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些東西是永恒的,你也無法永遠擁有它。永恒和永遠在中文里是不同的。“永恒”是超越時間的存在,而“永遠”則存在于時間之中。所以當我們通過藝術與永恒對話,與它相連時,我不會試圖從永遠的角度去應對,而是用瞬間去把握——似乎只有在混沌的片刻才能品嘗到永恒的神秘?!虈鴱?/p>
由“紅帆”起航
遠游與歸來
像是冥冥之中的約定,在67 歲生日這天,蔡國強又回泉州了。2024 年12 月8 日下午4 點,天灰蒙蒙的,風并不平靜,云層低垂,在泉州北烏礁,一場名為“紅帆”的白日焰火,在陰翳的風浪中綻放。今年是蔡國強用火藥創(chuàng)作的第40 年,他以3 幕煙花爆破,分別以“紅帆”“簪花”“世界”為主題,表達對摯友的紀念,也融合了他對鄉(xiāng)情故土的恒久眷戀。
千百年來,無數(shù)人經(jīng)海上絲綢之路來到泉州,亦有無數(shù)游子如蔡國強一般,從泉州遠行至他鄉(xiāng)。這一幕“紅帆”,是旅人的遠行與歸來,也是蔡國強送給摯友弗蘭克· 蓋里(Frank Gehry)的禮物。30 年前,蔡國強便構(gòu)想在家鄉(xiāng)建立一座當代藝術館,這位從泉州走向世界的藝術家,始終沒忘記多年前的夢想。他邀請到普利茲克獎得主弗蘭克· 蓋里設計,2023 年,蔡國強當代藝術中心在泉州奠基。2013 年,建筑師蓋里在抵達泉州后,被當?shù)鼐哂袧夂耖}南風情的紅磚古厝、海面帆船所觸動,情不自禁哼唱出了兒時歌謠《夕陽紅帆》:“夕陽映照下的紅帆,載著我遠方的愛人平安歸來?!钡谝荒弧凹t帆”便是由這首歌而來。
航行至波斯灣
2011 年,卡塔爾博物館管理局(Qatar Museums Authority)主席瑪雅莎公主(Al-Mayassa bint Hamad Al Thani),邀請蔡國強前往首都多哈,在阿拉伯當代藝術館舉辦個展。展覽中的裝置作品《無窮盡》,呈現(xiàn)了在巨大水池里輕輕晃動的兩艘阿拉伯小船、一艘泉州傳統(tǒng)漁船,制波機器循環(huán)制造出無盡的波動;另一件作品《往來的路》,蔡國強則用火藥爆破的形式,繪制了一幅從泉州到多哈的海上絲綢之路。
泉州在《馬可· 波羅行紀》里被譽為“東方第一大港”。在頻繁的海事貿(mào)易中,伊斯蘭文化由海路傳入泉州,大量穆斯林移民也來到泉州經(jīng)商、傳教。時至今日,我們?nèi)钥梢栽谌菘吹角鍍羲?、靈山圣墓、伊斯蘭石刻等文化遺跡。或許因為有這種文化背景,當蔡國強造訪卡塔爾之時,周遭的一切讓他感到既陌生又親切。從泉州灣到波斯灣,這段文化因緣也在蔡國強多哈展覽中延續(xù),串聯(lián)起“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和終點。
呈現(xiàn)在多哈的裝置作品《返鄉(xiāng)》,由62 塊巨石從美術館外的廣場蜿蜒至室內(nèi)大廳。觀者可以游走于這些巨石間,閱讀上面的銘文。這些銘文摘自泉州遺存的伊斯蘭教石墓碑所引《古蘭經(jīng)》和《圣訓》,刻著“此生的歡愉皆為幻象”或“死在異鄉(xiāng)是殉道”。
泉州遺存大量伊斯蘭文化石刻,尤以墓碑石刻居多,年代最早的可溯至伊斯蘭教歷567 年(1171)。當時不少穆斯林過世后葬在泉州,千百年來,這些銘刻著阿拉伯文、波斯文的墓碑及其所紀念的主人,成為了泉州乃至中國與伊斯蘭文化之間的紐帶。
當蔡國強讀懂年少時所見銘文的內(nèi)涵,他為穆斯林面對死亡時的坦然和思歸情結(jié)所觸動。這些刻有銘文的巨石作品,也是蔡國強在泉州制作完成后,用船運抵多哈的。這些客死異鄉(xiāng)的游子,多年后也以這一形式終于“返鄉(xiāng)”。
剎那與永恒
同樣是2011 年,蔡國強在多哈的沙漠中,實施了一場白天煙花爆破計劃——《黑色儀式》?,F(xiàn)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破聲響起,一朵朵幽邃的黑蓮在沙漠上空綻放,如同在蒼穹中狂撒的黑墨。末尾,由電腦芯片焰火彈組成的黑色金字塔,聳立在大地之上,宛如一座靜默的紀念碑。
黑色在伊斯蘭文化中意味著神圣、莊嚴和權(quán)威。而“黑色儀式”這一構(gòu)想,實際是蔡國強對死亡主題的深刻探討,他用黑色焰火構(gòu)成的一座金字塔和紀念碑,是為在泉州走失千年的亡魂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葬禮。這場儀式不僅是蔡國強對伊斯蘭文化的致敬,也通過火藥爆破這一形式,探討著生與死、記憶與遺忘、瞬間與永恒。
即便焰火的剎那性與永恒似乎相悖,但正如蔡國強曾說的那句:“即使有些東西是永恒的,你也無法永遠擁有它。永恒和永遠在中文里是不同的?!篮恪浅綍r間的存在,而‘永遠’則存在于時間之中。所以當我們通過藝術與永恒對話,與它相連時,我不會試圖從永遠的角度去應對,而是用瞬間去把握——似乎只有在混沌的片刻才能品嘗到永恒的神秘?!?/p>
陳幼然,畢業(yè)于湖南大學,藝術工作者、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