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回來了。打了三十多年工,他說全身勞損,干不動了。
他的腳步被身后的幾十年拖住,走路不再帶風,帶著孫女在村里來來回回,看她走路,看她拍球,告訴她植物的名字,催促她吃飯。孫女的依傍成了他的慰藉。他時不時背起孫女,學起馬的嘶鳴,突然加速,搖搖晃晃跑起來,把孫女逗得“咯咯”笑。夕陽下,他們的影子像準備收割的水稻,細長、恬淡,略顯蒼涼。他費盡力氣去填平代溝,零碎的語言灑了一地。
孫女拍他的臉,他竟然笑出聲,很享受的樣子。笑是不自然的,臉上擠出皺紋,有些猙獰。我小時候不敢直視他繃緊的臉,怕被目光的威嚴洞穿。我沒想過他會擠出笑容討好牙牙學語的孩子。
我剛斷奶,他就帶著母親去廣東打工。我不知道他們在哪個城市,廣州、東莞、佛山、珠海對我來說都一樣,都意味著過年才能團聚。年底,他們經(jīng)常半夜到家——車票難買,而且很貴,抵得上半個月工資,但是夜車相對便宜。我聽到開門的聲音,卻沒出去打招呼。憑什么要我出去?是他們回家,是他們應來到床前說聲“好久不見”。
他們也不是一直在外打工。兩個弟弟出生,他們都回來了一陣子。我是跟爺爺奶奶睡的。二弟擠上來后,我經(jīng)常側著,連翻身都困難。等三弟也要擠上來,不到一米五的床明顯不夠用了,我只好搬到對面的房間。
我才6歲,缺乏安然入睡的膽量。我知道巷子里人形的輪廓是木柴,依舊擔心它們長出雙手,趁著茫茫夜色伺機將我勒住。房間開著燈,我還是會臆想有怪物在窗外屏住呼吸,隨時要把我?guī)ё?。我縮到角落,貼緊墻壁,還是沒有積攢起足夠的安全感,時不時深吸一口氣,猛地敲擊床板,快速低下頭去看看床底。我害怕有雙眼睛與我對視。我經(jīng)常擰幾下大腿,讓痛感彰顯簡單的事實:我還活著。黑夜直截了當?shù)刈屛衣?lián)想到死亡。我還年幼,無法承受這樣的震懾。
得不到慰藉,我的心是空的。父親只有小學文化,母親初中也沒畢業(yè)。他們遞來幾顆糖果和幾件寬大的衣服,以為可以把一年的等待等價交換。父親寫過幾次信給爺爺。爺爺是小學老師,每次打開信都會皺起眉頭,看了一會兒再告訴奶奶,兒子兒媳過得還不錯。奶奶問:“既然這樣,為什么要皺眉?”爺爺把信往桌上一壓,憤懣又可惜地說:“字太潦草了,像雞腸一樣,還有好多錯別字,個別地方竟然用拼音代替!”奶奶不識字,看著整行整段涂改的信,苦笑著搖搖頭。
“你以后要好好讀書??!”奶奶把菜碟推過來,拉著我的手鼓勵。
父親的信越來越少,后來干脆沒了消息。
我上一年級,爺爺調(diào)到我們學校當校長。父母也回來了,父親做起了屠夫,母親打理三四畝田地。學校離家三公里,回家只要半個多小時,但是爺爺經(jīng)常留在學校值班。父親不希望我來回折騰,要我也留在學校。放學后校園里只有三四個老師,沒有我的玩伴。我對著墻壁打乒乓球,單調(diào)的消遣無法對抗黑夜的漫長。缺乏語言的生活愈發(fā)沉悶,回家的念頭扎得我異常難受。半個月后,我卷起書本朝家里一路狂奔。爺爺找了半天,摸黑扶著自行車走進家門。
“你該和我說一聲的?!睜敔斦f著,手上的卷煙燃盡了,卷紙的火星燙到了他。他甩甩手,拍幾下衣服上的灰,走出巷子喊曾祖母吃飯。爺爺剛出大門,父親就拿起竹枝打在我小腿上。
“看你還敢不敢獨自回家!”他對著我的耳膜嘶吼。
我不理解為什么非得把我困在空蕩蕩的校園里。我把倔強用來反抗,而他把力氣用來壓制。我在這場角力中遍體鱗傷。他手上的東西是隨機的,竹枝、拖鞋、鋤頭柄輪番上陣。很多次,鄰居看不下去了,將他的手甩開,把我推到角落,用身體護住我。我不停抽泣,把鄰居和粗糙的墻當作最后的倚靠。
我恨死他了,巴不得他馬上死去。我在夜里反復詛咒他不再醒來。很多天之后,他都平安無事。我又掂量著:再過多久才打得過他?
回家是經(jīng)過考慮的。只要不反抗,挨打不會超過半小時,但是能和同齡人玩四小時。為了這四小時,我寧愿布滿傷痕。在曬谷場上肆意奔跑,我覺得這樣的時間才有意義??鞓芬萌淼奶弁唇粨Q,短暫、易逝,但是閃閃發(fā)亮。我習慣穿長袖襯衣,把傷痕藏在里面。難受的是流出的水或血貼著衣服,翻身時痛感會突然襲來。夏天,傷疤被汗水浸泡,像被腌制一樣,痛中帶癢。聽大人說魚塘的泥巴可以治好傷痕,我偷偷到魚塘里,進入淺水區(qū)抓起泥巴往身上抹,不料全身剛抹均勻,就和回家的父親四目相對。起初他不確定是我,打探似的喊我名字。他每喊一聲,我的身體都會發(fā)出震顫。我不敢應答,甚至不敢喘氣。他越走越近,終于認出是我。他并不著急,大笑兩聲之后到旁邊的竹林撿起竹枝,叫我走近塘基。他彎下腰,揪住我的胳膊,一把將我拖上岸。他又笑了兩聲。我以為他看清了我眼淚里的恐懼,憐憫之下不再懲罰,沒想到兩根竹枝唰唰地落在身上。密集的痛感讓我嗷嗷直叫。我下意識地伸手阻擋,卻徹底激怒了他。竹枝打在手上,觸電一般。我撒開腿跑起來,他沒幾步就追上來,用力抽打我的腿。我踏進家門,兩個弟弟正在天井打鬧,把水缸里的水潑了一半。他大聲呵斥,命令他們和我站成一排,輪番接受他的抽打。
“不許哭!”他怒吼著,不容許我們表現(xiàn)出一丁點兒委屈。
恐懼已經(jīng)滲透骨頭。他偶爾的愛撫,都像為抽打蓄力。我經(jīng)常盯著發(fā)黃蚊帳的小孔質(zhì)疑上天的決定——為什么父親會是他?我不愿接受這樣的命運。我欣賞村里的三四個泥水工,騎摩托車早出晚歸,對子女沒有約束,日子安穩(wěn)平靜,連養(yǎng)的雞都不會打斗。我在迷迷糊糊中一次次幻想改變出身,現(xiàn)實的冷水潑下來,沮喪又占據(jù)全身。父親應該也體會過這種沮喪。他不喜歡讀書,卻被爺爺從后面逼著把大米背到學校,像押送犯人。他確信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初中開學不久就做了“逃兵”。過了些時日,他收拾行李去廣東打工了。
爺爺經(jīng)常為此嘆息。爺爺有兩個兒子,我父親小學文化,二叔卻上了大學。我覺得父親身上沒有一絲光芒。他還染上賭博,輸完錢甚至拿擔子里的豬肉作賭注。有一次爺爺正在喂豬,聽鄰居說他在某個山頭,手氣正旺,氣得馬上把豬欄的竹杠拆下來,扛在肩上朝山頭沖去。半個小時后,父親低著頭走回家,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像被俘虜?shù)氖勘?。我出了口惡氣,暗自感慨:多么失敗的人啊,做了父親,竟然還被父親打!
父親還膽小。比起懶散、暴躁,這更讓人絕望。有一次他接到邀約,要走五公里山路去殺豬。路早就荒蕪,幾個村子的人去世后都埋在兩側。母親見他零點還沒出發(fā),催他快點兒走。他惱火地把刀扔進擔子,一把挑起來走出門。我剛關好門,又聽到腳步聲從屋角傳回來。電筒是不是沒電了?他把電筒對著眼睛看了幾次,斷定它半路就會沒電。他的語氣明顯軟了下來。母親笑著說:“原來是怕死啊!”他的火氣升騰起來,說:“手里有刀呢,有什么好怕的!”說罷,他跨出大門,“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母親還沒把插銷撥過來,門又被重重推開。他看著母親,手卻指向我說:“兒子老是在家也悶,干脆跟我去殺豬吧!”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揪住衣領拎出門。我雙腳騰空,無助地回頭,把手伸向母親,沒想到母親默契地和他達成一致,對我說:“去吧,看看熱鬧也好!”
萬物沒有輪廓,山谷和頭頂陷入虛空。我感覺身后的路在斷裂,裂痕一路追趕上來?!安灰?,膽子是練出來的!”父親不斷安慰我。他把手電筒的光調(diào)得更散,搖搖晃晃地照著。到了峽谷,他害怕看到兩側的墳,只敢照著腳下,每走幾步就用力咳嗽幾聲,像是對死亡信號的反抗?!靶⌒目绰?,快點兒走!”他拉住我的手說。他的手明顯哆嗦了幾下,溫度慢慢流失。“更深露重,走快點兒就暖和了!”他拽著我跑了起來。
他的暴躁只是勇敢的假象。早早見識到他的膽怯,我倍受打擊。
沒多久,他又和母親坐夜車去廣東了。第二天一早,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蚊帳和被子已經(jīng)疊好,衣架零落地掛著,角落的蜘蛛網(wǎng)冷淡而凄涼。
我沒練出膽量。爺爺奶奶晚上八點多就關燈睡覺。我沒有睡意,太多時間需要打發(fā)。我開燈睡覺還覺得不夠安穩(wěn),要把風扇打開。扇葉震動的呼呼聲就是活著的證據(jù)。我太依賴風扇了,到晚秋也要開著,把它對著墻壁,捂緊被子躺下,像一條蠶。我早早就把棉被翻出來。奶奶以為我身體虛弱,經(jīng)常過來幫我蓋被子,關掉風扇再把燈拉滅。我害怕她披頭散發(fā)的樣子,從里面反鎖房門,但是她仍然會冷不丁從窗外伸手把燈拉滅。她身體瘦弱,腳步很輕,走路像是飄著。估計她已經(jīng)睡去,我又拉開燈。天井外面的雞從徹夜的燈光中接收到錯亂的信息,兩點多就開始啼叫。我把窗戶關緊,撕開作業(yè)本的紙掛在燈泡上擋住窗戶的方向,一次次觀察雞的反應。紙掛到第七層,我和雞井水不犯河水。
家鄉(xiāng)靠近廣東,年輕人去廣東打工,村里老人和小孩居多。名義上,小孩是托付給老人,但是很多老人走路都困難,早已無力談及照顧。幾個村的孩子并不團結,上學路上經(jīng)常爭吵。父母的雙手離得太遠,沒辦法敲到腦袋,甚至連震懾都沒有。野蠻沒有代價,爭吵就容易變成推搡,甚至拳腳的疊加。我身材矮小,還沒動手就知道毫無勝算,但我必須沖上去。一旦退縮,等待我的將是無休止的欺凌。我被推來推去,被層層壓住,被一拳一拳砸過來,骨骼的次序像發(fā)生了變化。黑夜知道我的脆弱,被欺負后的失聲痛哭。
唯一有共情的是家里那條狗。它也打了敗仗,被鄰家?guī)讞l狗圍攻,眼睛腫到幾乎睜不開,看上去要失明了。它的兩條腿瘸了,走路成了難事,必須跳著前進。它弓起腰,把右邊兩條腿收起來,冒著摔倒的風險跳出去。這是極不自然的動作。我能感覺到它咬緊牙關,鉚足勁要復仇。它沒有名字。我們叫他“狗兒”,顯然無法將它區(qū)別于同類。為了讓它免受欺凌,我把它關在房間里過夜。它蜷縮在床沿下,發(fā)出均勻的呼吸。漆黑的夜晚,我們用平靜的呼吸給對方療傷。它死去的時候,我的靈魂丟失了一半。我以為它會享有體面的安葬,沒想到鄰居一邊說笑一邊刮去它的毛,生起篝火將它烤熟。我想要一顆狗牙掛在身上作為紀念,但是鄰居早就讓他兒子收了起來。后來爺爺奶奶想再養(yǎng)一條狗,我用乞求的眼神去反對。我寧愿在長夜無所依托,也不愿再次承受這樣的離別。
家鄉(xiāng)在北回歸線上。土地足夠肥沃,但是村子沒有滋養(yǎng)出什么文化,幾乎看不到紙和筆。在父親那里,文字是負擔。他沒給我買過一本書。我擔心他和一個鄰居一樣,害怕孩子成績太好,上高中上大學。那個鄰居對子女說過幾次,讀到初中就夠了,打工掙錢才是正事。文字最多的地方是學校閱覽室,但是開放三天就關門了,原因是遭到了哄搶。值班的學生身材瘦小,沒有力氣阻擋一群人沖出去。老師用處分威脅才把書追了回來。我偶爾會在閱覽室外駐足,透過玻璃窗看里面擺放整齊的書,通過書名猜想內(nèi)容。五年級,我才有了兩本童話書,是二叔從南寧買回來的。
我怨恨自己的身體。我出生才三斤,不會動也不會哭,很多人以為是死胎,勸家人扔掉。奶奶慌亂地抱著我,時不時探一下呼吸。我的身體出奇的黑,像用木炭涂過,腹部有十幾處白色的斑點。好在奶奶沒有放棄,三天后等來了我的哭聲。我吃了三年雞蛋才勉強跟上同齡人的身高。即便這樣,我七八歲說話還不利索,個別發(fā)音像噎在口里。上了初中,我的鼻炎非常嚴重,有段時間幾乎每天早上都流鼻血。醫(yī)生說這是很嚴重的肺積熱,任由這樣下去,不知道最后一個字什么時候到來。我怨恨自己,也因此怨恨父母。吃了半年藥,鼻炎終于好了。我記得醫(yī)生的話,想沖破命運的枷鎖,奪回流失的體質(zhì)。我一聽到起床鈴聲就快速疊好被子,洗漱之后跑出學校,在黑夜白天的交界拼命奔跑。我超越了班上的體育生。我脫了破洞的帆布鞋,拍拍襪子上的黃泥,盯著磨出血泡的雙腳流出眼淚。
奇怪的是,那次沖刺帶來了和解,我不那么怨恨父母了。6歲開始縫衣服,7歲開始爬上灶臺煮飯,艱難的事情竟然能帶來滿足。他們肯定也有艱難的日子,也無人可以訴說。他們繼續(xù)缺席我的生活,沒有踏入過我的校園,沒有問過我的成績。父親直到我大學畢業(yè)都不確定我讀文科還是理科。他說過要供我們?nèi)值茏x書,吃了沒文化的虧,只能一直做底層工作。他努力記住的信息只有一點,就是還要寄多久伙食費。對他來說,生活就是還債,把債務清零,人生的目標就達成了。對努力還債的人,我沒有理由責怪。
我也沒有關心過他,沒有問過他的生活,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開始腰椎間盤突出。我小學畢業(yè),跟爺爺奶奶去過廣州。他邀請我們參觀宿舍,到了樓下讓我們先在陰涼處等候,他湊上去貼著門衛(wèi)的耳朵,用手捂住說出的話,時不時掃一眼過來,極力提防我們聽到。他低三下四,想讓門衛(wèi)放我們進去。當著我們的面,他太需要通融了。他的宿舍是六人間,有三張床、一架圓形吊扇、一排生銹的鐵柜。地板是潮濕的,洗發(fā)水、沐浴露、洗衣粉雜亂擺著。衛(wèi)生間門一開,下水道的味道就涌出來,夾雜著沐浴露的清香。宿舍的人要輪值夜班,總有人在里面睡覺。宿舍沒有電視,他不看雜志也不喝酒,下班后除了簡單的聊天就是躺下睡覺。后來他去了東莞,進了母親所在的酒店,出去租了房。我考上大學,買了廣州去北京的火車票,先在東莞待一天,去過他們的租房。租房在菜市場旁邊,粵曲、流行的士高、吆喝聲和砧板剁肉的響聲互相撞擊、融合、排斥,強勢地鉆進窗戶。租房只有六七平方米,除了床和衛(wèi)生間就剩下狹窄的過道,煮飯吃飯都得去走廊,租金還要刨去父親工資的三分之一。衛(wèi)生間極其逼仄,不到一平方米,高度只有一米七,拉個薄薄的浴簾遮住。租房沒有熱水器,他在五金店買兩根“熱得快”,效率很慢,伸手探水溫還明顯感覺漏電。他對房東說盡好話,贊美那個50多歲的胖女人心腸好,兩年不漲房租,等她大搖大擺走遠才歪起嘴角嗤之以鼻。那天很熱,沒有下雨,但是樓上空調(diào)外機的水沿著搭出去的鐵棚一層一層往下掉,叮當作響,像梅雨季節(jié)。第二天,他送我去廣州火車站。最早的大巴就我們兩個人,隔了五六排。他把頭頂?shù)膱A形出風口關上,縮在座位上,偶爾咳嗽幾聲。過了安檢,我盯著大屏幕尋找列車信息,幾分鐘后回過頭,發(fā)現(xiàn)他還在廣場外面站著。我揮揮手,他才轉(zhuǎn)身離開。他的背影很快就融入人群,像一滴水融入江河,再也分辨不出。
在北上的火車上,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向他證明什么。我們的執(zhí)拗都是為了只言片語的認可。他用盡力氣向爺爺證明不讀書也能成大事,而廣州和東莞毫不留情地消磨了他的理想。他的語速慢了下來,眼神充滿疲憊。他拖累了爺爺,我們?nèi)值茏x書的費用把爺爺?shù)墓べY迅速攤薄。他變得沉默,偶爾突然陷入呆滯。在東莞一天,我知道他說的美好經(jīng)過反復修飾。
我從未意識到他在老去。這個結論是突然醒覺。三十多年,我們竟然只有一兩張集體照。我向別人借過幾次相機,都沒有把鏡頭對準他。我無意中得知,他每年回家都會悄悄到十幾公里外找醫(yī)生開一大袋中藥,花去一個多月的工資。我在異鄉(xiāng)工作,在陌生的田野上聽到頭頂?shù)蔫F軌哐當作響,突然想起離家已經(jīng)13年,并且還將在這個無法接納為家鄉(xiāng)的地方待30年。我對家鄉(xiāng)的感情充滿矛盾。我和他幾乎從不聯(lián)系,偶爾打電話也是用“喂”開頭,在巷子里相遇都是扭頭不說話。長久的離別剝?nèi)チ斯餐掝},沒有多少故事可以交換。我像他那樣,年輕的時候離開家鄉(xiāng),走過半生才能回來。田野上的冷風將我的青春吹散,就像當年搖搖晃晃的大巴把他帶到廣東。他不想出去了,疲憊的軀體接受了安靜和平庸。
我也成了父親。我對女兒擠出微笑,像父親那么不自然,擠出幾條褶皺,但我還是學著親近她,給她足夠的安全感。我長得太像父親了。我們的感情在各自的時間里流淌。我的目光追不上他的背影,看不到他的青春和留給后半生的遺憾。我幻想出堅硬的石像,以為那就是他的真身。我暗地里無數(shù)次嘲笑他,鄙視他膽小懦弱。他的皺紋無法抹平,而我又和從前的他一樣,帶著遺憾匆匆走過半生。
他仍對西裝情有獨鐘。即使去菜地摘菜,他也不想把皮鞋脫下,時不時直起腰,扶正锃亮的皮帶。他曾經(jīng)給老板開進口奔馳,在給爺爺?shù)男胖挟嬤^奔馳的車標,用五六頁紙敘述老板如何發(fā)家。他一定想踏入那個行列,一定有過努力、掙扎和愿望破碎的沮喪。后來,由于工資高兩三百,他開起接送員工往返宿舍和酒店的大巴。回來之后,他仍舊講究儀表,慢慢搓洗白襯衣,好像還在開奔馳,好像是他自己的車。他和在流水線工作的鄰居一樣,不輕易回憶,在村頭圍觀下棋,哄小孩子笑。跌宕的往事被他們抹去痕跡,像嵌在河床的石頭,沒有攪動出波瀾,以至于沒有人知道它一直和流水對峙。幾十年的時間重新雕刻了他們。
父親依舊膽小。曾祖母去世,他不敢獨自待在大廳,搬個凳子遠遠坐著和其他人聊天。我凌晨才到家,獨自坐在大廳,他問我要不要出去,和他一起。我碰到曾祖母冰冷的軀體,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柔軟和僵硬,健康和疾病,躁動和沉睡,悲痛和遺憾。葬禮結束后,我獨自在舊房子收拾曾祖母的物件,也突然感到害怕。那一刻,我徹底接受了父親的膽小懦弱。他終于活成了普通人,無法用標準衡量的普通人。
這簡單的發(fā)現(xiàn),竟讓我淚流不止。
血緣關系的微妙在于,無論有多深的畏懼和痛恨,我還是毫無保留地接受他的存在。當他提著飯鍋在大廳摔倒,我差點兒哭出聲來,趁著夜色用手指抹去眼淚。當鄰村的青年氣勢洶洶地推開大門,大聲報出幾筆莫須有的債,我正在房間試穿他給我買的第一雙皮鞋,恨不得立刻長大十歲,赤手空拳和他們打一場。但我攥緊的拳頭尚且稚嫩,缺少對抗的力量。我把他們的面容和咄咄逼人的話鑿在心里。后來我在籃球場遇上他們,一次次用力揮手把隊友支開,強硬地單打。我迎著他們每一個人得分,怒吼著拍打胸膛,隨之而來的是他們的沉默。他們耷拉著頭,挫敗地看著比分。父親就站在記分架旁邊??粗拥胤确?,我感覺我們的影子是重疊的。當他的腰彎下去,我會拼命替他昂首挺立。我繼續(xù)撕開他們的防守,突破、轉(zhuǎn)身、起跳、得分、吼叫。我要完全壓制他們,把他們堆給我的痛苦加倍償還。也許這就是我和父親之間直接而又牢固的聯(lián)系,雖然它看上去并不明顯。
我以為我們還是年輕的模樣,直到頭上的白發(fā)提醒生活的真相。父親年輕的執(zhí)拗在白發(fā)面前毫無生機。何止是他,我在這場角力中也毫無勝算。提前宣告的失敗讓我對他有了共情。父親節(jié),看著朋友圈的感恩信息,我糾結要不要給他發(fā)個信息。到了晚上,我才鼓起勇氣和他視頻聊天。他把孫女從背上放下來,賠著笑臉承認沒有了力氣。我猶豫著、煎熬著張開嘴巴,讓那幾個字跳出來——
阿爸,父親節(jié)快樂!
(選自2023年第11期《膠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