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濤
(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日語學(xué)院 北京 100089)
主體和客體是哲學(xué)范疇中一對基本概念。新近,何偉、偉圣鑫[1],何偉、仲偉[2],何偉、閆煜菲[3],何偉、于昌利[4],何偉、向珍飚[5]等將這一對哲學(xué)范疇引入語言學(xué)相關(guān)研究,并通過分析英漢小句狀語成分分布、英漢三大元功能的編碼方式、漢語流水句及其英譯、英漢存在小句、英漢阿小句謂體特征等析出“編碼主體與客體、解碼主體與客體、小句語碼主體與客體”三個不同維度的主客體概念,指出主客分離和主客融合是英漢語言的本原性差異,引發(fā)了學(xué)界關(guān)注。
不過,就如何看待主客關(guān)系而言,我們認(rèn)為尚有探討的余地。傳統(tǒng)哲學(xué)在審視主體和客體關(guān)系時,大多建基于笛卡爾的心身二元論,并由此形成“主體-客體”二元對立的框架[6]。然而,知覺現(xiàn)象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法國哲學(xué)家梅洛·龐蒂卻認(rèn)為“身體”的“觸摸和被觸摸”是同時發(fā)生的,其建構(gòu)的是一套“主體-客體”融合的框架[6],即“目光與事物、心靈與身體、真實與想象、自我與他人、本質(zhì)與存在、可見者與不可見者”相互交織的視看[7]。同樣,興起于20 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認(rèn)知語言學(xué)也反對“心智與身體分離”的二元論,認(rèn)為“主體-客體”二分法不能成立[8]。認(rèn)知語言學(xué)主張心智的體驗性[9](P3),這一點從Lakoff & Johnson 的書名Philosophy in the Fresh[9]也可窺見一斑。那么,究竟該如何看待哲學(xué)中的“主客分離”和“主客融合”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立場呢?對此,我們認(rèn)為主客離合在本質(zhì)上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
連續(xù)統(tǒng)(continuum)亦稱連續(xù)體或連綿體,呂叔湘先生曾就這一概念作過精辟論述,“我們在對有些對象分類時并不能都做到二分,二分僅能得到兩個端點,兩個離散的點,卻忽視了很多中介(中間)狀態(tài),或者說過渡狀態(tài)……總起來看,(這些對象)可以形成一個連續(xù)的分類,即連續(xù)統(tǒng)?!盵10](P487)比如,從生物進化角度,魚類和爬行類構(gòu)成連續(xù)統(tǒng)的兩個端點,而兩棲類則相當(dāng)于中間的過渡狀態(tài)。
事實上,連續(xù)統(tǒng)概念所反映的是一種原型范疇觀,這種范疇觀主張范疇的邊界是不確定的、模糊的,維特根斯坦稱之為“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s)[11];范疇的成員有好壞之分,好的成員是范疇中的典型成員,而較差的成員則是非典型成員;兩個相鄰范疇之間經(jīng)常會存在一個中間過渡區(qū)[12](P100)。譬如,蘋果、梨、桃、橘子等是水果這一范疇的典型成員,而椰子、荸薺、橄欖等則是水果的非典型成員。若某一范疇的非典型成員又和其他范疇的典型成員具有某種相似性,則這種事物處于兩個范疇的邊界[13]。例如,西紅柿既可作水果,也可作蔬菜。換言之,西紅柿既非水果這一范疇的典型成員,也非蔬菜這一范疇的典型成員,而是水果和蔬菜中間的過渡狀態(tài)。
如前文所述,主體和客體是一對基本的哲學(xué)范疇。其中,主客離合性是主客關(guān)系的典型表達[5]。因此,我們認(rèn)為主客分離和主客融合在本質(zhì)上也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即主客分離和主客融合構(gòu)成連續(xù)統(tǒng)上的兩個端點,而位于兩個端點中間的是一種漸進的過渡狀態(tài)。由于每種語言都或多或少具有某種程度上的主客分離或主客融合的特性,因此分離程度高的即具有典型的主客分離性特征的語言,而融合程度高的即具有典型的主客融合性特征的語言,并且“分與合”之間并無一條明確的界限,而是連續(xù)的(圖1)。
圖1:不同語言在主客離合連續(xù)統(tǒng)上的分布
那么,哪些語言具有典型的主客分離性特質(zhì),哪些語言具有典型的主客融合性特質(zhì),又有哪些語言位于連續(xù)統(tǒng)的過渡狀態(tài)?目前,根據(jù)何偉、于昌利[4]等現(xiàn)有研究成果可以判定的是,英語相較于漢語是較為典型的具有主客分離性特質(zhì)的語言,而漢語則是較為典型的具有主客融合性特質(zhì)的語言。不過,能否據(jù)此得出“英漢就是主客分離和主客融合兩個范疇的原型”這樣的結(jié)論,我們認(rèn)為還需對英漢以外的語言進行考察。下面,將聚焦無生命主語句,從這一維度透視英、漢、日三語在主客離合連續(xù)統(tǒng)上的分布差異,并從自然地理環(huán)境、哲學(xué)、文化層面剖析其背后的成因。
迄今為止,我國英語學(xué)界對無生命主語句(也稱無靈主語句)做了大量研究,如劉樹閣[14]、喻家樓、胡開 寶[15],吳 群[16]、何 明 珠[17]、張 智 中[18]、江 沈巨[19],馮聰、馮慶華[20][21]等,并達成如下共識。
1)關(guān)于何謂無生命主語句。英語無生命主語句是指“用沒有生命的事物(如實物、抽象概念和動作名詞等)做主語,用表達物質(zhì)過程或心理過程的動詞作謂語的句子”[17]。換言之,英語無生命主語句必須同時滿足兩個條件:①無意識名詞做主語;②意識動詞做謂語[21]。據(jù)此可知,例(1)為無生命主語句,而例(2)為非無生命主語句。
(1)Cancer kills thousands of people every year.
(2)Skating is the best exercise in winter.[19]
2)英語無生命主語句是一種獨特的語言現(xiàn)象,很難將其直譯成地道的漢語。比如,若將例(3)-(5)直譯為漢語,即讓無意識名詞做主語,讓意識動詞做謂語,讀起來就會非常別扭,漢語一般不這么表達[14]。
(3)The 5thcentury saw the end of the Roman Empire in the west.
(?第五世紀(jì)見證了西羅馬帝國的滅亡。)
(4)When he had to speak to her, his courage suddenly deserted him.
(?當(dāng)他不得不和她說話時,他的勇氣突然拋棄了他。)
(5)His illness prevented him from joining the expedition.[14]
(?他的病阻礙了他參加探險。)
因此,英語無生命主語句的漢譯問題成為我國英語學(xué)界討論的焦點之一[16][17][18][19]。
3)眾家均指出,英語使用無生命名詞與抽象名詞做主語的情況明顯多于漢語①,這與各自民族的思維習(xí)慣不同有關(guān)。比如,何明珠指出英美人擅長抽象思維,這種思維方式與無生命主語句這種理性的表達方式相互吻合,而中國人擅長形象思維,這種思維方式與無生命主語句這種理性的表達方式相互排斥[17]。
通過以上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我國英語學(xué)界關(guān)心的主要是英語無生命主語句的獨特性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教學(xué)和翻譯問題。雖然也有一些學(xué)者從語言與思維的角度討論了英漢意識動詞與主語搭配習(xí)慣的差異問題[14],但并未洞見這一語言現(xiàn)象背后的主客離合這一本質(zhì)特征。其次,對英語無生命主語名詞的討論也不夠充分。譬如,馮聰、馮慶華雖將英語無生命主語名詞分為6 類,即A)活動與事件類(如action,battle);B)狀態(tài)與特性類(如life,spirit);C)情感與思維類(如feeling,smile);D)人體與言行類(如countenance,figure);E)自然與物體類(如nature, earth);F)時間與空間類(如time, century)[21],但從連續(xù)統(tǒng)的角度看,上述6 類名詞的生命度(animacy)并不完全一致。比如,C 類和D 類的生命度就明顯高于E 類和F 類。再次,對何謂意識動詞,目前也僅見定義和大致的分類,且由于大多數(shù)分類基于意義標(biāo)準(zhǔn),不僅不好把握,也得不到形式上的驗證。比如,江沈巨根據(jù)韓禮德的觀點認(rèn)為無生命主語句的動詞可分為1)有靈意義動詞,如appear,bring;2)表示語言思維類的動詞,如begin,make[19]。而馮聰、馮慶華則進行了4 分類,即1)表示持續(xù)動作的動詞,如play,wear;2)表示狀態(tài)改變或位置轉(zhuǎn)移的動詞,如come,grow;3)表示短暫動作的動詞,如open, hit;4)部分靜態(tài)動詞,如see, find[21]。但就某一個動詞(如例(5)中的“prevent”)是否是意識動詞,仍缺少一個嚴(yán)格的判斷標(biāo)準(zhǔn)。此外,對英語以外的語言(比如,漢語、日語)中的無生命主語句學(xué)界也鮮有討論。
無生命主語句是否具有普遍性?對此,日本學(xué)者風(fēng)間伸次郎通過問卷調(diào)查的形式考察了日語、朝鮮語、蒙古語、赫哲語、維吾爾語、漢語、泰語、印度尼西亞語、阿拉伯語、波斯語、俄語、西班牙語、英語等13 種語言,發(fā)現(xiàn)亞洲語言均有排斥無生命主語句的傾向,其中日語對無生命主語句的排斥度最高,其次是韓語、印度尼西亞語、之后是蒙古語、泰語、漢語等。阿拉伯語和波斯語對無生命主語句最為寬容,而英語等印歐諸語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無生命主語句[22]。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日語并非完全排斥無生命主語句(日語稱「無生物主語他動詞文」)。請看:
(6)?大波は私をさらった。[23](P49)(巨浪卷走了我)
(7)?コピー用紙が手を切った。[24](P2)(復(fù)印紙劃破了我的手)
(8)津波が三陸地方を襲った。[23](P49)(海嘯襲擊了三陸地區(qū))
(9)彼の言葉が彼女を傷つけた。[24](P3)(他的話傷到了她)
如例(6)(7)所示,日本學(xué)界通常將無生命主語句視為一種不自然或帶有翻譯腔的表達[23](P50-53)。但相比之下,例(8)和例(9)的可接受度(acceptability)卻相對較高。例(8)的主語雖是無生命名詞(“海嘯”),但其賓語也是無生命名詞(“三陸地區(qū)”),因此并不違反Silverstein 提出的“名詞短語層級”(Noun-phrase Hierarchy)[25],即第1 人稱>第2人稱>人>動物>無生命物。同樣,例(9)的主語是“他的話”,雖然“話”是無生命名詞,但卻是由有生命的“他”發(fā)出的,在生命度上已經(jīng)很接近有生命名詞,因此,例(9)的可接受度也較高??傮w而言,日本學(xué)界關(guān)注的焦點主要是日語無生命主語句成立的條件,即在何種情況下,日語可接受無生命主語句[22][24][26][27][28]。
相較之下,我國漢語界很少關(guān)注無生命主語句,僅能看到對意識動詞(漢語界通常稱“自主動詞”)的討論[29][30]。譬如,要判斷一個動詞是否是意識動詞通??山柚韵聨追N方式:
(10)a.能否重疊(例如:看看∣*看見看見)
b.能否構(gòu)成祈使句(例如:請看 別看∣*請看見 *別看見)
c.“V 不V”還是“V 沒V”(例如:看不看∣*看見不看見(看見沒看見))
d. 能否進入“V 一下”格式(例如:看一下 ∣*看見一下)
e. 能否進入“來/去+V+O+來/去”格式(例如:去看電影去∣*去看見電影去)
如上所示,意識動詞(如“看”)通常能夠重疊、能構(gòu)成祈使句、能用“V 不V”格式、能進入“V 一下”格式和“來/去+V+O+來/去”格式。依據(jù)這些標(biāo)準(zhǔn)我們認(rèn)為,漢語里也存在一定數(shù)量的無生命主語句,如(11)。
(11)a.樹枝劃了我一下。[31]
b.這把鑰匙打開了門。[24](P162)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判斷標(biāo)準(zhǔn)中,(10b)更具普遍意義,可用來判斷其他語言里的動詞。請看:
(12)英語意識動詞也能構(gòu)成祈使句Don’t V,如Don’t prevent(him)
(13)日語意識動詞也能構(gòu)成祈使句「Vな」,如「(彼女を)傷つけるな」
通過上述句法測試可知,英語“prevent”、日語「傷つける」均為意識動詞。
不過,與以往研究不同的是,本文的立場是無生命主語句在本質(zhì)上具現(xiàn)的是語言的主客離合性,即只有主客分離性程度高的語言,才可將認(rèn)知主體置于事件之外,從而讓無意識名詞做句子的主語,如例(3)-(5)。因此,我們將無生命主語句視為判定一種語言是主客離性特質(zhì)語言還是主客融合性特質(zhì)語言的重要指標(biāo)之一,即一個語言的主客分離性特質(zhì)越高,其對無生命主語句的可接受度也越高;而一種語言的主客融合性特質(zhì)越高,其對無生命主語句的可接受度則越低。
為了印證上述觀點,本文選取夏目漱石晚年的代表作《心》作為考察對象。到目前為止,《心》這部作品有多個日語原版以及英漢譯本,本文選用的版本信息如表1:
表1:版本信息
為便于考察,我們首先對英文版《心》中的無生命句進行全面收集;其次,收集其在中文版和日文原文中對應(yīng)的語句,并對這些句子是否是無生命主語句進行甄別;最后,依據(jù)英漢日在無生命主語句可接受度上的差異,判斷這三種語言在主客離合連續(xù)統(tǒng)上的分布。
通過反復(fù)閱讀,我們從英文版《心》中共收集到無生命主語句123句,例如:
(14)Sensei’s trite answer disappointed me.
(15)A conversation then followed between her and Sensei.
(16)At first,my own act shocked me.
(17)His answer made me very sad.
如表2 所示,這123 句無生命主語句包含了63種意識動詞。
表2:英文版《心》里的63種意識動詞及出現(xiàn)頻次
從表2 不難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意識動詞的使用頻次為1-2 次,使用頻率超過5 次以上的意識動詞僅有5 種,分別是made、came、gave、struck、reached。并且,上述63 種意識動詞在句中主要以一般過去時呈現(xiàn),與馮聰、馮慶華[20][21]的觀點一致,但也有少數(shù)意識動詞以一般現(xiàn)在時呈現(xiàn),例如:
(18)When a man dies suddenly, his estate causes more trouble than anything else.
(19)This worthless question often comes to my mind now.
(20)Your present opinion of me makes me unhappy enough.
此外,上述63 種意識動詞僅有made、came 等17 種意識動詞與馮聰、馮慶華列舉的43 個常用意識動詞重合,其余46 種意識動詞(如led、bothered)均未在馮聰、馮慶華列舉的常用意識動詞中出現(xiàn)[21]。
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將英文版《心》中的無生命主語句在漢日文版中對應(yīng)的語句進行了抽取和比對,發(fā)現(xiàn)這123 句無生命主語句在漢日文版中對應(yīng)的語句絕大多數(shù)都并非無生命主語句。請看:
(21)英:It had taken me a few days to get together enough money to cover the necessary expenses,…
漢:我用了兩三天的工夫籌錢,……(非無生命主語句)
日:私は金の工面に二三日を費やした。(非無生命主語句)
(22)英:At first,my own act shacked me.
漢:做了之后,我很吃驚。(非無生命主語句)
日:遣った後で驚いたんです。(非無生命主語句)
(23)英:Has the enema made you more comfortable?
漢:怎么樣,灌腸后感覺好些了嗎?(非無生命主語句)
日:どうです、浣腸して少しは心持ちが好くなりましたか。(非無生命主語句)
(24)英:I could not forget what had happened earlier that day. It bothered me terribly, like a fish bone in my throat.
漢:我心里一直惦記著剛下那件事,如鯁在喉般不吐不快。(非無生命主語句)
日:私の腹の中には終始先刻の事が引っ懸っていた。肴の骨が咽喉に刺さった時の様に、私は苦しんだ。(非無生命主語句)
以(21)為例,英語的主語是無意識名詞“it”,動詞為意識動詞“taken”,是典型的無生命主語句,而漢日的主句分別為有意識名詞“我”和「私」,屬于非無生命主語句。這表明在相同情況下,英語對無生命主語句的可接受度更高,而漢語和日語則在很大程度上排斥無生命主語句。不過,從漢日對比的角度看,日語的排斥程度要高于漢語,這也間接印證了風(fēng)間伸次郎的觀點[22]。如例(25)-(31)所示,漢語采用無生命主語的有7句,而日語僅有4句。
(25)英:Such stories made me uneasy,but at the same time they gave me confidence.
漢:他們的經(jīng)驗之談愈加激勵了惶惶不安的我,……(無生命主語句)
日:私は不安を感ずると共に度胸を據(jù)えた。(非無生命主語句)
(26)英:With a cruel laugh, the voice would answer:“You know very well why.”
漢:那奇怪的力量冷笑著說:裝什么蒜,你心里明白得很?。o生命主語句)
日:不可思議な力は冷ややかな聲で笑います。(非無生命主語句)
(27)英:“For my wife’s sake…”; these last words of Sensei’s strangely warmed my heart.
漢:先生最后加上的這句“為了我的太太”神奇般地溫暖了我的心,……(無生命主語句)
日:先生が最後に付け加えた「妻君の為に」という言葉は妙にその時の私の心を暖かにした。(無生命主語句)
(28)英:Perhaps this vulgar curiosity on my part made me self-conscious,…
漢:不知是這種念頭影響了我的坦然態(tài)度……(無生命主語句)
日:こうした邪気が予備的に私の自然を損なったためか…(無生命主語句)
(29)英:On the other hand, it was not this alone that prevented me from confessing my love to Ojosan.
漢:按照日本人的習(xí)慣,是不允許這樣求愛的,但絕不能說只是這一觀念束縛了我。(無生命主語句)
日:然し決してそればかり私を束縛したとは云えません。(無生命主語句)
(30)英:You know me well, and I suppose there is no need for me to explain what this was that prevented me from confessing to my wife.
漢:可是,一到了向她傾訴的時候,就會有一股外來的力量突然跑來阻止我。(無生命主語句)
日:然しいざという間際になると自分以外のある力が不意に來て私を抑え付けるのです。(無生命主語句)
(31)英:Indeed, the grave stood like some monstrous thing,forever separating us.
漢:它倒像個佇立在我們之間的怪物,妨礙著我和先生的自然交往。(無生命主語句)
日:寧ろ二人の間に立って、自由の往來を妨げる魔物のようであった。(非無生命主語句)
事實上,這一實證結(jié)果與前人進行的漢英、英日以及漢日對比研究的結(jié)果也是吻合的。比如,馮聰、馮慶華通過漢英對比指出“在漢語里,由于人是觀察外界事物和分析問題的中心,句子常以人或有生命的名詞做主語。而在英語里,由于自然是認(rèn)識世界的焦點,句子經(jīng)常使用無生命、抽象的名詞做主語”[21]。日本學(xué)者池上嘉彥通過英日對比指出“英語は「無生物主語」を容認(rèn)するが、日本語は「人間主語」の傾向が強い(英語接受無生命主語,而日語傾向于人做主語)。[32](P152)”熊鶯則通過漢日對比指出“日本語は中國語に比べて使用範(fàn)囲が狹かった”(和漢語相比,日語無生命主語句的使用范圍更?。盵24](P217)。綜上,可以判定在主客離合連續(xù)統(tǒng)上,英語更靠近主客分離一端,是較為典型的具有主客分離性特質(zhì)的語言,而漢日更靠近主客融合一端,雖然漢日均具有主客融合性特質(zhì),但日語的主客融合性特質(zhì)相較漢語更為典型。
那么,為何英漢日三語在主客離合性上會呈現(xiàn)上述分布呢?由于語言與思維之間具有通約關(guān)系[33],即一方面思維支配語言,許多語言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原因必須從思維與語言的關(guān)系中去找,另一方面語言又影響思維,如薩丕爾—沃爾夫假說②,這導(dǎo)致語言不同的民族,其思維方式也必然存在差異。據(jù)此我們認(rèn)為,英漢日三語之所以在無生命主語句的可接受度上存在差異與其民族思維方式的不同互為因果。概言之,英民族持有一種“以分為主”的民族思維,而操漢語和日語的民族是一種“以合為主”的民族思維。以下,具體從自然地理環(huán)境、哲學(xué)、文化三個層面展開討論。
首先,從自然地理環(huán)境看,中國和日本所處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相對封閉。中國是大陸型國家,較少受到來自大自然的壓力。這種寬松融洽的氣氛塑造了中國古代哲學(xué)“天人合一”觀,即不存在人與自然的明顯對立,傾向于從總體方面認(rèn)識事物,把世界看成本質(zhì)上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體[34]。而日本雖是島國,但由于其位于歐亞大陸最東邊且四面環(huán)海,與大陸之間隔著對馬海峽——玄界灘——東海,形成一道天然屏障[35]。因此,日本民族持有一種“萬物有靈論”的自然觀。依照日本江戶時期哲學(xué)家安藤昌益的說法,“自然”是指天地與人類“自然而然”的渾然整體,即古代日本人的自然觀“不像基督教的認(rèn)識那樣將人視作萬物的管理者,因此不把人與自然兩者對立起來,而是把人融于自然”[36](P159)。與此相對,英民族的祖先生活在一個山呼海嘯、動蕩不安、氣候惡劣的海洋環(huán)境中,構(gòu)成了其注重空間拓展與武力征服以及強烈的戰(zhàn)勝欲和征服欲。也就是說,西方人傾向于將宇宙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天人相分,二者對立,認(rèn)為世界上萬物都是對立的[34]。請看:
(32)國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國であった。(川端康成『雪國』)
(33)穿出兩縣之間長長的隧道,就是雪國了。(林少華譯)
(34)The train came out of the long tunnel into the snow country.(Seidensticker 譯)
例(32)是小說《雪國》開篇的第一句話,日語的認(rèn)知主體偏好將自己完全沒入自然場景之中,因此,在語言層面上找不見“火車”一詞,這是典型的主融于客的識解方式。同樣,如例(33)所示,漢語也偏好這種識解方式。然而,英語卻傾向于采用主客二分,即認(rèn)知主體將自身置于自然場景之外來描寫眼前的事件,如例(34)。
其次,從哲學(xué)層面看,東方的特點大致可歸納為“綜合的、整體化的、主觀的、獨特的、直觀的、非體系的”,而西方是“分析的、個體化的、客觀的、普遍化的、概念化的、體系的”[34]。如馮友蘭就指出,中國的審美連續(xù)體中沒有主客的區(qū)別,認(rèn)識者和被認(rèn)識的在審美連續(xù)體中是一個整體[37](P26)。例如:
(35)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王維《鹿柴》)
中國的詩歌注重“情景交融”,給人一種身臨其境之感,恰好體現(xiàn)了馮友蘭所說的主客不分的審美連續(xù)體[37]。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哲學(xué)思想也為日本所繼承,甚至有學(xué)者認(rèn)為在江戶時代以前,日本的哲學(xué)思想史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部移植中國哲學(xué)思想的歷史[38]。因此,即便將例(35)譯成日語仍有一種“人在畫中游”的意境。
(36)空山 人を見ず
但 人語の 響きを聞く
返景 深林に入り
復(fù) 靑苔の 上を照らす
然而,西方人的傳統(tǒng)哲學(xué)是“神凡二分”“主客二分”,主張把物質(zhì)與精神,社會與自然,本質(zhì)與現(xiàn)象對立起來。不論是笛卡爾的“觀念原子論”,還是羅素的“邏輯原子論”概莫例外[39]。比如,同樣將王維的《鹿柴》譯為英語后,認(rèn)知主體“I”便出現(xiàn)在了舞臺(on-stage)上,與上面的漢語和日語的意境形成了對照。
(37)In pathless hills no man’s in sight,
But I still hear echoing sound.
In gloomy forest peeps no light,
But sunbeams slant on mossy ground.(許淵沖譯)
最后,從文化層面看,東方文化(包括中國、日本和韓國)在看待問題時所采取的認(rèn)知取向是整體性的(holistic),強調(diào)的是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和聯(lián)系;相反,西方文化(包括北美及歐洲)則用分析式(analytic)的方式處理問題,強調(diào)事物自身的特性[40]。譬如,張岱年指出,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主要是四項基本觀念,其中之一便是“天人合一”,即人與自然統(tǒng)一的哲學(xué)思想[41](P211-222)。梅棹、多田也指出日本文化同樣“缺少西方那種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生與死、神與惡魔、敵我之間的對立或?qū)Q精神”[42](P25)。也就是說,在文化上,東方傾向于綜合,而西方傾向于分析[43]。事實上,東西方文化的這種差異也得到了諸多心理學(xué)及腦科學(xué)實驗的印證。比如,當(dāng)被試要求從“公交車”“火車”“軌道”三個詞中選出兩個有聯(lián)系的詞語時,西方人往往只關(guān)注“目標(biāo)”(即主體),而忽視“背景”(即客體)的存在,因此大多會選擇“公交車”和“火車”,而東亞人則更傾向于將“目標(biāo)”和“背景”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選擇“火車”和“軌道”的人更多[44](P187)。這一結(jié)果也得到了相關(guān)腦科學(xué)實驗的驗證。譬如,Goto 等基于N400 事件相關(guān)電位設(shè)計發(fā)現(xiàn),東亞人更多地關(guān)注背景對象,而歐裔美國人更多地關(guān)注前景對象[45]。
通過以上分析便不難理解,為何英語傾向于使用無生命主語句,而漢語和日語在很大程度上排斥無生命主語句了。不過,中國和日本雖同屬于東方文化,但日語的連續(xù)性傾向要強于漢語。譬如,日本學(xué)者、評論家小西甚一就指出“日本人的精神本來與自然之間并沒有分裂的現(xiàn)象,而日本的語言也總是偏愛‘連接’的表現(xiàn)。反之,在中華傳統(tǒng)里,不但精神與自然之間彼此切斷、遠相隔絕,其語言在字音與字義上,也天生自成單位,往往易于受到切割。[46](P138)”
本文通過考察無生命主語句發(fā)現(xiàn),主客離合構(gòu)成一個連續(xù)統(tǒng),英語位于主客分離的一端,具有較為典型的主客分離性特質(zhì),而漢語和日語位于主客融合的一端,具有主客融合性特質(zhì),且日語的主客融合性特質(zhì)相較漢語更為典型。這種差異與它們各自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哲學(xué)思想和文化模式耦合。也就是說,從自然地理環(huán)境、哲學(xué)、文化層面看,英民族傾向于“分”的民族思維,因此,英語是具有較為典型的主客分離性特質(zhì)的語言,對無生命主語句的可接受度相對較高;而操漢語和日語的民族傾向于“合”的民族思維,因此,漢語和日語是具有主客融合性特質(zhì)的語言,在很大程度上排斥無生命主語句,且日語的排斥程度高于漢語。
[注 釋]
①事實上,漢語里也有不少類似英語無生命主語句的表達,如“風(fēng)吹滅了蠟燭”。但英語無生命主語句中的謂語多為“光桿動詞”,如例(3)-(5)。因此,漢語側(cè)重于表達狀態(tài),而英語側(cè)重于表達動作本身。
②這一假說有強弱之分,弱式假說較為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