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瑛的繪畫技法精湛且極具原創(chuàng)力,因何一度被畫史低估?在明末清初鼎革之際,他對畫壇又做出了怎樣的貢獻?
西湖外史
藍瑛(1585—約1666年),字田叔,錢塘(今浙江杭州)人。藍瑛少年時便展現(xiàn)出高超的繪畫天賦,據(jù)《浙江通志》《杭州府志》等地方志書記載,他在八九歲時就能蘸灰在地上畫出山川云物、林麓峰巒,且能呈現(xiàn)咫尺萬里的效果。然而,相對于藍瑛卓越耀眼的繪畫才能,有關(guān)他的生平史料卻可以用“匱乏”一詞來形容。直到今天,受限于文字材料的缺乏和存世作品的真?zhèn)位祀s,學界對藍瑛的研究還存在不少模糊之處。例如,藍瑛及其弟子參與編修的《圖繪寶鑒續(xù)纂》中記載藍瑛曾經(jīng)遠游閩、粵、荊、襄、燕、秦、晉、洛,但從目前所見藍瑛作品看,未有其遠游的線索。
在藍瑛畫作題跋里,他常年活動于江浙一帶,對家鄉(xiāng)杭州的歸屬感溢于言表。藍瑛的畫上署款多樣,且具有時段特征。據(jù)學者王小梅總結(jié),其早期常用“虎林”“錢唐”“西湖外史”,中年時期常署“吳山農(nóng)”“東郭老農(nóng)”,晚年則出現(xiàn)“西湖山(研)民(叟)”“石(塢)頭陀”等。除“蜨叟”“夢道人”這類富于道教意味的字號外,其他字號往往與杭州地名有關(guān),反映出藍瑛濃厚的鄉(xiāng)緣情結(jié),“西湖外史”也是藍瑛使用時間較長的一個字號。晚清杭州人丁丙在《武林坊巷志》中考證出藍瑛家在杭州東城土橋,他署款中常出現(xiàn)的晚年住所“城曲茅堂”大概便是位于此。從種種跡象來看,藍瑛的出身不高,科舉仕途不順,因而選擇繪畫為業(yè),但他曾頗有雄心地表示:“古人未有書,先有圖,圖何必不名家?”最終,他如愿成為一代畫學宗師。
藍瑛交友廣泛,除了鬻畫、授徒之外,還參與古董書畫的鑒藏和買賣。藍瑛同陳洪綬的父親陳于朝、張岱等杭州文士都有交往。鑒于鬻畫需要,他還與不少富商關(guān)系親密,如揚州鹽商張氏、洞庭西山布商席氏,以及杭州徽商汪汝謙。藍瑛的不少作品都是在與這些儒商互動中完成的,地點或是在他們的私家園林,或是在名勝雅居。藍瑛與汪汝謙同居杭州,二人往來頻繁。崇禎五年(1632年),汪汝謙領(lǐng)銜集資修建西湖周邊的建筑,修筑西湖湖心亭的部分工程便是由藍瑛監(jiān)管。汪汝謙在西湖畫舫中舉辦雅集時,藍瑛為座上賓,興盡時他往往即席揮毫,這也是其常見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明清文人雅集常繪圖以紀事,藍瑛還與肖像畫家合作,如他與謝彬合作《擫篴圖》描繪汪汝謙聽音樂的場景。臨場創(chuàng)作需要畫家扎實的繪畫功底,這也是藍瑛能令眾人折服的能力。故《錢塘縣志》記載:“王公貴卿獲片紙寸幅有如珍寶,相與酬答,無不傾倒?!?/p>
有趣的是,在經(jīng)典文學作品《桃花扇》里,藍瑛也扮演了一個不可或缺的正面角色,他是男女主人公侯方域與李香君得以重逢的指引者。在《桃花扇》中,藍瑛出場時自表:“自家武林藍瑛,表字田叔,自幼馳聲畫苑。”他在文中是一位有情有義的鮮活人物,與楊文驄為筆硯交,與錦衣衛(wèi)堂官張薇一起哭祭崇禎皇帝,在南京鬻藝時暫住于李香君的媚香樓上,個性敦厚,品味高雅。而當明末硝煙四起,楊文驄欲邀藍瑛赴貴陽避難時,藍瑛以“家在杭州”為由拒絕,從側(cè)面顯示出他對家鄉(xiāng)的依戀。
藍瑛是一位長壽的職業(yè)畫家,他的一生創(chuàng)作了相當數(shù)量的作品,故而作品風格有較為明顯的前后期差異。學畫初期,他從古人的作品中汲取營養(yǎng),清代徐沁《明畫錄》記載其“摹唐宋元諸家,筆筆入古,而于子久究心尤力”。藍瑛不僅繪山水,而且宮妝仕女、竹石梅蘭、寫意花鳥均有涉獵,又能博古品題。他的山水畫早年秀潤,中年自成一格,晚年愈加蒼勁,形成了氣勢雄強、蒼古外露的個人風格,尤擅作大幅,名譽江南。然而在后世的畫史評論里,藍瑛脫不開“浙派殿軍”這個帶有偏見性的標簽,這與明清時期重文輕藝的大環(huán)境有關(guān)。
浙派殿軍
藍瑛被歸入“浙派”源于成書于清康熙至雍正時期的《國朝畫征錄》中的評論:“畫之有浙派,始自戴進,至藍為極,故識者不貴。”后人評議藍瑛多引用此說,遂成普遍共識。藍瑛與明初職業(yè)畫家戴進同為杭州人,但實際上兩人繪畫風格差異較大,并無師承關(guān)系,僅是在用筆迅疾、筆法剛勁等方面有共通之處,這或因二人均為職業(yè)畫家,為提高工作效率所形成的筆墨性格。與藍瑛同時代的朱謀垔曾在《畫史會要》中感嘆道:“惜其鬻畫自給,未免為當世所輕?!鄙硖幹袊糯燃壣瓏赖姆饨ㄉ鐣凇笆哭r(nóng)工商”四民階級劃分明確、社會階級難以跨越的環(huán)境下,藍瑛作為一介布衣,無功名傍身,以鬻畫為業(yè),終究難以與站在金字塔頂端的文士階層相比。
為了打破這種職業(yè)歧視,藍瑛也做過很多努力,他積極靠近文人階層,試圖通過名士引薦來證明自己符合文人所倡導的畫學正脈標準,所以尤其強調(diào)要“皴染皆合古人法”。當然,這也取得了一定效果,“云間孫太守克弘,董尚書其昌,陳徵君繼儒,時相引重”。
藍瑛存世的最早的紀年繪畫作品《朱竹墨石圖》(上海博物館藏)即作于松江,畫上自題:“丁未夏日畫于東皋雪堂,呈上雪居老先生教正?!边@一年藍瑛23歲,他在孫克弘的家中作畫,得其指導。孫克弘、董其昌、陳繼儒三人都是松江地區(qū)的書畫前輩,也是名震江南的藝壇領(lǐng)袖,在書畫界享有極高的話語權(quán)。藍瑛投入三人門下,不僅能借此觀摹古今名跡,增進技法,還能結(jié)交更多的名士藏家,提高自身聲譽??梢哉f,在明末清初藝林中的交游活動所營造出來的名望,已經(jīng)在社會上成為可與科舉并立的社會價值。
在明清曠日持久的行隸之爭中,文人利用其話語權(quán)優(yōu)勢,通過著書立說不斷鞏固正脈地位,以董其昌“南北宗論”的形成和推廣為表現(xiàn),最終推動整個社會崇古之風的盛行,藍瑛亦不免深受董氏影響。藍瑛幾乎每張畫都有題跋,有時還會題詩,很少用窮款,這與明中期蘇州地區(qū)的職業(yè)畫家翹楚仇英形成了鮮明對比。他還喜用隸書題圖名。這一方面體現(xiàn)出藍瑛具有一定的文學修養(yǎng),另一方面也是時風潮流的表現(xiàn)。明末書壇尚奇求怪,書壇對古文字、異體字、草書的狂熱和畫壇的變形主義風尚,都能在藍瑛的畫作中找到痕跡。
藍瑛無論是繪畫題材還是題跋都反復強調(diào)“仿古”,很多作品有“仿”“法”“師”古人的自題,多部畫史均指出他學畫是從黃公望入門,自晉唐兩宋,無不精妙,能臨仿元人諸家,顯然對董其昌“南北宗論”諳熟于心。藍瑛曾反復仿摹董其昌所藏黃公望的名作《富春山居圖》,黃公望是當時文人階層所推崇的文心正脈,藍瑛曾表示:“此(黃公望)如畫家真楷,必由此入門,始能各極變化?!闭蛩{瑛向文人圈積極靠攏的態(tài)度和其自身精湛的畫藝,董其昌、陳繼儒等曾多次為藍瑛的作品撰寫題跋,對其予以肯定。然而,董、陳題跋里的贊譽,究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同,還是出于客套的禮貌,我們難以得知。但從藍瑛繪畫的畫史描述來看,藍瑛始終處于文人圈層的外緣。學者邵彥認為:“藍瑛盡力使自己像一個文人畫家,是為了使自己的畫被更廣泛的市場(尤其是文人士大夫)所接受,可惜,除了得到董其昌、陳繼儒的一些客套性稱贊,藍瑛基本上沒有能夠進入這個圈子。”
明末清初思想家黃宗羲曾提及他眼中的藍瑛形象:崇禎元年(1628年),他在西湖偶遇有著“山中宰相”之譽的陳繼儒,陳繼儒出行時頗有排場,自己乘一小轎,門生則徒步隨其后,“天寒涕出,藍田叔即以袍袖拭之”。時年已44歲的藍瑛對陳繼儒尚且十分恭敬,不免令人感慨。幸運的是,藍瑛最終在陳繼儒的眾多門生卿客中脫穎而出,以古為今用的方式,開辟出自己的一方天地。
武林魁首
到了乾隆時期,對于藍瑛的派別歸屬又有了新說。《芥舟學畫編》曰:“正道淪亡,邪派日起,一人倡之,靡然從風。如陸倡為云間派,藍瑛倡為武林派……諸派之流極更不可問矣?!痹谶@里,依然是延續(xù)“藍瑛是畫中邪學”的批判觀點。畫史偏見掩蓋不住藍瑛的開派之功,藍瑛及其武林派是一支跨明入清,以山水為主的畫派。其后學弟子眾多,兒孫輩有藍孟、藍深、藍濤、藍洄等,弟子有劉度、馮仙湜、王奐、洪都、顧星、陳衡等,以及章谷、諸升等浙地畫家,還有陳洪綬和禹之鼎這兩位有出藍之譽的大畫家,都曾直接或間接得藍瑛指點。藍瑛的畫風在江南地區(qū)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書畫鑒定大家謝稚柳認為清初揚州畫家李寅、王云、顏嶧、袁江,南京“金陵畫派”的龔賢、樊圻、吳宏、高岑、鄒喆等人也受到了藍瑛風格的啟發(fā),從中汲取營養(yǎng),另立新派。
藍瑛的繪畫摹古、崇古而不泥古,其人亦不囿于門戶之見,對“北宗”大師也傾注頗多心力,最終形成了畫法多變、格調(diào)蒼古、筆力勁健的個人風格。
《澄觀圖冊》(故宮博物院藏,十二開)作于清順治十年(1653年),是藍瑛晚年博采眾長的“炫技”合集。冊中既有仿元四家的淺絳山水,也有仿張僧繇的沒骨青綠山水。他的沒骨青綠山水不僅承襲傳統(tǒng)青山綠石、丹林紅葉的設(shè)色,還別出心裁地使用白粉顏料來點染白云,提高了畫面的色彩對比度,讓秋景分外艷麗奪目。畫中所用皴法包括“南宗”系統(tǒng)黃公望、王蒙的披麻皴、牛毛皴,“北宗”系統(tǒng)馬遠的斧劈皴,以及藍瑛自創(chuàng)的寶石點、亂柴皴?!昂角逯拧薄跋哪敬故a”,每開有藍瑛的自題和印章,詩、書、畫、印共同創(chuàng)造出一個理想的桃花源。在他的筆下,觀者仿佛置身于江南真山水中,在春花爛漫的湖邊別墅臨窗論道,在層林盡染的山中憑欄遠眺,在風雪交加的山中騎行登高、崖邊垂釣,小中見大,足見畫家功力。
藍瑛擅用高遠法構(gòu)圖,喜畫大幅山水立軸中堂,特別是他的丈二匹山水,在當時一般掛在客廳山墻的最高處,氣勢宏偉撼人?!端稍栏咔飯D》(浙江省博物館藏)是藍瑛晚年典型的秋景大軸。畫中他自稱“法荊浩”,但除在氣勢上借鑒了五代全景山水風貌外,筆墨已然脫離古人,畫出了自家新貌。此軸繪山巒高聳入云,飛瀑從巖間奔流,山下林木芳華,老松虬曲,楓葉茂密,色彩古妍,一高士與攜琴童子在林間漫步。在巨幅絹本上創(chuàng)作,藍瑛用筆疏密相間,繁簡相應(yīng),使用自創(chuàng)的“亂柴皴”,寥寥數(shù)筆便勾勒出山石質(zhì)感,點景小人的五官雖一筆帶過,但神形俱佳,在一幅畫中僅樹葉種類便有五六種之多,真實地再現(xiàn)出江南秋山明凈而如妝的奇秀之美。
古為今用、推陳出新,始終關(guān)懷自然、堅持創(chuàng)新是藍瑛繪畫富有生命力的不竭源泉。大匠文心、兼容并蓄,不困于一家之言、精進內(nèi)功是藍瑛創(chuàng)作得到認可的堅穩(wěn)基石。古人受限于時代,對藍瑛的評論多有不公之處,但亦未能湮沒其熠熠星光。在逆境中尋求發(fā)展,以技藝令眾人折服的藍瑛,可貴!可嘆!
汪映雪,供職于浙江省文物鑒定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