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阮良之先生新著《以書入款研究》

阮良之先生新著《以書入款研究》近日由安徽美術出版社出版，該社秉持守正創(chuàng)新出版理念，將論家、書家、印家特色與專著整體設計互融，使其形式特色彰顯。該書是繼《阮良之印選》《明清徽皖篆刻簡論》《阮良之書印選》《以印入書 以書入款—阮良之書印論文選》之后，阮良之先生的又一部學術專著。阮良之先生提出的“兩以”（“以印入書”“以書入款”）理論，是對清代書印大家鄧石如開創(chuàng)實踐的、由杰出印學家魏錫曾總結提出的“書從印入、印從書出”書印理念的新釋成果。阮先生在書印創(chuàng)作中積極踐行“兩以”理論。書法創(chuàng)作中，他以漢印融漢隸作正隸，以古璽融漢簡作草隸，是謂“以印入書”；篆刻創(chuàng)作中，他以自家的書法風格入印面與印款，是謂“以書入印面、以書入印款”。同時，阮先生還廣泛汲取明清篆刻印面與印款的藝術營養(yǎng)，將藝術實踐與理論思考相結合，秉持守正創(chuàng)新，書印相融，風格別具。通讀先生專著，頓生感慨，聊談己見，以作拋磚。

一、“以書入款”溯源與詮釋

阮良之先生認為，探討“以書入款”，宜先溯源“以書入印”。“以書入印”可以上溯至古璽秦漢印章。在商周時代，古璽藝術已實踐了“以書（古文字書法）入?。ōt印）”，那時印面上的云紋、鳳鳥紋等圖案，雖非文字，但已蘊含了文字構成的基本要素—生動的線條和有序的排列。春秋中后期，由于諸侯爭霸、王室衰微，各國紛紛發(fā)展自己本國的文化和文字，各具特色。文字作為古璽印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形態(tài)風格直接影響到古璽印的風格特征。璽印主要作為憑信之用，藝術欣賞功能次之。那時，“篆”與“刻”分工明確，“篆”為書者事，“刻”為工匠事。然而，古人作印，無意于技法，思維單純，放膽趨刀，往往無心插柳，反而造就了古璽藝術天真爛漫的藝術特色。這表明在春秋戰(zhàn)國，“書篆者”與“刻”（鑄）工匠已是“以書入印”藝術實踐的先行者。秦統(tǒng)一，定小篆。小篆筆畫圓轉，體態(tài)端莊。而“摹印篆”取法小篆而趨于方正，以適應印章材質的限制。秦刻詔版銘文較之小篆，筆畫已由圓變方，由曲趨直，結字疏密隨意，文字樸實無華，剛勁自然，可謂開此后兩漢金文、新莽嘉量直至漢繆篆、漢碑額篆書之先河。至漢繆篆入印，風格則更嚴謹方正，莊重穩(wěn)健。秦漢古印多以鑄、鑿為主，而以刀刻的篆刻方式則標志著藝術家創(chuàng)作之獨立，展現(xiàn)了印人于刀石間獨特的審美意趣。這一藝術形式發(fā)軔于元代，盛于明清，并延續(xù)至今，使“以書入印”由自發(fā)期而進入自覺期，篆刻藝術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新局面。

阮良之先生認為，明清時期“以書入印”進入了自覺期，充分展現(xiàn)了印人的主體性。秦漢璽印的制作者多為工匠，而明清篆刻的作者則以文人為主，這為篆刻藝術提供了深厚的文化支撐。篆刻藝術融合了“篆”與“刻”，即書“篆”與“刻”石。晚清印學家魏錫曾提出的“印從書出（以書入?。钡挠∷嚴砟?，最初是用來特指清中葉鄧石如開創(chuàng)性的書印藝術實踐的。鄧石如用創(chuàng)新的方法寫出了獨具個性的“鄧篆”，并將其直接應用于自己的篆刻作品中，從而開創(chuàng)了“以書入印”的藝術自覺期。他一改入印文字方正之意為圓轉之意或方圓之意互融，實現(xiàn)了書印家“書風”與“印風”的統(tǒng)一。阮良之先生在前人的基礎上，結合自己的實踐經驗進行驗證和總結，提出了“以書入款”的新理念，進一步完善了篆刻藝術理論。

關于“以書入款”的論述，阮先生在近十幾年與我的談話中常常提及。他認為“一方印章是由印面與印側（四面）、印頂組成的，只論述印面篆書而不論印款書法是不全面的”，“以書入印”應包含“以書入款”，這一點在明清篆刻家的作品中已有所體現(xiàn)。明代文彭是明清文人篆刻家鐫刻印款的先行者，其印款精美絕倫。然而，自文彭以來的500多年間，這一領域并未得到充分的理論闡述?；诖?，他提出了“以書入款”的理念?！耙詴肟睢彪m僅四個字，但從初次實踐到理論歸納，阮先生已傾注了30余年的心血。在該書《自序》中，阮先生提綱挈領地梳理了他的理論依據(jù)，闡明了自家觀點。他說：“自清魏錫曾提出‘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的印藝理念至今160余年來，論此者大多將這八個字的理解重點放在‘印從書出’，即‘以書入印’上。歷史地分析鄧石如的印藝歷程和魏錫曾所提出的印藝理念，‘書從印入’宜理解為‘以印入書’。而對于‘印從書出（以書入?。?，歷來論者又大多將其理解為‘以篆書入印面’?？陀^梳理，對‘印從書出（以書入?。砟钶^完整的理解宜為：印從書出（以書入?。辉灰詴ㄈ胗∶?，一曰以書法入印款（以書款），鄧石如就是這么做的。由此推論，近代印學家葉銘在《趙（扌為）叔印譜·序》中首提的趙之謙‘印外求印’印藝理念宜理解為：印外求印，一曰印外求印面，一曰印外求印款（印外求款）。趙之謙即是這么做的?！边@部專著深刻揭示了“以書入款”及“印外求款”所要討論的理論核心。

二、“以書入款”理論與實踐

阮良之先生的印學研究是從實踐出發(fā)的，早在1984年，他篆刻的“歲寒三友”作品便入選深圳“海內外中青年書畫篆刻大賽”獲金杯獎，尤其是邊款取碑書入之，體現(xiàn)出先生“以書入款”的早期實踐。2016年，他創(chuàng)作的篆書九條屏，更是將“以書入款”推向極致，篆、文、印及款皆取之先生“以書入款”之靈感，古雅正大，書、印、款合璧，我驚呼為先生之“蘭亭”也。阮良之先生對徽皖篆刻史的研究頗有建樹。早在十幾年前便出版了專著《明清徽皖篆刻簡論》，該書大量運用了創(chuàng)作實踐和印章實證。其后，先生在印學領域不斷開拓深挖，尤其是以印章創(chuàng)作的理論總結，系統(tǒng)梳理了明清印學的發(fā)展歷程，并加以論證補充。2021年，他還在香港《中國書學》雜志第1期發(fā)表了3萬余字長篇論文《以書入款 印外求款—“印從書出”“印外求印”衍論》。他認為，歷來論述“印從書出（以書入?。⒂⊥馇笥　钡挠W理念，大多被理解為“以書入印面”“印外求印面”，而忽視了篆刻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印款藝術。他強調，“以書入印”應包含“以書入款”，“印外求印”也應包括“印外求款”。這一理念的完整理解、論述與實踐，將為當代書印藝術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提供全新的視角和啟示。

在《以書入款研究》一書中，阮良之先生對明清印人“以書入款”的實踐進行了詳盡的梳理與解讀。例如在“以諸體書法入印款”一節(jié)中，他逐一引證了汪關、高鳳翰、黃易、吳讓之等印人的作品。汪關是明代印人“精師”漢隸并入印款的先行者，其隸書師法漢碑，頗具漢《禮器》《史晨》諸碑神韻。同時，汪關還將行書引入印款，整體風格雍容平和，守秩穩(wěn)重。汪關的書風、印風、款風及審美意趣高度統(tǒng)一，因此被譽為明代工穩(wěn)印風與款風的第一人，也是明代篆刻家中以多種書體入印款的第一人，是“以書入款”的踐行者。清代高鳳翰在印款創(chuàng)作中，篆、隸、行、草書法俱全，堪稱明清印人中的“多面手”。其篆書取金文入印款，隸書師承鄭谷口，行書則取法晉代鐘繇及唐人之韻，取碑風帖趣，參古磚文之樸拙。高鳳翰的印款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以書入款”的大格局。清代黃易位列清“西泠八家”之一，其“以書入款”表現(xiàn)為引隸、行、楷入印款。其中，行、楷走的是傳統(tǒng)帖學之路，隸書則以秦漢碑刻為基調。黃易的篆刻技法遵循“小心落墨，大膽奏刀”的主旨，他采用“書丹勒碑”之法，先書后刻，真正做到了“小心落墨”。印款秀穩(wěn)靈變，一如其書。清代吳讓之是一位具有開拓精神的篆刻大家，其篆刻深得鄧石如精髓，并自成面貌。吳讓之四體皆能，刀法超群，書刻轉換自如，功力深厚，因此世人常驚嘆其印款之字甚至超越了其書法。就連海派篆刻巨匠吳昌碩也贊譽道：“余嘗語人學完白（鄧石如）不若取經于讓翁（吳讓之）?！?/p>

三、提出“以書入款”的意義

及至當代，篆刻印面與邊款以形式與文字內容為主體的審美不斷深化，特別是在主題篆刻創(chuàng)作中，邊款藝術與創(chuàng)作主題的連接越發(fā)緊密，篆刻邊款也不斷涌現(xiàn)新的審美形態(tài)。阮良之先生將其歸納為以下兩點。

一是印款藝術應視為碑學成果之一。先生從事書印創(chuàng)作50余年，書翰刻字日以為常，筆刀轉換無礙。因此，他提出“以書入款”之說，亦在理中。紙、石與筆、刀的碰撞效果是有區(qū)別的，然求其圓融，非親歷參悟者而不能道理。

阮良之先生認為，清代碑學興盛，師法漢魏碑刻成果豐碩。在師法古碑刻的基礎上，篆刻邊款這樣的“袖珍碑刻”得以豐富，其藝理亦在藝術發(fā)展的邏輯之中。篆刻邊款藝術既被稱為“袖珍碑刻”，那么，印款刻石相較于書藝中的其他碑刻來說，具有獨特的魅力，理應列為碑學研究成果之一。

阮良之先生還從文獻學的角度出發(fā)，對碑刻的內容、書體、形制、刻工、藝術、審美等方面加以一一論述，并求證了碑與印之間的內在關系，認為印與碑均以刻為媒介。漢魏碑刻創(chuàng)作有三個層次：第一書丹，第二工匠依字鑿刻創(chuàng)作，第三自然之力（如風雨土蝕）的“再創(chuàng)作”，最終達到斑駁朦朧、粗獷雄遒、渾然天成之美，這與篆刻之美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此外，阮先生還從明清篆刻名家篆、隸、楷、行、草的印款創(chuàng)作中進行求證。他從邊款創(chuàng)作的相關技術與審美角度，闡述了“以書入款”在碑學中的意義。鄧石如、趙之謙等清代書印家，在篆刻與漢魏碑書法領域均留下了豐富的碑學成果。他們“以書入款”是在篆刻藝術領域的書法實踐，將諸體書法融入邊款，創(chuàng)造了精彩的“袖珍碑刻”藝術。邊款之所以被視為藝術并受到研究，是因為書印作者具備較高的書法功底與刀法技藝，在一定意義上高于刻碑者。同時，他們還擁有刻碑者所無法企及的文化高度和藝術修養(yǎng)。明清篆刻邊款藝術是碑學復興的重要學術成果之一。碑學藝術成果不僅體現(xiàn)在碑碣、墓志、造像、摩崖、題記、磚銘等傳統(tǒng)門類中，理所當然也應包括篆刻的印面與印款藝術。因此，“以書入款”應成為碑學研究的一個新課題。

二是“以書入款”推動了書法創(chuàng)新的探索。邊款創(chuàng)作鐫刻實則是篆刻家書法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而其風格則是其書形的外化，古人對此多有論述。“不能書法而襲印法，則印亦不精”，“不知字學，未可與作篆；不知篆書，未可與作印”?！傲家怨さ斗?，必先工書法。書法為之，奏力如運管，濡墨淋漓，天斧鑿痕，純任自然。非書家為之，襲類而遺神，仔細摹擬，若剞劂氏、徒成末技?！庇纱丝梢姇▽ψ痰闹匾饔?。由書法到刻成印款，其中有刻者的主觀意識和偶然天成的奇制，這些又反過來影響了書法創(chuàng)作。啟功曰：“透過刀鋒看筆鋒。”因此，印款風格的成就可以促進書法風格的形成。縱觀明清篆刻大家，如鄧石如、吳昌碩、趙之謙等，無不是詩書畫印皆能者。阮良之先生在論述此種關系時，運用大量材料加以論證，完善了印章六面留翰刻痕的意義論述，為印章史補苴罅漏。阮先生還認為，風格化書法藝術與風格化印款藝術亦同為一理?！耙詴肟睢崩砟畹奶岢?，是印人們敢于沖破“印款”創(chuàng)作“重刀不重書”的傳統(tǒng)思維定式，為印人們開辟了“印款”藝術創(chuàng)作的新思路和新途徑。同樣，風格化印款藝術的創(chuàng)作，要求篆刻家首先是書法家，而且是能夠駕馭多種書體的書法家。要求篆刻家在多書體皆能的同時，還要能在這些書體中寫出自己的個性風格。在解決了書與刻的關系后，篆刻家在直接用刀刻石進行篆刻創(chuàng)作時，又會存在哪些區(qū)別和影響呢？阮良之認為，“以書入款”能夠使印風與書風達到統(tǒng)一，但在“不書而刻”的“單刀刻款”情況下，其書風與款風之間仍然存在著一定的差異?！安粫币馕吨∪嗽诳炭顣r完全是憑借自己平時積累的書法功底進行構字布局，而不是像“書丹勒碑”那樣預先布置，再運刀鐫刻?！皢蔚丁笔菍θ肟顣ǖ墓P畫形態(tài)的一種改變，是一個“意刻”過程，與“書丹勒碑”的“雙刃”理性相比，單刀更能激發(fā)出感性的火花。雖大同小異，但微毫之處亦能見泰山之巍峨，并能為書法的創(chuàng)變，注入一點靈犀。

阮良之先生一生自學書印，歷經坎坷，曾榮獲安徽省自學成才一等獎。先后擔任銅陵市政協(xié)副主席、安徽省政協(xié)常委等職務，現(xiàn)為安徽省文史館館員、國家一級美術師等。退休后，他依然潛心學問，在實踐創(chuàng)作的同時，還著書立說，秉承儒家“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的精神，涵養(yǎng)品格，蒙養(yǎng)生活。此外，阮良之先生治學嚴謹，學識淵博，在實踐創(chuàng)作中不斷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問題并解決問題。他的《以書入款研究》一書雖學術性很強，然先生對專業(yè)性語言的大眾化解讀一定能給讀者帶來啟迪和收獲。

約稿、責編：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