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母的鴨子不愛待在水里,常在古厝前的曬場上亂跑,這成團,那一堆。程三每天的任務就是清理鴨子們留在曬場上的糞便。夕陽里,八歲的程三拉著把高他半個頭的鏟子,在曬場上飛奔,鏟子在地上劃出一道道白痕。
“今天的鴨蛋比昨天多了一個啊,阿嫲?!背倘自谧婺傅呐赃?,數(shù)著鴨窩里的鴨蛋。
“是兩個。”祖母從窩里提出一只鴨子,翻過來,三根手指壓在鴨肚子上,幾次輕推,一個鴨蛋就從鴨屁股那滾出來了。
程三驚異地看著這個蛋,又看了看祖母:“阿嫲你怎么知道它肚子里有個蛋?”
祖母笑著說:“我養(yǎng)鴨子養(yǎng)得久了,剛才我們到窩里,其他鴨子都散開了,就它這一只不走開,起來也晃晃,我就猜它肚子里有東西?!?/p>
程三聽了連連點頭,祖母提起裝著鴨蛋的籃子朝古厝外走去,程三找回鏟子,學著大人的模樣,把鏟子放倒在肩頭,跟在祖母的身邊。
古厝邊,稻田里的稗草藏在稻禾里,田埂里的螻蛄推開頭上的泥土,幾個人走過,踩塌腳下的蟲道。車前草匍匐在地上,向著黃昏里的夕陽。
夜里,家里的燈還沒有熄,祖父和祖母在燈下商量著程三上學的事,程三已經(jīng)八歲了,到了上小學的年紀。這件事很快被敲定,二老決定今年秋季送程三去村里的小學,只等明天給程三的母親去一個電話,這件事就算是定下了。
蓋著碎花被的程三喜歡早上賴在床上,把雙腿蜷起來,側著耳聽屋外的動靜。幾只鳥停在路邊的龍眼樹上,叫得稀索,家對面的水井邊,幾個老婦人圍著說起閑話。枕著手,耳邊的聲音漸漸模糊,程三把腿舒展又入了睡境。
村子里沒有朝九晚五,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條長河把這個村子分成兩邊,一座石拱橋連接著過往的村人。七月的天亮得早,田地里都是水稻和玉米,剛抽穗的稻禾泛著青澀的露水,高稈的玉米被打濕了玉米須,急待太陽的熨燙,村人肩著鋤頭在玉米地里經(jīng)歷了一場小雨。
祖母掀開程三的被子,程三不睜開眼睛,胸膛的起伏卻加大了一點,祖母早已識破。今天的程三已經(jīng)不同往日了,他是個要讀書的人了,村子里一向有著耕讀傳家的傳統(tǒng),雖然只是個一年級,但百丈高樓不都是平地起的嗎?
“阿弟,你這個九月就要去上一年級了。”祖母站在床前,程三在床上一聽,發(fā)出長長的鼻音,終于把眼睜開。
程三板著臉:“能不能不上?你知道的,我連上幼兒園的車都是你把我捉上去的。”
祖母當然知道,程三從出生起就不是一個省油的燈。上餐桌的第一天就把桌子掀了,自那天后,家里就把吃飯的桌子從那張折疊桌換成了實木桌。最讓人啼笑皆非的是程三上幼兒園,從出門到幼兒園的每一步都不簡單。每天八點時,幼兒園的車到家門口接人,一輛帶篷的三輪車里面放著幾把小椅子,程三上了車,還沒等車啟動,又從車上跳下來,把書包一扔,躥進家門,把門鎖起來,不管祖母在外面怎么叫,都不開門。
等到了幼兒園,第一天是祖母親自帶他去的,祖母在幼兒園拉著園長的手說:“我這孫子壞得很,您得嚴管他,有事您可得打電話?!眻@長擺著另一只手說:“在我這個園里,不管多調(diào)皮的孩子我都管得來。”第二天下午的時候,園長的電話就來了,那頭的語氣慌張:“您家孫子我管不住啊!他,他要用頭撞墻,您快來吧!”
祖母一到幼兒園就有老師領著她進去,遠遠地她就看見程三把頭抵在墻上。祖母一見就知道他耍的什么花樣,慢慢走到程三身后,給他的屁股來了一腳。程三一回頭,看見祖母就笑了。園長給程三放了三天假,走出幼兒園的時候,程三牽著祖母的手,回頭對著幼兒園做了個鬼臉。
程三最后還是沒能逃脫祖母的安排,準備乖乖上學??伤降资且粋€田野的孩子,距離九月還有一個八月,程三從家里找到一個網(wǎng)袋,那是買蘋果時裝蘋果用的。他把網(wǎng)袋用鐵絲穿起來,支棱成一個圓形,把鐵絲纏在竹竿上,這就成了一個捕魚桿。在黃昏的時候,程三就舉著竹竿跑到田野的水溝旁。他蹲在水溝邊,把竹竿放在水里,等魚經(jīng)過時一把抄起,網(wǎng)里就有了幾條小魚。
要上學的孩子不想上學,山腳下的學校對他而言是個神秘地。傳說里面有棟沒人的小樓,里面是吃人的怪物。程三想著能不能帶祖母一起上小學。
二
學校離家有著估摸一公里的路程,祖母提著書包,程三走在祖母前面。越靠近學校,程三反而越有些迫不及待,一個月的時間他到訪各家田地和大小溝渠,對上學的不安感早已被打消了。
走過一條石板橋,橋下薏苡青翠,幾串去年結的穗子還留在桿頭。還沒入秋的季節(jié),剛過腳的溪水淌在碎石灘里,祖母告誡程三:那薏苡是吸血珠子,你不要把它摘了串手上。
上學的第一天,程三沒有鬧出什么亂子,乖乖地坐在課桌前,等著下課。他在課間十分鐘探索著校園,發(fā)現(xiàn)學校愛種芒果樹,從教室外的臺階上看過去,到處都是芒果樹,每棵都和他的身板一樣寬。走在校路上,還得防備著地上幾個過季的芒果。
山腳下的學校,看到南山的鳳尾竹長在漫漫林海里,幾截舊圍墻撐起土操場。山里的靜僻處,是村人最后的歸宿,石砌泥抹的墳塋是村人最后的情結所在。一條泥路從山里連到校門旁,兩側種滿了桉樹,長長的光影里只有枯葉在蕭條,從校門看去,一切安靜又寂落。
祖母在校門口領走程三??粗蠋熋嫔绯#婺赴研姆畔?,牽著程三慢慢走下校門前的小坡。路過一個帶墻的院子,程三指著高墻里露出的半點屋檐,祖母告訴他,那是個茶廠,和她的年紀一樣大,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在里面了,那南山里的茶田也已經(jīng)野草瘋長了。祖母還說起她曾在茶廠當過工和她在里面的瑣事。程三跟在祖母的后面聽著那些關于茶廠的陳年往事,天色在變暗,高墻里的茶廠漸漸模糊,隨著視野的顫動搖搖欲墜。
門前的石子路翻了新,白硬白硬的水泥鋪在黃土上,家里也建起了新房,祖母卻離去得突然。程三只覺得好像有玻璃碴兒卡在喉嚨里,又好像在眼睛里,最后只在古厝里,把頭抵在祖母身邊。程三不知道祖母為什么就這樣離去,大人們不愿意在他面前談起死亡,他看著古厝里張張愁苦的臉,撥開圍在祖母身邊的人群,隔著粗布抵著榻上的祖母。這是一場延時地震,許多年后仍有余震將孩子從夢境中驚醒。
程三走出古厝,曬場上的鴨子還在角落里徘徊,嘴里銜著幾根稻草。程三看著鴨子,鼻子沒由來地一酸,轉(zhuǎn)身又進了古厝。
南山上的鳳尾竹被風吹動,人群越過山路,衣角勾起道旁的野牡丹,紅艷艷的花朵被折壞了花瓣,垂下枝頭,滲出紅色的汁液。程三在隊伍的前頭,懷里的黑盒子發(fā)著熱,程三緊緊抱著在崎嶇的山路上往前走。從山上望去,古厝那么大的一個宅子都只剩一個黑點了。
在墳塋的封土上添了最后一把土,最后一塊石塊被砌上,那個窄小的石室里,程三看著黑盒子消失在眼里。程三跟著大人們起身,站在新修整的小平地上,一點點的細雨從天空落下,身后一小串鞭炮被點燃,聲聲炮響回蕩在山間,淡淡的雨幕遮掩住視線,打濕了衣衫。
古厝的大門緊閉,幾張桌椅擺在曬場上。冬天來得很快,南方的冬天不像北方那樣明顯,秋稻收起后的第一次霜降,人們穿起了冬衣。程三推開古厝朱紅的木門,拜臺上的兩盞長明燈里燭火明滅。程三取下長香和圣杯,踮腳在香爐里插了三支香,跪在蒲團上,握著圣杯低頭。在古厝低低的呢喃里,一聲木塊落地的聲音響起,程三久久后起身撿起圣杯。
山間偶有鞭炮聲響起,一團團白煙從山上升起。今天是冬至,按照習俗該去掃墓了。
三
祖母成為墻上的一張掛像,黑色的相框裝裱著暗淡的相片,幾束光穿過門楣上的縫隙,投在了房間里。下雨時的那些風聲雨聲都無關痛癢,藏在風雨里姍姍來遲的那場洪水才最給人痛楚,無處不在,好像要把人窒息。延綿在時間里的記憶在夜深人靜時,給卸下防備的人深深一刀。
祖父在大門前扒著竹筍,開春的季節(jié)幾場雨落下來,地上的草就瘋長,竹筍頂起濕潤的土壤,露出筍尖。彈落煙灰,祖父將煙蒂踩滅,起身將扒好的竹筍捆起來,拿到屋后的土灶上焯水。青綠的竹筍在熱水里翻滾,火星不時從灶里跳出,打在周圍的墻壁上。柴火在噼啪作響,濃煙在熏黑的煙囪里翻涌,程三坐在灶前的小椅子上,不時添著柴火。焰火舔舐著灶壁,把程三的臉照得通紅。
撈起變黃的竹筍,祖父把它們攤在竹編簸箕上,拿到曬場上去。開裂的紅磚,幾根雜草長在紅磚間的縫隙里,另一角的土房無人居住,堆積在屋檐下的柴火落滿灰塵,它的主人早已忘記它。祖父把簸箕放在柴火上,靠著屋檐,免得三月的小雨打濕了竹筍。
熄滅灶火,祖父帶著程三,騎上一臺三輪摩托向著山里開去。祖父熟知山里的一切,山里多果子,嬰兒手臂大的野芭蕉,肉紅籽糯的山石榴,味甘回甜的金櫻子。進山的祖父,每個季節(jié)都給程三帶回來不同的野果子,祖父裝得滿滿的挎包,程三總是欣喜地接過。
一小段崎嶇的山路,程三跟著祖父來到一片略顯平整的坡地上,片片的青竹生長在這里。一些枯敗的竹葉落在了山坡上,根根竹筍從地里鉆出來,幾根冒頭快的竹筍長成了細竹,青竹竿翠綠的枝葉在風里搖曳。
祖父彎腰把竹筍折斷,堆在了一旁。程三摸著根根青竹,在竹身上輕輕一抹,竹身上的白霜里留下了小小的指紋。程三聽人說竹林里有竹鼠,圓頭圓腦的,就折了根竹筍在竹林里翻索。片片的竹葉在林子里飛揚,踢折了不少竹筍。
在落日的余輝里,祖父忙活著把竹筍捆起來,旁邊的山林里傳來幾聲雉鳥的叫聲,鳥在歸巢,人也要在歸途上。一路下了山,祖父卻在半路放下竹筍,把竹筍藏在草叢里,領著程三折了個彎,朝著另一個山頭走去。程三跟在后面,心中明了,這條路的盡頭是祖母。道旁的野草依舊煩人,高過頭的荻草蕩起陣陣起伏,荻花飛散在風里,程三低著頭把飛到臉前的荻花揮去。
祖母的墳塋前,祖父抽出紙巾擦拭著墓碑。一把黃紙揚起,程三仰著頭看黃紙飄在空中,落日的余暉里,只剩風聲在作響。祖父從袋子里拿出辣椒苗,圍著墳塋種了一圈,程三看著蔫倒的小苗,問祖父為什么要種下這些辣椒。祖父上了最后一支香,告訴程三,山里野物多,怕野豬拱了這里,種了辣椒,它們吃了就不敢再來了。
三輪摩托,兩道身影,開在村道上。暗黃的路燈一盞盞亮起,程三靠在竹筍上,天邊的星星微亮。祖父來不及彈落煙灰,煙灰就散在風里。
責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陳金斌,2003年生,福建仙游人,仰恩大學2022級漢語言文學在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