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定義兒童文學?這是伴隨西方兒童文學理論批評演進的一個基礎命題,也是當代西方兒童文學學術界面臨的普遍難題?!皟和膶W一直是難以定義的”①,翻開20世紀后期至今的大量兒童文學概論性著作,這種定義的困難,常常成為許多著作開篇的理論基調(diào)。而某種程度上,西方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的發(fā)展,正是不斷打破兒童文學既有的定義邊界、不斷發(fā)現(xiàn)和揭示其定義難度的過程。隨著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的拓展,作為其基礎概念的兒童文學本身恰恰成為最令人困惑、難以把握的對象,乍看或許令人感到沮喪。然而,正是在探索其內(nèi)涵和外延的這種“令人困惑”和“難以把握”的特性的過程中,人們對于兒童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和文化對象的認識和理解,經(jīng)歷了重要的甚至是根本性的變革。從“定義兒童文學”的困惑到“不定義兒童文學”的反思,解構(gòu)與重構(gòu)的不斷探索中,西方兒童文學批評既積極回應著20世紀中后期以來日益豐富復雜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實,也在這樣的回應中完成了重要的理論創(chuàng)造與思想發(fā)明。
一、定義兒童文學的難度
兒童文學的定義探索伴隨著當代西方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的歷史②。充分認識到定義兒童文學的難度,則是當代西方兒童文學理論批評開始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著有《英語兒童文學史綱》(1965)一書的英國知名兒童文學史學家約翰·洛威·湯森就定義一本“童書”(a childrens book)的難度提出的不無風趣的闡說,至今還被兒童文學研究者們一再引用。湯森認為,人們從各個角度試圖界定一本童書的嘗試,不論如何都會遭遇各種難以自圓其說的漏洞。最終,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部作品是否是兒童文學,不得不以出版商和書店是否將它列入兒童書架為標準③。湯森的闡說揭示了與兒童文學定義有關的兩點基本思考:第一,什么是兒童文學,在這個問題上,公眾和市場似乎具有相當?shù)陌l(fā)言權;第二,要在學術研究的意義上確定兒童文學的邊界,卻又幾乎是不可能的。美國批評家羅杰·賽爾在其《童話及其未來》(1978)一書中關于兒童文學定義之難的說法,在某種程度上呼應了湯森的上述闡說:“人人都知道兒童文學是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們被問及如何定義兒童文學?!雹茉谫悹柨磥?,兒童文學既是一個常識性的觀念,但作為一種文學類別,其邊界太模糊,其構(gòu)成又太松散,要對它進行明晰的定義,同樣是難以完成的任務。
上述兩點基本意識,催生了隨后兒童文學研究回避定義困境的兩種方法。一是像賽爾那樣,以一種有關兒童文學的普遍公眾意識代替清晰的概念定義。他認為,針對兒童文學這個類別,與其去定義它,不如說,“人人對于它包含些什么都心知肚明,這就夠了”⑤。賽爾本人的論述即是建立在這種普遍常識的基礎上。二是延續(xù)保羅·阿扎爾、C.S.劉易斯等人關于兒童文學首先是文學的立場,將一般文學的觀念設置為兒童文學的默認觀念。瑞貝卡·盧肯斯便認為,正如兒童與成人同樣是人,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之間也僅有量而非質(zhì)的區(qū)別⑥。受到C.S.劉易斯的顯在影響,后一種方法在幻想文學研究中尤為流行。通過避開對兒童文學的定義,批評和研究的探討似乎獲得了某種必要的自在與通暢。
然而,在加拿大兒童文學理論家佩里·諾德曼看來,這種對定義的回避非但無助于兒童文學問題的辨清,反而大有礙于其批評的發(fā)展。就兒童小說的話題,諾德曼這樣說道:“我懷疑,我們之所以稱某類書籍為‘兒童小說,是因為我們看出它們描繪現(xiàn)實的方式是特別的,與一般情況下的成人視角有所距離。這并不是說,兒童小說是‘非現(xiàn)實的,只是意味著,它們以特殊的方式描繪一種特定的現(xiàn)實。也就是說,兒童小說事實上是一類特殊的小說,我們能辨識這類小說,卻難以確切地指出它們究竟特殊在哪里。”⑦諾德曼認為,越過常識,辯說兒童文學的這種“特殊性”,恰恰是兒童文學批評無從回避的重要話題。同時,他也認為,談論“好的兒童小說就是好的小說”,就像談論“好的悲劇就是好的戲劇”一樣,無助于推進兒童文學的研究與批評。反之,“只有接納兒童小說作為兒童小說的特殊性,我們才能理解它獨特的力量”⑧。
這樣,當代兒童文學研究就被重新推回到了定義兒童文學的困境中。在這里,最重要的或許不是回避定義本身,而是認清這種定義的難度究竟意味著什么。
首先,作為一種以兒童為目標讀者的文學類型,兒童文學定義的難度與定義“兒童”的難度密切相關?!皟和遣灰捉缍ǖ模瑑和膶W同樣如此?!雹釟v史上,由“兒童”一詞指向的人生階段,實際上始終是一個內(nèi)部分層駁雜、差異巨大的概念。早在19世紀初,莎拉·特里默在《教育衛(wèi)士》雜志上開設西方最早的兒童文學評論專欄時,即已注意到由于兒童讀者的年齡分層帶來的兒童文學內(nèi)在的藝術差異。根據(jù)這一分層的差異,特里默對“兒童文學”(books for children)與“青少年文學”(books for young persons)做了子類的區(qū)分,并對它們分別展開評論⑩。20世紀中后期以來,隨著西方學術語境下“兒童”概念的不斷分化,兒童文學作為以兒童為意向讀者的一類文學作品,其概念的多層性、復雜度也不斷彰顯。兒童文學中的這個“兒童”,究竟是以生理還是文化的界定為主要依據(jù)?這些生理和文化上的界定,其內(nèi)部又包含了怎樣的復雜性?同時,當這個日益復雜的“兒童”與“文學”相互結(jié)合、彼此塑造,又給這個概念的理解帶來了進一步的困惑。由“文學”指向的這個“兒童”,究竟是文本里外、現(xiàn)實和虛構(gòu)中的哪一個兒童?換句話說,兒童文學中的這個“兒童”,究竟該由其隱含讀者或現(xiàn)實讀者來界定,還是二者的某種復雜交織?可以說,當代批評語境下,兒童文學所對應的兒童概念的紛繁復雜與懸而未決,直接導致了兒童文學定義的難度。
其次,兒童文學的“兒童”屬性與“文學”屬性之間的復雜關系,也造成了兒童文學概念的內(nèi)在矛盾。20世紀以來,困擾西方兒童文學批評的一個基本問題是,以“兒童”為前綴的“文學”,還是我們在一般意義上談論的那個文學嗎?或者說,“兒童文學”作為以兒童為讀者對象的“文學作品”,是否真正具備文學意義上的充分合法性?正如彼得·亨特指出,在傳統(tǒng)的觀念模式下,“兒童”與“文學”的這種結(jié)合本身看上去是自相矛盾的,因為在很多人看來,由于兒童讀者在經(jīng)驗、知識等方面的客觀限制,我們稱之為“文學性”的那些藝術品質(zhì),很難在兒童文學的文本里得到落實。針對這一問題,西方兒童文學批評持有的兩種基本態(tài)度,一是像沃爾加斯、C.S.劉易斯那樣,強調(diào)兒童文學等同于一般文學的藝術身份與特質(zhì),二是像諾德曼那樣,強調(diào)兒童文學有別于一般文學的獨特性。這兩種態(tài)度各有其立場和判斷的合理性,但它們之間的矛盾,不可避免地帶來了兒童文學定義的復雜性,以至于“‘兒童文學一詞對許多人來說,似乎成了一種矛盾修辭”11。如果說作為“兒童文學”一詞主語的“文學”,確實給普遍意義上的文學觀念帶來了新的內(nèi)涵,那么如何理解、界定這一以“兒童”為特定對象的文學類型的性質(zhì)、特征等,如何闡述這一觀念與一般文學觀念之間不斷變動的復雜關系,則構(gòu)成了當代兒童文學研究的基礎難題。
最后,歷史和當下兒童文學文本形態(tài)的復雜性,進一步加大了兒童文學定義的難度。M.O.格蘭比與金伯莉·雷諾茲認為,“由于兒童文學包含了各種類型、形式、文體和媒介,誕生于世界各地,常常高度依賴視覺元素,而且需要將兒童故事如何被用于發(fā)明玩具、游戲和商品的現(xiàn)實不斷考慮在內(nèi),它或許成為文學研究中最廣泛、多變的一個領域”12。事實上,從現(xiàn)代兒童文學誕生伊始,兒童文學文本形態(tài)的這種特殊的廣泛性、多變性就已初露端倪。1744年出版的約翰·紐伯瑞的《迷你口袋書》,常被稱為西方兒童文學史上第一本童書,該書扉頁上的說明顯示,與此書同步出售的內(nèi)容還包含專為男孩女孩準備的一個玩具球或一枚針插。這是兒童文學文本應兒童教育、游戲、娛樂等多重需求而發(fā)生的形態(tài)演變和發(fā)明。在當代兒童文學語境下,兒童文學文本形態(tài)的多樣性日趨復雜。例如,在低幼兒童文學領域,許多文本在探索和落實傳統(tǒng)文學語言藝術的同時,還結(jié)合視覺、聽覺、觸覺、嗅覺等可操作因素的設計,后者有時作為文學呈現(xiàn)的輔助,有時則是整個文學文本不可或缺的部分。此外,隨著兒童寫作作為一類重要的歷史和當下兒童文學文本日益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兒童文學的文本觀念不得不經(jīng)歷新的洗禮。如何在“文學”的層面和意義上界定兒童文學文本的這種多樣性、復雜性,以及它對傳統(tǒng)文學文本觀念的突破與重塑,也構(gòu)成了兒童文學當代定義的另一重特殊的難度。
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經(jīng)歷了飛躍性的發(fā)展,與此同時,兒童文學的定義之難以及針對這種難度的認識,始終伴隨著其理論批評的拓展。魯思·波提海姆在《一個重要的自為體系——定義兒童文學》(1998)一文開頭的一段質(zhì)詢,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兒童文學研究界對于上述定義之難的基本認識。第一,“它是提供給兒童的純文學作品還是兒童圖書”,亦即兒童文學的文學性問題;第二,“它面對以及應該面對的是隱含還是現(xiàn)實的兒童讀者”,亦即兒童文學中的兒童問題;第三,“兒童文學研究是為兒童寫作的問題思考還是關于兒童閱讀的機制、美學和心理”,從“文學批評、心理學、教育、倫理、社會史”等不同視角切入,針對兒童文學文本的認定將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亦即兒童文學文本的異質(zhì)性問題13。在當代兒童文學理論探討和批評革新的進程中,試圖更深入地思考、更清晰地闡明這些基礎問題,進而在更為成熟、周延的層面上重新定義兒童文學,成為西方兒童文學研究的重要課題。
二、兒童文學的重新定義:
“文本”“事件”與“文類”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西方兒童文學理論批評迅速發(fā)展并日漸成熟為一門獨立學科的現(xiàn)實下,針對兒童文學概念的重新理解和定義,實現(xiàn)了若干突破性的探索。其中,以英國批評家彼得·亨特為代表的“文本”說,另一位英國批評家彼得·霍林代爾提出的“事件”說,以及加拿大批評家佩里·諾德曼提出的“文類”說,是影響較大的三種代表學說。
作為20世紀后半葉以來西方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的先鋒學者,彼得·亨特在其撰寫的兒童文學導論著作《兒童文學》及其主編的四卷本兒童文學研究文獻《兒童文學:文學與文化研究的批判觀念》等書中,提出用“為兒童的文本”(texts for children)重新設定“兒童文學”一詞的所指。在他看來,“為兒童的文本”一方面繞開了傳統(tǒng)兒童文學概念指向的諸多不確定性,包括兒童文學的作者、讀者及其文本身份的不確定性,另一方面則保持了其各個關鍵詞內(nèi)涵的充分彈性。該指稱中的“文本”“為”和“兒童”三詞,分別為兒童文學的文本形態(tài)、讀者意識和兒童觀念設定了基本的邊界與巨大的容納力。“‘文本可用來指稱實際上任何形式的交流”,“為”作為一種文本意圖,可由作者、出版商、任何為兒童提供圖書者甚至兒童本人提出,“兒童”則指向一個一定程度上可以歸納、同時又“處于不斷變動中”的觀念14。
亨特的“為兒童的文本”一說并非憑空而來。澳大利亞學者芭芭拉·沃爾在其出版于1991年的《敘述者的聲音:兒童虛構(gòu)文學的兩難》一書中曾提出“為兒童的寫作”(writing for children)的概念,以彌補傳統(tǒng)兒童文學觀念中“兒童”一詞的所指模糊15。羅德里克·麥克吉利斯在《敏銳的讀者:文學理論與兒童文學》(1996)一書開頭則提到,在當下語境中指稱兒童文學,“文本”是一個更準確的術語16。如果仔細辨析,亨特的這一定義與波提海姆的思考方向基本相同,即繞過兒童文學的“文學性”難題,轉(zhuǎn)而從一種以兒童為接受對象的普通文本的視角,重新看待兒童文學的歷史與現(xiàn)實。波提海姆認為,由于傳統(tǒng)兒童文學觀念對兒童文學文本的理解太過狹隘,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對兒童文學的理解和研究,而“將兒童文學重新定義為一種面向兒童讀者的寫作”,則“極大地拓展了兒童文學的邊界”17。她以20世紀六七十年代德國兒童文學界興起的一種研究趨向為例指出,正是通過打開兒童文學文本理解的觀念,兒童文學及其研究的邊界得到了極大的拓展與解放。
彼得·亨特的“文本”說不但提出了一種基于歷史和當下文學現(xiàn)實的開放的兒童文學觀,也代表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西方兒童文學研究界日益興起的一種研究觀念,即更多地從文化文本的視角看待、考察、研究、解讀兒童文學。某種程度上,20世紀90年代以來,這種廣泛的文化文本觀成為西方兒童文學主流研究的基礎觀念,也為兒童文學開辟了新的巨大研究空間。同時,通過“文本”反詰什么是兒童文學,它也向人們提出了關于兒童及其文化的重新思考。
同樣是面對兒童文學概念中最為糾纏不清的文本性質(zhì)與讀者對象的復雜性,約克大學研究者彼得·霍林代爾在其出版于1997年的《童書中的兒童性》一書中,提出了從一種動態(tài)視角重新理解和界定兒童文學的可能。相對于從靜態(tài)文本角度提出的大量兒童文學論說,霍林代爾提議,將兒童文學理解為一個動態(tài)的事件(event),即兒童文學文本與其兒童讀者相遇的事件。在他看來,“兒童文學是一組在想象趣味方面擁有某些共通特征的文本”18,但該文本的存在本身尚不構(gòu)成兒童文學的存在。當且僅當它成為一個由兒童參與的閱讀事件(reading event)時,其兒童文學的身份才會得到激活。在霍林代爾看來,這一定義內(nèi)含雙重要求,“即兒童文學具有文本性狀和讀者對象方面的特點,其獨特性則彰顯于兩者相遇的一刻”19。
接受理論對霍林代爾兒童文學觀的影響顯而易見,但其更重要和獨特的理論貢獻在于,霍林代爾不但將兒童文學理解為一個動態(tài)的文學接受事件,更進一步探討了這一事件之所以被認定為“兒童文學”的深層原因。在他看來,兒童身份并非兒童文學閱讀事件發(fā)生的必要條件,另一種與童年期狀態(tài)密切相關“兒童性”,才構(gòu)成了兒童文學的根本特性。為了闡明這個原因,霍林代爾轉(zhuǎn)向了兒童文學概念中最令人困擾的一組問題:兒童文學是只供兒童閱讀的文本嗎?成人能閱讀兒童文學嗎?成人與兒童以同樣的方式閱讀兒童文學嗎?當成人閱讀兒童文學時,如何理解兒童文學?據(jù)此,他提出了關于兒童文學概念中“兒童”一詞的重新理解:“這個兒童是有充分理由認為自己的童年狀態(tài)尚未完結(jié)的個體”20,與此“尚未完結(jié)的童年狀態(tài)”相對應的概念,即是作為此書標題的“兒童性”。在霍林代爾的論述中,兒童性不但是兒童的當下存在狀態(tài),也是存在于成人身上的一種可能狀態(tài)。“一旦我們成年,童年期就過去了,但我們心里的那個兒童可能并未死去,我們也可以在腦海和想象中重建一個童年。”21在兒童文學的閱讀事件中,不論在兒童還是成人讀者身上,被激活的正是這種意識到自己正與童年相聯(lián)系的“兒童性”。同時,不論兒童還是成人,都能通過這樣的閱讀,在某種程度上重建自身的兒童性。由此,兒童文學的觀念不再建立在一個虛擬或現(xiàn)實的兒童讀者群體基礎上,而是建基于一種同時屬于兒童和成人、在兒童文學文本的閱讀事件中得到證明、展示以及對話、質(zhì)詢的“兒童性”內(nèi)容。
如果說彼得·亨特和彼得·霍林代爾的定義在某種程度上解答了兒童文學概念在文學性和兒童觀方面遭遇的質(zhì)詢,那么加拿大批評家佩里·諾德曼的“文類”(genre)說則以某種混沌的清晰,直接面向兒童文學文本內(nèi)部巨大的異質(zhì)性。針對兒童文學的定義思考,諾德曼的觀點或許最廣為人知。從寫于1980年的《定義兒童文學》一文到出版于2008年的《隱藏的成人:定義兒童文學》一書,在兒童文學研究日益受到解構(gòu)理論影響的現(xiàn)實下,深諳解構(gòu)之道的諾德曼始終堅持,“兒童文學”是一個可訴諸定義的對象?!抖x兒童文學》一書以“不同文本,同一文類”(Different Texts,Same Genre)一章作為開篇,明確了作者幾十年來一直在努力闡釋的兒童文學觀,即兒童文學是一種包含了巨大的內(nèi)在異質(zhì)空間、同時又有著確定文化邊界的特殊文類。對諾德曼來說,兒童文學定義的最大難度,即是如何在一個具有相對總體性的概念里,容納兒童文學文本的異質(zhì)程度,或者反過來,如何證明在一個通常被稱為兒童文學的紛繁復雜的文本集合里,的確存在著一個相對可靠的總體概念的統(tǒng)攝。
早在1990年代,諾德曼在其富有影響的《兒童文學的樂趣》一書中提出了兒童文學的“知識集”說。他所說的“作為知識集的兒童文學”(childrens literature as repertoire)某種程度上是由接受美學理論家伊瑟爾和姚斯的“召喚結(jié)構(gòu)”“期待視野”等范疇進一步衍生創(chuàng)造而來的觀念產(chǎn)物。其“知識集”概念,混合了文本、讀者乃至更多層面的多重考量,似乎指向與兒童文學有關的一切既有知識的集合,它在諾德曼筆下成為一種具有復義內(nèi)涵的模糊界定。如果說在《兒童文學的樂趣》中,這一定義的批評指向尚不十分明確,那么到了《隱藏的成人:定義兒童文學》一書,通過提出“作為文類的兒童文學”(childrens literature as a genre),諾德曼的意圖變得格外清晰:“兒童文學,即為了兒童讀者專門出版、因而從成人的兒童觀中產(chǎn)生的文學,是一種明確的、無可否認的文類,其特征源自長期以來成人的童年觀,并自其誕生以來,保持著歷史上的穩(wěn)定性。”22結(jié)合經(jīng)典文本的深入細析,諾德曼試圖論證兒童文學在觀念、結(jié)構(gòu)、敘事、主題、人物等各個方面“隱藏”的“穩(wěn)定性”??梢钥闯?,這個既有不斷變動的邊界、又具有穩(wěn)定性的文類,正是其“知識集”說的延續(xù)和發(fā)展?!皟和膶W一詞之所以導致困惑,是因為兒童文學作為一個文類本身就是令人困惑的——那是一種令人困惑的豐富和復雜。這種困惑使這個文類看上去顯得不可能,是因為人們認定不同的定義之間必定是相互排斥的,若一方正確,則另外幾方必定是錯謬的。這就導致了它們之間的彼此征伐。然而,如果所有這些不同的定義只是各自指出了更復雜的部分真理,如果所有定義之間的矛盾恰恰揭示了這一文類自身內(nèi)部固有的矛盾或悖論,如果兒童文學作為一個文類,代表了它誕生于其中的領域不斷變換的復雜姿態(tài)呢?”23在諾德曼看來,兒童文學背后那個“更復雜的真理”和“悖論”,其源頭即在于“隱藏的成人”。由于兒童文學既想成為一種非成人的文學,又無從擺脫成人的身影,結(jié)果“總是不可避免地遭遇失敗”24。但其存在的意義恰恰在于,如何從這個似乎“注定失敗”的規(guī)劃中,通過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懈嘗試,建構(gòu)起這一文類有別于成人文學、又與其等同程度的復義與豐富、深刻與多維。
以彼得·亨特的“文本”說、彼得·霍林代爾的“事件”說以及佩里·諾德曼的“文類”說為代表的重新定義兒童文學的理論嘗試,從不同角度極大地拓展、深化了兒童文學作為一個文學批評概念的所指?!盀閮和奈谋尽钡拈_放性,“兒童文學作為事件”的交往性,以及“兒童文學作為文類”的矛盾性、復義性,將我們?nèi)找鎺騼和膶W這一看似簡單的觀念所內(nèi)含的豐富訊息?;蛘哒f,正是這些持續(xù)不斷的重新思考和定義,參與構(gòu)建著當代兒童文學作為一門研究學科的寬度與高度,以及兒童文學作為一種批評話語的深度和廣度。
三、“不定義兒童文學”的反思
悖謬的或許是,關于兒童文學定義的探討愈是深入,定義兒童文學本身似乎日益成為一項不可能完成的規(guī)劃。一方面,恰如桑德拉·貝克特所說,“關于一個提供給兒童的文本是如何構(gòu)成的,人們的共識似乎越來越少”25。另一方面,隨著更多理解和定義兒童文學的方式被提出,我們或許得到了更多難以厘清的問題、矛盾與裂縫。亨特的“文本”說解放了狹義現(xiàn)代兒童文學觀的束縛,拓展了兒童文學概念及其研究的覆蓋力,但有關兒童文學的性質(zhì)、特點等問題則并未在文本邊界的消融與文本意義的泛化中得到進一步澄清?;袅执鸂柕摹笆录闭f體現(xiàn)了兒童文學理論闡釋的發(fā)明力,但作為一個動態(tài)的文學活動概念,其批評操作和應用的范圍顯然有限。諾德曼就其“文類”概念所做的概括和定義,借用他在其論證中多次用來描述這一概念的詞匯,常常是“模糊”和“復義”的,以至于它最后似乎不得不走向了對定義本身的解構(gòu)。
當代西方兒童文學語境下兒童文學持續(xù)的重新定義,最終引發(fā)了對這一定義行為本身的反思。針對諾德曼在《隱藏的成人:定義兒童文學》一書中提出的論證,美國學者瑪拉·庫柏在發(fā)表于2011年的《論不定義兒童文學》一文中,明確提出了擱置兒童文學定義的建議。她認為,面對紛繁復雜的兒童文學藝術現(xiàn)實,一種總體性的定義對于兒童文學研究來說可能并無太大價值。她援引維特根斯坦的“家庭相似”理論論證,不存在統(tǒng)一的兒童文學觀念,只有各種各樣歷史和當下兒童文學文本的星叢。“某個對象的難以界定并不意味著它不存在,或不可被言說。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們只需明白,這一進入思考的觀念本身是復雜、廣袤的;它還可能是不穩(wěn)定的(其意義隨時代和文化的變化而變化),邊緣模糊的(其邊界既不確定,也不清晰)。童年是這樣一個概念。兒童文學也是這樣一個概念?!?6庫柏此說回應了瑪格麗特·米克關于兒童文學“并非只有仰仗定義才能得到認可和延續(xù)”27的觀點。經(jīng)歷探討和爭論之后,關于兒童文學是什么,我們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個艱難的原點。
然而,從“定義兒童文學”到“不定義兒童文學”,不應該僅被視作后者對前者的簡單否定。事實上,庫柏提出的“不定義”說,既不同于羅杰·賽爾對“定義”的消極放棄,也大有別于1980年代中期以來西方兒童文學界興起的解構(gòu)兒童文學定義的理論潮流——后者恰恰是諾德曼和庫柏等人明確反對的一類觀點。以1984年杰奎琳·羅斯《彼得·潘案例,或論兒童虛構(gòu)文學的不可能性》一書的出版為代表,一部分激進的批評者認為,兒童文學原本就是一個由成人為兒童代言、虛構(gòu)的文學概念,其代言的可靠性既得不到保證,其概念本身也就令人生疑。針對該書出版以來兒童文學理論界掀起的解構(gòu)批評之風,諾德曼旗幟鮮明地表明了他的立場:兒童文學不是任何虛無的文化想象,而是真實存在的文化對象。庫柏雖然主張“不定義兒童文學”,卻也認為告別定義“并不意味著不承認‘兒童文學是一個統(tǒng)一、獨立的類別”28。仔細辨析,庫柏與諾德曼至少在以下兩點上持有同樣的見解:第一,確認兒童文學作為一個文學概念和文學種類的現(xiàn)實存在;第二,確認兒童文學概念內(nèi)部存在著某種難以厘清的“復雜”和“廣袤”。他們之間最大的區(qū)別在于,諾德曼認為兒童文學的邊界雖然多變,卻仍有著某種內(nèi)在的“穩(wěn)定”(stable)特性,庫柏則認為這種穩(wěn)定性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恒在變動中的概念。后者因此主張告別一切定義層面的宏大探索,讓兒童文學研究更自如、全面地進入兒童文學文本、類型與歷史的廣闊世界。但這兩者間的分野實際上并不像庫柏所說的那樣清晰。在亨特、霍林代爾、諾德曼等學者嘗試完成的定義中,我們可以始終感受到對于某種越出穩(wěn)定和清晰限定之物的強烈意識。同樣,在庫柏關于“不定義”的提議中,同樣隱在地包含了對某個一般化的總體概念的認可。如果仔細琢磨,庫柏所說的“復雜”“廣袤”“邊緣模糊”,與諾德曼所說的“復雜性”“悖論”“豐富的復義性”之間,實在有著思想上微妙的親緣關聯(lián)。
應該看到,正是從“定義”的探索中思考兒童文學的類型特質(zhì),以及透過“不定義”的反思討論兒童文學的開放可能,同時構(gòu)成了當代西方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的縱深度。某種程度上,一部西方兒童文學理論批評史,既是兒童文學“定義”的變化史,也是“不定義”兒童文學的反思史。在“定義”與“不定義”的循環(huán)往復與批判反思中,我們看到了貫穿西方兒童文學理論批評史的某種核心精神:抵抗兒童文學的觀念簡化,探尋兒童文學的深廣內(nèi)涵,建構(gòu)兒童文學更豐富的可能。
從這一視角反觀亨特、霍林代爾、諾德曼等學者的重新定義,其價值顯然不僅在于某一定義相對于兒童文學觀念與現(xiàn)象的概括力、統(tǒng)攝力,更在于通過這樣的思考與探討,揭示兒童文學概念內(nèi)部某種難以概括和統(tǒng)攝的多樣性、豐富性。亨特的未來視野與開放意識,霍林代爾立足于冷峻現(xiàn)實的理想主義,諾德曼指向深層建構(gòu)的解構(gòu)精神,本身就構(gòu)成、展示了當代兒童文學觀念的多維面向,以及當代兒童文學研究的多重縱深。2017年5月,在英國約克大學召開了《童書中的兒童性》一書出版二十周年學術研討會,與會學者從各自的研究視角出發(fā),批判性地延續(xù)了霍林代爾提出的“兒童性”以及建基于其上的兒童文學定義思考29。作為會議開場的主要報告,大衛(wèi)·拉德批判了霍林代爾“兒童性”觀念內(nèi)含的本質(zhì)童年觀問題。在他看來,當代兒童文學觀必須突破單一本質(zhì)的兒童觀,認識到“兒童”本身是一個處于復雜生存境況和不斷發(fā)展建構(gòu)中的概念30。另一位重要批評家瑪麗亞·尼古拉耶娃則結(jié)合腦科學研究發(fā)現(xiàn),提出了“兒童性”觀念的當代批評潛能。她認為,兒童與成人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大腦認知結(jié)構(gòu)與方式的鴻溝,認識到這一點,或?qū)母旧细淖內(nèi)藗儗和膶W的認知與理解。就此而言,重觀霍林代爾所說的“兒童性”,重思其作為“審美挑戰(zhàn)”(aesthetic challenge)、“政治規(guī)劃”(political project)和“想象秩序”(imagined order)的意義與功能,將促使我們更好地理解兒童文學的必要性及其獨特的力量31。
可以說,這場研討生動地詮釋了兒童文學領域不間斷的定義探索之于兒童文學研究的重要意義。所有“重新定義”的一再努力,其價值不在于為理論的思考提供某個棲息的終點,而是以其獨特的思想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不斷推動上述思考的重新啟程。與其說亨特、霍林代爾、諾德曼等學者的重新定義改變了人們對兒童文學的認識,不如說他們在各自思考的視野和向度上提供了有關這一認識的更多線索。同樣,與其說瑪拉·庫柏等學者關于“不定義”的主張取締了一切“定義”行為的意義,不如說它進一步確認了后者的總體語境及其深層關聯(lián)。從“定義”的探索到“不定義”的反思,傳遞的其實是同一種批評的觀念與精神:我們關于兒童文學的一切定義和理解,相比于其文學現(xiàn)實的豐富和復雜,可能都是不完全和不完整的。在當代兒童文學研究中,深刻地意識到這種不完全性和不完整性的存在,同時仍勉力去探索、追尋一種更完整、更完全的可能狀態(tài),構(gòu)成了當代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的巨大難度,卻也提供了一切理論思考最深切的愉悅。
【注釋】
①Sandra Beckett,“Introduction”,Reflections of Change:Childrens Literature since 1945,edited by Sandra Beckett,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7,pp.ix-xi:x.
②222324Perry Nodelman,The Hidden Adult:Defining Childrens Literature,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8,p.136,242,137,341.
③John Rowe Townsend,“Standards of Criticism for Childrens Literature”,The Signal Approach to Childrens Literature,edited by Nancy Chambers,Harmondsworth:Kestrel Books,1980,pp.193-207.
④⑤Roger Sale,F(xiàn)airy Tales and After:From Snow White to E.B.Whit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8,p.1.
⑥Rebecca J. Lukens,A Critical Handbook of Childrens Literature,7thed,Boston:Allyn and Bacon,2003,p. 9.
⑦⑧Perry Nodelman,“Defining Childrens Literature”,Childrens Literature,Vol. 8,1980,pp.184-190:184.
⑨Joan I. Glazer & Gurney Willams III,Introduction to Childrens Literature,New York:McGraw-Hill,1979,p.10.
⑩在《教育衛(wèi)士》首卷,就兒童文學評論部分針對的作品,特里默專門做了分類說明,指出children為14歲以下,young persons為14—21歲。參見Sarah Trimmer,The Guardian of Education,Vol. 1,No.1,1802,p. 66.
11Peter Hunt,“General Introduction”,Childrens Literature:Critical Concepts in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edited by Peter Hunt,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2006,pp.1-7:5.
12M.O. Grenby & Kimberley Reynolds,eds,Childrens Literature Studies:A Research Handbook,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1,p. 4.
13Ruth B. Bottigheimer,“An Important System of Its Own:Defining Childrens Literature”,Princeton University Library Chronicle,1998(59),pp.191-210.
14Peter Hunt,Childrens Literature,Malden,Oxford,Melbourne & Berlin: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1,p.3;Peter Hunt,Childrens Literature:Critical Concepts in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2006,pp.5-6.
15參見 Barbara Wall,The Narrators Voice:The Dilemma of Childrens Fiction,New York:St. Martins Press,1991。在這部知名的兒童文學敘事研究著作中,沃爾用“為兒童的寫作”(writing for children)替換傳統(tǒng)的“兒童文學”的概念,試圖借此盡量避開后者的定義陷阱。
16Roderick McGillis,The Nimble Reader:Literary Theory and Childrens Literature,New York:Twayne,1996,p.22.
17Ruth B. Bottigheimer,“An Important System of Its Own:Defining Childrens Literature”,Princeton University Library Chronicle,1998(59),pp.191-210.
18192021Peter Hollindale,Signs of Childness in Chil-drens Books,Stroud:The Thimble Press,1997. p.30,32.
25Sandra Beckett,“Introduction.”Reflections of Change:Childrens Literature Since 1945,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7,pp.ix-xi:x.
2628Marah Gubar,“On Not Defining Childrens Literature.”PMLA,2011(1),pp. 209-216:212,210.
27Margaret Meek,“Introduction.”International Companion Encyclopedia of Childrens Literature,Vol. 1,2nd edition,edited by Peter Hunt,London:Routledge,2004,pp.1-12:2.
29《教育中的兒童文學》(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2019年第1期以??问桨l(fā)表了研討會上的六篇重要論文。
30David Rudd,“Childness or Child-Less:Signs Taken for Wonders”,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2019(1),pp.8-22.
31Maria Nikolajeva,“What is it Like to be a Child? Childness in the Age of Neuroscience”,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2019(1),pp.23-37.
(趙霞,浙江外國語學院教育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當代西方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6CWW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