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1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創(chuàng)辦的《小說世界》第1期發(fā)行,首篇作品是主編葉勁風的小說《十年后的中國》。故事中,“我”受美國人發(fā)明“雙倍X光”新聞的啟發(fā),研制出具有12倍X光能力的“W光”,通過民間捐款,籌得一萬萬元,在漢陽鐵廠制造裝配新武器的飛艇。至1931年8月底,“啊哪達”(日本)圖謀不軌,“我”用飛艇消滅了日軍飛艇和軍艦后飛到日本上空,看見人們正在慶祝中國即將亡國,便憤怒地轟炸一番,于是歐美澳聯(lián)盟代表前來恭賀,“承認中華民國是世界的盟主,各國的軍用品,都聽中國支配。各國如要鬧什么小亂子,一任中國發(fā)落”?!拔摇币蟾鲊艞壾妭?,又拒絕了做中國總統(tǒng)的請求。
五十九年后(1982年),饒忠華主編的《中國科幻小說大全》出版。此時,人們對早期中國科幻已所知不多,該書收錄的晚清民國科幻僅有六篇,《十年后的中國》即是其中之一,只是文字有所刪改。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由于科幻研究者有著“民國科幻‘寥寥無幾’”的印象,《十年后的中國》便如鳳毛麟角般被反復提起。
不過,這篇作品在民國時期其實沒有得到什么正面評價,倒是惹來了相當嚴厲的批判。
1923年1月11日,“文學研究會”的機關(guān)刊物《文學旬刊》發(fā)表了“何宏圖”(即該刊主任編輯謝六逸)的《卑劣作品》,將《小說世界》比作“油炸的面筋,由外看去很大,其中卻空洞無物”:
我們翻開第一篇《十年后的中國》來看,不能不使我們生疑,簡直是說夢話,和“小說”二字還差幾萬倍。這篇東西有結(jié)構(gòu)嗎?哪一句是描寫呢?什么是作者的思想?當然更說不到了。大約是作者看了幾次電影,胡想一霎便提筆寫起來?!鞍∧倪_”三字之音,應該是日本人的“貴方”(你之意)了。但“貴方”者,尊稱之詞,尤其是婦人不便稱其夫之名,遂用一句“啊哪達”以表親昵;作者既要用這篇東西來鼓舞國人的“敵愾心”,一方面卻又反用“啊哪達”來表親善之意,那末,我們這十年前的中國人真是無話可說,只得說一句:“意甚善也”。
文末補充:“何君這篇文章文字本來很長,經(jīng)記者將過于刻薄之語,刪去若干,刊布于此,望著者原諒?!笨磥恚拇朕o大概還要更激烈。
十天后,《文學旬刊》又登載了“華秉丞”(葉圣陶)的批判文章:
他們根本的毛病在于態(tài)度不嚴肅。大約做無論什么事情,不是當真做去,不容易有好的成績。這所謂當真就是嚴肅的解釋了。當真的反面便是玩忽。無可無不可,橫豎一場游戲而已,認定了這種觀念做去,決沒有弄得不糟的。試看葉勁風的《十年后的中國》和《?》,……就可知他們絕不思想,絕不觀察,只是在那里胡說?!ā蛾P(guān)于〈小說世界〉的話》)
自晚清以來,靠超級武器改變中國命運的幻想就不絕如縷,在這個意義上,《十年后的中國》無甚特別。結(jié)尾,作者還自嘲了一番——“我”承認這些都是編造,“伊”則取笑說:
你也不怕別人笑掉下巴的。怎么這樣亂七八糟的胡說起來呢?就憑你這么一個人,也想發(fā)明什么發(fā)射器來,替中國出氣。我怕氣沒出著,到惹得一身的窮氣、晦氣呢!興國強種,原是要大家打伙兒齊心努力,研究學問的研究學問,發(fā)展實業(yè)的發(fā)展實業(yè),那么才能把中國弄得富強起來。像你這么糊說起來,你又不是《封神榜》上的“洪鈞老祖”,哪里就會有這大的神通,弄得天翻地動?
“我”則承認“受多了閑氣,心里嘔不過,所以寫幾句話來玩玩”,但又說:“況且中國這么大,人才這么多,你怎就曉得沒有幾個人出來,替中國做這么一番事業(yè)呢?”
這樣的平常之作何以招來嚴厲的批判呢?
新文化運動開始后,商務印書館改革旗下雜志。1920年,沈雁冰成為《小說月報》主編并進行全面革新,不再登載旨在消閑的“禮拜六派”作品。之后,為吸引一般的市民讀者,商務印書館決定另辦一本通俗刊物。沈雁冰與鄭振鐸起初被告知新刊物的目標是“吸引愛看《禮拜六》一類刊物的讀者,為掃除這些刊物作釜底抽薪之計”,便給予稿件方面的支持,后來卻發(fā)現(xiàn)這本《小說世界》是“《禮拜六》一樣性質(zhì)的刊物”,被沈雁冰封存的消閑作品也被拿去刊用,于是深感受騙。因此,《小說世界》甫一問世,便招致許多新文學家的激烈批判,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大事件。(參見柳和城:《挑戰(zhàn)和機遇:新文化運動中的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2019年。)
《十年后的中國》被罵,由此而來。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中的飛艇裝配了兩座“一萬二千匹馬力的盤旋機(請參看本期常識談話)”。這指的是“風”(葉勁風)在同期“科學淺談《盤旋機》”一文中介紹的“盤旋機Gyroscope”(陀螺儀),文末稱:“聽說現(xiàn)在有人正研究想在飛艇上面安盤旋機,使飛艇能在空中停住不動,據(jù)我個人想,這件事大概也辦得到。”可見,從科技新聞中獲得靈感,編造趣味性的幻想故事,以此消解苦悶現(xiàn)實中的“閑氣”,促成了一批民國科幻故事的誕生。同時,由于被批判為“態(tài)度不嚴肅”,它們又漸漸被后世塵封和遺忘。
批判者中,魯迅的話很有趣:“凡當中國自身爛著的時候,倘有什么新的進來,舊的照例有一種異樣的掙扎。”《小說月報》才革新不久,面貌陳舊的《小說世界》就登場,正是這種情況。“至于說他流毒中國的青年,那似乎是過慮。倘有人能為這類小說(?)所害,則即使沒有這類東西也還是廢物,無從挽救的。”(《唐俟君來信——關(guān)于〈小說世界〉》,1923年1月15日《晨報副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