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代溺女現(xiàn)象幾乎相伴始終,政府通過刑罰、教化、經濟補助三種措施以實施禁令以圖遏制溺女現(xiàn)象。由于禁令刑罰措施中鄉(xiāng)土社會人情的因素,朝廷對溺女罪的表達重于實際因素導致監(jiān)察途徑不可靠性,以及經濟補助措施中政策的不穩(wěn)定性,都決定了溺女禁令難以長久奏效,也不能遏制明代溺女之風。
【關鍵詞】明代;溺女;禁令
【中圖分類號】K249?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5-005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5.017
明清溺女問題相關研究由來已久,學界對溺女現(xiàn)象的原因、社會影響、官方及民間解決溺女問題的措施及其施行效果多有探究。然其以清代居多,明代較少,就具體論證明代溺女禁令效用問題的文章又尚少。王美英《明清時期長江中游地區(qū)的溺女問題初探》一文中提及明代官府從刑法、教化采取措施嚴禁溺女行為,然并未對措施效用論證。柏樺、周囿衫《明清溺斃子女現(xiàn)象分析》其文章內容豐富,所以對明代溺女禁令效用僅粗略論證,仍留下一定研究空間。本文擬將所見明代發(fā)布的溺女禁令中采取的措施羅列分類,并主要從刑罰和經濟補助兩方面詳細論證明代溺女禁令效用的非有效性。
溺女主要是指將其誕生不久的女嬰在產房之中置入盆中淹死;在廣義上,溺女也是不舉女,不舉女的手段就不僅只溺死,還可拋之于荒野,“民生女多不肯留養(yǎng),即時淹死或拋棄路途”。且溺女現(xiàn)象在明代長期盛行,在明英宗正統(tǒng)年間便有禁止溺女的記載“宮陽知縣禁生女不舉”,而明思宗時也重申過禁溺女,可證其與明相始終。
一、明代政府頒布溺女禁令中的措施
明代政府治理溺女主要有三種,分別是刑罰、經濟救濟和教化。
就刑罰而言,早在明憲宗時便已申禁溺女,朝廷禁令下發(fā),對此貫徹則是地方官員,地方志也多有地方官用刑獄來震懾民眾,從而遏制溺女的記載。地方官知曉民眾違犯禁令的途徑有兩種:一種是依賴鄰里間的相互檢舉,“良傳令比鄰互察,逐月計口,有溺女者連罪”;另外一種便是“禁溺女,舉女名以公姓或以縣,減,網罟之”,此條所記載的是通過人口篩查的方法。
地方官員除通過刑罰手段來禁遏溺女外,便輔之以經濟補助和整飭婚儀婚費的手段,因為明代士人普遍認為百姓是因貧困和奢婚導致頻繁溺女。所以地方官往往先整頓風俗,通過整飭競奢之風,限制女方嫁妝費用,大抵如“先汰妝奩之費,革紛華之用,民始肯育乎”所記;爾后或給貨幣、或給月糧,或者同時給予金錢和米谷,通過經濟補助減輕民眾育女之處的經濟負擔。且溺女作為當時士人心目中的惡俗,教化手段也必不可少。
而教化手段除學者時常提及的公榜示文、溺女歌以及有因果報應意味的故事傳聞進行誡育外,有的地方官員還通過鄉(xiāng)老教育,甚至于通過民眾生產布匹進行教育,如曾行于臺處的“王公布”。綜上所述,明代政府嚴禁溺女往往利用刑罰、經濟救濟、教化三大類型加以禁遏溺女現(xiàn)象。
二、禁令中刑罰措施的效果
影響溺女禁令在刑罰方面能否長久有效的主要原因便是鄉(xiāng)土人情因素和官方就溺女罪行政治表達重于法律實踐,從而導致政府監(jiān)察途徑具有不可靠性。
地方官員得知溺女者犯禁的途徑幾乎都是利用鄰里互相檢舉和主動統(tǒng)計人口。鄰里互相檢舉不用多做解釋,主動統(tǒng)計人口的前提仍是依賴鄰居互查或者是生女家庭自報女名于官府,爾后官府核對人口以知是否有溺女行徑。可見官府知曉途徑的共通點都是依賴鄰里互相檢舉或者百姓自身呈報,然而作為犯禁家庭,溺女者定當不會上報或者自呈女名。那么官府最倚重的方法便只有鄰居向官府的舉報,鄰里舉報這一途徑如需穩(wěn)定,便要求鄰里知道有溺女發(fā)生且有意愿向官府舉報。
而民眾的舉報意愿在鄉(xiāng)土社會的親情因素影響下,積極性也并不高。溺女作為百姓眼中的一種區(qū)域性風俗,無論富室亦或者貧家都有此行為,民眾對此可謂習以為常?!敖駝t相習與溺女,不知其非,再育者鮮矣,甚者一舉即匿之”中的“不知其非”反映溺女作為一種普遍的認知,民眾并不將其看作是一種違法犯禁之事。百姓將溺女作為一般風俗本已導致鄰居向官府舉報的積極性不高。鄰里間的鄉(xiāng)土親情因素進而又加重了這一傾向。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提及古代中國的鄉(xiāng)村是一種熟人社會,鄰里之間大概率為具有血緣關系的親族,出于維護鄰里親族之間的和諧關系,即使發(fā)現(xiàn)族人存在觸犯溺女禁令的行為,其鄰里想到的第一反應也并非是報官,或默不作聲將之稱其為“觀風”,或將其女再帶回遺棄的家庭,并出于親情和人道主義,為溺嬰家庭提供一定的經濟援助,“族人有溺女而瘞之野者,一宿,啼聲未絕……命收之還其母”。除非雙方系有仇怨否則一般也不會因此而告官。
在檢舉途徑可靠性不足的情況下,官方對溺女罪行定刑中所體現(xiàn)的重仁政思想的表達,輕法律實踐的理念,使地方官容易產生懈怠從而進一步影響了檢舉途徑的可靠性。
明憲宗成化二十一年(1485)規(guī)定對溺女者的懲處為“發(fā)戍遠方”,憲宗實錄又曾記載“舊有禁約”,此禁約推測為《大明律》的“殺子孫及女婢圖賴人律”,父母、祖父母故殺子孫多為徒刑;明孝宗弘治三年(1490)又針對淹溺男女一事規(guī)定按照現(xiàn)有《問刑條例》中的“殺子孫圖賴人條例”處置,產婦并收生婦照常,男子則照“殺子孫圖賴人事例”充軍。而“殺子孫圖賴人條例”為屬軍衛(wèi)者,發(fā)邊衛(wèi);屬有司者,發(fā)附近。法律對溺女的罪行從徒刑上升至充軍,刑罰等級的迅速提高,表明了明朝政府對禁止溺女行為的關注與痛惡,禁令不可不謂之嚴。但無論是憲宗下發(fā)的禁令還是孝宗制定的條例,都僅僅針對溺女明確了溺女的罪行,進而對民眾進行威懾;奢嫁之風這一涉及根源性的問題,則仍認定是需要移去更改的壞俗,依然將其歸納于官府行政權力干涉的范疇,未作為一項法律規(guī)章來進行禁止;對于執(zhí)行禁令的地方官員也僅僅是要求他們頒發(fā)榜諭,并未涉及官員禁女不力行為的懲處,所以官員是否認真執(zhí)行禁止溺女的政令,都將不會遭到嚴重的懲罰,甚至可能并不會遭到處分。如果朝廷將其定為官府必要的工作且事關考核,那多數官員因當避免受懲盡職盡責,禁止溺女稍有成效,地方志便不會將其視作官員政績大書特書,而這也側面證明了朝廷對官員處置溺女的成果并未被嚴格要求??此票磉_了朝廷對禁革溺女的強力決心,但實際體現(xiàn)的是一種符合仁政思想的表達,更多是一種政治訴求而在法律實踐上并不要求嚴格執(zhí)行。
地方官的法律實踐也恰好印證了這一點。地方官員禁止溺女榜文的出臺時,將溺女看作風俗,刑罰作為威懾手段。實際處理時部分官員則會利用溺女罪行有輕重之罰的特點,對溺女者從輕發(fā)落,或有不按照律例自行處置,如馮夢龍懲治溺女者僅僅是男子重責三十,枷號一月,這比杖七十、徒一年半都要輕得的多。地方官府獲知有人違禁溺女的途徑通常是待人檢舉這一被動的方式,也就是說民不告,官不究;加之這一途徑本身并不可靠,因此十分影響刑罰措施的實際效用,這便無怪,有時人對官府溺女認為是一種具文“溺女、擅殺牛、國禁森列固有常刑。然而當事者三令五申,具文耳,未見有舉法極懲者也”。
總的來說,鄰里間多系親族,在親情因素的影響下,鄰里間的檢舉意愿并不高;加之朝廷對溺女罪的認定表達重于實際,使地方官對溺女刑罰懲治有所懈怠。由此導致官府獲知途徑的不穩(wěn)定,也促使溺女禁令中刑罰措施成效的不足。
三、禁令中經濟補助的效果
溺女禁令中經濟補助也是重要的一部分,但政策的不穩(wěn)定性使這措施效用也十分不佳。
由于當時士大夫認為明代江南及閩粵地區(qū)溺女的主因是當地崇尚厚嫁,女子日后會給家庭帶來巨大的經濟負擔。時人記載江南、閩粵等地女子是否能夠出嫁和出嫁后其在舅姑家中的待遇都取決于嫁妝的多少,故而對于富豪之家來說,十分容易導致家產的流失;對于一般人家來說,養(yǎng)育女子成人已不容易,還必須準備足夠豐厚的嫁妝才能使女兒順利出嫁,無疑會使徘徊在生存性左右的普通人家造成巨大經濟壓力。且婚娉相關的糾紛還可能帶來打官司的風險,而一旦婚娉雙方陷入官司糾紛,不僅影響自身家庭的正常運作,還將耗費大量財力物力,與之相伴的更是鄰里的奚落。在這種負擔下無怪溺女會成為一種普遍的風俗。
因此,部分官員根據這一認知,為了禁遏溺女,除了采取刑罰措施懲治外,通常給予育女家庭糧食或者金錢等經濟上的補償以緩解民眾的育女負擔,并且有意壓抑奢嫁風俗。就經濟補助這一方法,筆者就一一詳細的案例略加分析。
光裔既已禁諭,乃儲米為舉子倉,積俸為舉子錢,貧民生女者,鄰保以間,則先給錢五百,米五斗以養(yǎng)產母,月報女至庭驗視,則月給米三斗,至周歲而止。行之數年,全活者眾。
由相關研究可知,明代壯丁日食一升是一個較普遍且大體被認同的數值,而費孝通先生在民國時期對開弦弓村的人口糧食消費統(tǒng)計與當時頗具合理性的滿鐵調查報告相似,因此他的統(tǒng)計較為符合清代江南居民的人口糧食消費。費孝通先生所統(tǒng)計的人口每年所需要的糧食為“成年男子為12蒲式耳”“成年婦女9蒲式耳”和“10歲以下的兒童為4.5蒲式耳”,換算成以“斗”為單位,則成年男子月食約為3.6斗;婦女月食大體為2.73斗;10歲以下的兒童月食約1.37斗。1升等于10斗,換算成每日的食量,其結果同明代壯丁日食一升相似。因此可用費孝通先生的統(tǒng)計作為依據,比之,初給生女母親的糧食補貼僅為成年女性2月的口糧,后續(xù)的三斗米補貼則僅夠婦女一月所食,此經濟補償僅能保障女嬰的基本生存需求。除補貼的力度并不強以外,經濟補貼持續(xù)的時間又較短,行至一周歲便不再救濟,可想而知對于導致溺女的經濟問題無異于杯水車薪。其中補貼的對象僅為“貧民生女者”,而溺女者確是貧民和富者皆有,從補貼對象看富者并不在受補范圍之內,則政策實施的覆蓋面也并不廣。
就目前學界已有研究可以得知,明代地方政府的辦公經費極不豐裕,極其依賴雜賦的征收,而雜賦又往往是明代百姓不堪忍受的重賦;且明代州縣官員沒有特殊情事則難以獲得高級官員首肯開放糧倉,故而儲米也同樣有賴于地方官員自身的籌辦,因此禁令中的經濟補貼政策和米糧來源又無形地加大了百姓賦稅征收額度增加的風險,變相加重了百姓的經濟負擔。尤其對于貧民而言,即使這錢糧來自當地士紳集團的捐納,而士紳集團這些富者之家又并不在補貼范圍之內,就結果及利益受損也無法停止溺女之風。可見禁令中的經濟補助措施,對于富者之家無法享受政策益處反而經濟利益受損,對于下層平民無法在實質上有所幫助,故而經濟補助措施的效用并不會高。
且明代地方州縣官員平均任期僅為3年,官員離任很可能導致其政策的廢止;加之是否嚴禁溺女,沒有中央的明確支持,就成為官員個人的抉擇,也使溺女禁令政策的持續(xù)無法得到保障。繼任官員對上任官員的經濟補償措施很可能棄而不用,地方志中明確記有嚴禁溺女的官員只占官員中的少數部分,也側面證明了禁止溺女的政策難以具有持續(xù)性。無論是經濟補償亦或者壓抑奢嫁風氣,地方志對此評價通常是溺女風俗得到改變,需值得注意的是這之中存在一定歷史書寫的成分在其中,因為這是將官員嚴禁溺女作為一項政績進行評述,不免含有褒獎的意味在其中。所以采取地方志中對溺女官員的下限評價似更合理,而此等評價通常是“風俗稍變”“由是俗稍變”,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實質上官員任期內就算有所成效,也僅是開頭,如果沒有持續(xù)穩(wěn)定的措施維持不能扭轉舊有積習??梢姽賳T任期的短暫性又加劇了經濟補助政策的不穩(wěn)定性,進一步導致了經濟補助措施難以發(fā)揮效用。
概言之,由于經濟補助補貼覆蓋面窄、周期短力度不夠;官員任期短、流動較為頻繁進而政策難以保持連貫性,都使得經濟補貼措施并不具有持續(xù)的穩(wěn)定性,因此不能從根本上改善溺女家庭的經濟負擔,也就說明經濟補貼措施的成效乏善可陳。
四、結論
綜上所述,明代的溺女禁令即使從刑罰、經濟救濟和教化等多方面采取措施試圖禁遏民間溺女的行為,鄉(xiāng)土語境下的親情因素導致官府獲知途徑的不可靠性以致刑罰措施成效不顯,經濟補助措施又因其不持續(xù)存在的不穩(wěn)定性未能從根本上解決民眾的經濟問題。所以總的來說明代溺女禁令效用不足,始終未能禁遏溺女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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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賴嵩,男,漢族,四川德陽人,青海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專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