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船拖著殘破不堪的軀殼,正緩緩駛?cè)胩栂?。身后廣袤的空間中空無一物。曾經(jīng),龐大的船艦隊列慷慨激昂地出征,如今只剩我們的船艦形單影只地歸來。遠處,被戴森球包裹的太陽只露出點點微光,顯得衰弱和疲憊。陽光穿越深空照入飛船,卻使得船艙內(nèi)的氛圍更顯寒意。一座座繁華星城相繼在舷窗外掠過,但我知道,它們不久之后也會如同這艘飛船一樣荒涼破敗。
飛船與近地軌道上的空間站完成了對接,那里或許也將成為我們最后的葬身之地。我們從狹窄封閉的氣閘艙走過,壓抑和絕望在空氣中蔓延,而我則始終恍惚,還沒有從那曠日持久的震撼中緩過神來。船艙那頭的艙門打開了,刺眼的強光噴瀉濺出。我用手略微遮掩,只從指縫間看到莊嚴肅穆的軍事法庭。這么快嗎?好吧。我懷揣著一個極度瘋狂的秘密,輕輕踏入門內(nèi)。
對于一個慘敗而歸的領航員,被告席上的陳設就顯得格外舒適,宛如夢幻。然而,眾人紛紛投來的犀利眼光和隱隱能聽到的竊竊私語又提醒著我面對的當下——以及人類的現(xiàn)實。
28世紀初,數(shù)個世紀以前的星際戰(zhàn)爭讓人類疲憊不堪,核災后重建工作瀕臨失敗,享樂主義逐漸占據(jù)上風。人類在太陽系內(nèi)建立了十余個龐大而豪華的星城,甚至將太陽完全包裹,用接收到的每一焦能量為萬億居民提供極致的服務。宏大的思想宣傳體制下,人們將過去的慘痛拋諸腦后,盡情享受這個被包裝和粉飾過的黃金時代。然而,金色也是日暮的顏色。很快,來自太陽的資源已經(jīng)供不應求,人們將目光投向久違的深空。第二次星際探索運動或稱星際掠奪運動轟轟烈烈地展開了?,F(xiàn)今,第一波探索者狼狽歸來。今后,也注定會有更多。
“肅靜!”
法官威嚴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回過神來,呼出一口氣。
“現(xiàn)為公元2724年地球標準時間9月16日上午11:04……”
哦,過去那么久了嗎?近光速航行中時間的不對稱性把我們的思維攪得混亂不堪,況且飛船上幾乎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而那件事所帶來的一波波思想的激蕩則加劇了這種錯覺。
“……對第一波星際探索領航艦‘新領域號’船員的審判,現(xiàn)在開庭?!?/p>
我精神仍有些恍惚,法官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入我耳中。大腦此時一片混沌,只好靜靜地存放它們,絲毫不愿去處理。
我的船員們一個個起身發(fā)言,他們語無倫次、邏輯混亂,但確鑿無疑的是,從我們的臉上,從他們不住顫抖的聲音中,所有人只能聽出一點:那種在空氣中持續(xù)顫動、回蕩著的深深的恐懼。
“請本案重大嫌疑人、極有可能被證實為罪魁禍首的‘新領域號’領航員發(fā)言。請注意,你的言行舉止都將記錄在案,你的一切言語都將作為當庭供述,也將作為最終審判結(jié)果的重要依據(jù)。請謹慎發(fā)言?!边@些嘈雜的聲音對我來說不過是字符無意義的堆砌。幾時才能結(jié)束?從勉強辨識出的幾個字符中能聽出幾分嚴厲和憎惡,我聽起來只覺可笑。對我來說,自己的命運早已注定,人類的命運也同樣注定。
“請被告發(fā)言?!?/p>
“被告!”
幾聲短促的急呼傳入我耳中,理智終于又重新占領了大腦的高地。于是我站起身來,努力睜開疲憊的雙眼,呼出一口氣,開始慢慢訴說,那個我至今不愿回憶的星系中所發(fā)生的一切。
尊敬的法官大人、各位陪審員們、宇航界人士、媒體人員——我不知道這場審判是否進行全星系直播——畢竟這個宇航界的丑聞也牽扯到了一些足夠高級的機密。雖然,我也不想知道。
我是編號H-12任務艦“新領域號”首席領航員兼隨艦生物學家。下面將由我進行陳述。
接下來我所說的一切也許難以置信,我也不需要你們相信,但我以良知的名義發(fā)誓,它們都是事實,確鑿無疑。
讓我們回顧一下這場針對半人馬座α星系的“星際探索”——或者說,殖民掠奪。原本的計劃是這樣的:將半人馬座α星進行戴森球化,利用它龐大的能源解決地球上已經(jīng)迫在眉睫的能源危機。然而,公眾不知道的是,該星系的其中一顆行星上是存在原住民的。我們放下的衛(wèi)星傳來的圖像顯示,這是一種身披外骨骼,擁有六對足、兩對觸須的生物,就像是大號的螞蟻。他們大多群居,組成小小的聚落,分散在行星的各處,但總體人口眾多……各個地區(qū)的文明發(fā)展進程各不相同,其中大多處于刀耕火種的時代……三個太陽的無規(guī)律運動,較低的重力、酷熱的環(huán)境和頻繁變化的引力場讓這個不幸文明的成員足肢和觸須都軟弱無力,卻因禍得福讓他們進化出了絕佳的發(fā)音系統(tǒng)。說“發(fā)音”并不準確,因為我們至今沒有搞清楚他們的語言究竟是怎樣的原理,探測器捕捉到的只言片語連量子計算機也無法分析。用人耳聆聽,那是一種不是聲音的聲音,一種渾濁又輕柔的感覺,就像是鯨在遠方吟唱;但在靈魂深處又會感覺到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顫動,微小卻清晰。這種顫動忽強忽弱,一旦在心中留下印記,便流連不去。收集更多聲音樣本、進一步弄清楚他們的發(fā)音原理,是我此行的另一個目標。在判斷風險等級后,飛船領導層選擇對他們視而不見。戴森球的建造工作最終浩浩蕩蕩地展開,一點點剝奪他們唯一的熱量來源……哦,不,這可不是無關陳述,相反,這與事情的真相密切相關。
其實,從這一刻開始,整個計劃就已經(jīng)開始走向注定失敗的結(jié)局。
那時,建造工作進入尾聲,只差臨門一腳。龐大的艦隊拖著數(shù)千米的白藍等離子烈焰向著勝利進發(fā),整個空間中都洋溢著喜悅的氣氛。我仍記得那些難以遏制的欣喜與激動,那些在人與人之間極速傳染和蔓延的狂歡,往昔盛景仍歷歷在目。然而,沒有人知道,那是踏入深淵之前最后的瘋狂。
那是地球時間約四年前——對于我們來說,才僅僅過了兩個多月而已。飛船時間任務起始第一百三十六天,那是一切詭異災難猝不及防地降臨的日子。兩臺最大的代表著人類制造力所能達到的極限的恒星改造機從兩端同時工作,逐漸包裹住了恒星的大半表面。遠遠看去,它們就像是覆蓋在恒星表面的大塊陰影,逐漸使得半人馬座α星橙黃光芒變得更加微弱。任務幾乎已經(jīng)提前宣告成功,直到一聲尖銳的警報打破了歡欣的氣氛。由兩者之間的距離可以判斷,那是三十分鐘前發(fā)布的——因為它來自改造機二號:
“警報。呼叫主艦。一號失聯(lián)。完畢?!?/p>
“呼叫改造一號,完畢。呼叫一號,別開玩笑啦,快點,所有波段打開,完畢?!蔽覀儗⑿艑⒁桑瑖L試著呼叫了一會兒。三十分鐘,一個小時……我們始終沒有收到回應。一號處在恒星的背面,或許信號是差了些,可是今天明顯反常。我們啟動聚變引擎向他們靠近,最終停滯在距離恒星十五光分的位置,回撥至二號。三十分鐘答復時間變得尤為漫長,然而那一頭再也沒了回音,只剩下刺耳的頻段干擾不斷挑撥著人們的神經(jīng)。凝重的氣氛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蔓延開來。此前的焦慮和恐懼蒙蔽了我們的雙眼,直到這時才終于有人想起來去看一看可視圖像的情況。
隨著放大圖像愈加清晰地展現(xiàn)出來,不少人低聲驚呼起來——我們的心理素質(zhì)可沒有問題,許多人甚至在入業(yè)測試中取得過高分??墒恰?,天哪,你們是真的沒有見過那景象!即使經(jīng)過系統(tǒng)訓練,在宇航員的認知中,那種難以置信的瘋狂景象,就如滿地的鮮血噴濺痕跡和殘肢斷臂一般。在我們已經(jīng)難以轉(zhuǎn)動的雙眼所反射的畫面中,改造機一號顫抖著,在我們眼前瓦解了。龐大的碎片分散開來,從恒星表面源源不斷噴射出來,長達數(shù)百千米的弧形火舌肆意舔食著早已不成形的殘骸,將它們挾裹著,一點點向恒星熊熊燃燒著的表面墜落下去。而詭異的是——雖然這已是常識——"一切的發(fā)生都是無聲的,死一般的寂靜在飛船內(nèi)外同時蔓延著,伴隨著寧靜的瘋狂從內(nèi)心深處一點點溢出來。理智此時蕩然無存,原始的巨物恐懼帶來的驚惶和震撼,對于任何一個正常人的心智都是災難性的,而與前者相比似乎微不足道但更為深切且持久的影響是,人們內(nèi)心深處顯現(xiàn)出的時代特征——對人類自身極度的自信——在那一瞬間便被摧毀殆盡。
不知道是誰在極度恐懼之下啟動了引擎——事后我們也心照不宣,再沒有去追究——直到恒星在我們眼前縮小到幾乎不可分辨,我們才緩了過來,長舒一口氣。似乎終于感覺到,那熾熱燃燒著的火海之上發(fā)生的一切怪異距離我們都已經(jīng)很遠了。
我們無從知道究竟是怎樣的超自然力量摧毀了人類所能創(chuàng)造的最偉大的奇跡,在那一刻,最原始也最強烈的情感占了上風。我們帶著似乎永無止境的恐懼,瘋狂地逃離了那個星系。如果不是那天一次偶然的發(fā)現(xiàn),這一切的真相或許都將永遠沉寂在過往之中。
此后數(shù)日,飛船內(nèi)部一片緘默。人們默默無言,沉浸在難以忍耐又持續(xù)綿延的沉郁之中。那次經(jīng)歷所造成的持久陰影在我們頭上久聚不散??謶帧Ⅲ@愕、壓抑,對生命逝去和任務失敗的無盡悲哀等種種情感交織交融、匯聚一堂,逐漸演變?yōu)橐环N對真相的狂熱癡迷和執(zhí)著追求。
于是,我成了飛船局部網(wǎng)中圖書網(wǎng)的???。在他人異樣的眼光中,我展開了漫長卻無果的走訪和調(diào)查。我近乎癲狂地收羅著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和線索——即使其中很大一部分都與事實毫不相干。我開始瘋狂吸收高等自然科學的各種理論,借以解釋那天發(fā)生的一切,仿佛一下子便成為多個學科的權威人物。我將無窮無盡的雜亂解釋匯聚在一起,讓它們把大腦的整個空間填滿,似乎這樣就不會再去想那件事了。然而,沒有什么東西是可以永遠消逝、不留痕跡的,它們只是隱藏了起來,它偶爾現(xiàn)身于日常的間隙,在失神或入夢之時趁虛而入。縱使從日復一日徒勞的分析和排除中,我獲得了些許滿足和安慰,但這漫無目的的努力似乎與收獲不成正比。于是,我又陷入了新一輪的茫然與彷徨之中,幾近放棄。
直到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任務起始后第一百五十七天。懷著新一天的失望,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那時已近黃昏——飛船上的日暮——"一切都籠罩在飛船電弧燈光逐漸變暗的昏黃之中。暗黃熒光在周圍浮動,讓人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但我肯定睡去了,因為我唯獨記得自己從一個難以回憶的夢境中驚醒。那時,燈已經(jīng)完全熄滅,顯示出此時已是半夜時分。黑暗在整個房間中彌漫,化作迷霧,唯有我朦朧之間瞥見的一個紅點才能穿透。哦,那紅色!它是那么鮮明和亮麗,在黑暗中是如此清晰,以至于讓我瞬間清醒了過來,迫使仍然混沌的思緒迅速搜索到了有關它的內(nèi)容。那是小型信號收集裝置的指示燈——全艦只有我一人的房間中裝有——它被用來接收圍繞在原住民生活的那顆行星周圍人造衛(wèi)星所投下的探測器發(fā)來的信號,而這些信號大多是對那些土著居民聲波采集的直接樣本。在這個狹小的房間中,這些聲音曾時不時回蕩著;但上述災難發(fā)生之后,它們再也沒有被我播放過。
指示燈的閃爍提示著我已經(jīng)接收到大量新的信號。我突然來了興趣,如果能了解到那件事件發(fā)生之時那些生物的反應,或許對于探究真相有著一定幫助?!?,天哪,我多么希望那時我抵擋住了好奇心的不斷攻勢,沒有聽到那些超越人類認知極限的聲響。不可避免的是,那個播放按鈕已經(jīng)按下,也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接下來,我將播放這段可怖的錄音。如有自覺不能承受者請及時出去——不,不要戴耳塞,那是沒用的。因為這些不可名狀、難以言述之聲并不僅僅是單純的聲音,它們更似直擊心靈的震撼。請出去吧,不要妄想用血肉之軀去忍受!
空間站在旋轉(zhuǎn)著,光芒輪流從每一扇舷窗漏進來,令人昏昏欲睡。我輕輕按下按鈕,看著眾人的表情逐漸變得凝重、再到猙獰,然后收回心智感知外界的所有觸角,將自己封閉起來,開始回憶。
在分辨不清時辰的暗夜里,在恒星之間方圓數(shù)光年的黑暗之中,一個混沌的心智早已記不清那個按鈕是什么時候按下的。僅存的殘缺記憶中,我只記得那感覺就這么開始了。
起初,什么聲音都沒有。在那令人疑惑又詭異的寂靜中,首先躁動起來的反而是我自己心中的一部分。渾身上下說不清的感覺在蔓延,直到它終于可以被分辨——是那些顫聲,它在我們首次聽到原住居民的歌唱時就已經(jīng)長久駐下,此刻已然被喚醒,正向四面八方伸出觸手,尋找回應。接著,輕微的聲音從麥克風里不斷傳來——起初無法分辨,后來越來越強烈;開始只是無意義的低鳴,后來它們變得越來越有節(jié)奏、有規(guī)律,一個個字符和音節(jié)似乎組成了難以理解的古老旋律……聲音陡然變得強烈了——遠方的悠唱與近處的嘶吼同時響起,最開始尚且還可以分辨清楚,后來則像是融合在了一起。這些聲音一股腦傾瀉進了心靈中,也在四處探索著,尋找著回音。終于,兩股聲音的盤旋觸手匯合了,隨即緊緊地聯(lián)接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與此同時,一股強烈的沖擊以聯(lián)結(jié)點為起始向外瘋狂擴散,使作為聯(lián)結(jié)體的心靈瞬間遭到巨大的摧殘和掃蕩?;蛟S是因為大腦海馬體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傷害,從那時起,我的記憶便不再清晰了。
那些可怖的聲音仍在繼續(xù),我卻再也感知不到了。四周的一切迅速模糊,逐漸消失。我清楚地認識到,事態(tài)已然失控,然而我無能為力。如今,我所能回憶起的,僅是一些感覺——僅僅是回憶起來它們,就令我顫抖不已??釤岷蜆O寒在身體中來回拉扯著,直到在某一處轟然相撞。光明逐漸離我而去,純粹的黑暗在瞬間籠罩。痛苦、悲傷、憂愁、憤怒、荒涼、絕望、恐懼……各種情緒和情感在我已經(jīng)脆弱不堪的腦海中翻飛、輻射、交織、結(jié)合,在狂妄地共舞著,仿佛那聲音所蘊含著的、亙古以來最強烈的情感被一股腦灌進了我這個脆弱的心智之中。
哦,那聲音!它們還在加強,直逼人類所無法承受的極限。那種極度的痛苦和絕望,似乎唯有死亡才是最好的良藥——而我已不再畏懼死亡,因為在那永恒的詩謠之中,似乎就連死亡本身也會消逝……
我最后記得的一件事情是,我混沌的思緒中再也無法容納任何東西。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包括自我本身的存在。
再后來,我便置身于一片白色荒原。
我不記得自己是誰,此刻究竟置身何處,我什么也不記得了。我也同樣不知道我曾在這寒冷的雪原上走了多久?;仡^望去,不知長短的來路已經(jīng)被風雪覆蓋,向前看,前路還是望不到頭的未知征程。
冰原上的景象千篇一律。慘白的天色泛著詭異的微光,似乎從未有過晝夜更迭;不斷起伏的白色矮丘考驗著人類耐心的極限??罩锌偸秋h散著白色雪花——更像是灰燼,它們不知疲憊、無窮無盡地灑下,仿佛嘲笑著我孤身一人。
在眼前奇景帶來的驚異過去之后,我隱隱感知到了一些陌生又熟悉的東西。哦,那些聲音——天哪!盡管已經(jīng)微弱了許多,但它們依舊不依不饒地跟隨,像是要對永恒發(fā)起挑戰(zhàn);它們作為這個世界的背景,時漲時落,從不停歇,也猶如這些無盡雪花的飄落一樣不覺疲憊地奏唱著,成為眼前這些景象永恒的伴奏。我向著四周吶喊——天啊,我竟然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聲的世界中只留下那亙古不變的吟唱。我?guī)捉タ?,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漫無目的地行走,肆意享受這病態(tài)的孤獨。
不知走了多久,巨大的疲倦席卷了我,我再也走不動了。即使以烈火炙烤也無法緩解絲毫的酷寒包裹著我,寒冷的影響突然無比鮮明地顯現(xiàn)出來——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我已經(jīng)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了。最終,我的身心都到達了崩潰的極點,我癱坐在地上,向著四周發(fā)出最后的也是絕望的喊叫。盡管我知道,沒有人會聽見。白色的永晝之中,只剩下風在哭號,四周仍是亙古不變的荒涼冰原。
天光開始暗了下來,又一輪不知要持續(xù)多久的黑暗再一次籠罩了這片土地。昏暗中,我蜷縮成一團,不再反抗,終于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等待這一切過去。廣袤的黑暗里,時間的流逝變得更加難以察覺——那又有什么區(qū)別呢?現(xiàn)在我連自己的生死也已經(jīng)感知不到了。
我大概是死了吧。這是我最后一個念頭,然后,一切都消逝了……
我重新收回思緒,整理了一會兒又被踐踏的腦海,望向正七倒八歪、處在恢復過程中的眾人。趁著大家都說不出話來,我用顫抖的聲音吃力地繼續(xù)述說下去。
“這段錄音……的威力……各位已經(jīng)非常清楚了,沒有什么……比身臨其境更好的解釋方式了?!蔽彝nD下來,喘了口氣,“當然,為了確保各位的人身安全,我……將后半部分逼近高潮之處裁去了不少?!哉f‘逼近高潮’,是因為如果真的到了那真正的高潮,我今天恐怕就不會仍活著在這里講述了?!?/p>
“還好,”我微微一笑,是慶幸,但更像是自嘲,“是那臺破舊的播放器拯救了我。它難以承受如此強烈的聲波能量,還沒等到最猛烈的那個時刻,它便驟然崩潰?!?/p>
“后來,船員們告訴我,當他們驚慌失措地找到我時,我正坐在床邊呆滯失神,睜圓的眼珠充盈血絲,臉上淚痕道道,身邊是一臺破損的播放器在不斷發(fā)出惱人的沙啞聲音。此后,我昏睡數(shù)日,高燒不退,其間只發(fā)出過如同身處夢中的囈語。醒來后,我的精神也不怎么正常了。我難以想起之前發(fā)生的事,那段時間的記憶似乎被瞬間摧毀,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將碎片一點點拼齊。
“在心理專家的引導下,我逐漸記起了上述經(jīng)歷。當然,船員們大多不相信我所說的那一切,他們只當那是我神經(jīng)錯亂時的妄想。不過,一件小事與我的訴說形成了詭異的照應。就是那天晚上,我按下那個按鈕的那一夜,所有的船員都進入了不知是不是同一個難以逃脫卻無法記起的夢境?;净謴蜕裰局?,我又開始了我還未完成的工作。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我的思維竟然變得史無前例地清晰。一些毫不相干的線索就這樣被我神奇地串聯(lián)起來,逐漸拼湊起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真相?!?/p>
此時,法庭上的所有人神色都有所緩和,他們帶著極大的好奇與同樣強烈的謹慎被我這個無法證實的故事吸引。
我停頓了一會兒,繼續(xù)說道:“以上就是本次事件的始末了。那些都是事實——至少我認為如此。然而接下來的這些內(nèi)容,則純粹是我個人的猜測了。如下這些我所認為的真相僅僅是一種可能,一種只有生物學家才能提出的瘋狂猜測?!?/p>
“讓我們回到這次事件的開端,當我們初臨半人馬座α星系的邊緣時,從另一個視角來看看,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蔽也挥勺灾鞯靥岣吡寺曇簦米屗新牨姸寄苈犌宄?。雖然我知道,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不會相信。
“當兩臺巨大的恒星改造機被拖進星系,投放在距離恒星表面兩萬千米之處緩緩開動時,一顆行星之上的可憐居民還未意識到黑暗即將降臨——直到他們終于察覺到,光線正在變得昏暗,直到他們終于抬頭望去,太陽正在被巨大的陰影吞噬著。
“從地球生物進化史的經(jīng)驗來看,許多生物都有膜拜太陽的本能——我有理由相信就算是在異星也殊途同歸。如今,他們的太陽,也許他們從時間開端便世代相傳的、他們口中的“守護神”正在死去。起初的驚惶無措很快過去,所有人不約而同開始吟唱。這些單薄的字符以某種規(guī)律排列,組成詩、組成歌,將微弱的情感無限放大并傾瀉而出。——人類也同樣擁有掌握這種能力的東西,譬如我們的詩歌;只是我們的語言系統(tǒng)太過單薄無力,而這項藝術在這個種族身上演變成難以抵擋的力量。各位之前已經(jīng)體驗過了,這便是語言的力量。這個在人類看來尚且愚昧卻語言高度發(fā)達的文明,在這空前的天災面前,他們唯有用自己最古老的詩歌以對抗。他們憤怒、他們恐懼、他們悲慟……他們將這所有情感向著太陽的方向傾瀉,向著太陽唱出瘋狂的詩謠,整個行星在此刻共振,以我們尚不清楚的原理以太陽為焦點迸發(fā)出跨越真空、超越時空的精神力量……”
我以自己的回憶觸角也難以跟上的語速傾訴著這一切,此時終于停頓下來,呼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一些零碎的竊竊私語打破了寂靜,我凝視法官,后者揚了揚眉毛,臉上仍是夾雜著狐疑的嚴厲。
“……就是這樣了,確鑿無疑。位于太陽同一個方向上改造機的控制者,根本無法承受來自整個星球的強大情感輸出,一個個都變成了瘋子。引力的強大力量在此刻彰顯,無人掌管的飛船最終開始失控……”
“這便是此次宇航災難事件可能的解釋?!蔽椅⑽@息,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悲涼,然后下定決心,繼續(xù)說了下去,“但是我的陳述還沒有結(jié)束。請讓我繼續(xù)說下去吧,就當笑聽一個將死之人的瘋言瘋語?!?/p>
“半人馬座α星系行星上的居民終于逃過一劫,不過他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對另一個文明造成了什么影響。不,沒那么簡單。顯然,已經(jīng)有下滑趨勢的太陽系經(jīng)濟將會受到重創(chuàng),居民生活會面臨前所未有的拮據(jù)……然而,這僅僅是表象,是一個開端。沒錯,我們可以重來,也許就是現(xiàn)在,更龐大、更精良的艦隊已經(jīng)準備好了,可以帶著更加狂妄的傲慢從太陽系再一次向宇宙深處進發(fā)。這次史無前例的慘敗只會給我們留下一個人類永遠不會汲取的教訓,那便是:人類骨子里的自大和無知終將帶領我們大步邁向死亡。
“此處,一個以科技為基礎的文明即將覆滅,而相對應的,就在四光年外,一個以語言能力和精神力量為基礎的國度也將磅礴生長——其腳下是那早已被遺忘多年的人類遺跡。他們會記得這一切的——他們會記得,在那些古老的歲月里,曾有一天,他們用自己的歌聲驅(qū)趕走了試圖吞噬太陽的可怖惡魔。先祖的偉大事跡將由那永恒的詩謠代代相傳,給予他們源源不斷的勇氣和毅力去發(fā)展語言蘊含的巨大力量,而他們終將借此建立一個詩的帝國。沒錯,他們的確是個愚昧的、落后的農(nóng)耕文明,是如今人類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間的落后文明,可是他們也同樣可以輕而易舉地毀滅我們,甚至他們自己都意識不到。
“深空之間,人類還未了解的東西太多了,然而也再也沒機會去了解了。這樣也好——至少我覺得如此。太空終究不適合人類。與其去撞見那些我們完全無法理解的東西,不如帶著無知的歡愉和較少的痛苦走進墳墓……”
“在座的各位也許直到壽終正寢之時也難以察覺到人類的衰落,然而覆滅已然不可避免。各位,好好享受最后的時光吧。”我露出一絲笑容,卻伴隨著無比沉郁的嘆息,“這是我最后的忠告了。對你們,亦對人類?!?/p>
判決下來了。"暗夜中,我借著狹小的舷窗外時不時灑進來的細弱陽光讀起了平板上顯示的文字。
事故原因:以該艦領航員為首的飛船領導層因幽閉環(huán)境而造成精神損傷導致的決策失誤;
事故處理:對事件相關責任人進行處置……
當我讀到“進行處置”時,我不由得笑出了聲。不久之后,作為見證者的我們連同這一切發(fā)生過的最后痕跡都將在歷史的記載中徹底消失。而誰又能知道,這段歷史究竟還能存在多久?
不出我所料,人類再一次選擇了逃避和遺忘。
此時,我正走過通往空間站氣閘艙的漫漫長路。我別過頭去,望向眾人縫隙間的窗外,被戴森球包裹著的太陽正艱難地往外拋灑著昏黃的光芒,給飛船內(nèi)增添了些許暮色的悲涼。蒼涼黃昏之中,我正走向生命的盡頭,然而我也已不再懼怕死亡,因為身旁還有整個人類文明陪葬。
伴隨著呼嘯聲響和猛烈氣流,我從氣閘艙里彈射而出,在深空中靜靜飄蕩、死亡。
在意識即將模糊的最后時刻,我輕輕吟唱出一首古老的歌謠。不知是否是瀕死的幻覺,有一瞬間,我似乎聽到了來自迢迢光年外的隱約回應。
本期校園之星上刊作品來自“蒙面寫手”第一組半決賽的幻迷邀請賽!作為一篇限時命題作文,這篇作品的完成度非常高,不僅想象大膽,文字細密,更是以一個小的切口,完整地將整個星際遠征的過程與外星文明的形態(tài)以一次庭審判決呈現(xiàn)了出來。敘述上,作品的文字癲狂而又冷靜,準確地表現(xiàn)出了一個“被認為是瘋子”的領航員的心理與精神狀態(tài),在創(chuàng)意、結(jié)構、敘事等幾個方面都可圈可點。但同時,以這位領航員“一面之詞”展開的切入方式不可避免地在故事設定的完整程度、技術細節(jié)的精準表現(xiàn)方面不夠深入,有待提升??傮w而言,這篇作品在敘述上的優(yōu)點還是非常值得大家參考、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