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沛
論文中的單詞在屏幕上蠕動,好似下雨前集體遷徙的螞蟻,甚至有蟻足摩挲落葉的窸窣聲傳至耳畔。我揉了揉眼,抬起沉重的眼皮,扭動兩下脖子,撕開一袋速溶咖啡倒入杯中,起身到飲水機前接熱水。在電腦前坐了四小時,僵硬的肩胛骨隱隱作疼。辦公室里的三個師弟正熱火朝天地玩著“魔獸世界”,他們比我坐得更久,精力更加集中,卻仍然斗志昂揚,樂此不疲。
玻璃門外閃過一個熟悉的黑影,導師推門而入。他們以獵豹捕獵般的反應速度按下鍵盤上的Alt與Tab鍵,將電腦界面切換為論文文檔,面色波瀾不驚,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下周一去湖南永州出差,儀器設備都整理好了嗎?”導師掃視房間,目光盯向三個師弟。
“都打包好了?!比说幕卮饏⒉畈积R。
“人手可能不夠,”他轉(zhuǎn)向我,“你也一起去?!?/p>
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心里狠狠咒罵了一句。這次出差是為了完成某個橫向科研項目中的任務,需要去一處偏僻的山溝里開展建筑物的結(jié)構穩(wěn)定性測試。上周開組會時導師安排師弟三人與他前往,現(xiàn)在又突然變卦,把我也叫上了。若是再早幾個月,我樂意到外地出差,去不同的地方走走看看總是好的,但現(xiàn)在時間已進入十一月,還有半年我就要碩士畢業(yè)了,眼下我正為畢業(yè)論文的框架和數(shù)據(jù)發(fā)愁,好不容易沉靜下來進入學習狀態(tài),卻被突如其來的出差打亂了節(jié)奏。無力感從我心底騰起,衍生出的無奈與焦慮使我暫時失去了學習的動力,導師一走,在師弟們幸災樂禍的慫恿下,我也點開了電腦桌面的游戲圖標。
周天晚上,我簡單地收拾好行李,將一本村上春樹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裝進書包外層。只要出遠門,我都會習慣性地帶上一本小說,這樣就不必擔心路途無聊和手機沒電了。導師預計兩天便可完成實驗,加上往返時間,最多四天就能回來,但此時的我具有空前的時間緊迫感,四天聽上去如四季般漫長。
翌日一早,我們一行五人便拖著幾大箱實驗儀器來到西安北站,先坐高鐵到長沙,再換乘去永州的動車。傍晚時分到達目的地,天空愁云慘淡,陰冷的北風粗暴地搖撼著路旁的行道樹,稀疏的樹葉紛然飄下,落在地面上簌簌作響。
“天氣不太好啊?!睂焽@了口氣,僝僽道,“上周的天氣預報還顯示這幾天是多云轉(zhuǎn)晴?!?/p>
“最近兩天可能都有雨?!蔽铱粗謾C,悒悒不樂地說。外場試驗的大致內(nèi)容,是用一定量的TNT炸藥對一棟四層高的縮比建筑物進行爆破,觀察其抗爆炸性能,并用傳感器和高速攝像機等設備采集數(shù)據(jù)。而在陰雨天,這一流程難以進行。
我們在高鐵站附近的賓館下榻,放置好行李,出門找了一家湘菜館吃晚飯。辣乎乎的飯菜很合我的胃口,我吃了兩大碗飯,可口的食物一定程度上疏解了我的郁悶。師弟趙煒來自河南,吃不了辣,沒吃幾口就不停地喝水,最后他不得不放下筷子,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大快朵頤。回賓館時,他在樓下夜市打包了一份蛋炒飯帶上去。
第二天上午,合作單位的大巴車開到賓館樓下,接我們?nèi)ハ勺幽_鎮(zhèn)的試驗場地。仙子腳鎮(zhèn),第一次聽到這個地名,讓我聯(lián)想到少女輪廓優(yōu)美、瑩潤無瑕的赤足。大巴車上還零零散散地坐著些穿藍色工服的員工,直到三小時后下車的當口,我才數(shù)清他們總共七人,六男一女。男人中有三十出頭的青年人,也有皮膚呈深棕色、臉上布滿梯田般褶皺的老員工。女員工身高一米六七上下,年紀很輕,白凈清秀的臉龐仍殘留著青澀的校園氣息。她扎著馬尾辮,藍色工服里套著一件粉紅衛(wèi)衣,水粉色的帽子搭在后頸,從身后望去,宛如一朵盛開的櫻花。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般妍麗的女孩與這荒寂的小鎮(zhèn)以及我們這群四處奔波的男人格格不入。
據(jù)領頭的技術員韓工說,我們?nèi)胱〉氖擎?zhèn)上最好的賓館,房間如果稍作修繕,大概能與西安最差的民宿相提并論。中午,他帶著我們?nèi)チ艘患肄r(nóng)家樂,飯菜出乎意料地美味。席間韓工由衷地稱贊起這位女員工。她今年六月份大學畢業(yè),來廠里不足半年,卻完全有能力獨當一面了,凡是交到她手里的項目,她都能以最快速度拿出簡單高效的實施方案,廠里許多研究生也難以望其項背。女孩姓劉,我們便叫她“劉工”,工人們都稱呼她“小劉工”,這個稱謂似乎與她青春煥發(fā)、伶俐乖巧的外形更貼切。她安靜地坐在飯桌前,眼神機敏而平和,一旦話題落在自己身上,她便略顯羞赧地低頭看向碗里。那模樣可愛極了,活像一只正被人撫摸的小兔子。我不自覺地瞟了她好幾次,視線如鐵屑般被她的磁場吸引。
午飯后我們休息了半小時,隨后驅(qū)車趕往試驗場地,確定數(shù)據(jù)采集儀器的安放位置,并在不裝炸藥的情況下將試驗流程預演一遍,如果一切正常,明天就按此方案正式實施試驗。大巴朝東南方向駛?cè)?,不到三分鐘便駛出了小?zhèn)。迤邐的鄉(xiāng)村公路如同一條白色哈達,向著黑幽幽的遠山延伸。路兩旁匍匐著大片低矮的柑橘林,大部分橘子還未熟透,點點黃暈在青綠色的果皮上緩緩漾開。幾聲犬吠從遠處傳來,旋即又消失于車尾。車上空間寬綽,每人都享有兩個座位,劉工和我坐在同一排,中間隔著過道。她微微側(cè)頭望向窗外,窗玻璃上映出她縹緲的臉龐——這一刻,《雪國》中葉子的形象躍然眼前。我不敢一直盯著她看,便裝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目光不徐不疾地掠過窗上動人的虛像,轉(zhuǎn)向右前方廣袤的原野。
二十分鐘后,大巴停在寬廣的試驗場前。場地三面環(huán)山,一面是起伏的丘陵。土坡上有一座蒙古包似的石砌碉堡,外墻風化嚴重,布滿大小不一的凹坑和斑駁的黑點,與試驗場中剛完工不久的樓宇縮比模型遙遙相對。坡后是郁郁蒼蒼的松樹林,青翠欲滴,連綿不絕,樹林盡頭幾縷炊煙婆娑起舞。颼飗的寒風穿過松林,在場地中盤桓,吹得我們睜不開眼。樓宇兩側(cè)的紅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我們從大巴行李艙抬下發(fā)電機和試驗儀器,隨后分頭行動,各自選好采集數(shù)據(jù)的合適位置,架起設備,調(diào)試各類參數(shù)。工人們到建筑物前確認傳感器和炸藥的安裝位置,再從建筑物處牽引導線連接至五百米開外的起爆電源。這項煩瑣的工作主要由劉工負責。我所使用的全站儀操作起來很簡單,只花了十分鐘左右就調(diào)試完畢了。導師走過來檢查了一番,確認無誤后,便讓我去問劉工那邊是否需要人手幫忙。這大概是近三年來他說過的最讓我開心的話了。劉工正蹲在地上接線,風推著我朝她的方向走去,我心中的火苗仿佛也在隨風顫動,忽強忽弱,忽明忽暗。
“劉工,導師讓我過來幫你?!蔽襾淼剿媲埃紫律碜?。
她仰面看著我,遲疑片刻,開口道:“你幫我接線吧。”
和她對視的瞬間,她那晶瑩透亮的眸子里仿佛有一股攝人心魄的力量,讓一束火苗如煙花般在我胸膛炸開。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機械地點點頭。
她告訴我連接導線的方式和規(guī)則,我便學著她的樣子,將同種顏色的導線兩端纏繞在一起,并用絕緣膠帶包裹好。工作時,我的余光總是瞥向她,她低著頭,心無旁騖地盯著手中的銅絲。我覺得她和我認識的女孩們都不一樣,她們的生活僅僅是“以潔白的手指觸摸玫瑰”,而與劉工相伴的盡是冰冷的金屬、復雜的儀表,甚至還有一觸即發(fā)的雷管。冷風不依不饒地在我們身上打轉(zhuǎn),她的手被凍得通紅,恰如初夏的玫瑰。我去工具箱里取出一副棉紗手套,折回來遞給劉工。
“劉工,戴副手套吧?!?/p>
“不用了。”她莞爾一笑,“戴上干活不方便?!?/p>
“你的手都凍紅了?!?/p>
“沒事的,不影響?!?/p>
說完她便埋頭繼續(xù)工作。
我彎下腰,將手套放在她身旁,然后重新拾起地上的導線。她和我相隔不足半米,唯有風橫亙于我們之間,一種不可思議的情緒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仿佛我們身處世界盡頭的伊甸園,周遭的一切都化為朦朧的幻影,呼嘯的風聲、發(fā)動機的嗡嗡聲、山谷里的回音全都消失殆盡,宇宙歸于最初的寧靜。她飄曳的發(fā)絲、顫動的眼皮,以及翕張的嘴唇,無不強烈地震顫著我的心扉。
由于太過入神,我絲毫未察覺到頭頂綿密的陰云,直到第一滴雨水擦過我的臉頰,我才意識到雨來了。亮閃閃的雨絲洋洋灑灑,肆無忌憚地親吻著劉工的肌膚。此時我們的工作已接近尾聲。測完導線電阻,劉工向建筑物旁邊的同事示意后,按下了起爆鍵,樓宇中的幾根承重梁上亮起點點紅光。一切正常。我們開始歸置儀器。她動作敏捷嫻熟,我在旁邊就像個笨手笨腳幫倒忙的呆子。裝箱時,我的手碰到了她濕潤冰涼的手背,只見雨滴在她的手背上化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給人以光滑柔嫩之感。
這場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下到深夜,浸透了大地,在地面積起許多水洼。試驗大概率會因此而延宕,我卻暗自竊喜——制造學術垃圾的無聊之事已被我置之腦后。窗外沙沙的雨聲使我內(nèi)心安謐空明,我生平第一次發(fā)現(xiàn)斜風細雨奏出的交響樂如此悠揚婉轉(zhuǎn)。密密匝匝接連不斷的雨點敲擊著萬物,同時也叩擊著我的心田。我記得林少華先生在《且聽風吟》的譯序中寫過類似的話——在漫長艱辛的人生旅途上披星戴月跋山涉水時不要忘記放慢腳步,且聽風吟。今夜我對此頗有感悟。當諸般情緒在心中縈繞不散之際,不妨閉目凝神,閑窗聽雨,任瀟瀟細雨蕩滌心靈。
清晨雨又下了起來,是《午夜巴黎》結(jié)尾時極具浪漫情調(diào)的那種中雨,如果再配上伯特·肯普菲爾特的爵士樂,便讓人感覺仿佛穿越到了伍迪·艾倫的電影中。鎮(zhèn)上臨街的店鋪紛紛在門前撐起了雨棚,小巧玲瓏的雨花在塑料棚上綻放,化作一陣陣氤氳的水汽。即使身處賓館房間中,也讓人感覺到哪里都是濕漉漉的,四處彌漫著雨味。我們五人出了賓館,沒帶傘,七八步就跨過了狹窄的街道,來到對面的早餐店。店里客人三三兩兩地坐在餐桌前,我們坐在外面的透明雨棚下,每人點了一碗羊肉粉,邊吃邊聽導師吹噓他那可笑的、劣跡斑斑的學術生涯。談到他的新加坡訪學(莫如說是旅游)經(jīng)歷時,工人們正從賓館大門向這邊走來。他們?nèi)匀淮┲し?,這襲藍衣或許具有某種象征意義,讓他們更有安全感。劉工走在人群右側(cè),撐一把黑色雨傘,秀發(fā)披散在腦后,蓬松的發(fā)絲由于長期被綰在腦后而變得彎曲,風不安分地撩撥她的劉海。她的出現(xiàn)使這煙雨霏霏的街頭恍如仙境。
他們向我們打過招呼,圍著兩張空桌落座。韓工和導師交談了一會兒,說試驗日期沒選好,現(xiàn)在只能等雨停。導師很慷慨地說那就先等兩天,后天大概率是晴天。我望著劉工的側(cè)影,希望這次天氣預報一如既往地不準,如果可以,就讓雨下到地老天荒吧。為了多看她幾眼,我放慢了進食速度,一筷子米線被我咬成許多截,慢條斯理地咀嚼。三個師弟已經(jīng)吃完,其中一個連湯都喝光了,他們掏出手機玩了起來。導師也吃得很慢,這讓我對他又增添了一絲好感。等他吃完擦過嘴后,我才將最后幾根米線吸入口中。我們跟著導師返回賓館,各自進了房間。我站在窗前,望向街對面的雨棚,那團模糊的藍分散在大小不一的水珠中,仿若水晶球里盛著閃爍著微光的夢境。
雨勢時大時小,時斷時續(xù),宛如琵琶女在彈奏《霓裳羽衣曲》。我拿出讀了三分之二的小說,靠在床頭接著往下看。讀完《戀愛的薩姆沙》,我認為此文寫得妙趣橫生,是這本書里唯一一篇基調(diào)溫馨柔軟的小說。被卡夫卡變形為甲蟲的格里高爾·薩姆沙在村上春樹的筆下又變回了人形,但他依然保留著大部分甲蟲的意識和習慣,不會像人一樣走路、穿衣、用刀叉吃飯。當他在房間中痛苦地挪動時,一名佝僂身軀的女孩上門為他家修鎖,他被她那脊背對折狀的姿勢深深吸引住了。為了再次見到她,他決心努力去了解這個復雜的世界。我的思緒在炮火紛飛的布拉格街頭游蕩了一陣,又迷離恍惚地回到了房間。窗外陰沉沉的,房間里燈光黯淡,我驀然發(fā)覺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在幽明交匯處振翅。不,我是蒼蠅,我能聽見我身體中發(fā)出的令人生厭的嗡嗡嚶嚶聲。繞著房間盤旋了幾圈,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能吸引我的東西,我便飛出了窗外。無數(shù)粒碩大的雨滴擦翅而落,我可以輕松地避開它們。我朝四樓飛去,那兒是工人們落腳的地方。有幾扇窗戶開著,我挨個鉆了進去,趴在天花板上環(huán)視房間,看著他們玩手機、看電視、抽煙、睡覺,百無聊賴地打發(fā)雨天贈予他們的閑暇時光。劉工在干什么呢?我飛出一間煙霧繚繞的屋子,試圖尋找她的住所。那些玻璃窗關得嚴嚴實實,窗簾緊閉,什么也看不見,但我在風中依稀嗅到了她的氣味——淡淡的牛奶與梔子花混合的味道,從一間半掩紗窗的房間飄出。我落在紗窗上,將頭塞進網(wǎng)格中。這里視野狹窄,只能窺見墻上的電視和床尾的邊緣。房間里傳來劉工的呢喃,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但語氣中夾雜著焦躁和慍惱。我收起雙翅,六條足牢牢抓住窗網(wǎng),一動不動地諦聽良久。她似乎想向某人闡明考拉茲猜想之類的難題,可對方資質(zhì)平庸,無論她從哪個角度加以解釋,對方仍一頭霧水,這使她感到心煩意亂。嘩啦啦的雨聲漸漸淹沒了她的聲音,雨越下越大,打在窗臺上,然后濺進屋里。我聽見輕快的腳步聲朝我逼近,劉工猛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身穿黑色繡花針織衫,戴一副無線耳機,右手握著手機,左手麻利地拉動玻璃窗。我出于本能向后飛開,她“啪”的一聲合上了玻璃窗,優(yōu)雅地轉(zhuǎn)過身,從我的視線中消失。密集的雨點織成一張龐大的網(wǎng),我已經(jīng)躲不開它們了。我被雨滴砸得失去了平衡,踉踉蹌蹌地飛向窗臺角落,渾身冰冷,蒙蒙的水霧罩住了我的眼睛。
我從睡夢中驚醒。天花板的輪廓逐漸清晰,后背涼津津的感覺微微地刺激著我的大腦皮層。我斜躺在床上,瞇縫著眼,腦中還回蕩著嗡嗡的聲音。劉工的身影在我眼前若隱若現(xiàn),片刻之后淹沒于刺眼的白光中。悵然若失之感如潮水般向我涌來。我閉目凝神,紋絲不動,等黏稠的意識徹底恢復清醒后才睜開雙眼,心頭仍舊空落落的。天色尚早,在這個雨天,時間仿佛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拉長了。為了驅(qū)散這種凄切的情緒,我試圖轉(zhuǎn)移注意力,抓起手機,翻身趴在床上,打算找一部契合雨天氛圍的電影。網(wǎng)站里花哨的電影海報看得我眼花繚亂,翻了十來頁也不知要點開哪部。我感到有些困倦,興致也消退了許多,便隨手打開了克林特執(zhí)導的《父輩的旗幟》。顯然這部影片不是理想的“雨天電影”,除非外面下的是槍林彈雨。
度過了漫長的一日后,第二天我和師弟們都不想再獨自待在陰冷潮濕的房間里了。我們在微信群里討論找些娛樂活動來消磨時間,最后打麻將這一提議以三比一的票數(shù)被采納。趙煒說他不會,和他同一屆的師弟陳成保證讓他五分鐘之內(nèi)駕輕就熟。于是我們瞞著導師開了一間有麻將桌的鐘點房,圍在桌前你一句我一句地給趙煒講解麻將的規(guī)則和技巧。半小時過去了,他還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面前鋪滿了湊好的麻將對子和順子。
“要不去叫劉工來打吧?!标惓擅俺鰝€絕妙的想法。
“她會打嗎?”研一的胡俊豪反問道。
“湖南女孩,大概率會?!?/p>
“你們知道她住哪個房間嗎?”我一句話把他們難住了。
我們又在趙煒身上花了些時間,并試著打了一局,效果還算不錯。當然,這里的效果不錯指的是我們?nèi)丝梢愿鞔蚋鞯?,完全忽略他的存在,只要他正常摸牌和出牌就足夠了?/p>
晚飯前退了鐘點房,和導師下樓吃飯。纖弱輕盈的雨絲似有若無地飄游在天地間,雨已經(jīng)式微??諝飧裢馇遒?,雨霧撲面,臉頰涼絲絲的,仿佛貼了一張薄薄的補水面膜。藏青色的夜空澄澈如洗,點綴其中的幾顆忽閃忽閃的星星,如同鑲嵌在藍絲絨布上的碎鉆。“明天,天終于要晴了?!睂熗炜照f。我的心陰了下來。一整天沒見到劉工,讓我覺得虛擲了大好光陰。哪怕僅看她一眼,今日便可被賦予深遠的意義,成為灰白的回憶流沙中明亮的金石。世上有一些女孩,是能夠凌駕于歲月之上的。
我們走進街邊一家環(huán)境簡陋的家常菜小飯館。胡俊豪說,在他們四川,這樣的餐館被稱為“蒼蠅館子”。如他所料,這家店飯菜分量足,味道也很地道,老板還熱情地送了我們一份溏心南瓜餅。吃飯時,我隨口提起工人們,說今天都沒見他們出門。導師說他們今晚去了鎮(zhèn)上的分廠,在那兒和同事聚餐。我有點羨慕劉工身邊的同事們。
走出飯店,雨完全停了,我們繞著小鎮(zhèn)逛了一圈,在超市買了些水和零食?;氐劫e館,導師叮囑我們今晚早點休息,明早七點就要出發(fā)去試驗場地。但早睡對于我們來說就像讓工人們戒煙戒酒一樣難。下午的那場麻將似乎勾起了我們的“賭癮”,等導師關上房門,我們便躡手躡腳地進了陳成的房間,拿出撲克牌打斗地主,四人輪流轉(zhuǎn),誰輸誰下。玩到十點多,買的零食吃得差不多了,胡俊豪說再打兩把出去吃燒烤。雖然我們?nèi)硕疾火I,但誰又能拒絕一頓燒烤呢?
這天的最后時刻,我們意外地在賓館門前遇見了劉工,本該以句號結(jié)束的一天,倏忽間被畫上了大大的感嘆號。她左手提著便利店的塑料袋,右手將手機舉至耳邊,臉龐如春風拂過,泛起動人的微笑。街燈昏黃的光線穿過濕潤的空氣,以某個特定的角度投射在她身上,若是克拉姆斯柯依在場,必將會誕生又一幅舉世聞名的畫作,并以精美考究的無酸背板裝裱,掛在世界各國博物館的防紫外線玻璃櫥窗中巡回展出。
從她身旁經(jīng)過時,她朝我們點頭致意。
“劉工挺漂亮啊?!标惓奢p聲說,“好想去加個微信?!?/p>
“你去啊?!蔽艺f。
“太唐突了,得找個合適的時機?!?/p>
“別想了,也許人家早就有對象了?!壁w煒揶揄道,“說不定剛才正和男朋友打電話呢?!?/p>
經(jīng)他如此一說,劉工那溫婉的笑容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那確實是對心儀之人發(fā)出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不過稍加思索,電話那頭也完全可能是親戚、朋友抑或證券推銷員之類。她那么溫文爾雅,對誰露出這樣的笑容都不足為奇。羅素說,在沒有好的理由可以相信的時候,人便滿足于相信糟糕的理由。所幸我找到了一個讓自己心平氣和的好理由,這會讓我吃燒烤時有個好胃口。
街上的店鋪大部分都關張了,只有路旁兩家相隔不遠的燒烤攤亮著燈。我們?nèi)サ哪羌沂莾蓚€高鼻梁、口音很重的新疆人開的,烤架旁掛著一大塊血跡斑斑的新鮮羊肉。我很好奇他們?yōu)楹伪尘x鄉(xiāng)來到如此偏僻的小鎮(zhèn)上做生意。每人十五串烤肉配上一瓶啤酒下肚后,我們體內(nèi)的所有細胞都充盈著滿足感。我們愜意地靠在椅背上聊天,關于游戲、女人、體育運動和學校里幾個老師的流言蜚語,這些話題幾乎涵蓋了我們的整個碩士生活。正聊到興頭上,我瞥了眼手機,時間已過零點。作為師兄,我履行了自己的義務,提醒他們該打道回府了。
躺在床上,胃緩緩蠕動,未消化的食物如一團非牛頓流體受到剪切力而增稠。沒有雨聲的小鎮(zhèn)萬籟俱寂,仿佛能聽見空氣的流動。我頭腦清醒,卻無從把握時間流逝的速度。黑暗中劉工鮮亮的姿影如飄蕩的極光?;蛟S她真的早已屬于某個水手,不僅如此,她身邊還有許多狡黠的水手隱匿在暗處,對她虎視眈眈。她是個天真爛漫、散發(fā)著優(yōu)雅氣息的漂亮女孩,即使閱人無數(shù)的混世水手也無法抵擋這樣的魅力。我能聽見他們心中叮當響的如意算盤,他們想把她據(jù)為己有,想將她帶去鹿特丹、夏威夷、新奧爾良和摩爾曼斯克,想在那些地方與她度過人生中最美妙的時光。但無論如何,她最終只會屬于一個人——某個幸運的水手。想到這點,我心中的狂瀾趨于寧息。世間還有許多了不起的政客、商人、科學家、運動員,他們根本沒有機會目睹這顆黃金海岸上的璀璨珍珠,而我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的名字,還和她說過話,這已經(jīng)無比幸運。就像玩德州撲克時拿到的底牌是一對A,還有什么可奢求的呢?幾個小時后我們會再度相見,共赴那片如蘇格蘭荒原般遼闊荒涼的試驗場地,聯(lián)手摧毀八眼巨蛛的老巢,成功之后,我們將并肩行至一處十字路口,在漫天的夕暉中分道揚鑣。這難道不浪漫嗎?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我對自己說,欲望是無止境的,這段回憶足以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慰藉我敏感的心靈。
《以父之名》的前奏響起,我關掉鬧鐘爬了起來。洗漱完下樓集合,天還未亮,濃重的晨霧如一堵白色高墻擋在我們面前。對面的早餐店里,工人們已到齊,熱氣騰騰的米線剛端上桌。吃完飯,我們站在店門口,等待大巴車接我們?nèi)ピ囼瀳?。劉工離我一步之遙,她雙手插進工服口袋,定定地注視著茫茫白霧。
“別擔心,霧很快就會散?!彼嚨貙ξ艺f。
“是啊,太陽總會出來的?!?/p>
霧會散,人也一樣。我不由一陣傷感。
大巴將我們送到場地。幾縷曙光刺破了白紗,衰草遍野,晶瑩的朝露沾濕了我們的褲腳。分工同上次一樣,我布置完儀器便去幫劉工接線。大部分時間我們都默然不語,偶爾講幾句與工作相關的話,都是我問她答。正午時分,廠里的人開車送來盒飯,我們站在山丘上,為冰冷的身體補充熱量。云開霧散,陽光明媚,世界纖塵不染。午飯后又立馬投入工作。兩點不到,現(xiàn)場便已全部布置妥當,所有人都進了碉堡,只留下韓工在門口準備起爆。我們圍在幾個鑲有防彈玻璃的瞭望口前,心情各異地望著遠處的樓宇。韓工開始倒數(shù):“……三、二、一,起爆!”巨大的轟鳴響徹山谷,火光如山洪四溢。這一幕像極了《搏擊俱樂部》的片尾。我想拉起劉工的手,告訴她,與你相遇讓我對世界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你是時光不可磨滅的夢。但沒有說出口。生活不是電影,沒有那么多圓滿的結(jié)局,每發(fā)生一件事總會有人受傷,但大多數(shù)時候傷口都會被巧妙地隱藏起來,于是我們就這樣自欺欺人地假裝好好生活,過完充滿遺憾的一生。濃煙散去,建筑物向左稍有傾斜,卻依舊屹立不倒。導師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收拾完試驗場,回賓館退了房,我們乘大巴返回永州。晚上導師請工人們在一家裝潢浮夸的酒店用餐。一場名副其實的慶功宴。導師盛贊工人們專業(yè)水平高,業(yè)務能力強,而對方表示我們才是推進國家科技發(fā)展的主力軍。除了大巴司機和劉工,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喝了些白酒,酒過三巡后,他們談起了下次的項目合作事宜。劉工安靜地吃飯,吃完便放下筷子,挺直腰板聽他們談笑風生。
頂著昏沉的腦袋走出酒店,離別的時刻如期來臨。我們預訂好賓館和明早的車票,從車上卸下了設備和行李,他們則由大巴車送回廠里。導師和工人們寒暄了幾句,隨后我們便拖著箱子往賓館方向走去。我走在隊伍最后,情不自禁地駐足回望。工人們依次上車,劉工那頂粉色的帽子終于隱沒在車廂里。這一瞬間萌生出無限詩意,而詩意又幻化為哀傷,不可言述的情愫將我吞噬,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她始終沒有回頭,當然,她也沒有任何回頭的理由。大巴緩緩啟動,駛?cè)胲嚨?,眨眼便在視野中縮成一粒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