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現收藏在曲阜漢魏碑刻陳列館的漢代碑刻中,尤其以隸體成熟、風格典雅的幾方東漢碑刻最具代表性。本文先從書丹者的基本作書素養(yǎng)、創(chuàng)作心理的社會影響因素、廟堂禮制對碑刻隸書風格的影響,以及碑制的成熟、刻碑工藝的進步等角度分析典雅書風的成因,然后從用筆、結構布白和章法上闡述典雅書風在藝術形式上呈現的綜合特征,并針對其形式特征進行具體、細致的分析。
關鍵詞:曲阜漢碑;典雅書風;風格成因;形式特征
曲阜漢魏碑刻陳列館收藏的《乙瑛碑》《禮器碑》《孔宙碑》《史晨碑》刊立于東漢桓帝、靈帝時期,是東漢成熟碑刻隸書的典范,在風格上是典雅一路的代表。典雅書風的形成是多種因素綜合影響的結果。
首先,碑刻隸書字體的成熟。只有在字體成熟,點畫、用筆、結字、章法穩(wěn)定的前提下,才能派生出典雅一路的審美風格。成熟的碑刻隸書也稱“八分書”,因其體勢類似“八”字而得名,用以區(qū)別日常俗寫的隸書?!鞍朔謺秉c畫、用筆、結字都成熟穩(wěn)定,給人穩(wěn)重感。穩(wěn)重感是典雅風格形成的重要前提。無論《乙瑛碑》《禮器碑》,還是《孔宙碑》《史晨碑》,抑或是斑駁較重的《孔謙碑》《孔彪碑》,它們在章法上并非散沙橫流而是嚴謹有序,結字平穩(wěn)端正,布白規(guī)律,處處有跡可尋,非潦草涂抹而成;在用筆上更是各有妙招,各顯神通,穩(wěn)中求變,或圓融或腴潤,或瘦勁或方整,讓人目不暇接。這種典雅中的穩(wěn)重感來源于書丹者對隸書字體的理解與掌控。這種書法天賦或書法直覺,放到漢代那個歷史時空里去看,對一個擅書的人來說,并不玄妙。
其次,創(chuàng)作心理的社會影響因素。雖然漢碑多不存書丹者名字,從碑刻創(chuàng)作主體一脈入手去探究典雅風格的形成受到阻礙,這一阻礙也是目前漢碑研究的一大缺憾;但是,創(chuàng)作心理卻是有跡可循的。理清漢代社會與碑刻之間的聯(lián)動關系,對于我們理解碑刻隸書成熟并形成典雅風格是有幫助的。
“成熟”是在不斷需求與反復適用過程中實現的。碑刻隸書在東漢桓帝、靈帝時能成熟得益于東漢人的忠孝、名節(jié)觀念,讖緯迷信思潮和厚葬風氣。漢代“以孝治天下”[1],“事死如事生”[2]。人死后,其子孫后代也要對其妥善安置,以體現一以貫之的孝心。漢人又迷信,認為人死后靈魂常駐,所以喪葬禮制十分發(fā)達。同時,漢人重名節(jié),喜好歌功頌德,彰顯德行。因此,門生故吏在先師故主逝世后,樹碑立傳,頌揚其生平事跡,希冀流芳百世。立碑頌德一旦成為社會風氣,勢必形成碑刻興盛的局面。當時的碑碣、石闕、造像等都十分講究造型和裝飾效果,使得石刻本身就是各具特色的藝術品。而作為石刻的重要組成部分的碑文,其藝術水準當然要與之匹配。因此,東漢碑刻爭奇斗妍就可以理解了。
回看《乙瑛碑》《禮器碑》《孔宙碑》,碑文是成熟的“八分書”,點畫、用筆、結字都已經成熟,而且書寫方式也已經固定下來,沒有篆隸雜糅的點畫,或是篆書的書寫特征。將東漢碑刻隸書與西漢隸書相比:西漢刻石隸書多由單刀隨意刻成,在點畫形態(tài)上不做修飾,其風格體現在基本筆勢上;而東漢碑刻隸書不僅在筆勢上與西漢碑刻有明顯區(qū)別,更重要的是其點畫形態(tài)更加豐富多樣、精美完善。所謂熟能生巧,東漢時期對碑刻的大量需求促進了碑刻隸書的成熟,筆法的成熟和穩(wěn)定就是其重要標志,在鐫刻銘文時也有意運用表現成熟的筆法,使得表現語言更加精細、豐富。這種精致化的表現在桓靈二帝時期最為充分,因此漢魏碑刻陳列館中的《乙瑛碑》《禮器碑》《孔宙碑》等就成了這一時期的隸書典范。
再次,碑刻使用的場合或地點對創(chuàng)作心理的影響也是典雅風格形成的關鍵性因素。
我們知道,典型的碑刻多是為故去者歌功頌德的,在社會心理上,這是一件莊嚴肅穆的事情,不可兒戲,更不能任性、怠慢。正是出于這種莊重應對的心態(tài),碑刻制作成了一件非常嚴謹的事。為故去者立碑,對制作工藝、藝人的技藝水平、碑石的質量、碑文的水平及書丹者的書法水準都十分重視和講究。愈是莊重愈是講究,愈是講究愈是精良,這種心理上的莊重感,就需要與之相匹配的審美風格—典雅。而且,就碑刻館里收藏的這些東漢成熟碑刻來看,碑文除了歌功頌德的內容,還有上呈君王的文書,如《乙瑛碑》《禮器碑》《史晨碑》的碑文。封建時代里,書刻之人在書刻時恭謹有余,不敢輕狂放肆。另外,碑刻的施用場合也對它們的風格具有重要影響?!兑溢贰抖Y器碑》《史晨碑》是典型的廟堂之作。它們不同于窮鄉(xiāng)荒野的碑刻,而是立于孔廟內的,其文化象征意義不言而喻。那么這種置身廟堂的碑刻必須符合廟堂的整體審美效果,所以雍容典雅、莊重和諧的審美風格是最為契合的。
最后,碑制的成熟、刻碑工藝的進步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素。碑制成熟使得章法布局規(guī)范、嚴格起來,碑刻工藝的進步大大增強了碑刻隸書在石面上的藝術表現力,這也有助于典雅端正風格的確立。與單刀沖刻相比,復刀在精細的石面上精雕細琢,更能使文字精妙地展現書法風格美,點畫字跡更加精致、端正。將曲阜漢魏碑刻陳列館漢代早期的題記類刻石與后期名碑對比分析,漢代早期的碑刻書風還屬簡率一路,桓帝、靈帝時期以至漢末的典型碑刻都是制作精良的匠心之作:不僅石材質地細膩,而且在書刻前石面都是經過細心打磨的,不再是粗糲不平的;書丹、鐫刻之前往往打好界格,這些更能凸顯隸書的端莊美。這一特征不僅體現在相同字體的碑刻上,從西漢的《北陛刻石》《新富里瀆石》等碑刻中即能一目了然。
當然,典雅是對曲阜漢魏碑刻陳列館中成熟期碑刻隸書風格的整體概括。在典雅之內,諸碑刻又各具特色,展現了成熟期隸書藝術生命力的活躍,如《乙瑛碑》典雅遒逸,《禮器碑》在典雅中有清新剛健之美,《孔宙碑》在典雅中更顯雍容,《史晨碑》在典雅中含有肅括之氣。這種多樣性與活躍性直接來源于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力。東漢時期,尤其是在桓帝、靈帝時期出現了許多書法家和書家群體。他們鉆研文字書寫,或擅長隸書,或擅長草書,也有多才多藝的,一人擅長多種書體。他們的出現促使書寫技巧走向成熟和豐富,使書法活動流行開來,使得書法成為一種高雅愛好并被社會各階層人士認可。這些書家大都具有深厚的文化教養(yǎng),他們的書法風格自然而然也各不相同,由此形成書風面貌的豐富性。專業(yè)書法家不斷涌現,也使得書法的書寫技巧更加豐富。從碑刻隸書發(fā)展脈絡觀照,隸書面貌由早期簡樸趨向華美、精細?!兑溢贰抖Y器碑》《史晨碑》都是書寫技巧豐富、具有獨特性而典雅精致的力作。雖然目前無法考證這些碑刻的書者姓名,但字如其人,看到這些精神發(fā)越、技巧高妙的碑刻就可以想象其人模樣??梢赃@樣說,專業(yè)、優(yōu)秀的書家創(chuàng)造了獨特、高妙的書寫技巧,技巧又促成了其與眾不同的書法風格。這些碑刻能成為歷代學隸之人的范本,其關鍵也在于此。
關于典雅風格隸書的綜合形式特征,具體分析如下:
(一)用筆特征
首先,就成熟期的隸書銘文而言,在用筆上突出中鋒。筆畫的筆法,除去波挑雁尾筆畫末端的重按出鋒,其他單個筆畫在起收筆處有方、圓兩種形態(tài),筆畫也分為方筆和圓筆兩種。但不論是圓還是方,都要逆鋒入紙,中鋒行筆,收筆處或提筆回鋒,或斬截“空收”。這是筆法的規(guī)范,超出隸書用筆的法度則不能算是隸書。中鋒用筆是篆書用筆的遺傳,而或方或圓的橫豎點畫則是隸書進化成熟的一個典型用筆特征。這些典型用筆在《乙瑛碑》《禮器碑》《史晨碑》《孔宙碑》等成熟隸書中有著清晰、鮮明的特征。
其次,主筆畫都是“蠶頭雁尾”的形式,并且在單個字里是最突出的筆畫。主筆突出的形式特征是隸書慣用的,主要指在一個單字里,相對于其他筆畫而言,在長短上或者用筆輕重上,主筆畫一般最長,或者最粗重。圖1是1993年江蘇連云港尹灣漢墓①出土的簡牘,是西漢晚期隸書,氣象開張,結字方整,用筆精致,書風俊逸,已開東漢隸書門徑。
最后,就用筆節(jié)奏來看,這些隸書在書寫過程中節(jié)奏平和、點畫安穩(wěn),提按動作十分微妙。雅正碑刻隸書不刻意加強單根線條里的提按、輕重變化,首尾無頓挫的用筆習慣。分析其原因,主要還是受篆書書寫特征的影響,也可以看作小篆書寫性的遺留。
(二)結構布白特征
成熟東漢碑刻隸書的結構是以扁或者扁方為主,極個別的字是長方體態(tài)。扁方結構是漢隸銘文重要的綜合特征之一,與簡牘上的隸書字跡不同。扁方的結構在漢碑中使用最多,尤其是在漢代晚期規(guī)制成熟的漢碑中。結構扁方主要指橫畫在單字里被拉長,而縱向的豎畫相對于拉長的橫畫而言是縮短的,也就是常說的“橫畫長豎畫短”。此外,有些字是以撇捺為主筆,橫向展開的撇捺點畫自然也會加強橫向的寬度感。以這樣的筆畫比例組構漢字必然會使字形結構趨于扁方,如《孔宙碑》中“濟”(圖2)、“秋”(圖3),《禮器碑》中“瑟”(圖4)、“陵”(圖5)。但也有一些字例外,如《禮器碑》中“虞”(圖6)、《乙瑛碑》中“事”(圖7)、《孔宙碑》中“賢”(圖8),書刻者仍保留字形偏縱長的結構特征。
在布白上,漢隸整體取勻,追求平衡,但并不是完全平分的分割。以《孔宙碑》的“田”(圖9)字為例,“田”字框里豎畫左右空間大小明顯不一樣。這種不同起到了變化的作用,使得布白“活”起來,不死板,類似現象在其他幾種碑刻中都不鮮見。因此,在布白上,以均衡變化為要,而不是完全平分。這是漢代碑刻隸書處理布白的重要手法,學隸之人萬不可忽視。
(三)章法特征
在章法布局上,《禮器碑》《乙瑛碑》等成熟的漢碑隸書都十分注重章法的完整、統(tǒng)一,注重對字與字上下左右空間的安排和分割,最典型的就是以左右字間距離近、上下字的間距遠的特點謀篇布局。通觀隸書碑刻整體,各碑都具有很強烈的整體感、統(tǒng)一感,有如武庫戈戟,森森然,不可挪移。例如《乙瑛碑》正文18行,滿行40字的有16行,另外兩行按照文書與尊卑習慣,“制曰”與“贊曰”位于起首位置,且高出同列字一個字的高度,表達下人對上人的尊崇。例如摘錄皇帝詔書的內容必須高出原文布局頂格謄錄。通過這些排列有序的銘文,我們可以明確得出,在書刻之前碑文章法是經過精心安排的,行與行、字與字對齊排列,每行的距離寬度是布置停當的,每行書刻的字數也是預先考慮好的。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禮器碑》《孔宙碑》等。這類碑刻蘊含強烈的人為意志,優(yōu)點是增強了法度、規(guī)范方面的秩序美,符合莊重的廟堂審美和祭祀觀念。
曲阜漢碑典雅書風的成因有如下幾點,首先是書丹者的基本作書素養(yǎng),即其對隸書字體典雅穩(wěn)重感的理解與掌控;其次是創(chuàng)作心理的社會影響因素,即漢代尤其是東漢獨特的社會人文環(huán)境帶來突出的碑刻需求促成了碑刻隸書的成熟與藝術形式的穩(wěn)定;再次是廟堂禮制對碑刻隸書風格起到了約束與引導作用;最后是碑制的成熟、刻碑工藝的進步,即在碑制發(fā)展成熟的前提下,刻工轉化書丹的筆鋒成刀鋒的技術能力的進步,使得“八分”隸書在石面上“不走樣”。在典雅隸書的綜合形式特征方面,文中分別從用筆、結構和章法方面進行了梳理。章法完善、用筆精細、結構扁方、布白均衡的漢代碑刻隸書既彰顯出書寫者絕妙的藝術思維和表現才能,也展現了漢代方塊字獨特的藝術魅力。這一類型的隸書留給觀賞者的是規(guī)范、端莊、典雅的審美體驗。
注釋
①尹灣漢墓,位于江蘇連云港市東??h尹灣村,是西漢中晚期到新莽時期的墓葬群。墓中出土了許多陪葬品,其中的大量簡牘不僅是研究當時政治、社會、文化的重要實物,也向我們展示了當時隸書墨跡的一種真實面貌,具有很高的書法研究價值。
參考文獻
[1]陳傳席.陳傳席文集:續(xù)集:3[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21:205.
[2]沈睿文.北京大學考古學叢書:墓葬中的禮與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194.
本文為2022年度山東省社科基金藝術學科研項目“新時代曲阜漢碑及其活用價值研究”(項目批號:22CLYJ1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策劃、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