就越暗淡,一只尾巴修長、翅膀纖巧的蜻蜓在前面飛舞,最后懸空而停,我感覺到某種不同尋常的氣息,出于對深處的恐懼,我從沒有走完果園的一半。而在林間的一片空地上,外公家的兩間土坯房就像沙漠里的沙丘一樣枯黃、干燥,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灰暗的貧寒之光。屋子里如同原始人的巢穴,原木餐桌、木樁板凳、仍然長出新芽的柳條筐和爬樹的梯子散發(fā)植物的芬芳與清涼,所有用具都是就地取材,出自外公松樹皮一樣皴裂的雙手。屋里到處都是蘋果,外公每天都將果園里掉在地上且完好的蘋果撿回來。
外公清瘦、寡言,他的沉默與臉上冰冷的高顴骨讓所有人都覺得他看守果園最合適,外公很少與人來往,一般情況下,除了在昏昏欲睡的中午,有一些跑來偷蘋果的孩子外,根本不會有人來到這個荒涼之地。偷蘋果的孩子們不會空手而歸,外公將那些撿來的好蘋果送給他們。外公小時候讀過私塾,深知讀書的重要性。他教我寫毛筆字,在舊報紙上寫下一排又一排的“人”字,人、人、人,讓我對照描摹。我對反反復(fù)復(fù)練習一個字煩躁不已,我只對故事有興趣。外公教我認字,因為心急,我常常將不會的字念一半,將“徘”念成“菲”,將“徊”念成“回”。外公發(fā)現(xiàn)了,即刻幫我糾正。在上小學一年級之前,我終于能磕磕絆絆地讀完兒童故事集《365夜》。
吃過晚飯,外公帶我走出果園,穿過一片苜蓿地,來到邊境線上兩國交界的寬闊地帶,站在山坡上,可以看見鄰國的農(nóng)莊、一排排白楊樹下的白房子,風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一直到對面的原野。我問外公那個國家是什么樣子,外公說:就那個樣子,人類的生活。到了今天,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那寫得一手漂亮瘦金體的外公最智慧的回答,因為無論什么樣的國家,綿綿不絕的,仍然是人類在這個地球上世世代代的生活。
外公退休后,母親將他接到伊寧市和我們一起生活,我就再也沒機會走進那片沉寂如古堡的幽深果園。院子里最后只剩下我們一家,祖父祖母早已帶著小叔還有小姑,回到內(nèi)地老家定居。這期間,其他叔叔姑姑們成家、調(diào)離、搬遷、死亡,陸續(xù)離開了那個十二間平房并排的院子。他們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在一些地方,熱鬧的聲音仍在回蕩,這使我認識到,所有的經(jīng)歷都有意義,如果沒有在果園的生活經(jīng)歷,這無邊的孤寂和落寞,我可能會很難適應(yīng)。再次和叔叔姑姑們相聚,是我參加工作以后的事。祖父已經(jīng)去世。小叔的婚姻其實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冒險,轟轟烈烈的開頭,波瀾不驚的過程,兒子上到中學,小叔開始發(fā)福,早已沒有了年輕時代的大鬢角和小胡子,咧嘴笑起來發(fā)出寬厚的“呵呵”聲,倒是和他的二哥、我的父親一模一樣。
外公去世后的第二年,父親單位分了樓房,搬家那天我回頭看了一眼院子,不相信這就是我們的家:長長的墻面布滿雨水沖刷的溝壑,菜園幾乎荒廢,因為根本種不過來,雞棚則完全坍塌,青草從磚縫擠出來,所有的花朵自生自滅。數(shù)年后,我在菜市場遇到雨霞——從前的鄰居,她說我們家搬走之后,那三棵蘋果樹開始結(jié)果,只是果子的味道酸澀難以入口,新的主人只好將它們?nèi)靠车?,換上了新品種。就在那一刻,我知道從前的生活徹底結(jié)束,而且沒能留下任何痕跡。我因不知歸期而在困苦中徘徊,小巷庭院蘋果樹的出現(xiàn),帶我穿越時光隧道,逝去的生活在記憶中返回,找到了往昔存在的證據(jù)。
陽光猛烈,萬物顯形。一條條小巷暴露在沒有邊際的白光中,有庭院寂靜幽深,我覺得這一切似曾相識……抬起頭,看見數(shù)十年前的自己,就是站在這樣的庭院當中,陽光刺得睜不開眼。
午睡醒來,發(fā)現(xiàn)房間空無一人,只有母雞咯咯的叫聲從雞舍傳來。出了屋子,地面滾燙,小狗蜷起爪子跳過走廊,鉆進菜園深處。十二個房間窗戶緊閉,里面保留著昨夜的清涼與寧靜。這是邊疆永遠令人愜意而又難以理解之處,無論多么炎熱的天氣,只要有陰影的地方,屋檐下、樹下,哪怕一朵云彩飄過,擋住一絲陽光,陰影里就會冒出颼颼冷氣。
祖父坐在葡萄架下,一把圓肚子紫砂壺捧在手上。這是他身邊唯一具有文化氣質(zhì)的物品。祖父其實沒什么文化,認識的幾個字都是在部隊學的,從戰(zhàn)火硝煙中走出來的人,經(jīng)歷過貧窮、饑餓、死亡,對部隊充滿難以描述的深沉情感。他認為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應(yīng)該立足于一個“義”字。他將豪爽的個人性格與一個革命者的品質(zhì)完美結(jié)合,堅強、樂觀、忠誠。祖父曾任團場團長,在群眾中獲得很好的口碑。雖然沒有個人財產(chǎn),但并不意味著祖父沒有錢。我不止一次聽人說過:那時候整個團部,就數(shù)你家有錢。有人對我描述祖父到團部領(lǐng)工資的情景: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大手帕,鋪在桌子上,會計數(shù)出一堆鈔票和糧油票放在手帕上,祖父將這個大手帕的四個角提起來,打一個結(jié),揣在懷里。那時團場職工每人每月的工資不過薄薄幾張,他卻要用一個大手帕來裝錢。當然在整個團場,沒有誰比祖父的資歷更老,人們目送一個曾經(jīng)走過二萬五千里長征,身體里永遠嵌著無法取出的彈片的老人遠去的身影,甚至相信,他之所以能在戰(zhàn)爭中幸存下來,不是因為擁有超群的膽魄,而是因為無可撼動的理想與信仰。當然,團場的事情我都是聽來的,那時我還沒有出生。
走到祖父身邊時我還沒有醒,腦袋昏昏沉沉,軟軟地伏在他的膝蓋上。祖父將手中的紫砂壺送到我嘴邊,讓我和他一樣對著壺嘴喝水。茶梗漂浮的茶水總是異常釅,半壺茶葉,湯水顏色早已與紫砂壺融為一體,茶水之苦,完全不是一個幼小生命所能承受的,不過奇怪的是,明知如此,我每次還是會伸長脖子,像待哺的小鳥那樣,接受他給我準備的一肚子苦水。
兩個人,一老一少坐在葡萄架下的陰影里,葡萄花如細雨飄落,花粉懸浮半空,光斑從白楊樹葉的縫隙間灑落地面,不停變幻出各種圖案。靜謐中,不知不覺,祖父垂下頭,銀白的短發(fā)倔強而孤獨,他閉上眼睛,似乎沒有了呼吸,就在我以為他死了的時候,他突然喊出一個人的名字,有時候則是另一個人名。我習以為常,那些都是我不曾見過并且再也不可能見到的人,他們早已在戰(zhàn)爭中犧牲。
祖父一九二八年參加革命,經(jīng)歷過長征以及不少戰(zhàn)役。長大后我問他參加過的戰(zhàn)役名稱或地點,他說記不清,年月和地址都不清楚,我也絲毫不覺得奇怪,歲月流逝,記憶破碎,往事重疊,許多事情實在無力追述。但我卻從未想到還有一個更大的可能:祖父不想觸碰疼痛、撕開傷口。祖父事情記得顛三倒四,那些死去戰(zhàn)友的名字卻說得清清楚楚?!耙暗氐娘L像刀片一樣刮過臉頰,露水浸入骨頭,那天早晨,我從草地上站起來,身后背靠著的兩個人,寶貴、廣才,卻沒有站起來,他們抱著槍,身體像槍管一樣冰冷僵硬,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在夜里的什么時候犧牲的?!奔词箾]有遭遇戰(zhàn)役,寒冷、疾病、饑餓也會隨時奪走戰(zhàn)士們的生命。祖父很少談?wù)搼?zhàn)爭,那些關(guān)于往事的記憶,他好像從未打算留下來,一旦陷入回憶,站在旁邊的人,就將長久得不到回應(yīng)?;蛟S,他覺得既然是替死去的人活著,就唯有好好活著,他說得已經(jīng)足夠多了。
我和祖父在一起更多的時候只是等待,等待逝去的人再次遠逝,等待這一天的熾熱慢慢過去,等待太陽掛在院墻的三棵白楊樹上。這時,晚霞如絲綢布滿西邊,墻角的地雷花一簇簇開放,一切意味著晚餐時間即將到來。母親以最快的速度到家,將自行車支在墻邊,系上圍裙就和祖母一起在廚房里忙活。母親其實沒什么廚藝,她做任何事都屬無師自通,廚藝也是如此,經(jīng)常不是要做什么菜而準備什么食材,而是看廚房里有什么,即興搭配,這使得她的菜肴經(jīng)常翻新,實際上吃到嘴里的大多還是老三樣,蘿卜、白菜、土豆。大家都說她手藝好,我覺得不是手藝的問題,是對事物的一些看法不同。母親在單位年年被評為先進,有一年,她佩戴大紅花的照片和市里其他先進人物一起掛在解放路閱報欄的櫥窗里,每天早晨父親送我上學路過,都能看見母親在閱報欄里高高興興地目送我們。長大后我也從未問過她:一個不甘于平凡的人,怎么甘心將才華消耗在日常生活的諸多瑣碎上?我估計,她自己也不明白,當時的情形容不得她去糾結(jié),不得不操持這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拉撒。不過,這個家也成了她的舞臺,她的另一種才華得以施展,大家庭中兄妹姑嫂之間以及各自與祖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多虧有了我母親,才保持了某種平衡。
十二歲時,我在父母房間找到一套完整的《紅樓夢》,四冊,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既沒有像我從前找到的《青春之歌》那樣散了頁,也沒有像《雷雨》那樣沒了封面,丟失了后半部,令人無法知曉結(jié)局。雖然這套書沒有缺損,卻對我的理解毫無幫助,除了四大家族的繁華生活與命運沉浮,以及一群少男少女模糊的情愫外,我根本沒有看懂是什么意思。不過,書里著名的人物王熙鳳,卻使我想到了母親。她當然沒有王熙鳳那樣的本領(lǐng),但為人處世的周全、伶牙俐齒以及薄嘴唇,與王熙鳳確有幾分相像。就連祖父也會在家里來了客人時,通知其他成員:叫二嫂準備晚飯,家里有客人。
祖父掌管家中財政,但花錢卻沒什么計劃。他為人慷慨,樂于助人,一些尋到門上的人,不管能不能幫上人家,總會拿出一些錢來表示同情或支持。我們家沒有多余的財產(chǎn),常常是最后的必需品也與人分享了,所有的錢都在這個大家庭的諸多開支以及莫名的慷慨中喪失殆盡。之后祖父宣布了一條規(guī)定,每個參加工作的子女必須交納伙食費,為了應(yīng)對物資匱乏,每個人都要參加勞動,打土塊、打煤磚、挖菜窖,秋天腌菜、夏天做醬,下雪前將五株葡萄藤埋起來。生活的一切,都處于無休止的勞作中。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多年后我的長輩們說起那時的勞動,言詞總是歡樂而充滿眷戀,認為那段時光才是最美好的生命片段之一。作家于堅在《在遙遠的莫斯卡》中寫道:如果沒有對勞動與生活的這種詩意感受,很難想象人們可以長久地居住在這樣的高原上。我才突然醒悟,關(guān)于屯墾戍邊以及父輩們在這片土地上的付出,除了磨難和艱辛,人們的內(nèi)心及精神世界遠遠比我了解得更加寬廣和純粹。
門前那片菜園里的勞動,從播種到秋收從來沒有間斷。此時,一家人播種的情景在我的腦海中仿佛昨日重現(xiàn):陽光朗照,微風拂面,一只藍色蜻蜓幾番試探,最終停在花枝還未纏繞的籬笆上,祖父指揮他的孩子們在地里忙碌。土地被精心翻過三次之后,平等地分割成一個個方塊,每塊都以田埂相隔,里面將會種上豆角、茄子、西紅柿、黃瓜、辣椒。這些蔬菜的種子去年秋天就被祖母收集,用紙分類包好,一包包種子長長地排列在地頭,祖父捧著紫砂壺,土黃色的寬大衣褲被西風吹拂,邊地荒涼,卻是他顛沛人生停留最久的一處。此刻,在鐵锨與泥土的碰撞聲中,他用行動教育家中的年輕人: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選自2024年第1期《綠洲》)
原刊責編" 蔡" 淼" 寧" 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