馭風記

我們有一種迫切的表達的欲望：“我曾在這里，我看見了它，它對我很重要。”

——阿蘭·德波頓

前言

所謂“馭風”，清桐城派盟首戴名世有云：“吾讀公諸子之文，凌云馭風，飄飄乎莫不瀟灑而自得也?！倍以诖酥傅膮s非讀書，而是真駕馭——腳踩油門，手持方向盤，眼觀八方而心馳天外；那份“凌云馭風，飄飄乎莫不瀟灑而自得”的感覺卻不差分毫。

并不矯情地說，看景不論，開車尤其是獨駕游歷本身于我就是個賞心悅目的旅游目的。因為我可謂是個天生的駕車控。一個明證就是：我在上班期間，常讓司機到副駕位上打瞌睡，由自己來“操刀”。到退休時，我的駕齡已近十年，也已經(jīng)在北京、河北、河南，還有云貴川、皖浙贛等地自駕過多次長途了。

記得有記者在街頭隨機采訪一個六十二歲的美國老太太，問到她生命的意義，她說“活著，盡量好一點活著”。問到她此生花得最值得的錢是哪筆，她不假思索地答曰“旅行，盡可能多地旅行”。她的回答真是說到我心坎上了。我也看重旅行的意義。注意，老太太的用詞是旅行，而非旅游。旅行的意義則主要在于行走，在于使生命動起來或曰“變化”——這實在是“活著”的最好形態(tài)。生命似水，你讓它無憂無慮地安伏成一汪清塘，頭頂高廣青天，背倚四圍大山，看似能波瀾不興自以為是地活上哪怕千年，實際也是局限而缺乏生趣的，甚至是茍活的。只有讓生命之水流動起來，波蕩起來，翻山越嶺，穿越大地，哪怕經(jīng)受疾風驚雷，冒著滲漏干涸的危險，只要最終能飽覽自然之美并匯入浩渺無垠的大海，這樣的生命才是值得的、有意義的，甚至是永恒的！

順便提一句，我在國外，比如法國，也有過多次長途自駕的經(jīng)歷。這有個特別的好處，不必受制于旅游團節(jié)奏，想走就走，想停就停。能深入旅行社因時間限制而難以安排的線路，探訪最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俗，呼吸最具代表性的風情。

自駕，使我的腿延長了。

自駕，使我的視野開闊了。

自駕，使我的心境搖曳多姿。

自駕的根本好處就如上述所言的，能展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自由。去任何地方，途中我都經(jīng)常停下車來，或隨興拐進鄉(xiāng)間小路，到某個不在計劃中的小村小街里溜達一番；或站在風景絕佳處，久久凝望神秘而遼闊的遠方。

而細看那些隨團旅游時會被車輪一掠而過的近處，也多有迷人景致和特別感受。比如艷陽朗照時，籠罩著淡淡薄霧的田野，常會呈現(xiàn)出分外深沉、溫存而多情的意蘊。新翻耕出來的烏油油的土地，一球一簇廣泛散布于田野之間的機械收割后壓制成團的牧草垛，還會隨風送來泥土和草葉清香的氣息。此時，混雜其間的灌木叢和小河、村落、牛羊，仿佛都在愉悅地沉吟著，望去令人沉醉而浮想聯(lián)翩。

當其時，我常會想到艾青。他說：“為什么我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倍矍半m是陌生的土地，但和我千里萬里外的故土并無太多分別。目光觸摸著她，我也會心潮起伏。土地是人類之母，她總會厚饋其子嗣。只要人類善待，任何土地都會還你以百倍的產(chǎn)物。因此，全人類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種族，無不會本能地親近大地，親昵田土和河流。且愿從此永遠沒有戰(zhàn)爭等陰影，再遮蔽或玷污親愛的母親……

好司機

我愛自駕，與我的一種特別的自信也有關。我一向認為，自己是個天生的好司機。雖然我從沒當上司機，但從小就有這個夢想。二○○○年前夕，單位要蓋福利房，我有機會看到圖紙，見上面有地下室設計，下意識地說了聲：“干嗎不把地下室做大點？這樣就能停汽車了?！敝两裼浀帽娙说暮逄么笮皖^兒的嘲諷：“嗬，你這輩子還想有私人汽車?。俊?/p>

結果，怎么著？才不過幾年，滿大街都堵滿了私人汽車！

說真的，當時我也以為自己是在臆想。而當私家車主的身份似乎是一夢之間降臨時，我經(jīng)常會向人由衷地說上一句：“改革開放就是好呀！做夢也沒想到，我這輩子居然也開上了自家的車！”

我喜歡自駕的內因，或許和兒時的興趣有關。當時盡管不富裕，我也有過電池驅動的挖掘機和卡車玩具。因為那年代玩具稀罕吧，它們曾讓我反復把玩，如醉如癡，以至于后來下放煤礦時，我雖然當?shù)氖侨巳肆w慕的地面電工，但我自己最羨慕的工種卻是運煤卡車司機。我經(jīng)常會待在路邊，癡癡看著那些卡車在崎嶇的土路上，顫顫巍巍、晃晃蕩蕩卻堅韌不拔前行的樣子，內心升騰著力量與雄偉之美，仿佛那就是自己在勇往直前！

后來，車間里一位八級鉗工師傅，敲敲打打組裝了一臺柴油機三輪車。他準備試車時，我既未上過什么駕校，亦不知駕駛原理，卻自告奮勇。簡單聽他說了下什么是剎車，什么是油門離合器之類，就在工友們的驚呼下，轟轟隆隆地開著它上了路，在狹窄起伏的環(huán)山公路上轉了一個多小時，平安返回。而且沿途收獲了大把當時還少見多怪的山民們的驚嘆與喝彩，或許這也刺激了我對駕駛的熱衷吧。

當然，從心理上看，我喜愛駕駛，主要就在于那份掌握自我命運、縱情揮灑自我的“馭風”感讓我滿足。同時，我后來演變?yōu)閱稳霜氒嚦鲇?，多少也與我平素就喜獨處的性格有關。但究其實質，恰也是為填補寂寞、修飾人生那不可避免的孤獨感。為逃避庸碌平淡的日常，消減痛苦、無聊甚至是對死亡的恐懼，我才自覺不自覺地企圖用行走代替空虛，用過程沖抵生活中無可規(guī)避的矛盾、瑣屑、無奈的擾亂，讓心境多多少少恢復寧靜甚至安逸，以忘卻煩悶與柴米油鹽帶來的厭倦、乏味……

有句歌詞說：“有時愛就像開車，危險又快樂?！蹦欠催^來說，開車不也像愛嗎？危險又快樂。不過，我其實從沒覺得開車有什么危險。只要你大膽、謹慎、不抽風，出事故的概率微乎其微。記得剛拿到駕照半個月時，我就駕著自己的小“周末風”，一氣從南京開到浙江安吉。第二天又馳上盤旋入云的天荒坪。不久后，我又與同事驅車前往信陽那陀螺般盤旋而上的雞公山，坐車的朋友驚呼自己后背都濕了，我卻只有愉悅和滿足。對，就是愉悅，就是滿足——無拘無束地叱咤風云的愉悅，儼然掌控了自己命運的滿足。而一個人來到世上，究竟有幾多自由自在的時候？僅僅是就業(yè)選擇上，就如安德生所言：“世界上有一半的人都在從事著與自己天性格格不入的職業(yè)。售貨員想要教書而不得，天生的教師卻在經(jīng)營著商店……”何況在人生的任何方面，幾乎都呈現(xiàn)著種種不如意。不是社會掣肘，就是人事羈絆；不是這條規(guī)矩，就是那個道理，我們恐怕是太需要放松自我，太需要自主、自控了！開車，多像是一個隱喻、一種象征，一個盡管是虛擬的，甚至是意淫式的，可畢竟是很形象很直接地體驗和伸展自我意志的好機會。

沒能從開車中獲得自由自主的體驗與快慰的人，也缺乏必需的興趣和期待；沒有意愿，尤其是沒有自信的心態(tài)，焉能開好車？

“專路”

“專路”之說，顯然是俏皮話。但你若得知我的經(jīng)歷，或許就會覺得這說法還不太離譜。就說最近一次吧，我開車去外地。剛出門就見大霧彌天，很擔心高速會封閉，堵在入口進不得退不得的滋味可不好受。所幸我順利上了高速。不料開出沒多遠，就見電子顯示屏上亮出“大霧全線封閉，請就近駛離”的通告。我尋思能見度還行，結果因為各入口都封閉，有下的，沒上的，那車就越走越少，不多久整條道上惟余莽莽，獨剩我一個在“遨游”，真仿佛那一條高速，完全成了我的“專路”！

說遨游，也非夸張。漫天迷蒙中，前不見來者，后不見去人，感覺就是在云里霧里飄零。什么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不就是嘛。而什么叫孤獨？這就叫孤獨嘛。而人真有些怪，一旦意識到這份特異的孤寂，一旦發(fā)覺幾條車道全讓你一個人獨行，心里非但沒有自由之歡，反而也像塞滿迷霧，越來越游移不定了——“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說得太有道理了。人本質上還是需要合群的動物呀。

還有一回，我在蘇州過年，原定年初三上午回南京。初二晚飯后，忽見洋洋灑灑，飄起大朵雪花，不禁擔心次日高速會封閉?？纯磿r間才晚上八點，于是當即決定，現(xiàn)在就走！結果也是如愿上了高速。正喜決策英明，那大雪卻給了我當頭棒喝。還沒到無錫就遍地皆白，且越積越厚，很快就完全看不見路上的標線。而這標線你平時并不太在意，一旦失去卻頓覺彷徨無憑?；腥灰庾R到，那些平時讓你生厭的規(guī)則、律法什么的，簡直就像空氣——呼吸它時你并不知珍惜，一旦失去卻頓覺憋悶！那亮晃晃、白茫茫而空曠凄涼的一片，反讓你不知所措，只好以路兩旁的隔離欄為參照，瞪大雙眼，小心前行。然而不久之后，道路全線封閉了。沿途只有下的車，沒有上的車，漫天皆白、天昏地暗中竟只有我獨自在“嗦嗦”攢行！說“嗦嗦”也不是夸張，一是心理開始戰(zhàn)栗，二是那越積越厚的雪讓你的車輪吱吱叫喚，不停打滑，方向盤便搖抖不已。這倒罷了，你還不能開燈。一開燈，車窗前映出群蛾般密集的雪片，完全遮蔽了你的視線。加之車在前行，那感覺活像有萬箭迎面射來，又似金蛇狂舞，讓你驚恐惶迫，只好關燈而行。然那份昏暗與混沌又使你心生絕望——前行吧，前路越孤苦迷茫。下高速吧，這深更半夜的，我將投奔何處？于是只好咬緊牙關，苦苦掙扎。結果正常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我趕到南京家中時，已是凌晨兩點有余！

瞧，同樣有個“?！弊?，那“專車”“專業(yè)”“專職”“專人”什么的，想必感覺都不會太差。唯獨這“專路”，不要也罷。不過回頭想來，我倒并不太后悔。人生在世，酸甜苦辣、悲歡離合，原是應有之義。誰能預見前路會有什么在等著你？而很多事，過來了也覺不過如此了，不如順乎自然，從容應對，逢山攀登，遇水泅渡。一旦雪住霧消，倒也于虛驚之外，別有一番滋味，甚至是自豪在心頭。

天涯孤旅

而今我越發(fā)喜好自駕游，且已由與人結伴自駕變而為“獨樂樂”。孤身一人，不與任何人結伴，天南海北，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那份大自在與獨特之體驗，非“同行”不足與道也。有點遺憾的是親友不太理解。或憂安全，或慮怪異，甚至疑我有何特別的目的。對此我的回答是，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人生在世，總得有點個性化求索；而生活中不如意事常八九，你高臥家中也可能猝死。太平年間之獨旅，較之家常生活并無太多危險，大膽、謹慎便是。

其實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世間與我“同志”者并不稀見。有回在貴州荔波，見紫藤花下有兩人對弈。路邊停一半新雪佛蘭，司機坐在小馬扎上，一邊觀戰(zhàn)一邊大聲指導。那一口濃重的南京腔讓我莞爾，于是便上前搭訕。那個六十開外、滿臉濃須者（他道是留須省卻每天剃須麻煩），知我是鄉(xiāng)黨兼獨駕者也大為動情。他的癖好則讓我對他刮目相看。原來老伴兒去世后，身邊無兒無女的他長期緩不了，終日悶頭凄傷。雖只五六千退休金，可想想在哪兒不是過日子，于是獨自“窮游”已好幾年，而且每次出游至少三五個月。為省錢，他難得住回賓館洗個澡搓搓衣服，平常則把小車副駕和后排座椅拆了，鋪上被褥枕頭，開到哪兒蝸居到哪兒。但他的車里收拾得很是整潔。手機托、充電線、影碟機一應俱全，還有一大堆方便面和熱水瓶、小馬扎?！帮L景嘛，看多了也不過如此，看看別的地方別的人都怎么活，才有意思?！彼缡钦f。還有一回更讓我自嘆弗如。在川南一服務區(qū)，我停好車下來，見一三十歲左右俏女子從里面出來。她細高挑身材，卻無一絲孱弱相。相反，她那顧盼生輝的眸子和腦后蓬松高聳、用大發(fā)卡夾起的馬尾辮，透著的是幾分傲氣。見她欲進我身旁一路虎越野，而車上并無旁人，且車牌是浙江的，我脫口問了聲：“你一個人出來的？”她不無戒備地上下打量我一眼，點頭道聲“是的”。我便問她去哪兒，竟是要上拉薩。我暗自嘆奇，心想這準是個有故事或有什么特殊心路的人，否則這等年紀一個女人家家，應是有家有兒女之人，怎就孤身一人浪跡天涯了呢？好想多套問幾句，可是她淡然一笑，說她習慣了，便發(fā)動引擎，揮揮手絕塵而去。

正是夕陽欲下之際，我望著她車前方那輪碩大、染遍天地的紅日，想起她那被風霜打黑、說起話卻唇紅齒白的面龐，頓覺五味雜陳。沒準兒我也犯了經(jīng)驗主義錯誤，就憑她那輛豪車和不俗的舉止看，恐怕人家在家也過得好好的，只是想活得更精彩更有個性和意趣而出來經(jīng)經(jīng)風雨、見見世面而已。再想想，自己雖不如她有氣魄，不也想改變點什么嗎？實際上，正所謂人挪活、樹挪死，有機會常出來看看總是沒錯的——這世上每時每地都發(fā)生著多少耐人尋味的人和事，演繹著多少別具風采的活法呀，而哪一種不夠我們嘆賞乃至受益呢？

到郭亮去

郭亮，是個村名。說是為紀念東漢一個農民起義首領郭亮而得名。郭亮失敗后，率隊隱居于河南輝縣不通人跡的萬仞絕壁上。其后人在這海拔一千七百米的崖坡上生息至今?，F(xiàn)有八十三戶人家，三百余人。

郭亮村以其地勢險絕，景色優(yōu)美而被譽為“太行明珠”。而我是看了篇叫作“中國最危險村莊”的文章才知道這地方的。說是一九七二年，為打破長年困鎖深山的命運，幾十戶村民在申明信的帶領下，賣掉所有山羊及山貨，購買鐵錘、鋼釬、炸藥。在一無電力二無機械的狀況下，歷時五年多，硬是在純?yōu)閹r石的絕壁上，一錘錘鑿出一條高五米、寬四米，全長一千三百米的通道。為此，王懷堂等村民還獻出了生命。而這條絕壁長廊，卻日漸震撼中外，甚至被日本一部紀錄片譽為“世界第九大奇跡”。我怦然心動，決意要去看看。近年來，抓緊時機，多到外面走走的心愿日甚一日。而世界如此之大，要看就要看那些最富特色、最有意蘊的地方。郭亮不僅山川俊美，還有氣壯山河的精神品格和奇跡。再蹉跎延宕而失之交臂，豈不憾哉？

我這么說也是有所指的。我發(fā)現(xiàn)人之一生，幾乎都是在與種種惰性和遲疑廝纏、爭斗中前行。帕斯卡爾說，人是一株會思想的蘆葦，只是這蘆葦?shù)乃枷氤Ｌ^發(fā)達，而行動又往往像個跛漢，拖累“思想”常常成了有聲無雨的電光石火。如旅游，這些年我心向往者多矣，什么云和梯田、玻璃長廊甚至到西昌看衛(wèi)星發(fā)射云，結果多是“晚上想了千條路，早上起來磨豆腐”——這回，“雖千萬人，吾往矣！”

不意親友們應者眾而行者寡。好不容易定下日子，原先堅定者也猶豫起來?；蛟弧奥吠咎h，自駕太累”；或云“去過者都說危險，老大不小的，何苦還要涉險”。更有人說“近日氣溫陡增，不如天涼再說”。幸好，幾欲作罷的我，最終還是力排眾議，踩下了出發(fā)的油門——實在說，兩天后當我終于駛入群峰聳峙的景區(qū)時，我的心是涼的。抬頭確見氣象萬千，可并無多少奇觀呀，又能讓我這見慣世面者震撼到哪兒去？進郭亮須將車停在山下，換乘景區(qū)專車，因而也不算險。但隨著中巴嘶吼攀緣，我的心突地揪了起來——經(jīng)過漫長盤旋和許多幾乎是一百八十度轉彎后，中巴一頭扎進那令人神往的“掛壁公路”。滿車人個個失聲驚叫：“果然是雄奇宏偉呢！”曲折起伏的洞內沒有燈，郭亮人鑿開多處巖壁以透光；洞路四處沒一處平整，頭頂、兩邊凈是犬牙交錯、參差猙獰的亂石，想到這竟是人工一錘一釬生鑿出來的天塹通途，我不由得由衷贊嘆：“這才叫不虛此行呢！”若非敢想敢干，郭亮人至今還在崖畔上徘徊；若非決意踐行，我所錯失的又豈是一處壯景？這可歌可泣的“鬼斧神工”，要勝過多少華而不實的“思想”?。?/p>

村里的黃昏滿目夕照。我久久盤桓在白花怒放的山楂林里。眼前是出沒云中的“掛壁公路”，身后是坐在簡陋小院前，和我一樣深情凝視著對崖的申明凱老人。他是參加修路的存世者，年近九旬。我想問問他做何感想，又覺得一切盡在那罕見的天路里了。晚霞映在他棗紅色的臉膛上，滄桑而又紅亮，真像一朵盛開不敗的大花。

今日蜀道

現(xiàn)代科技真讓人隨時陡生“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之慨。這不，我從決意出行到在手機上點點劃劃，買機票、訂酒店、租車等手續(xù)全辦妥，還不到半小時！步出機場再一個電話，租車公司就把我接到租車點，十分鐘后，我就興沖沖地踩動油門，開始了我神往已久的蜀中之旅。

實在說，去前我是多少有些忐忑的。畢竟我是初次獨駕，畢竟“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之印象是從小就烙刻在心的?！包S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那我會不會也有“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之窘呢？

當然不會。今日之蜀道不能不說還有險峻之處，但大多已和江淮平原一樣“天塹變通途”了。我上廣漢看三星堆博物館；登劍門關憑吊三國遺跡；再經(jīng)閬中，宿雅安，直驅最高海拔五千多米的甘孜藏族自治州；踅摸“康定溜溜的城”，觸摸大渡河上那舉世聞名的瀘定橋。一大圈下來，我不僅沒有困窘之感，反而時生“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變”之欣悅！

這山河之變，首功當推那無遠弗界的高速公路。我走的這一大圈，早已處處都被高速公路所勾連。那路寬展平服，沿途照樣可以欣賞山姿水色。李白之所以感嘆蜀道難，是因為他得像猿猴般攀爬在望不到頭的崇山峻嶺之表，而現(xiàn)在，一條條隧道從“鐵扇公主”腹中穿越而去，汽車可以大搖大擺，輕捷而過。當然，畢竟是蜀道，隧道因此而一段接一段，短則三五百米，長則七八公里，有一段竟有二十余公里之長。有幽閉恐懼癥者，恐怕得為此喘上一陣粗氣。實際上，隧道內燈火明亮，視野良好。頂棚上還大多飾有密集的長條彩燈，走著也好似在賞景。而說到賞景，路況的改善大大便利了人們觀賞名勝古跡。如以三國蜀漢故事著稱的劍門關，地處四川盆地北部邊緣斷褶帶，大、小劍山中斷處，兩旁斷崖峭壁，峰巒似劍，兩壁對峙如門，故稱“劍門”，歷來享有“劍門天下險”“天下第一”之盛譽。故而李白亦有“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嘆。可想而知他當年攀緣會是何等艱辛。

康定溜溜的城

“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喲/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月亮彎彎/康定溜溜的城喲……”

這情韻大獲我心。旅游者，誰不追求特色？然而現(xiàn)在任你東游西走，讓人眼目一亮心曠神怡的景色卻日益稀罕起來。蓋因過于人為的“開發(fā)”與粉飾，相互遮蔽，弄得處處都是同質化的“景點”，同質化的“古鎮(zhèn)”，同質化的小商品攤檔，到處陳陳相因。連各地的游客都鴨群般追著導游的小旗，東顛西轉，蜻蜓點水。而你來到任何一座城市，大廈、霓虹、林立的高樓、闊綽的街道，和自家那旮旯幾乎不分伯仲。還有什么工業(yè)園、高新區(qū)、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藝術一條街和生態(tài)園，不少地方是熱不了幾天便門可羅雀、一派空寂。幾乎所有的村寨里，房子大多出新了，三層農舍比鄰而居，但就是鮮以見人！鮮紅的春聯(lián)尚未剝落，村委會、農家書屋等嶄新的建筑就已經(jīng)“鐵將軍”把門，看不見幾個人頭。因為元宵一過，大多年輕人便星散于四方，村子里只有幾個老嫗在房前屋角曬太陽，幾個老漢在自留地里吃力地澆水，頂多還有幾只雞在衰草叢中覓食，幾條狗在溪水之畔東聞西嗅……

康定卻是很有特色的。特就特在她是座地道的高原山城。天公分明偏心，惠予她好山好水，還有草原深谷、溫泉湖泊、疊瀑碧潭、杜鵑花山、奇峰異石、茂密森林，交相輝映。僅僅那四季毫無矯揉的自然變幻，就讓人心馳神迷了。而曾屬牦牛國的康定，山坡和草地上時時可見三五為伴甚至數(shù)十頭成群的牦牛，靜靜地在艷陽下反芻，讓我看著有趣。而康定的市容也美輪美奐。最奪目的是她那藏區(qū)風格鮮明的建筑，大多飾有或紅紫或藍褐的彩涂，看著令我想起法國“世界十大魅力小鎮(zhèn)”科爾瑪。科爾瑪?shù)慕ㄖ?，就多為木材搭建的多面形屋頂，墻面鑲以或黑、或紅、或黃、或藍等色彩鮮艷的“木筋”?？瓷先ネ鹑缤捠澜?，或簡直就像是五彩積木搭建的房屋。

想想吧，這一幢幢、一排排皆具個性品位的彩屋，高低錯落、相映成趣在碧水清流兩岸；你優(yōu)哉游哉地沿街漫步，那種人在景中行，景在兩岸走的情境，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奇美感受呢？此時再想起莊子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

（選自2024年第1期《天津文學》）

原刊責編" 崔"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