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記得那片藏在海與海之間的森林。古林的西邊,就是顧名思義的西海市,近年正向旅游轉(zhuǎn)型,游人如織,高樓沿著海岸一排排冒出來;古林東邊則是密布著暗礁與利石的無人海灘,據(jù)說有人前腳在林子里跋涉,后一腳就踩空摔進(jìn)海里,尸骨無存。
西海市是父親的故鄉(xiāng),雖然他眼下在東京都的醫(yī)療中心工作,專門為失眠的人提供療法,但一到夏天就會把我送回老家,由奶奶照顧。我第一次遇見畑野淺子,便是在十七歲那年。
盡管奶奶叫我不要往森林里跑,但對于看了無數(shù)遍《蟲師》和《夏目友人帳》的我,這種告誡更像是鼓勵。等父親一回東京,我就立刻騙奶奶說要去市立圖書館。奶奶坐在榻榻米上,點點頭,便繼續(xù)將自己藏在陰影里——這也不怪她,據(jù)說她出生時正好碰上隔壁市的“胖子”爆炸,在刺眼的眩光后,她總是習(xí)慣性用黑暗來保護(hù)自己。
我跟奶奶總隔了一層。或者說,所有戰(zhàn)后的一代,跟他們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的上一輩,都隔著一層。
所以我并無心理負(fù)擔(dān),徑直沖向古樹林。老實說,即使我以現(xiàn)在的耄耋之齡回憶,也感到后怕。那片林子從蠻荒時代綿延至今,非同小可,我不僅迷過路,摔倒在松杉林中時,還隱約聽到周圍有可怕的野獸喘息聲。我慌不擇路地扒開樹藤就逃,也不知走了多少彎路,最終在一處廢棄的紀(jì)念公園前停下。
淺子就躺在公園入口內(nèi)側(cè)。她正在睡覺,睡得如此之沉,以至于我壓根沒留意到,右腳從她身上踩過,一個趔趄摔在草叢里。
我揉著腿,對面的小姑娘也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我們困惑地對視。淺子打了個哈欠,說:“請你不要打擾別人睡覺?!?/p>
“你在這里睡覺?”我難以置信,“這里又沒床,而且很危險!”
“危險?”淺子左右看看,似乎也聽到了林子里傳來的獸吼聲,“噢!放心,它不傷人的?!彼鹕碜呦驑淞?,向里面的獸類耳語著什么,沒多久,那股野獸喘息聲便消失了。
我驚嘆道:“你好厲害啊!你還會跟動物說話。”
“那倒沒有,我只是認(rèn)識它?!闭f完,淺子又打了個哈欠。
這個身穿素白布衣的女孩,像一只山野精靈。這一刻,《蟲師》從動漫走進(jìn)了現(xiàn)實。但我的第一直覺是害怕。很多年后,我跟中國醫(yī)學(xué)家一起研究“冬蟄”時,學(xué)到他們的一個成語——葉公好龍,這用來描繪此時的我再恰當(dāng)不過。再加上天已不早,樹梢外已經(jīng)掛著鵝黃色的斜陽,群鳥也正在晦暗天幕下飛掠,我便沒有再跟淺子說話,快步往回跑。
但我低估了樹林的力量,彎彎繞繞兩個多小時后,我又回到了這個廢棄公園。
半圓的月亮替了斜陽,懸在半空,邊緣跟長了絨毛似的,模模糊糊。除了偶爾的狐貍叫聲,公園比墳?zāi)惯€安靜。
但這里畢竟有人跡,總不至于比叢林危險。我借著月光躲了進(jìn)去?!斑恰?,我踩斷了一根枯枝,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開又蕩回來。我心驚膽戰(zhàn)地走著,鞋上除了泥,還沾上了些白色紙片,年頭很久了,手一搓,紙片就成了灰。但我覺得有點眼熟,再一細(xì)看,發(fā)現(xiàn)地上這些殘缺的紙片,來自奠儀袋。
這不是公園,更像公墓!
我一下子跳起來,又慌忙想跑出去。但路過出口時,我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淺子。
她躺在一片草地上,衣裙?jié)嵃祝辉鹿馊镜梦⑽⑼该?。我沒心思細(xì)看,顫著手去探她的鼻子,不僅沒察覺到氣息,摸到的皮膚也冰涼如露。我的恐懼在這一刻達(dá)到頂峰,喉嚨爆出慘叫,幾乎是一邊哭喊一邊滾爬著向外逃。
身后又傳來微微呻吟。
我感到背后有蛇爬過,立馬渾身冰涼,緩緩轉(zhuǎn)身。
我看見淺子竟揉著眼睛,咂了咂嘴唇,臉上滿是被擾眠后的不悅?!霸趺从质悄悖俊彼г沟?,“你不是走了嗎?”
“你你你……”我捋直舌頭,“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當(dāng)然是人?!?/p>
“但你剛剛跟尸體一樣,沒有體溫也沒有呼吸……”
“你才像尸體!我只是睡得沉了點?!彼咽稚爝^來,“我明明是熱的?!?/p>
我大著膽子碰了碰她的小臂,果然溫?zé)崛绯?;見她不抵觸,我又彎起指頭伸到她鼻下,一股暖流在指背上拂過,帶著些許癢意。我的心微微一顫,訥訥地收回手,用拇指搓著食指背。
那抹癢意像頭頂?shù)脑鹿?,?jīng)久不去。
難道剛剛摸到的冰涼是錯覺?我納悶著,又問:“那你躺在這里干嗎?”
“睡覺啊。”
居然還是睡覺。下午我踩到她的時候,她就睡得很沉,沒想到我走之后她依然睡在這荒郊野嶺。但她身上這種山精野怪的氣質(zhì),讓我對她的話毫不懷疑。接著,我問她是否知道回市區(qū)的路。淺子讓我順著月亮走,半夜前就能走出樹林。我想到剛剛的鬼打墻,正猶豫著,這時,我看到淺子在盯著我的臉看。
“你看什么?”我摸了摸頭,腦袋上沒有沾到奠儀袋碎紙或樹葉。
“你好像我一個朋友……”她的聲音有點低,頭也微微垂著,但很快又揚起臉,“好吧,那我送你出去。”
接著,淺子帶著我穿過樹林。我們在月光的引導(dǎo)下跋涉,四周沒有風(fēng),樹木也保持著古老的沉默。整片森林,或者說整個世界都只有我和淺子的交談聲,我得知了她的名字,知道她住在森林東邊。我也告訴她我來自東京。她從未去過大城市,對東京的一切都很好奇。可惜這段路太短,沒多久我們就走到了森林邊緣。
夜很深,月亮都倦了,但市區(qū)的高樓依然燈火通明。
我和淺子便在此道別。我走幾步再回頭,發(fā)現(xiàn)她還站在原地,我沖她揮揮手,她也揮了揮手;我繼續(xù)往前走到林邊騎行道上,一踩上水泥路,熟悉的都市感油然而生,我心里一動,又回頭,看到淺子那淡淡的白色身影依然掩映在樹木間。
這次冒險,無疑是闖了禍。奶奶性子柔和,知道告訴父親后我會受到嚴(yán)厲懲罰,便幫我瞞了下來。我這才放心,還把遇到淺子的事情告訴了奶奶。
“等等,”奶奶的表情逐漸凝重,眼角的皺紋堆疊著,“你說你遇到了眠族人?”
“眠族?”
奶奶瞇著眼睛回憶,說森林以東有一個部族,人數(shù)幾百,都姓畑野,據(jù)稱江戶時期就逃進(jìn)了山里。這群人與世隔絕,只在需要用漁獲山貨來換取生活必需物質(zhì)時,才露個面。大家對他們的印象,除了神秘,就是嗜睡。
我想起了淺子睡在公園里的模樣。是的,她很愛睡覺。
“以后千萬別跟他們接觸?!蹦棠陶f,“他們,是不祥的一族?!?/p>
我很驚訝:“為什么這么說?”
“每次他們出現(xiàn)后不久,就總是會發(fā)生災(zāi)難。早些年,都是地震前能看到他們來市場上買賣……戰(zhàn)爭爆發(fā)前,他們也出現(xiàn)過。我父母曾用米糧換了他們一車毛皮,回家的時候也憂心忡忡,擔(dān)心會有厄運。后來沒多久……”奶奶突然哽咽了,抬起頭看向窗外,發(fā)白的眼睛里淌下渾濁的淚水。
盡管她沒說,但我還是猜得到——后來,美國人就在隔壁的長崎市投下了原子彈。我突然又想起,森林里那座殘留有奠儀袋的廢棄公園,說不定就是為死在戰(zhàn)爭中的人而建。
“好的,您放心,”我說,“我不會再去找淺子的?!?/p>
沒多久,我跟淺子成了朋友。
我倒不是故意欺騙奶奶。那次冒險后,我也很久沒有再去森林。但我沒想到,在西海市的海灘集會上,我再次見到了背著碩大包裹的淺子。
她依舊是一身白色衣裙,很合身,但色澤過舊的棉麻布料在一眾光鮮亮麗的游人中,顯得格格不入。兩個管理員衣著的大叔圍著她,語氣很是兇惡。周圍看熱鬧的人很多。
淺子雖然瘦弱,面對四周不善的目光卻毫不怯弱,也用兇狠狠的目光回瞪過去。
我被一種很少年漫①的勇氣驅(qū)動,擠進(jìn)人群,擋在淺子身前。
原來她來這里賣獸類毛皮,但這些山貨的來源她解釋不清,也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我心想,如果奶奶說的是真的,那這些毛皮想必來自眠族的狩獵,說不定都是真貨——這樣淺子的麻煩就更大了。
于是我說這些毛皮都是網(wǎng)購來的人造織物,來集市交易還沒辦手續(xù),這就去補。說完我就拉著淺子離開了市場,也是我們運氣好,管理員并沒有揪住我們。
“這些不是假的!森林里……”淺子還憤憤不平,邊走邊辯解。
等出了市場,我才跟她解釋,現(xiàn)在不僅禁止動物毛皮在市場上直接交易,就連來集市擺攤也需要辦證。
“哦,我很久沒來了……”淺子又皺起好看的眉頭,“那怎么辦?山崎爺爺叮囑讓我換五十斤米回去?!彼B聲哎呀,很是苦惱的樣子,又突然張嘴打個哈欠,“好煩呀,我還是先睡一覺吧。”
說完,她竟然把包裹拖到路邊,靠著柔軟的毛皮就要入睡。
我被她這種說睡就睡的架勢嚇到,也擔(dān)心她睡在路邊,我會被奇怪的目光注視。我連忙搖她的肩膀,驅(qū)趕睡意,帶著她去附近的旅館休息。
旅館老板看我的目光很微妙,想必有過青少年男女來偷歡。我當(dāng)時心無邪念——或者說,有邪念,但并不是在打淺子身體的主意。我看上了那一包毛皮。
淺子需要的五十斤米,不到兩萬日元就能買到。如果那包毛皮是真的,至少能賣百萬。與其讓淺子被別人騙,還不如我來賺差價。
于是,我讓淺子先休息,再聯(lián)絡(luò)東京的朋友,寄了其中一件狐貍毛皮過去。很快,朋友打來電話:“哪兒搞的?不太新鮮,是從老死的狐貍身上扒下來的,但的確是真貨?!?/p>
我頓時有了勁,回到旅館把淺子叫醒,告訴她我?guī)退u毛皮和買糧食。她很高興,點點頭就又睡過去了。我便把剩下的毛皮寄走,幾天后,朋友把賣貨后分給我的錢打了過來。
足足四十萬日元!
我高興得跳起來。Switch、PS5、動漫手辦,還有那些昂貴的模型……所有父親不舍得給我買的,現(xiàn)在都唾手可得!
在寄送快遞和等消息的這幾天,淺子始終睡在旅館里。要不是見識過她睡眠的異狀,我真要給醫(yī)院打電話了。我買好米,再次叫醒她,并雇了面包車送我們到森林邊緣。
車子進(jìn)不了樹林,我只得跟淺子一起背著米往里走。
“對了,你買這么多米干什么?”我問。
淺子說:“山崎爺爺吩咐的,說要過冬。”
“過冬?”我看了眼手機(jī),雖然沒有信號,但上面的日期顯示得清清楚楚,“還不到八月啊,夏天都沒過完就準(zhǔn)備過冬,會不會太早了點?”
淺子卻搖搖頭,“我也不太懂,不過山崎爺爺說,接下來的冬天很長很冷。”
說實話,我當(dāng)時還被這句話唬住了。沉默地跟著淺子穿過森林,在古林的東邊,一位頭發(fā)雪白的老人正在樹下睡覺,淺子過去叫醒他。這位老人脾氣很差,醒來后先是罵淺子去的時間太久,又戒備地盯著我。
“什么久不久嘛,”淺子委屈地說,“反正再長的時間,也是睡一覺就過了。”
老人瞪大眼睛,“這一次,連時間都不剩多少了!”說完,又打量我,但他沒有跟我說一句話,就帶著淺子和米糧包走向了密林更深處。淺子很怕他,但轉(zhuǎn)身前沖我吐吐舌頭,又悄悄指了指那座廢棄公園的方向。
我心領(lǐng)神會。
此后,我有空就往公園跑,每次去都能看到淺子睡在草叢上。我把她叫醒,帶她玩我新買的游戲機(jī)和手辦。她對所有新鮮事物都很好奇,而我則好奇她的好奇。她被屏蔽在文明社會之外,在月光下長大,隔著樹林遙望遠(yuǎn)處的世界。
除了新鮮事物,她也經(jīng)常問我父親的職業(yè)。我如實相告。她聽的時候很認(rèn)真,最后說:“那他在外面過得很好。嗯……很好?!?/p>
我想起初次相遇時她說過我很眼熟,就問:“你是不是認(rèn)識他?”
“是啊,他以前也陪我玩耍過,后來就走了?!?/p>
我盯著淺子,她的面相怎么看也才十六七歲,然而我父親離鄉(xiāng)至少二十年了。我表示不信,淺子也沒有多解釋。
在一次次約會中,我們?nèi)諠u親密。
其實現(xiàn)在回憶,我對淺子生出了什么情愫嗎?我也說不清。她當(dāng)然長得很好看,身上有一種狐貍的氣質(zhì)——并非妖冶,是悲傷又皎潔。她又很古老,過于嗜睡,相比起來我更喜歡澀谷街頭時尚又招展的女孩。我承認(rèn)我當(dāng)時的淺白,那些牛仔褲上露出的腰肢,比樹林上空的月光更有吸引力。所以我一直猶豫,沒有越過界限。
那淺子呢?我看不透她。我曾以為她很柔弱,激起了我的保護(hù)欲,后來發(fā)現(xiàn)是自作多情。她的柔弱只源于孤獨,其實她眼睛里經(jīng)常露出小獸般的兇狠。她徒手從淺灘里抓魚,直接用嘴咀嚼,并邀請我食用。我看到她嘴角淌出的血跡,連忙擺手。
跟我相處,她也是開心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對了,為什么我每次來找你,你都在睡覺呀?”有一次我們都累了,坐在公園殘墻上。墻下有一座很舊的小神龕,供奉著稻荷神,木雕的狐貍似乎在聆聽著什么。
“因為我在等你呀。待會兒你回家,我又可以睡著,等再一睜眼,就是你把我叫醒。”淺子說。
我想了想,覺得這樣的機(jī)制還挺不錯,人生無聊的時間都可以睡過去,便問:“那你最久的一次睡了多長?”
淺子微微皺著鼻子,回憶道:“上一次山崎爺爺讓我們購買很多糧食的時候,還在打仗。我們吃飽了就睡,中間還被一陣很大的聲響吵醒,山崎爺爺讓我們繼續(xù)睡。我也不知道具體睡了多久,等他允許我們外出時,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p>
很大的聲響?我向南邊望去。與西海市朝南毗鄰的,是著名的長崎市。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我腦中冒出,但我本能地拒絕相信。
很快夏天結(jié)束,我回東京度過高中的最后一年。說起來,我還特別留意了下那年冬天,它不僅沒像山崎老頭說的格外長格外冷,甚至可以算作暖冬。這讓眠族在我心中的神秘色彩大為降低,不過次年夏天,我還是對回鄉(xiāng)飽含期待。
等父親一走,我又去廢棄公園找淺子。入口處的小樹已經(jīng)長大,亭亭如蓋,淺子依舊睡在草地上。她身上覆蓋著樹藤和草葉。我的心有點空,推了推她的手臂——恰如我的預(yù)料,她又醒了過來。
“你回來啦!”她滿臉狼藉,說話時泥土從發(fā)間掉落。她臉上仍然是明媚的笑。
一年時間隔閡仿佛從未有過,她只是睡了一覺,我就又回到她身邊。
我終于意識到她跟我是不一樣的,但當(dāng)時,漫畫滋養(yǎng)的豪情再次籠罩了我。我決定治好淺子的嗜睡癥。
“?。俊甭犕晡业南敕?,淺子猶豫了,“我并沒有生病呀。我們一直是這樣?!?/p>
“可是,太嗜睡的話,融不進(jìn)現(xiàn)代社會的。你不是想去東京看看嗎,治好了才能在那里生活?!?/p>
她摸著太陽穴,很苦惱的樣子。
我說:“你是害怕對東京不熟嗎?別擔(dān)心!我會照顧你的!”
“可是……”
“那你想想,就算你睡上一萬年,能比得上開心一瞬間嗎?”
淺子眉角一跳,終于下定決心。
治病肯定是一件花費不菲的事。我于是建議,讓她把眠族的珍貴毛皮拿出來,我托朋友去賣,給她湊治療的錢。連這樣的要求淺子也同意了。計劃很順利,剛過八月我就湊到了七十萬日元。治病應(yīng)該夠了,那接下來,就是找到能治這種重度嗜睡的醫(yī)院。
我在網(wǎng)上搜了很久。
結(jié)果,國內(nèi)在睡眠所屬的神經(jīng)內(nèi)科方面最權(quán)威的專家,竟然是我父親。
我很早就知道父親在東京醫(yī)學(xué)界的名聲,但沒想到他如此有名,而且專攻睡眠。思索良久后,我決定向父親求助。
“你朋友有重度嗜睡癥?”父親在視頻里表情微變,“你的哪個朋友?”
我便說了認(rèn)識淺子的經(jīng)過。
父親聽完后,對我說:“行,我知道了。你先別輕舉妄動,等我回來?!?/p>
那時我沒有從父親的語氣中察覺出不妙,還興沖沖去跟淺子報喜,說馬上就能帶她去東京治療。我們在小神龕前聊了很久,她一直在聽我介紹東京的生活。我能看出來,她很高興也很期待。
但我并沒有如約帶她去東京。
父親連夜飛了回來,第二天一早就出現(xiàn)了,直接將我?guī)Щ亓藮|京。我向他哀求,說我答應(yīng)了淺子,還說淺子偷毛皮賣的錢還在我身上,我必須要給她交代。但父親用他一貫的嚴(yán)厲和深沉使我屈服。
飛機(jī)從跑道沖上云霄時,我想起我還沒跟淺子道別。她還在小神龕前等著我嗎?想著想著,我不禁掩面哭泣。
父親一直把我留在東京,甚至后來奶奶去世,他也禁止我隨他回故鄉(xiāng)奔喪。
那片夾在海與海之間的森林,便只能留在記憶里。
我念完醫(yī)科大后,連畢業(yè)旅行也只是去了北海道。那一年旭川的雪格外濃密,新干線在廣袤的原野上馳騁,大雪如鋪如蓋,最后堆積到列車也無法行進(jìn)。我在車?yán)餃袅巳?。?dāng)時我還年輕,只是驚嘆地看著窗外這場百年未遇的大雪。
后來我才意識到,這場雪只是世界災(zāi)難的開端。
畢業(yè)后我留在東京,進(jìn)了一家以私人醫(yī)療為主營業(yè)務(wù)的企業(yè)。我一步步從社員升至助理,再到主任,二十八歲這年終于成為課長,有了自己的座簽和辦公室,并負(fù)責(zé)對重要客戶進(jìn)行理療規(guī)劃。
順便一提的是,我也結(jié)了婚。我妻子千惠與我門當(dāng)戶對,婚后,她放棄了職場前程,成為全職主婦。我們有兩個孩子,大的叫弋,咋咋呼呼,每天拿著木制的武士刀在家里扮演忍者;小的叫紀(jì)香,隨了母親文靜的性子,喝奶時也張大眼睛,黑亮的瞳孔里映著我的臉。
我的下屬平治每天下班后,會先去燒鳥居喝一杯啤酒,聞到他嘴里的酒味,他妻子就不會埋怨他沒用;我的上司伊織則會在周末光顧風(fēng)俗店,撒錢買醉,把妝容精致的牛郎帶回她在銀座購置的高級公寓。
而我,夾在中間,過著恰到好處的東京族生活。一連十余載,快如飛鳥。
至于那片森林和未赴約的淺子,我依然記得,只是再未想起。
“雪女”的到來改變了一切。
其實“雪女”早有端倪,只是被各國政府隱瞞了消息。
前些年世人都在擔(dān)憂氣候變暖,真正的災(zāi)難卻截然相反。冬天一年比一年早,春天卻逐年延遲,有一年到了四月中旬,東京街頭和高樓依然覆蓋著皚皚白雪。在最冷的隆冬,戶外幾乎呵氣成冰,各種交通工具都因路面結(jié)冰無法出行,流浪漢被凍死的新聞時常登上頭條。
在國外,情況就更加惡劣了。
兩極的冰層飛速加厚。有人拍到一只海豹從冰岸躍入海中,還沒怎么撲騰,周圍的海水就因驟冷而結(jié)冰,海豹被活生生凍在冰層里。水下無人機(jī)也在冰塊的擠壓下?lián)p毀,畫面隨之中斷。攝影師是在一艘輪船上遙控?zé)o人機(jī),還來不及心疼設(shè)備,船長就鉚足勁往海中央行駛。但冰面侵襲的速度更快,科考船在慣性的作用下破冰行進(jìn)數(shù)百米后,還是陷進(jìn)了冰蓋里。
這次事故令世界震驚。
科學(xué)家們眾說紛紜,較為統(tǒng)一的說法是全球大洋溫鹽環(huán)流失效,高緯度地區(qū)氣溫驟降,積累大量冰雪。冰雪又會增加對陽光的反射率,導(dǎo)致地球吸收太陽的輻射能減少,溫度越發(fā)降低,冰雪覆蓋更廣,反射掉更多陽光……他們預(yù)測,到2040年地球會再次進(jìn)入冰河世紀(jì)。人類的宏偉文明將被大雪掩埋,被堅冰碾碎。
這場浩劫,在日本被命名為“雪女”。
我二十九歲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長,二月時還因供暖緊張,能源出現(xiàn)了缺口。最嚴(yán)重時,整個東京停電一周,空調(diào)沒法用,暖氣也停了。東京如此,其余地方更嚴(yán)重。很多人都沒有熬過那個冬天,有人凍死,有人餓死,有人無法面對世界滑入深淵的絕望,赤裸身體從高樓躍下——當(dāng)然,他們也是被凍死的,在落地之前就已無呼吸。
我父親也在這一年去世。
他熬過了嚴(yán)冬,但在那一周的寒冷和黑暗過后,肺部被永久性凍傷,到了春天依然一直咳嗽。我給他在我工作的醫(yī)療中心申請了一間私人康復(fù)病房。
父親拒絕了。這些年我跟他關(guān)系疏離,我的婚禮他都沒有到場,只在弋和紀(jì)香出生時才到醫(yī)院看了一眼。我沒想到,他身患重病也還不接受我的好意。
撐到七月,父親已經(jīng)臥床不起。在他彌留之際,我守在床邊,他終于伸出枯瘦的手,拍了拍我肩膀。
“小智,”父親叫我的名字,“你原諒我了嗎?”
“什么?”我在悲傷中依然一頭霧水。
“淺子,你年輕時候遇到的女孩。你已經(jīng)忘了嗎?那就好,那就證明我沒有做錯?!?/p>
那張白狐一樣的臉在我腦中浮現(xiàn)。我不知道為什么父親要提起這個,顯然,這是他臨終前要交代我的最后一件事。
靠著父親的敘述,我才知道,原來他年輕時果然遇見過淺子。畑野一族有著獨特的睡眠機(jī)制——清醒時如同常人,一旦入睡,整個生理活動就會停止,如同死尸。淺子其實出生在昭和年代之前,只是靠沉睡度過了地震、戰(zhàn)爭和核爆。父親遇到她時,她的生理年齡只有十七歲。父親曾愛上過她,還去了眠族的洞穴,在得知眠族的秘密后,他抽了淺子的一管血,靠著從血液里提煉出的安神劑,成為東京最有名的神經(jīng)內(nèi)科專家和私人助眠顧問。他留在東京享受繁華,被辜負(fù)和欺騙的淺子則在家鄉(xiāng)的山野里繼續(xù)沉睡?;蛟S直到遇見我時,淺子才從睡眠中醒來。
“她在時間跨度上,是與我們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物種。更重要的,我們父子倆不能喜歡上同一個人。所以我只能帶你回來?!闭f到這里,父親已經(jīng)氣若游絲。
我想說什么,但喉頭發(fā)澀。時間隔得太久,我早已成家,當(dāng)年的愛或恨也早已沖淡。
“但是!”父親突然攥緊我的手,“或許,她可以救你們!”
料理完父親的葬禮已是秋天,我特意回了一趟西海市。
那時局勢已很不穩(wěn),京成電鐵線才剛到日暮里站,就因十幾個約好來此臥軌的絕望者而無法前進(jìn)。我只得半途下去,再搭乘計程車去機(jī)場。在東京打車本就昂貴,當(dāng)此亂局,車價更是漲了不止一倍。但我看司機(jī)臉上也沒什么喜色,我跟他搭話,他心不在焉地掌著方向盤,一直在看車窗外的兵荒馬亂。
好在航班沒有取消。我從成田機(jī)場起飛,落地長崎,下機(jī)后馬不停蹄去往西海市。世界在毀滅前夕,人人驚惶,哪兒還有游人?我在空蕩蕩的大巴車上,心里一直在想找到淺子后怎么開口。
事實證明是我多想了,我根本沒有找到淺子。那片古林在過早的寒風(fēng)中已經(jīng)蕭瑟,葉子掉落,漫天飛舞。我在林子里逡巡了好幾天,一個人都沒有見到。我按照父親臨終悔過中的線索,沿東邊海岸尋找。好消息是在穿過一處讓我差點失足殞命的亂石叢后,我找到了巖洞入口,再往里探,就是父親口中的眠族村落。然而壞消息是,這里人去洞空,每個小洞穴都靜如幽墳,連接各個洞穴的廣場也只留下了一些生活痕跡。
我把每個洞穴都找遍,最后站在主洞口上大聲喊淺子的名字。每個洞穴都傳來回音,又被巖石縫隙吞噬掉。
最后,我頹然離開?;匚骱J械耐局?,我路過那座廢棄公園,看到了供奉著稻荷神的小神龕。當(dāng)年我和淺子約定在這里相會,卻被父親阻撓?,F(xiàn)在,它更加破敗了。我把厚厚一層枯葉拂去,又抹掉灰塵,才讓那狐貍木雕的眼睛重新睜開。
才過了幾天,風(fēng)就變得更涼,半空中竟落著雪片。我縮起脖子,站在枯葉落雪和蕭蕭風(fēng)聲中,與狐神的雙眼對視。它的目光依舊狡黠,但我看久了,從中看出一分憐憫。
于是,我用鑰匙尖在狐神雕像的底座上刻下了淺子和我的名字,并繼續(xù)刻道:
落雪滿空徑
一消一融一淺夢
思念何以堪
回東京后,一切都亂了套。
外面的暴亂就不提了,公司也被影響。我的下屬平治在一次深夜下班打卡后自殺了,伊織則在某天早上給我發(fā)來LINE,說她不干了。我既未怯弱至此,也不夠灑脫,就還是繼續(xù)工作。
網(wǎng)上都說,合格的社畜才能抵抗世界末日,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只是終歸人心惶惶,公司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我每天上下班都要小心,不只是提防終日不停的大雪,更要防著發(fā)瘋的人類。
所以那天有人喊我的名字時,我下意識縮緊脖子,快步走向公司班車。但那一聲呼喚勾起了久遠(yuǎn)的回憶。我豁然轉(zhuǎn)身,看到街邊站著一個女孩,穿著有些臟破的灰白棉襖,臉被凍得紅撲撲的,正一邊哈氣搓手一邊看著我。
她就是淺子。
我很難想象淺子這樣醒不了幾個小時就要陷入長眠、沒有任何現(xiàn)代都市生活經(jīng)驗的人,怎樣從關(guān)西一路來到東京。
“我看到了你的留言,”她說,“我就來了?!?/p>
我一時無言。我看到她臉上交疊著疲倦和憔悴,額邊有一縷碎發(fā)垂下來,風(fēng)一吹,能看到頭發(fā)后面隱約的傷痕。她過來的路上發(fā)生了什么?她被人欺負(fù)了嗎?她吃了多少苦?她受傷了?……無數(shù)疑問在我腦中盤旋,但我的嗓子像被泛酸的檸檬堵住,過了很久才說:“我可能需要你幫忙?!?/p>
淺子露出哀傷一笑,“我猜到了?!?/p>
“或者說,整個世界需要你們族人的幫忙?!?/p>
我把我的計劃告訴她。既然世界要不可避免地陷入漫長嚴(yán)冬,冰雪抹殺文明痕跡,那么,在混亂與絕望面前,冬眠是個非常可行的選擇。據(jù)我所知,已經(jīng)有富豪開始人體冷凍,打算在低溫艙室熬過更為低溫的冬季。不過這項技術(shù)還不成熟,價格高昂不說,還存在風(fēng)險。如果能把畑野一族的嗜睡應(yīng)用到全世界,將拯救無數(shù)人。
淺子告訴我,畑野族人也隱隱察覺到災(zāi)難降臨的跡象,前兩年便向著地底更深處移居。他們營造了恒溫、無菌的新家園,陷入集體沉睡。只有她總是做夢,因大腦活動的消耗,總是醒來。這一次,她夢到了我,所以醒來后補充完食物,她沒有即刻進(jìn)入沉睡,而是走到了地面。她見到了凋零的世界,以及我在小狐神龕上的留言。
“你可以帶我去找你的族人嗎?”我緊張地看著她。
淺子卻搖頭,“山崎爺爺說過,外面的事他們不會管。數(shù)百年來族人與世隔絕,就是不想被打擾?!?/p>
我想起那位枯瘦嚴(yán)厲的老人,嘆口氣,“也是,我也不想見到他發(fā)起床氣。”
再抬頭,發(fā)現(xiàn)淺子正看著我。“你不能打擾他們,”她說,“但我可以幫你。你們可以研究我?!?/p>
淺淺的雪落在她臉上。我盯著她。其實除了憔悴,她的面相并沒有變,依然是十八九歲的模樣。我才意識到,這近二十年我在東京打拼,把自己從少年郎熬成歐吉桑大叔,但對淺子而言,她不過是幾睡幾醒,或許生理時間只有幾個月。
我鼻子有點酸,見淺子被凍得直跺腳,就邀請她回我家。千惠和孩子們對她的到來非常熱情,倒是淺子有些拘束,但很快,她就跟弋玩到了一起。
聽著她歡快的笑聲,我終于理解了父親的想法。因為嗜睡,淺子對時間的感知與我們不同,她不會理解都市里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我和父親先后辜負(fù)過她,但她或許只是把我們都當(dāng)作朋友,只要開心玩耍過,就甘愿跨越千山萬水來幫我。
在“雪女”徹底籠罩全球的前一年,“冬蟄”計劃終于實施。
三千多個大型冬眠基地向公眾開放,得益于從淺子身上研究出的藥劑,每個幸存者都能在基地里進(jìn)入平穩(wěn)的睡眠。他們的生理活動接近停滯,哪怕冰河期持續(xù)數(shù)百上千年,他們也能醒過來,最多只是覺得饑腸轆轆和輕微頭暈。
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
除了一點——淺子沒有從手術(shù)臺上活下來。這是人體研究的風(fēng)險,我給她解釋過,她最后依然簽了字。
我沒有見到她最后一面。聽說,她死的時候并未流淚,嘴角反而掛著一抹微笑,喃喃地說了一句話后就閉上了眼睛。
同事把那句話的錄音發(fā)給了我,但我聽了很多遍也沒聽清。后來冬蟄收尾,需要有人維護(hù)系統(tǒng),我主動當(dāng)?shù)谝慌驹刚摺N野鸭胰怂瓦M(jìn)冬眠艙,獨自走到白雪皚皚的基地門前,又聽了一遍那句錄音。
滿世界都是落雪的聲音,所有人也都陷入沉睡。守著嚴(yán)冬的我,終于聽清了淺子的最后一句話。
“睡上一萬年,”她呢喃著,“也比不上一瞬間的快樂……”
①少年漫是指以青少年為主要讀者對象的漫畫,一般以打斗、熱血、懸疑、冒險、科幻等題材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