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茶道用水給予高度重視是中國茶文化的特征之一,體現(xiàn)在古人對“水之源”“水之品”“水之煮”“水之道”的多維求索。古人執(zhí)著于對“水之源”的訪求,現(xiàn)代社會飲用純凈水得以普及,名泉名水更多地是作為人文景觀“網(wǎng)絡”,在現(xiàn)代以隱性的方式滋養(yǎng)著茶人的心田。不同于現(xiàn)代科學觀照下的水,古代對“水之品”的討論是在博物之學視角下進行的,講究產(chǎn)地源頭與茶水相配得宜,有著“活”“純”“甘”“寒”“輕”等品類特點,亦保存了萬物有靈的博物之學特征。古代茶書中圍繞“水之煮”所論甚廣,而不外乎“儲水”“用火”“候湯”三步,雖然現(xiàn)代科學儀器發(fā)達,但依然不可替代人的感官對“候湯”的把握?!八馈斌w現(xiàn)在人與水的關系之中,水為中國先哲提供了原始本喻,中國道論又為水提供了豐富的內(nèi)涵,人與水之相互影響,詮釋著天人合一的中國智慧。
關鍵詞:中國;茶文化;水;道
中圖分類號:S571.1;G124"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0-3150(2024)03-77-7
Water in Chinese Tea Culture
YIN Jiangcheng
School of Marxism, Nanhua University, Hengyang 421000, China
Abstract: Giving high importance to the water is one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tea culture, which is reflected in the multidimensional exploration of the \"source of water\", the \"quality of water\", the \"boiling of water\" and the \" Daoism of water\" by ancient people. Ancients were persistent in their pursuit of the \"source of water\". In modern society, the consumption of purified water has become widespread, and famous springs and waters serve more as a cultural landscape \"network\", nourishing the hearts of tea enthusiasts in a subtle manner. Unlike the contemporary scientific perspective on water, discussions about the \"quality of water\" in ancient times were conduct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tural history, emphasizing the appropriate match between the origin and tea. It is characterized by categories like \"alive\" \"pure\" \"sweet\" \"cold\" and \"light\". This approach also preserve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natural history, which acknowledges the spirituality of all things. Ancient tea books extensively discuss the \"boiling of water\", focusing on three steps: \"storing water\" \"using fire\" and \"waiting for the soup\". In spite of the advanced modern scientific instruments, the mastery of the \"waiting for the soup\" is irreplaceable, and technological means remain only as an aid. The \"Daoism of water\" is reflected 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water. Water provides the primitive metaphor for ancient Chinese philosophers, and Chinese Daoism enriches water with profound meanings. The mutual influence between man and water illustrates the Chinese wisdom of the unity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ity.
Keywords: China, tea culture, water, Daoism
茶自中國傳向世界,在數(shù)千年的傳播過程中,作為一種飲品與世界各地的風俗習慣相結(jié)合,衍生出形態(tài)各異的茶文化。以水泡茶四海皆然,但對泡茶用水給予高度重視,甚至上升到哲學層面賦予形上意義卻是中國茶文化所獨有的。唐代王敷作《茶酒論》,借茶酒爭論彰顯水的重要性:“茶不得水,作何相貌?酒不得水,作甚形容?米曲干吃,損人腸胃,茶片干吃,只礪破喉嚨。萬物須水,五谷之宗。上應乾象,下順吉兇。江河淮濟,有我即通。亦能漂蕩天地,亦能涸殺魚龍。堯時九年災跡,只緣我在其中。感得天下欽奉,萬姓依從。”清代陸廷燦《續(xù)茶經(jīng)》引張大復《梅花筆談》:“茶性必發(fā)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更以之為茶飲之鎖鑰,茶道之要津?!墩撜Z》云:“不踐跡,亦不入于室?!毖湃似啡撍淖阚E,方能全面認識中國茶文化,并力爭在新的歷史時期繼往開來。
1" 水之源:宜茶之水與人文景觀
“飲其流者懷其源”。中國先民很早就開始關注水源,自茶飲成俗以來,對宜茶之水的訪求亦早已有之,書諸簡策者最早為陸羽《茶經(jīng)》,繼而為張又新《煎茶水記》。隨著歷代茶人足跡所至,視野從東南一隅漸及全國,對名泉名水的記載也與日俱增?,F(xiàn)代社會人口激增,所居城市遠離山林,生活節(jié)奏快。現(xiàn)代飲用純凈水干凈衛(wèi)生方便,卻也疏離了人與自然的深切關聯(lián)。對現(xiàn)代社會來說,宜茶水源更多的是人文景觀的意義。
1.1" 古人對名泉名水的執(zhí)著訪求
陸游有詩云:“《水品》《茶經(jīng)》常在手,前生疑是竟陵翁?!薄恫杞?jīng)》關于水源,僅有“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1]一語,陸羽另有《水品》一書,記載天下名水,可惜已佚。南宋孝宗乾道六年,陸游由山陰(今浙江紹興)赴任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一帶)通判,歷時5月余,作《入蜀記》六卷,夾敘夾議,記載沿途所見所聞。是書寫陸游經(jīng)廬山谷簾泉、宜昌蝦蟆碚等處時,亦引《水品》,可見當時《水品》尚行世。有據(jù)范成大《吳船錄》“張又新《水品》亦錄此泉”語,認為《水品》乃張又新所作,則誤。北宋葉清臣《述煮茶泉品》與《太平廣記》俱稱是書為《水經(jīng)》,按《四庫全書總目》之說,此書“或初名《水經(jīng)》,后來改題,以別酈道元所志歟”[2]。又,據(jù)研究,《湖州府志》卷十九“輿地略·山(上)”引陸羽《水品》“金蓋故多云氣”一語。此語未見于張又新《煎茶水記》,故可判定另有一書名為《水品》,結(jié)合陸游等詩文稱引,可斷為陸羽所作無疑[3]。較陸羽稍后的張又新所作《煎茶水記》,別名《水經(jīng)》[4]。是書初載劉伯芻所評7處水源:“揚子江南零水第一,無錫惠山寺石水第二,蘇州虎丘寺石水第三,丹陽縣觀音寺水第四,揚州大明寺水第五,吳松江水第六,淮水最下第七?!苯约性诮匆粠?,前5處俱在江蘇。吳淞江由江蘇發(fā)源,匯入黃浦江入海;淮水自河南發(fā)源,亦經(jīng)江蘇入長江。后又載陸羽所評二十水:“廬山康王谷水第一,無錫惠山石泉第二,蘄州蘭溪石下水第三……郴州圓泉十八,嚴陵灘水十九,雪水二十?!标懹鹪疲骸俺谝?,晉水最下?!惫蚀?0處遍及現(xiàn)江西、江蘇、湖北、湖南、安徽、河南、陜西、浙江等古楚地,亦包含劉伯芻所評7處水源。
《煎茶水記》所載劉陸二人所評水源,為后世茶書多次引述,但亦有持反對意見者。如宋代歐陽修有《大明水記》及《浮槎山水記》二文對此提出質(zhì)疑,一則認為張又新所載劉陸評水乃假名杜撰,二則認為給各地水源評定次第等級乃妄說。因張又新先后依附饞事宰相李逢吉及其從子李訓,故在《浮槎山水記》中,歐陽修斥其為“妄狂險譎之士”,認為“其言難信”[4]。在歐陽修看來,“水味有美惡而已,欲舉天下之水,一二而次第之者,妄說也”。
唐代以后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使得勞動力資源充足,加之自然氣候變暖,水利設施的大規(guī)模興建,南方農(nóng)業(yè)得到快速發(fā)展,茶葉作為商品性農(nóng)作物走上歷史舞臺。便利的運河交通網(wǎng)和海陸交通的疏通使得茶飲文化快速傳播,也使得宜茶之水的發(fā)現(xiàn)不再局限于江淮一帶,全國各地名水名泉相繼呈露。明清兩代茶書所載宜茶水源已遍及全國。如明代黃履道所著《茶苑》二十卷,其中第九、第十兩卷題名《泉品》[5],前有小序:“唐之劉伯芻、陸季疪輩,夙稱精于茗事,各著泉品。然宇宙之大,傳記之廣,泉之宜于茗者,指不勝屈,不特如伯芻、季疪所論而已。暇日檢閱群書,有干泉品者,輒筆錄之,因第次分,疏題曰《泉品》?!逼渲兴d名水名泉遍北京、浙江、江西、山東、河南、陜西、四川、福建、廣東、廣西、貴州等68地,數(shù)以百計。
1.2" 當代作為人文景觀的名泉名水
當代雖亦有茶人尋泉訪水,但現(xiàn)代社會飲用純凈水的普及方便了百姓的快節(jié)奏生活,名泉名水更多是作為人文景觀,而非飲用水源而存在。蘇軾極喜愛玉女泉水,每天派人往來打水。蘇軾為防仆人偷懶,特將竹剖兩片,一片交玉女泉所在寺僧,一片自己保管,以為“調(diào)水符”,這種雅趣是伴隨實際需要而產(chǎn)生的。在現(xiàn)代社會,流水線生產(chǎn)的飲用純凈水健康衛(wèi)生,但也隔絕了人與泉、水之間的直接關聯(lián)。按照現(xiàn)象學派和新物質(zhì)主義[6]的觀點,名泉名水與茶一樣,并非完全客觀僵死被動之物,而是在人發(fā)現(xiàn)、利用、改造它們的同時,也構(gòu)建著自己的世界,向人們展現(xiàn)著自身[7]。幾千年人與自然的互動,名泉名水已經(jīng)將地理、人文、飲茶活動編織成一張人文景觀“網(wǎng)絡”,而且是動態(tài)的“網(wǎng)絡”。在這個“網(wǎng)絡”中,人并非唯一的主體;在這個“網(wǎng)絡”中,人反而會時時“被感動”。因此我們才會在掬起一彎清水的時候,能夠感受到與千年來的茶人茶事有著那么緊密的聯(lián)系。汩汩流泉維系著這個“活著”的“網(wǎng)絡”,在現(xiàn)代以隱性的方式,依然滋養(yǎng)著茶人的心田。
2" 水之品:古代博物學視野下的好水性靈
與西方傳統(tǒng)的博物學、現(xiàn)代意義上的科學均不同,我國古代茶學乃“博物之學”[8]。博物之學所鐘愛的是物之美、物與物、人與物之相宜,而博物學要探求的是隱藏在萬物中的普遍規(guī)律;博物之學指向的是物論美學和生存美學,而博物學產(chǎn)生的是科學的分類方法?,F(xiàn)代科學與博物學一脈相承,現(xiàn)代科學意義上的茶學將茶從本來豐滿鮮活的形象中抽離出來,博物之學視野中的茶變成了科學觀照下生化視野中的茶。同樣的,現(xiàn)代科學觀照下的水也僅僅是物理、化學意義上的水。但古代對宜茶之水的討論是在博物之學視角下進行的,講究產(chǎn)地源頭與茶水相配得宜,有著“活”“純”“甘”“寒”“輕”等品類特點,亦保存了萬物有靈的博物之學特征。
2.1" 源頭產(chǎn)地與茶水相宜
古代茶人認為佳泉必出于山石之間,亦要茶水相配得宜方得至味。明代田藝蘅《煮泉小品》云:“積陰之氣為水。水本曰源,源曰泉……源,本作原,亦作厵;從泉,出廠下。廠,山巖之可居者。省作原,今作源……知三字之義,而泉之品思過半矣。[9]”又引《博物志》曰:“石者,金之根甲。石流精以生水。[9]”山之骨為石,而石又為“金之根甲”,中國五行學說認為金能生水,因此好水佳泉必源于山石之中。水之宜茶與否,不僅要看其是否源于山上石流之泉,亦要相配得宜。茶用產(chǎn)地之水最佳。唐代張又新《煎茶水記》云:“夫茶烹于所產(chǎn)處,無不佳也,蓋水土之宜。離其處,水功其半,然善烹潔器,全其功也。[4]”以本地水烹本地茶,能得水土相宜之效。明代田藝蘅《煮泉小品》中記載:“嚴子瀨一名七里灘……余嘗清秋泊釣臺下,取囊中武夷、金華二茶試之,固一水也,武夷則黃而燥洌,金華則碧而清香,乃知擇水當擇茶也。[9]”同樣是嚴子瀨水,用于武夷茶則“黃而燥冽”,用于金華茶則“碧而清香”,湯色滋味優(yōu)劣懸絕,原因就在于茶水是否相宜。
2.2" 宜茶之水的品鑒要點
就水本身的品鑒次第來講,宜茶之水應具備“活”“純”“甘”“寒”“輕”的優(yōu)點。
“活”者流動不息。陸羽《茶經(jīng)》有“其山水,揀乳泉石地慢流者上”,雖乳泉、石地,亦要“慢流者”;又有“又多別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潛龍畜毒于其間,飲者可決之,以流其惡,使新泉涓涓然,酌之”[1],意即水雖始流而后停貯,亦要“決之,以流其惡”方可。
“純”者清潔不雜。東晉杜育《荈賦》有句:“水則岷方之注,揖彼清流?!泵餍飓I中《水品全秩》載“八功德水”,有“一清、二冷……八除痾”[9]之德,第一即“清”。除清潔外,“不雜”亦重要。宋歐陽修《大明水記》認為,陸羽論水之所以“江水次山水”,就在于“江雖長流,然眾水雜聚”。
“甘”者芳香甘美。我國古代典籍中很早就有論及水之“甘”味的文字。如《尚書正義》中孔穎達說:“水性本甘。[10]”《尚書》載“稼穡作甘,黍甘為香,黍惟甘香,故能養(yǎng)人,泉惟甘香,故亦能養(yǎng)人”[11]。故所謂“香”“甘”者,非指味甜,而是指飲食滋味可口,口感豐富而不寡淡。
“寒”者“冽”也。明徐獻中《水品》云“泉水不甘寒,俱下品”[9]。明屠隆《茶說》亦云:“泉不難于清,而難于寒。”屠隆認為,作為水的品質(zhì),“寒”比“甘”更為重要,“秋水白而洌,梅水白而甘。甘則茶味稍奪,冽則茶味獨全,故秋水較差勝之”[9]。
“輕”者與“重”相對。宋趙佶《大觀茶論》認為,“水以清輕甘潔為美。輕甘乃水之自然,獨為難得”[4]。傳乾隆皇帝稱量天下泉水,北京玉泉水為最輕,中泠泉、惠山泉皆較之為重,故評玉泉為天下第一泉。這種稱量法評水有一定的道理,從現(xiàn)代科學角度來講,水中鈣、鎂離子等礦物質(zhì)少,則水的比重小,質(zhì)量相對輕[12]。但古人并非皆認為水輕為上。如明田藝蘅《煮泉小品》認為“源泉必重,而泉之佳者尤重”[9]。
2.3" 古人論水的博物之學特色
除“活”“純”“甘”“寒”“輕”5個品評標準之外,古代茶人論水有其博物之學特色,即從萬物有靈的角度來品評水之優(yōu)劣,這在古人對“上池水”“醴泉”的推崇中可見一斑。如明徐獻忠《水品全秩》云“長桑君上池品,故在凡水上”[9],所謂上池,乃雨雪之未落地者也。明田藝蘅《煮泉小品》云“圣王在上,德普天地,刑賞得宜,則醴泉出。食之,令人壽考”[9]。醴泉之出,乃天、地、人三才和氣,四海升平之瑞應,自然能宜茶而增益于人。除“上池水”“醴泉”外,古人對其他特殊之泉也很重視。如明屠隆《茶說》論“丹泉”,“名山大川,仙翁修煉之處,水中有丹,其味異常,能延年卻病,尤不易得”[9]。
3" 水之煮:“儲水”“用火”與“候湯”
識水之源,辨水之品,只可謂能得水。茶水之相宜還需在“煮”這一環(huán)節(jié)著意求精。在科技發(fā)達、物用便利的現(xiàn)代,已普遍用泡茶法代替唐宋以來的煮茶法與點茶法,茶飲用水為商品純凈水,煮水熱能以電供應,使用精密儀表把控水溫水量,故蔡襄“候湯最難”[4]之嘆已成為過去。然而茶葉品類不可勝舉,人之口味千差萬別,時空地域隨緣變化,茶水之相宜豈可定法定量。故在現(xiàn)代茶飲生活中,科技手段依然是輔助,人對“湯候”的把握依然不可替代。古代茶書中圍繞“水之煮”所論甚廣,而不外乎“儲水”“用火”“湯候”三步。
3.1" 儲水
山泉偏遠,茶人每有不能枕流煮茗之憾,故取水儲備以供茗用在所難免。古代茶人儲水之法備載于歷代茶書,綜合起來,其要點可歸結(jié)為“舊甕存”“原石養(yǎng)”“承星露”“防腐敗”四法?!芭f甕存”者,明徐獻中《水品全秩》有云:“移泉須用常汲舊器、無火氣變味者,更須有容量,外氣不干。”取常用舊甕之大者,自身無雜氣而外氣亦不侵染,用以儲水最佳?!霸B(yǎng)”者,明田藝蘅《煮泉小品》亦云:“移水而以石洗之,亦可以去搖蕩之濁滓……移水取石子置瓶中,雖養(yǎng)其味,亦可澄水,令之不淆。[9]”此法多見于茶書,乃古人之共同認識?!俺行锹丁闭?,明黃履道《茶苑》載:“《茶解》云:貯水甕須置陰庭,覆以紗帛,使承星露。若壓以木石,封以紙箬,曝于日中,水斯敝矣。”其原因在于“浥露取真氣,則返本還原,依然可用”[5]。“防腐敗”者,古代殺菌保鮮技術有限,古人也探索了很多方法,明黃履道《茶苑》載:“《涌幢小品》云:家居,苦泉水難得,自以意取尋常井水煮滾,總?cè)氪蟠鸥?,置庭中避日色,俟夜天色皎潔,開缸受露,凡三夕,其水即清澈,缸底積垢二三寸,亟取出,以馘盛之烹茶,與惠泉無二。”這不僅達到了高溫殺菌的目的,還能通過煮沸軟化水質(zhì)。另外,古人還嘗試在水中投入特殊物質(zhì)來保鮮,明羅廩《茶解》云:“梅水,須多置器于空庭中取之,并入大甕,投伏龍肝兩許包,藏月馀汲用,至益人。伏龍肝,灶心中干土也。[5]”中醫(yī)認為,櫟木燒紅泡水能清熱解毒,伏龍肝則有溫中辟穢之效。
3.2" 用火
蘇軾《汲江煎茶》詩云:“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古人不能享受現(xiàn)代科技的便利,反而成就了一番自烹自點的文人韻事。生火煮水看似平常簡易,但卻關乎茶湯之好壞,講究“勁薪”“活火”,需把握“火候”之文武?!皠判健闭?,硬木或硬炭。凡木堅硬,供作薪用或制炭則火力旺足穩(wěn)定,耐燒持久。陸羽《茶經(jīng)》云:“其火用炭,次用勁薪?!薄盎罨稹闭?,“炭之有焰者”[4]。明屠隆《茶說》認為“活火”的好處在于“以其去馀薪之煙,雜穢之氣”[9]。“勁薪”“活火”滿足,尚需注意“火候”。古人以“文”“武”分“火候”。宋曾慥《類說·茶錄》引顧況《茶論》“煎以文火細煙,小鼎長泉”[4],強調(diào)要用文火慢煮。然而也有提倡用武火的,明許次紓《茶疏》要求“仍急扇之,愈速愈妙,毋令停手。停過之湯,寧棄而再烹”[9]。實際上,所謂“文”“武”,亦以“中和”為要,明張源《茶錄》所論“扇起要輕疾,待有聲,稍稍重疾,斯文武之候也。過于文,則水性柔,柔則水為茶降;過于武,則火性烈,烈則茶為水制。皆不足于中和,非茶家要旨也”[5],是為至論。
3.3" 候湯
唐蘇廙《湯品》云:“湯者,茶之司命。若名茶而濫湯,則與凡末同調(diào)矣?!彼鹁邆洌P鍵在候湯。候湯之要在于明“三沸”、知“老嫩”?!叭小敝?,陸羽《茶經(jīng)》載之甚詳,“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緣邊如涌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4]。三沸之法自陸羽宣明后,被歷代茶書所引述,意有所不同者,即在茶湯之“老嫩”辨別上。唐蘇廙《湯品》“以老嫩言者凡三品”,以中和而無過與不及之湯為第一品“得一湯”;以“薪火方交,水釜才熾,急取旋傾”之湯為第二品“嬰兒湯”,失之嫩;以“人過百息,水踰十沸”之湯為第三品“百壽湯”,失之老[4]。唐代以鼎煮水,宋代已改為瓶。以瓶煮水,難觀其候,故需以聲辨之。宋代羅大經(jīng)在其《鶴林玉露》中有一詩描述聲辨云:“松風桂雨到來初,急引銅瓶離竹爐。待得聲聞俱寂后,一甌春雪勝醍醐。[5]”由唐至明,飲茶之法有著從“煎茶”到“點茶”再到“泡茶”的變化,對品飲用水的要求也隨之有由“嫩”至“老”的轉(zhuǎn)變。宋代點茶用碾羅為末的茶粉,用水相對較嫩;明代泡茶興起,茶湯溫度不高則難以烹泡出味。現(xiàn)代來看,泡茶用水主要在于水質(zhì)水溫,且有精密儀器測量,“候湯”的意義主要在于滿足不同環(huán)境不同人群飲茶需求的多樣化。
4" 水之道:原始本喻與天人合一
中國人對茶飲用水的重視不僅體現(xiàn)在對“水之源”“水之品”“水之煮”三方面的極深研究上,更體現(xiàn)在對“水之道”的形上之思中。按照自然科學的觀點來看,茶本是自然界平凡的一物,如今卻能冠以“茶道”之名,其中根由除卻茶葉自身的魅力之外,中國傳統(tǒng)中水的“形上之維”亦為之增色不少。酒可通仙,茶能達道,二者俱以水為功,當不是偶然。水之道體現(xiàn)在人與水的關系之中,水為中國先哲提供了原始本喻,中國道論又為水提供了豐富的內(nèi)涵,人與水之相互影響,詮釋著天人合一的中國智慧。
4.1" 作為原始本喻的水與中國道論
水自古以來就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源發(fā)之物?!兑讉鳌吩疲骸把鰟t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敝袊缟刑烊撕弦坏乃枷敕妒桨岛@樣一個邏輯假定:屬于人的倫理價值可以通過觀察自然物的屬性來探求,反之自然物的屬性也可被冠以倫理價值意義。中華民族的先民們往往選擇水作為仰觀俯察的“原始本喻”[13]。《周易·說卦傳》謂“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勞卦也,萬物之所歸也”,以水為萬物之所歸??鬃釉疲骸爸钦邩匪?,仁者樂山?!币运略徶牵运男蜗笤忈屩腔鄣膬?nèi)涵。關尹子云:“觀道如觀水?!比A夏民族先賢們普遍從對水的觀察中體悟道的原則。在“水”與“道”的關系中,水在先而道在后,并非以道喻水,而是水作為原始本喻才建構(gòu)、擴展、豐富了道。道這一抽象的哲學范疇,是對水的物性進行抽象總結(jié)之后映射出來的。水首先為中國道論提供了“原始本喻”,其次才是中國思想對水的“包裝”。中國人在數(shù)千年于水受惠、于水思考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沉淀著水的豐富意象。
人與水是互相影響的關系。這種影響不僅僅是物質(zhì)層面的,更是倫理、形上層面的。先秦思想家管仲認為水與人之倫理德性有著因果關系?!豆茏印に仄吩疲骸八吆我玻咳f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產(chǎn)也。何以知其然也?夫齊之水道躁而復,故其民貪麤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輕果而賊……是以圣人之治于世也,不人告也,不戶說也,其樞在水。[14]”管子明確指出水之好壞關乎民風之正邪,更是作出了圣人之治“其樞在水”的論斷。我國茶飲文化存在于這樣的思想傳統(tǒng)中,自然而然繼承了這種對人與水之關系的認識。明田藝蘅《煮泉小品》這樣說:“山下出泉曰蒙。蒙,稚也。物稚則天全,水稚則味全。顧鴻漸曰:‘山水上’。其曰乳泉石池漫流者,蒙之謂也。其曰瀑涌湍激者,則非蒙矣,故戒人勿食。”石池漫流之乳泉之所以宜茶宜人,就是因為它具備了“蒙”“稚”等倫理特征,“味全”與“天全”是統(tǒng)一的;而瀑涌湍激者之所以不能食用,首先不是因為水質(zhì)之劣,而是“非蒙”,正如明徐獻中《水品全秩》所說:“瀑字,從水,從暴,蓋有深義也。”不能食用,是怕人受暴激之氣的浸染。故明屠隆《茶說》云:“春冬二水,春勝于冬,皆以和風甘雨,得天地之正施者為妙。惟夏月暴雨不宜,或因風雷所致,實天之流怒也?!钡锰斓刂齽t宜人身心,風雷所致,天之流怒以成則不僅不宜身,更不宜心。水影響人,人亦影響水。而余杭人蔣灼在為明田藝蘅《煮泉小品》所寫之跋中講到:“天下之泉一也。惟和士飲之則為甘,祥士飲之則為醴,清士飲之則為冷……遇楚項羽可名為咄,遇鄭衛(wèi)之俗可名為淫,其遇跖也,又不得不名為盜。使泉雖美,亦不得而自濯也,惡乎榮?”泉因人重,人的道德精神品質(zhì),與名泉名水的形成有著深刻關聯(lián)。這就是明黃履道《茶苑》中所指出的“夫物不自美,因人美之”[5]。
4.2" 天人合一:海德格爾的解釋
人與水深刻關聯(lián)的本質(zhì)在于“天人合一”。然而“天人合一”殊難理解于一時。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天人合一”的著重點在天人倫理道德方面之合,強調(diào)在道德倫理層面人對天的繼承,而對“天人合一”作存在論的說明則非其中心;另一方面在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方法論重在“體悟”而非藉語言文字之闡明,故所論極為簡略。對“天人合一”理解不深刻,則難以“體悟”人、茶、水之因緣際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西方哲人海德格爾[15]以其現(xiàn)象學方法揭開了人與物之間互相敞開、“互訴衷腸”、互為“緣構(gòu)”的存在論面紗。以此為梯航,或可通達天人交媾之境域,領會人與水之“緣”。海德格爾說:“如果兩個存在者在世界之內(nèi)現(xiàn)成存在,而且就它們本身來說是無世界的,那么它們永不可能‘接觸’。”人、水二者并非完全獨立的物,而是在本質(zhì)上即可通達、互緣互構(gòu)地存在著的統(tǒng)一體。而人與水發(fā)生聯(lián)系是在“世界”中完成的,“存在者只能從世界方面才可能以接觸方式公開出來,進而在它的現(xiàn)成存在中成為可通達的”。只有在本質(zhì)上充分向人“揭示開來”的世界中,作為一物而現(xiàn)成存在的人與水才可以“通達”。然而所謂“揭示”開來的“世界”,即是人與水的“世界”,如果人與水僅僅是現(xiàn)成的、僵死的、無生命的、有邊界的一物,則人與水都成“無世界”的,那么人與水就永遠不能“通達”。水的“世界”是人與水能夠“通達”的必要條件之一;水的“世界”意味著水完全向人“揭示開來”,即水對人完全敞開。只有當水的世界對人完全敞開自身,人才有可能與水發(fā)生關聯(lián),“通達”于水。同樣,人亦要向水敞開自身,這是人與水能夠“通達”的另一必要條件。海德格爾這樣來說明人的敞開:“一個‘我這里’的‘這里’總是從一個上到手頭的‘那里’來領會自身的;這個‘那里’的意義則是有所去遠、有所定向、有所操勞地向這個‘那里’存在?!比嗽谔剿?,品水質(zhì),煮水點茶的過程中,就從水“那里”來領會自身。而人之所以能從我“這里”到水“那里”,就是因為人在本質(zhì)上并非僵死之物,而是本質(zhì)性地作為充分“展開了空間性的存在者”存在,即人向水敞開了自身。人與水一樣敞開自身,都是有“世界”的;人的“世界”與水的“世界”交融“緣構(gòu)”。按照海德格爾的理解,人并非僅僅是現(xiàn)成化的、僵死的、生物學意義上的個體人,而必然是敞開著自身的,有揭示本性的,必然要在“那里”領會“這里”的存在者。同樣,水亦并非現(xiàn)代科技視域下化學意義上的一個自然物。水同樣是向人敞開自身,并訴說著自己的。如漁樵問答一般,人有問,水有答;水有訴說,人有傾聽。人與水之“互訴衷腸”才是“水之道”得以發(fā)生的存在論機理。
現(xiàn)代科技倡言真理,方便人類,卻忽略了一個根本的問題:如果世界不向人敞開,所謂真理就不可能發(fā)生。只有水向人敞開自身,關于水的“真理”才是可能的。人、水、茶首先是互相敞開著的“緣構(gòu)”世界,其次才是科技觀照下的自然之物。我們不能在科技話語中遺忘自我與萬物的“互訴衷腸”??萍嫉奶剿魇潜匾?,但在“緣構(gòu)”境域中虛懷敞開,側(cè)耳傾聽當中,人才能“詩意地棲居”于茶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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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湖南省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7YBQ091)、湖南省社科聯(lián)基金一般項目(XSP18YBC325)
作者簡介:尹江鋮,男,講師,主要從事茶文化研究,E-mail:yjc31231235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