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天勤
“身心問題”(mind-body problem)是心靈哲學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在身心二元論者那里,常常被表達為“靈魂作為一個與身體不同的實體,如何與身體相互作用”的問題。柏拉圖的靈魂論一般被看作古典二元論的代表。柏拉圖是否在對話中探討了身心問題?他如何解決,或可能會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盡管柏拉圖在對話中沒有明確表述靈魂如何作用于身體的問題,但從柏拉圖在《蒂邁歐篇》中關于骨髓描述的基礎上,本文試圖考察他如何回答身心問題,從感覺和生殖兩種生命活動中,考察靈魂究竟如何通過骨髓作用于身體并與身體活動相互關聯(lián)。
在《蒂邁歐篇》中,柏拉圖借蒂邁歐之口這樣描述骨髓的構(gòu)成和作用:
其次,《蒂邁歐篇》中提到人類靈魂的三個部分都和骨髓有關系。柏拉圖指出,理性靈魂處于頭部,意氣靈魂處于胸部,欲望靈魂處于腹部(69c-71e)。另一方面,柏拉圖指出,可朽靈魂(即非理性部分,包括意氣部分和欲望部分)和不朽靈魂(理性部分)都有其各自的骨髓相連。而骨髓處在背部的脊椎之中,貫通了頭部、胸部和腹部,而且大腦也被稱作一種骨髓。因此,骨髓是所有三種靈魂和身體結(jié)合的中介,并通過脊椎連接在一起。這樣,不僅讓骨髓和每一種靈魂相連,而且讓處于不同位置、與不同靈魂相關聯(lián)的骨髓也通過脊椎而相連,從而既實現(xiàn)了骨髓與靈魂兩方面的統(tǒng)一,也實現(xiàn)了身體和靈魂的統(tǒng)一。
骨髓溝通身體和靈魂的中介作用可以進一步通過靈魂的感覺活動和生殖過程兩方面得到進一步澄清,因為柏拉圖在文本中藉由這兩種活動詳細闡述了骨髓溝通靈魂和身體的相互作用。
盡管柏拉圖在《蒂邁歐篇》中討論感覺機制時沒有明確提到骨髓的作用,但是我們從以下這段文本中,可以看出骨髓對于感覺的貢獻。
原本,肉是用來保護骨髓的(74d),所以骨髓最多的地方本來應該需要最多的肉來保護。而骨髓和靈魂是綁在一起的,靈魂最多的地方骨髓最多,肉也應該最多。但是事實情況卻相反,靈魂更多的地方肉更少(比如頭部)、靈魂更少的地方肉卻更多。這是因為,大量的肉會損害感覺活動的運行,從而影響思維活動(盡管頭部是理性靈魂所在之處,頭部也會產(chǎn)生感覺)。如果骨髓周圍有太多的肉,骨髓就會變得不能很好地感覺和思考事物。[10]因此,盡管柏拉圖沒有明確指出這一點,但我們有理由認為骨髓在感覺的產(chǎn)生中也起了作用。
我們提出的骨髓在感覺機制的作用會遇到以下兩個困難。第一,根據(jù)柏拉圖對感覺機制的描述,是血管將可感物造成的受動傳遞到最后的靈魂的所在位置,而最后到達的靈魂所在之處是心臟或肝臟。正如柏拉圖在以下兩段文本中所言:
一般來說,我們把聲音看作氣擊,通過耳朵而碰撞大腦和血液,傳遞到靈魂。(《蒂邁歐篇》67b,參見71b-e)
這樣的話,鑒于骨髓與血管、血液沒有什么連結(jié),骨髓似乎和感覺機制的形成無關。而且,上述文本也對骨髓是靈魂的所在位置的觀點產(chǎn)生了沖擊。因為在上面的文本中,心臟和肝臟才分別被看作意氣靈魂和欲望靈魂的所在位置。
第二,柏拉圖在《蒂邁歐篇》中說過,當可感物產(chǎn)生的受動傳遞到骨頭部分時,就不容易繼續(xù)傳遞并在最后形成感覺。但既然骨髓在骨頭之中,那么似乎骨髓和骨髓中的靈魂就無法形成感覺,于是就會和“骨髓是靈魂所在位置”的觀點不一致。
那么,如何解釋第一個困難,即心臟、肝臟和血管作為感覺形成機制的要素與骨骼骨髓之間的不一致呢?首先,我們可以從蒂邁歐的敘述入手。在討論了靈魂的三部分之后,在談及骨髓的構(gòu)成之前,蒂邁歐先說了這樣一段過渡的話:
其次,我們有理由認為,柏拉圖在骨髓和血管之間設想了一種連接,使骨髓和骨髓中的靈魂也可以出現(xiàn)在心臟和肝臟的位置。或許就如康福德的猜測,骨髓和心臟之間存在著某種連接的“錨線”(anchor-cables),可以讓心臟成為意氣靈魂所處位置的同時,讓意氣靈魂又與骨髓固定在一起。[11]而且,在柏拉圖進一步討論血管位置的時候,他也將血管和骨髓放在一起:
柏拉圖在《蒂邁歐篇》中談到了人類靈魂的不朽與轉(zhuǎn)世問題(參見《蒂邁歐篇》41d-42d,69c-d,91d-92c)。然而,人類靈魂的哪些部分是不朽的?它們在什么意義上不朽?《蒂邁歐篇》中人類靈魂的哪些部分可以轉(zhuǎn)世?這些《蒂邁歐篇》產(chǎn)生的詮釋問題自古就爭論不休。[12]首先,人們一致承認,理性靈魂是不朽的,可以在時間上無限持存、不被毀滅(《蒂邁歐篇》41b-e)。⑧但是,對于人類的意氣靈魂和欲望靈魂是否不朽的問題,歷來存在著爭議。其次,理性靈魂的不朽究竟是何種意義上的不朽?如果非理性靈魂也是不朽的,那么它們不朽的意義和理性靈魂不朽的意義有著什么區(qū)別?這也是不清楚的。再次,我們也不能肯定,人類靈魂的轉(zhuǎn)世究竟是針對理性靈魂來說的,還是也針對非理性靈魂來說的?對于最后一個問題,有不少學者認為,理性靈魂可以通過轉(zhuǎn)世而實現(xiàn)在不同人身上,從而實現(xiàn)在時間中不斷持存意義上的不朽(《蒂邁歐篇》41d-42a,69c);而當理性靈魂受到侵擾而敗壞的時候,這個被敗壞的理性靈魂就會轉(zhuǎn)世成動物。[13]本文同意這一觀點。接下來,我們就在上述觀點的基礎上,通過骨髓與種子(或精液)的聯(lián)系,進一步考察人類靈魂的不朽與轉(zhuǎn)世問題。
晚期的新柏拉圖主義者基于這段文本和《法律篇》898e-899a等段落,發(fā)展出了一種“靈魂運載體”(soul vehicle)學說。這種運載體是靈魂和身體的中介,起到溝通身心的交互作用。[17]因此,迪倫進而認為,柏拉圖在《蒂邁歐篇》《法律篇》等對話中提到的作為運載體的星辰才是他試圖解決“身心問題”的方式。[2]但是,根據(jù)我們之前對于骨髓的討論,就人類的生理活動而言,骨髓要比星辰更適合作為考察“身心問題”的解決方式。柏拉圖在《蒂邁歐篇》中并沒有論及星辰運載體如何與人類的理性靈魂相互作用,這是后來的柏拉圖主義者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了柏拉圖那里初見端倪的學說。
我們也可以把星體和骨髓聯(lián)系起來。如前所述,骨髓是由平滑、未被扭曲的基本三角形構(gòu)成的,而且這些基本三角形都非常準確,非常適合于組成四元素。這些特點使得骨髓能夠在感覺機制中更好地發(fā)揮作用。而柏拉圖認為,星辰(它們也是神)的身體大多是用火構(gòu)成的:“他主要用火來造諸神,使之最明亮可觀?!?40a2-4)火元素在四元素中最具能動性(56a);不同于土元素,火最有利于傳遞可感物的受動并產(chǎn)生感覺。此外,如前所述,構(gòu)成骨髓的三角形是最準確的,這可以被理解為這些三角形的角是最銳利的,三角形的邊是最直的;而其他不準確的三角形的邊可能是不直的,三角形的角也是曲的。[18]另一方面,火是角最銳利的元素,它被認為是一個正四面體的錐形(56a-b,56d,61e)。這樣一來,構(gòu)成星辰的火元素和構(gòu)成骨髓(尤其是腦部的骨髓)的基本三角形具有相似性。既然骨髓和星體都是人類靈魂不同階段的運載體,我們可以推測,當理性靈魂進入人體之后,它就脫離了原來的星辰,轉(zhuǎn)而和腦部的骨髓連在一起,通過骨髓控制身體,引導非理性靈魂。而當人死亡后,理性靈魂與骨髓的紐帶解散(81d5-7),理性靈魂可能會再次回到天上,把星辰作為運載體(42b),在下一次進入人體后則又從星體轉(zhuǎn)到骨髓。[13]
本文從柏拉圖在《蒂邁歐篇》中對于骨髓的論述出發(fā),認為骨髓可以作為柏拉圖嘗試探索解決“身心問題”的一條路徑。根據(jù)骨髓在感覺機制中的作用以及骨髓在生殖過程中靈魂的傳遞機制,柏拉圖試圖通過骨髓來溝通身體和靈魂之間的相互作用。在感覺過程中,骨髓中的靈魂通過骨髓認識到外部可感物產(chǎn)生的受動。在生殖過程中,具有靈魂的骨髓作為精液實現(xiàn)了非理性靈魂從親代到子代的傳遞,從而讓非理性靈魂也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不朽的,并保持了種(species)的持續(xù)存在。
注釋:
① 本文的中譯文皆由筆者根據(jù)John Burnet編訂的希臘文本譯出,同時參考了現(xiàn)有中譯本。參見:(古希臘)柏拉圖著,王太慶譯.柏拉圖對話集[M].商務印書館,2004.(古希臘)柏拉圖著,謝文郁譯.蒂邁歐篇[M].東方出版中心,2021. (古希臘)柏拉圖著,宋繼杰譯.蒂邁歐篇[M].云南人民出版社,2023. 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作品皆直接注出學界通行的標準編碼。
② 即便我們把馬車比作身體,那么我們也不清楚,駕車人和兩匹馬作為靈魂究竟是如何拉動作為身體的馬車的。而且,這種解讀的困難在于,“靈魂馬車”的比喻對象是非具身的靈魂,而不是可感世界中與身體結(jié)合的靈魂(參見《斐德若篇》246b-c)。
③ 雖然一個事物有形體會意味著它占據(jù)空間,從而有廣延,但是,有人認為沒有形體的事物也可能具有廣延,比如幾何圖形。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形體但有廣延的事物與既有形體又有廣延的事物依然在存在論上不同,從而造成二元論者所面臨的“身心問題”。
④ 誠然,靈魂運動如何導致身體運動的問題非常重要,而柏拉圖在《蒂邁歐篇》中沒有具體論及運動的機制。但是,我們也可以把骨髓在感覺和生殖機制中的作用類推到身體運動的問題上。而且,柏拉圖所說的身體的“運動”也不僅局限于位置上的變化,感覺活動也可以說是一種運動,參見《法律篇》896e-897b。
⑤ 有人或許會問,物質(zhì)性的骨髓是身體的一部分,它如何作為靈魂與身體的中介呢?對此,一方面,柏拉圖對于骨髓構(gòu)成的描述已經(jīng)試圖讓其與身體其他部分不同,更接近靈魂的構(gòu)成(參見《蒂邁歐篇》91a-b對于骨髓的進一步論述)。另一方面,沒有理由認為柏拉圖會堅稱溝通身心活動的事物既不能像身體一樣是物質(zhì)性的,也不能像靈魂一樣是非物質(zhì)性的。
⑥ 參見柏拉圖《蒂邁歐篇》37a-c對于宇宙靈魂構(gòu)造的劃分,以及《蒂邁歐篇》45c對于視覺的描述。亞里士多德在《論靈魂》Ⅰ2,404b16提到柏拉圖承認“同類相知”原則。
⑦ 柏拉圖在71a-b給出了肝臟中的欲望靈魂如何與理性靈魂相互作用的機制,肝臟像鏡子一樣接收理性的命令,并將影像“反射”回去。因此,盡管我們討論的感覺機制集中于非理性靈魂和身體之間的作用,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理性靈魂在感覺活動中就是缺失的,骨髓依然在溝通理性靈魂和身體的活動中起到了作用。
⑧ 靈魂的不朽不是一種“超越時間”(timeless)的永恒(參見37d),而是一種不被毀滅,在時間中不斷持存的狀態(tài)。就此而言,人類靈魂的不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不朽和永恒(參見41b-d)。但由于這樣一種持續(xù)存在的狀態(tài)符合我們一般意義上說的“不朽”概念,而且柏拉圖也確實在這種意義上提及了人類靈魂的“不朽”(69c6,90c1,90c3),因此本文依然保持這一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