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幾上一只杯子。
矮墩墩,樸素厚實,明朗質(zhì)樸。樣式普普通通,一只杯,一只茶漏,一只蓋兒,就是尋常杯子的樣子。
倒是顏色的斷定上讓我犯了難。淺淺薄薄的釉色并不均勻,鼓凸的地方鋪得很飽滿,到了邊緣就淺下去。釉色不碧不青,不翠不綠,非黃非土,非柘非赭?!墩f文》里,青字上半部是個“生”字,青字之“生”,寓意草木破土萌發(fā)。青還有藍(lán)色的含義,青天,青海,是天水的顏色,就是藍(lán)色的天,藍(lán)色的海。青在五行中象征東方,是春天的顏色,青苗,青蔥,青苔,都是蘊含水汽,孕育生機,能感受到新生和拔節(jié)的力量。而王國維《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別苦》中“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莫”,柳惲《搗衣詩》里“深庭秋草綠,高門白露寒”,這其中的“綠”,就是傷秋的思緒和感懷之情了。再看我這只杯子,像蔥青,又像翠樽,有麴塵之清絕,又有素綦之沉穩(wěn),隱約里還含了青梅和瓷秘的灰質(zhì)調(diào),到底什么顏色,很難言說,也自不必定義。
取出一顆青柑普洱,撕下薄而軟的一層淡黃色棉紙,青柑頂部的小蓋尚未揭開,奇香已經(jīng)逸散開來。廣東江門新會的青柑越陳越香,內(nèi)里塞滿云南西雙版納勐海的普洱。我不懂如何沖泡,后來才摸出些門道來:將一顆放入茶漏杯里,水燒沸,略等一等,灌入杯中,起茶漏,篩過第一道茶湯舍棄;再澆入熱水,沖泡出清亮的棕褐色,又起茶漏,把濾出的茶湯倒入一旁早就預(yù)備好的另一只杯子—— 一只不銹鋼桌面杯,擔(dān)起了盛轉(zhuǎn)茶湯的職責(zé)。杯子外表純白,只一幅簡單的寫意畫:頭發(fā)和唇上胡須皆濃密的大先生,一手一書托于腮下,一手一杯抻于膝上,上面一行字——在咖啡館喝茶。有些背反和放肆的意境在里頭。
沖泡幾次后,大概因為茶葉塞得緊實,慢慢地就沖不出顏色來了。我一人獨飲,也就不管那許多規(guī)矩,食指避開沸水的高溫,輕戳它,讓它在杯中上下沉浮、翻滾,借力逼出點顏色來。指甲涂有蔻丹,是近乎琥珀清透質(zhì)感的暗橘紅,壓住茶果朝水里摁時,水漫上來,在指甲上留下細(xì)小水珠,那琥珀反著光,像是沁了油一般。色澤溫潤的湯器,棕褐色茶湯,青綠的陳皮,琥珀紅的指甲,還有手腕上滴溜溜環(huán)著的一只菠菜濃綠的細(xì)圓碧玉鐲,這茶突然平白地顯出好來了。
茶湯灌入杯中,唰一聲。想起家中束之高閣的那些杯子。茶杯,牛奶杯,咖啡杯;陶杯,瓷杯,搪瓷杯,玻璃杯……不知多少名堂,用也用不過來。上半年,有個朋友去溫州開會,買了一套當(dāng)?shù)貑咀鳟T瓷的隨行杯,從遙遠(yuǎn)的地方寄來給我。快遞公司包裹不當(dāng),等我收到打開時,杯子已■了。破碎的恰好是茶漏的卡口處,像是沒有趕盡殺絕,然而每一片都碎在了關(guān)節(jié)上,欲罷不能卻再無回旋余地。攤了一手的瓷片碎屑,幾只客杯也頂著一頭的白灰。明明是那樣透亮溫潤的玉一般的釉水啊,是碎片和塵屑也掩蓋不住的光彩,然而,現(xiàn)實就在那里——它■了,無法復(fù)原,再難盡它的本分——盛一盅茶,可暢快入喉,兩下里品飲茶器和茶氣了。
而被我束之高閣的那些杯子,雖完美如新,亮麗光鮮,有塑封或紙盒小心包裹著,但因我太貪心,數(shù)量過多了,以至于哪天才會被取出來沖一壺咖啡泡一杯茶,都很難說。其下場倒落得和那套■了的杯子一樣了。從收買到收藏,原本的使用價值變成了欣賞價值,又因藏得深,以至于連欣賞價值都喪失了。
買杯子常去的地方,是銅官老街,離市中心約莫三四十公里的樣子,從前開車過去要經(jīng)過好幾處村鎮(zhèn),路窄人稠密,須要提防再三方能抵達(dá)目的地。沿江的路修好以后,雙向四車道,柏油馬路可抵消聲息,車輪碾過路面,只攆起來一陣風(fēng),沙沙聲美妙得和風(fēng)吹過樹葉的聲音一樣。順湘江北上,一邊是江景,一邊是農(nóng)田。到了下游,溈水的好多條支流在這里匯入湘江,但水量也遠(yuǎn)不及市中心環(huán)繞橘子洲的那一江水那樣豐厚飽滿,間歇地露出一些半干涸的泥地,青草茂盛,倒喂肥了沿岸的牛?!坝稗D(zhuǎn)帆隨曲,蒼來雁落汀”,鷺鳥也眷顧這兒,有可落腳的地方,淺水好捉魚捕獵。我喜歡在離古鎮(zhèn)還有兩三公里的地方,找個斜斜的土坡停下來,踩著早已被人被牛踩出來的路,繞過一堆堆濕濕干干的牛糞,去挨著水面的草地上散散步。斜陽在水面留下倒影,對岸有養(yǎng)牛的人在大聲吆喝著趕?;丶?,幾只純白的鷺鳥驚起,水面漾出漣漪,太陽像被攪散的卵黃,在水里黏稠地悠游晃蕩著。
這次我約了一個朋友一起。
朋友的母親剛查出肺部的問題,他一直在忙著各種檢查治療和對癥下藥,還有病人的安撫、病情的隱藏,過得小心翼翼。我父親剛走也才幾月,同樣的病癥,復(fù)發(fā)轉(zhuǎn)移,去得痛苦。兩人對坐,聲音低低地交換就診的經(jīng)驗和抗壓的路徑,聊著這些平時難以向人提及的隱秘情緒,眼眶就漸紅起來,淚漸打濕了胸口。世上少有共情,哪怕只有些微,也是莫大的安慰。這些深藏不露的情緒,平日里全壓抑在為人兒女的孝順、為人父母的忍耐、為一簞食一瓢飲的強裝淡然里,此刻才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發(fā)出來了。這是有共同境遇的互相理解。泰戈爾有句詩——“把自己的憂傷抱緊,決不受人安慰,是英勇的”。英勇嗎?未曾去想過,但抱緊自己的原因切實地只是因為沒有那樣一個有著相同經(jīng)歷的人可以相互溫暖慰藉罷了。
史鐵生的夫人陳希米說,一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無論你在干什么都可以立即停下來,停下來發(fā)呆,停下來流淚……我覺得她說得對,很對。悲痛來襲時,我只想一個人待著,流淚,悲傷,但不期冀任何一個無意義的擁抱,無共情的禮節(jié)性的安慰讓我反胃。我曾躲在醫(yī)院的墻后,在藏經(jīng)殿的古樟下面,在盛著夏荷的大水缸前,在報恩堂里父親的牌位旁,隱忍地啜泣,流淚,任憑哀傷的情緒席卷。那樣的悲傷沒有人參與,我都是一個人完成的。不用在乎誰會看你哭,不用擔(dān)心誰來制止你落淚,去到那些地方的人,都是悲傷的。誰也顧不上誰。
長沙的季風(fēng)還和往年一樣妖,從南吹到北,從曉春吹到季夏,春寒料峭夾槍帶棒,夏暑燠熱出火流膏,吹足了七七四十九天,依舊吹不干那片潮濕。
老鎮(zhèn)子上,街道約五人并行的寬窄。幾處磚地的拐角,長滿了碧綠的苔衣,亦榮繁亦蕭瑟,抵牾地生長在這片齊整干凈的黑瓦紅墻中。街一邊是嗲嗲娭毑們開的小館子,賣芝麻豆子茶,還有糯米丸子甜酒沖蛋;另一邊則是一些陶藝人開的工作室和“非遺”傳習(xí)所,有的通透的玻璃大門敞開,有的沿用舊廠房的小木門緊閉。整條銅官街不過兩百來米,剛走到一半,落起了密密的牛毛雨,石板路立刻打濕了。路上游客本就不多,這些商戶開門不開門的,就更隨性??腿诉M屋,老板們也懶得望一眼,只有門口掛著的陶瓷風(fēng)鈴發(fā)出輕微的撞擊聲,來報有客到,只是這撞擊聲脆生生地裂在細(xì)雨和風(fēng)里,一瞬便淹沒在后山傳過來的雞鳴鳥叫聲里了。
進入一間小小的店面,在一張矮矮的桌子邊坐下,請雙眼已經(jīng)生翳的娭毑下一碗甜酒丸子。娭毑家的瓷杯和瓷碗都有樸實的簡單,灰白的底瓷,碗里勾描的藍(lán)花花沒有釉水,灰撲撲的,間或拿到的茶杯或者湯碗上還會出現(xiàn)個把豁口,吃茶喝湯時須得轉(zhuǎn)動一下,以免割到嘴。老街我來過幾次,只在這個娭毑的門里吃這甜酒丸子。娭毑八十多了,身體已是諸多毛病,精神卻還健旺,糯米丸子也搓得極妙,一面扁圓,一面平坦,像極圍棋子。圍棋落子定局,丸子落肚定心神。一碗旋著蛋花撒了胡椒的熱湯溜下肚去,立時松緩了郁結(jié)的心。娭毑的嘴細(xì)碎,如同她跛行的足,一刻不停地問你這碗熱湯好吃與否,又念叨著對面同賣丸子湯的風(fēng)韻的女老板如何懷著“陰暗”的心思搶她的生意……看到我們露出肯定或者恍然或者同戚戚焉的表情,便獲得了安慰,得了短暫的滿足,招呼我們記住她的門頭,好下次再來光顧,嘴上一邊說著讓我們再多坐會兒,一邊卻走過來飛快地收走我們手里的瓷碗和金屬調(diào)羹。
和朋友相視笑笑,站起來出門去。
沿著石板路,幾處房檐下面,擺在街面上的,是那些喊不起價的、殘次的和沒有設(shè)計感的陶瓷器皿。像是降臨這世界的前夕發(fā)生了基因突變,丟失了優(yōu)良品質(zhì),淪為培育者的負(fù)擔(dān)和恥辱,終究不配被奉于廳堂,失去了博古架上的一席之地。此刻,這些粗糙丑笨的東西,盛了一半的落雨,還有經(jīng)年的一些細(xì)碎的苔蘚,透散出一些自卑的寥落來。不知道這樣的作品,最終會由什么樣的人買了去,最后又會是什么出路。也自是沒有去問詢過價格,和去處。覺得不敬,也有不妥。其實許多的手藝人已經(jīng)不再守著這兒繼續(xù)這數(shù)代人傳承的事業(yè)了——來了好幾回,我便也看出一二來。最早來這兒時,總可以看到坐在巷子口簡陋的工作室外面,那些專心致志拉坯的人:他們雙手沾滿陶泥,在勻速轉(zhuǎn)動的轉(zhuǎn)盤上,不斷將陶泥反復(fù)揉撫、擠壓、修形,間或把手掌沾濕,讓渾濁泥水滴落在陶泥坯頂部,以調(diào)節(jié)濕度便于塑形。陶泥坯在他們手下不斷被按壓或拔高,據(jù)說這步驟叫“抱正”。又有陶泥坯已進展到開孔環(huán)節(jié)的,就見手藝人將兩根手指直插入尚未成型的泥坯里,緊貼泥坯的內(nèi)壁,用指腹調(diào)整厚薄、曲度。矮矮圓圓的一坨陶泥,經(jīng)一雙雙手揉搓壓塑,最終扶搖直上,再送入窯爐中,被火淬煉,終成了眼前高矮胖瘦形制各異的杯盞碗碟。然而慢慢地,這些人逐漸地減少,消失,終于連在人前表演的興致都喪失了。
站在街面上抬頭打望,還能看到后山上一座土黃色煙囪,柱形英挺瘦削,傲然聳立于山巔。曾經(jīng)數(shù)座窯爐的煙火從那里吐露,經(jīng)年累月的熏烤,煙囪的外表已經(jīng)發(fā)黑,像是被人為地涂了一層水墨的皴筆。只是這幾年那煙囪也冷了下去,再沒作過用了。
銅官人家向水而生,靠山吃飯。《水經(jīng)注》載:“銅官山,亦名云母山,土性宜陶,有陶家千余戶,沿河而居……”水是湘江水,山則是云母山。云母山有設(shè)游道,一頭就在古鎮(zhèn)的牌坊下面,可由一條窄窄的石階上山,因為少有人走,已被荒草掩蓋了。另一頭敞亮明朗,是老銅官人日常出行的必經(jīng)之路,路口就在銅官街的中間,道路分岔的地方。我略微往左欠個身,就上到街背面的云母山上去了。半山腰一株四五人合抱的古樟,枝葉豐茂。樟的繁茂下面,是老街一幢幢小樓的屋頂。視線向下延伸過江邊的大道,遠(yuǎn)處的天空是似火的云霞,把一江水也燒得通紅,是咬人眼睛的紅,盯得久了,眼睛仿佛也要流出水來。江面上顯然是有風(fēng)的,吹皺了某一處,拂起一片赤色的波紋,那是風(fēng)的形狀。繼續(xù)往前,路過一間只半人高的小小的土地廟,里面供奉了土地爺爺。盤香燒出香煙繚繞,風(fēng)來,便渙散了兩秒,風(fēng)過,又悠悠然復(fù)回原形,讓一顆剛才還撲通撲通的心也寧靜下來。鄉(xiāng)村里頭常見這樣的土地廟,就在人經(jīng)過的道旁,簡單的水泥小龕,是鄉(xiāng)下人樸實的心愿——心誠則靈。
挨著土地廟的旁邊,是村里人修的一個“眾神園”,金屬的支架搭出眾多牌面來,每個牌面上都是有名字的神形,質(zhì)樸的土陶,或者上了釉色的瓷面。第一個便是土地正神,胖胖的臉,圓圓的身形,臉皮的顏色做得如此逼真,像是就要從牌面上跳出來落在你面前。此外,神醫(yī)華佗,劉海仙人,窯神,酒圣,武圣關(guān)羽,送子娘娘,青苗之神,神農(nóng)帝君,觀音門神,朱衣老人,鎮(zhèn)宅福神,都一一列位在此,是村莊人一年到頭的樸素愿望。神人們憨實淳樸,形容各異,制造人的字體規(guī)整,小心翼翼中夾雜了不少別字,是可愛的人做出來的可愛物件,看得我笑出聲來。
推開頭頂和面前長得肆意的灌木和雜草,山上滿是高低錯落的房屋,藍(lán)底白字的牌牌上面,標(biāo)記了各棟房屋的村組樓號,是屋子們前世的一張身份證——因為改造開發(fā)的規(guī)劃,屋主們大多已經(jīng)搬離了。在那些隨意打開的門房內(nèi)外,只留下一些破碎的生活物品,散落了一地,彰顯物和人的曾經(jīng)來過。而門上還落著鎖的,我仿佛看到了主人家的端正的板眼,只是這些板眼里都滿是不舍。一處門戶大開的平房里突然沖出來一條灰黑的癩皮狗,擋在狹窄的路口,朝我們一通狂吠。主人早已遠(yuǎn)去,可忠犬依舊在原地做著無望的守候。我定定心神,安慰自己和同伴:會叫的狗不咬人,裝著若無其事,兩股戰(zhàn)戰(zhàn)地走了過去。我并不直視它的眼睛,只在一陣吠叫聲里暗中找到了它的鼻子的位置。
過了亂糟糟這片廢棄的房子,后山的廠房、煙囪和窯爐就顯露出來。并沒有火氣,也聽不到人聲,只有附近人家養(yǎng)的狗聽到了我的腳步聲,朝著這邊的方向發(fā)著警告。
大歷四年(769),杜甫入湘。從岳陽溯湘江而上,途經(jīng)望城的喬口、銅官進入長沙城。在銅官時,他看到漫天的火光,以為春耕燒肥,后來知道是在燒窯,感慨其壯觀,作了一首《銅官渚守風(fēng)》:不夜楚帆落,避風(fēng)湘渚間。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燒山。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慳。飛來雙白鶴,過去杳難攀。距今一千多年的銅官,曾“方圓十里,爐窯林立,遍地皆陶”,燒窯之時火光沖天,燒紅了半壁江山,“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云”,那樣的壯觀景象是再不復(fù)存在了。站在山頂遠(yuǎn)眺,青瓦紅墻,青瓦白墻,一叢叢松柏苦楝和泡桐,此刻被暮時的薄霧輕煙籠作一處,是水墨的村莊,是藝術(shù)的圖景。
突然陷入一種安靜。那種巨大的時空遷移中,人物漸漸退散至幕后,只留下各色布景板的巨大的闃寂和落寞。這潰破的舞臺上,如今只落下了我一個人——被世人世俗和時代拋棄了的我,彷徨地找不著出路,不知何處方是理想夙愿的光明頂。龍脊一樣的窯爐安靜地依山勢趴伏著。我弓身從窯爐的一個點火口鉆進去,里頭積著厚厚的土灰,四下里散落擺放著或完整或破裂的杯盞罐子和甕。灰頭土臉地鉆出來,拍拍衣袖沾上的窯土,我聽見頭頂上方傳來清晰的鴿哨,像疾風(fēng)劃破水面,像小李的飛刀刺透一席緞面,余音一半消散,一半繞梁難絕。是方才路過山腰上那株古樟的時候,留守的誰家閣樓里豢養(yǎng)的一籠家鴿。漸微的鴿哨聲散佚于暮色里,鴿子小小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它們會在牛背落腳嗎?它們會飛過江的對岸去嗎?在那樣的高空中,想必它們什么都能看見吧?這人世間的流離,云母山的世代,長沙窯的變遷和流布,想必它們都已見過了吧?
我父親原也是愛鳥的人,年輕時養(yǎng)畫眉,養(yǎng)八哥。父親愛鳥愛得瘋魔,年紀(jì)大了還愛上山里去關(guān)鳥,用雌鳥誘捕雄鳥,沒有雌鳥時便放鳥鳴聲的錄音,捉回來好幾只竹雞。整個人曬得黢黑,手上和衣服都要被棘草割破,卻還是難掩的興奮。竹雞的叫聲特別嘹亮,響亮到擾民,最初養(yǎng)在縣城的廠區(qū)里,都是一幫老頭老太,彼此年齡相仿,愛好相近,生活區(qū)里有點響動,反倒隱蔽掉了年輕人外流的冷清。住到城市以后,這樣的愛好懸于陽臺展示,就引起對面樓棟鄰居指手畫腳的禁止。父親無奈地摘下鳥籠,將愛鳥贈予好友,為此事他郁郁寡歡了很長一段時間。父親臨終前那段時日里,因為疾病的原因,喪失了語言的能力,喜怒哀樂再無法表達(dá),只有偶爾清醒時的一兩個表情,皺眉表示痛苦,猛然的睜眼代表他聽到了我們的呼喚,難得的笑意——那可能是我或者姐姐抱著他親了一口——這些就已經(jīng)是和我們僅有的交流的全部了。我們想盡一切辦法搭建同父親溝通的橋梁,大姐從網(wǎng)上找來竹雞鳴叫的音頻,成日里在父親耳朵邊循環(huán)播放。“戲水筏,戲水筏”的聲音洪亮,起初還能在父親微張的眼睛里看到一線光芒,到后來無論怎樣調(diào)大音量湊近耳旁,也再收不到任何反饋。父親離開后,我曾數(shù)次悄悄地避開人,上香時在父親的照片上親吻,淚水沾著相框積下的灰塵,連帶著香灰抹在臉上,臟污成一道道印痕。父親生前我沒做過這樣親密的事,就只最后那幾天,我親過他的臉頰,因為潛意識里的害羞,也就那樣的一兩次。而那時他早已意識模糊,常不知近在眼前的人都是誰……
終于到了煙囪底下,地上一溜長方形的地籠子——約莫一個半手掌寬的口徑,鐵絲網(wǎng)成。走近去看一眼,里頭密密地塞滿了青綠色杯、碟、碗、盤、壺,看了讓人頭皮發(fā)麻。鐵網(wǎng)早已銹蝕發(fā)黑,杯碟碗盤壺都布滿水痕灰塵和污漬,失去了原本該有的光彩。那樣的場景令人心生震撼,是這些陶瓷物件的牢籠嗎?仿佛又更像埋葬它們的墳?zāi)?。塵歸塵,土歸土,從哪里來的是不是總歸要回到那里去?若要此時擺在眼前的這些器皿最終埋藏于地底,是不是也要幾百上千年以后才等得到滄海桑田了?塵土歸元也是無憾了吧,因為它們永遠(yuǎn)也難成腐殖,遺憾的只是,它們終究是陷于這囹圄間,被制造出來卻毫無利用的價值,也不曾真正享有過世人的矚目??!
這時我聽見從哪里發(fā)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循著聲音,踏上一條石板小徑,我朝后山下面一處兩層四方宅院走過去,路的盡頭透出破敗的景象,宅院中卻有假山,白石,白象兩頭,綠草幾畦,矮灌一叢。一堆整齊的陶甕,一摞燒來做擺設(shè)的陶土骷髏,就在院子里的山茶樹下,格外打眼。一層的走廊外面是數(shù)十個瘦柱,撐起二樓薄薄的陽臺。陽臺是露天的,一樹葡萄藤已然發(fā)滿了葡萄架,給主人制造出陰涼所在。旁邊擺有一張小幾,兩三張?zhí)僖蔚虱h(huán)著,顯然是主人家休閑喝茶納涼的地方。葡萄藤、薔薇枝蔓和爬山虎將二層一面墻遮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想要再往深處窺探一眼,已是不能夠了——兩扇緊閉的玻璃門漏不進去半點光線。而我們越離那未知越近,那聲音就愈清晰,是越來越明白的竊竊私語,輕輕的嬉笑,是某個金屬器具部件和部件的摩擦聲,還有,隨著我的腳步加快,離我卻越來越遠(yuǎn)的紛亂的腳步聲。等我把頭探進院門去,只看見兩個頑皮羞怯又慌張的小小的背影,和一個被水打濕,泛著好看的光亮的汲水。
(選自2023年第8期《青年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