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的軼事

我突然想到，古人陳蕃整日專心讀書，不屑于掃地之類日?，嵤拢怪劣谖堇镂锸擦鑱y，蛛網塵封。別人提醒，他便口出狂言，區(qū)區(qū)小事，何乃？一老者便一笑而嘲：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一語中的。自己居住屋里，讀書習字，書籍筆墨四處亂扔，要用之時，到處翻箱倒柜，費時費力，效率極低。更何況，物件的凌亂能不折射出內心的凌亂，內心凌亂怎能安心讀書治國？再說環(huán)境的臟亂，灰塵滿桌，能不影響身體？

細節(jié)決定大事，小小的宿舍衛(wèi)生很重要。

一

在男生宿舍，襪子是最自由的，甚至有些肆無忌憚了。

床下是它的領地，遍地扔滿。床下是宿舍里光線最少光臨的地方，一般都是黑麻麻的，不容易被看穿。于是襪子就非常放肆了，東一只西一只，滿地都是，不講究秩序井然，都是隨著主人性子扔的，或者憑著主人扔進來的力度，力度大的在里面，力度小的在外面。

你可以想象剛剛運動回來的主人進來時的那種得意揚揚：踢足球，抬腳臨門一腳，飛一般地進了對方的球門。對方只有傻呆呆地看著，那么無可奈何！打籃球，或者突破對方層層圍追堵截，猴子一般機靈，瞄個縫隙，鉆出來，三踏步上籃，灌了個滿籃，對方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兒。襪子在腳下都感受到主人因勝利的激動而產生的顫抖。

比賽結束了或者運動課下了，大家急急忙忙跑回宿舍換裝，準備到教室上文化課。鈴聲逼得那么緊，一聲跟一聲。想到老師在講臺上那張嚴肅的臉，還有遲到了站在門口的尷尬，宿舍里的兄弟都顧不上什么講衛(wèi)生了：手忙腳亂的，一只手脫下運動鞋，另一只手拉下襪子。襪子被狠狠地扔到床下，讓黑暗和床板擋住一切，以免被值日老師發(fā)現(xiàn)，被扣分，跟班主任一頓意味深長的談話。

床下便是花花綠綠一大片：變成了黑色的白襪子，變成灰色的黑襪子，變成暗紅的紅襪子，襪子都因為長期沒有及時清洗而失去了本色，只能委屈地躲在床底，偶爾有勤謹一點兒的主人拿到水里盡情地沖洗一下，脫去一身的臭味和汗?jié)n。大多數的時候，只能靜靜地躺在床底，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等待主人的召喚。

襪子的氣味也是肆無忌憚的，只要經過宿舍門口，這種刺鼻的氣味就毫不留情地鉆進你的鼻子，讓你感受它的存在。住在宿舍里的人反而沒有感覺了，大概是久住其室不聞其臭吧，鼻子或習慣了或麻木了。宿舍的兄弟個個都是這樣，大家都忙于學習，不忙的時候都跑去玩了，哪來的時間？即使有時間，兄弟們也不屑于干這等小事，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千里，這等洗洗涮涮的事情留給勤快又愛干凈的女生去做吧。于是這種襪子的臭味便能在宿舍里大行其道，能夠長期保存下來，以至于發(fā)酵出一種不同一般的臭味，讓鼻子有另外一番的享受。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進來檢查衛(wèi)生了，他望著亂糟糟的宿舍，捂著鼻子站在門口大半天不敢進來，便馬上指令幾個同學將宿舍清理干凈，鞋子襪子等衣物擺放整齊。班主任義正詞嚴地說，怪不得宿舍整天被扣衛(wèi)生分，原來是這些兄弟和襪子混在一起！整理干凈！班主任那種沒有商量余地的口氣讓大家乖乖行動起來，擺衣物的擺衣物，整理盅盆的整理盅盆。大家都忙得不亦樂乎。

班主任不來，也會有家長過來看望，對這種莫名其妙的氣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如果是母親來的，定少不了翻開孩子們的衣物，發(fā)現(xiàn)滿盆滿床凌亂的，都忍不住幫他們整理一下，可能是感覺到孩子們學習太忙，沒有時間整理。前前后后忙了一個上午或下午，才整理出一個母親想要的樣子，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兄弟們回到宿舍，感覺那種熟悉的氣味沒有了，突然感覺很舒服，原來整潔衛(wèi)生是非常好的，一定要講究，不光是為了文明宿舍文明班級。

襪子放好了，鞋子也不敢輕舉妄動，老老實實地待在床下，排成長長的“一”字。鞋面恢復了原來或灰或白的底色，不再是沾滿球場上的斑斑黃泥。主人將它們刷得干干凈凈了，就連鞋子里的那種特殊的氣味也沖洗掉了。

衣物也規(guī)規(guī)矩矩了，以前總是到處亂掛，床頭床尾都是衣服藏身之處。剛從球場上回來的，衣服被汗水濕透了，濕漉漉地掛到床邊，讓風兒吹進來，吸走汗水，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汗?jié)n?，F(xiàn)在好了，臟衣服被沖洗干凈，掛到晾衣架上，在陽臺上等待風兒的光臨。洗好曬干的衣服則被整整齊齊地折疊進衣柜，不再到處拋頭露面了。宿舍突然變得寬敞了許多。

睡在上鋪的兄弟們開始了文明的生活。

二

宿舍里，住進了一牛高馬大的體育生。人大鼾聲也大，體育生專攻的是跑步專業(yè)，這鼾聲也如跑步一樣有節(jié)奏地加快。體育生平時訓練刻苦，身心疲憊不堪，一躺到床上，鼾聲就像跑步一樣急急而來，在狹窄的宿舍里跑著，震動著還在清醒中的同學。大伙兒苦不堪言。這體育生似乎是動了全身的力來打鼾的。鼾聲一來，胸部上下大幅度起伏，手腳似乎也在顫動。

呼嚕非常的名副其實，三更半夜，萬籟俱寂，鼾聲漸起，一聲緊似一聲，“呼——嚕，呼呼——?！毕褫p風漫過黃沙，輕緩而有節(jié)律，似有首有節(jié)有韻的詩，斷斷續(xù)續(xù)；又如秋風掃落葉，猛狂一陣，一切都飛得無影無蹤，到處是“嘩嘩”的聲響，似一篇詛咒丑惡的雜文犀利，暴風驟雨。這一切都蘊涵著運動員有力的意味。

這鼾聲很特別，它具有高八度和低八度的和諧以及它的富有人情味。每每夜深人靜，這鼾聲時緊時慢地刮了一陣之后，便出奇地靜，似乎是懼怕旁人受騷擾而深感不安。大約是半個時辰，鼾聲依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晌疫@清瘦的南方人卻難以接受這盛情。因為睡眠時間一到，困意十足的同學們誰都想早早睡下。然而，有的同學睡意常常被這鼾聲嚇跑了。待它的人情味來的時候，他們的神經已經被這鼾聲激活得十分興奮。這份情，它算是白給了。第一晚，我強忍下來；第二晚，礙著情面，我仍忍下來；第三晚，第四晚……一星期下來，這原先有些“苗條”的某同學更加 “苗條”了。

忍無可忍，某同學尋找了一個良好的機會向他傾吐了睡不著的痛苦。他滿臉歉意，并竭力說明這鼾聲歷史悠久，早在初中就已經萌發(fā)，一路發(fā)展到高中階段的鼎盛時期，在此時期也曾多方尋求良醫(yī)妙藥，但均無能為力，因此只好請各位室友多多海涵，自己盡量多做些調整，于是他選擇看書，直至某同學入夢。這方法聽起來不錯，第一天，他撐在床沿攤開書本，在認真地抄些什么東西，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連續(xù)幾個晚上，某同學竟然能安然入睡了，但好景不長，慢慢地，某同學發(fā)覺自己正努力入睡時，那邊的鼾聲已漸起了。那室友床上的燈光明亮依然，他不是在看書嗎？然而，仔細一看：書落在了一旁，頭已歪到了一邊。

聽說人在酣睡時，有些神經仍在活動，比如說夢話的人，他在滔滔不絕地說話時，你可以跟他對話，你來某同學往；鼾聲也是如此，你“哦，哦”幾聲，那鼾聲很知趣地停了幾分鐘。

于是，某同學作自我調整，偶爾翻書，一聽到那如雷的鼾聲四起的時候，某同學故作咳嗽幾聲，那鼾聲也奇跡般地聽話了，變小了，某同學也居然能安穩(wěn)地入睡了。鼾聲被融合了，某同學也養(yǎng)成了定時咳嗽的習慣，但偶爾也不慎將室友弄醒，他非常體貼地問某同學犯了什么病？要不要去抓，害得室友有覺后多次關心地問某同學犯了什么病？某同學笑而不語。

呼嚕聲猶如席卷的狂風漸行漸遠，宿舍里恢復了半夜的安靜，這才是夜的本質，讓人能聽到自己的靈魂在游走。包括靈魂在內，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一般地靜了下來。

這道題運用這種方法肯定不行。有聲音從黑暗中幽幽傳來，仿佛是在冥冥之中，又仿佛近在眼前，真真切切，連語調的婉轉低回呼氣的急緩都能感受得到。

是誰三更半夜在討論題目？那么勤奮刻苦，真是令人敬佩，剛剛從呼嚕聲中解脫出來昏昏欲睡的頭腦一下子被驚醒了，揉揉眼睛，看看聲音來自何方。

眼前依然是漆黑一片，看不清任何東西。但聲音還是連續(xù)不斷地冒出來：“你那個球怎么打的？”話題一下子又轉到了體育，真讓人捉摸不透。某同學努力豎起耳朵，拼命地尋找聲音的方向。找著找著，某同學油然想起《聊齋志異》等鬼故事鬼影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下顫，真是有鬼？

但聲音又有些耳熟，便順著熟悉的床位傾聽，果然是那位兄弟的說話聲。沒有燈光，沒有動靜，到底他在跟誰聊天，而且是一句接一句的。黑燈說瞎話，某同學聆聽著黑漆漆里不斷迸出來的話，內容變換不定，幾乎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話題。某同學想這可能是傳說中的夢話了。真有些語無倫次，卻是大多數能聽得清。

某同學想此時此刻該兄還在夢中寫試卷，可能被哪個難題卡住了，便跟其他某同學討論起來。他又是一個體育愛好者，學習累了，便到球場上拍幾球投幾個籃，放松放松。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高三的試卷一張接一張，大家都緊張地投入周測月考模擬考中，試卷是同學們唯一的夢中情人。夢話是被人窺視靈魂的最佳通道。就像有人出軌，在外有情人，纏綿數日之后，重新回到愛人身邊。擁著愛人溫暖的身體卻喊著情人的名字，害得身邊人暴跳如雷，翻身就走。但是如何關閉夢中的嘴巴，這是非常難辦的事情。

有人有夢游癥。人睡覺的時候，靈魂會暫時離開肉體，到處游游逛逛，隨意發(fā)泄平日隱藏的秘密。有時候，肉體也離開了靈魂，四處走走，擺脫靈魂的困擾。也是黑魆魆的半夜，嗒啦開門聲響了，某同學從被窩下面探頭一望，靠近窗子的一位兄弟躡手躡腳地出去，非常輕聲。但沒有走遠，只是在窗臺附近來回走動，東張西望，好像在等待什么人。大約十來分鐘，他又自己轉回來，倒在床鋪上也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某同學便湊近那兄弟的耳邊，悄悄地說了昨晚神秘的故事。他一臉的驚訝，拼命解釋說被冤枉了，自己一直在睡覺。某同學也想起此君很老實本分，三更半夜，不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大概就是夜游癥的發(fā)作。一些人夢中醒來，大腦一大半還在睡覺之中，只有一小部分醒了。突然想起白天的某件事情，便下意識地做了。包括洗衣服壓榨著靈魂的事情。手搓著衣服，心還在睡覺。結果做了什么事都一無所知。

夢游癥的人往往在第二天醒來后根本不知道昨晚干什么去了。這才是真正的靈與肉的脫離。遇到夢游的人，你打招呼，他置若罔聞，似乎是陌生人。聽說一定要驚醒夢游癥的人，他便轟然倒地，情形非常嚴重。

宿舍里，各種各樣有趣的事情在不斷發(fā)生著。

三

吃飯時候，男生宿舍可是個熱鬧之地了。放學回來，樓梯走道熙熙攘攘。大家有說有笑，有的甚至端著飯盒，邊吃邊上樓。

宿舍里大家都在打笑逗樂，真像是一家人。你買到的香皂某同學可以拿來用，某同學買的洗發(fā)水你也可以隨意用用，反正大家的東西都擺在窗臺上，都一起用，不分彼此。大家其樂融融！

最快樂的事是有家長來探望。家長手里拎著大包小包，包里塞著滿滿的食物。家長知道孩子們正在長身體，食堂的那點飯菜早就刮干了他們稚嫩的腸胃，得給他們補補，要不怎么應付得了這么繁重的學習任務！

家長的飯盒一打開，便是香滿宿舍。不用家長過多的招呼，大家都紛紛圍過去，揀著好吃的雞肉牛肉，大快朵頤，真是過癮極了。父母就坐在床邊上，笑瞇瞇地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樣子，心里特別的高興。

孩子們擦著油亮的嘴巴，迸出“叔叔阿姨好”之類的話，充滿著無比的感激。不管是誰的家長，大家都感到非常的親切。嚼著這一頓可口的飯菜，聽著大人們溫暖的叮嚀，都暗暗下定決心，刻苦學習，不能讓家長們失望。

如果有誰生病了，同宿舍的人放心不下，請了假，陪伴著去醫(yī)院看病，走不動的，幾個人輪流背到校醫(yī)室。如果要去醫(yī)院，大家便輪流照顧，直到病好了，回學校。如果在宿舍里休養(yǎng)的，會有人幫著打開水、打飯。這些都不用交代，大家都自覺去做。都說：“遠親不如近鄰”，這宿舍里的友情有時候勝過親情。你的洗發(fā)水是檸檬味的，清新自然。某同學想用用；某同學的是荷花香，清涼爽滑，你可以洗。洗漱臺的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洗發(fā)水牙膏，像是公共用品，誰用都可以，不必打招呼，就像用自己的東西一樣。

寒假時候，大家像過年一樣給宿舍貼上了紅通通的春聯(lián)，有鼓勵學習的“刻苦學習迎新年，爭創(chuàng)佳績展青春”，有表示融洽情感的“同心協(xié)力攻學業(yè)，團結友愛增情感”。紅紅的對聯(lián)一貼上去，原來有些暗淡的宿舍門竟然有了些光彩，增添了無限的溫暖。

三年的短暫時光匆匆流走，彼此的感情已經融為一體，便是那么依依不舍。舍不得幽默風趣的他，舍不得慷慨大方的他，舍不得歌聲甜美的她，舍不得體貼入微的她……也許這一分別，數年甚至數十年才有機會見一次面，像是家里少了一個親人，心里非常難受。

棉被卷起來，衣物收起來，行李箱塞得滿滿的。但不舍的心情無法收拾，行李箱也裝不下沉重的情感。大家慢慢地走，一步三回頭，似乎有一根粗大的繩子在牽絆著，無法掙脫。這就是舍友情。

（選自2023年第9期《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