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24年,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在清華大學的演講是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事件,不僅象征著中印文化交流的深化,還引發(fā)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共鳴,影響了他們的思維和文化追求。要探討泰戈爾清華演講的重要性,首先要通過翻譯視角審視《清華周刊》在傳播泰戈爾作品與思想方面所起的作用,以及泰戈爾詩句在中國的翻譯與影響。20世紀,《清華周刊》翻譯介紹了大量的泰戈爾作品,并詳細報道討論了泰戈爾的20年代演講,使更多清華學子能夠思考其思想,同時也促進了對其作品的研究。泰戈爾的清華演講通過強調(diào)精神高于物質(zhì)、重視美學教育和大愛情懷,不僅為中印文化交流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與行動指南,還與清華大學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產(chǎn)生高度契合。這種理念上的共鳴,增強了泰戈爾在清華及中國文化界的影響力。根據(jù)2024年發(fā)現(xiàn)的最新史料,結(jié)合泰戈爾在清華的演講及其精神理念,同時結(jié)合泰戈爾名言“The world has kissed my soul with its pain, asking for its return in songs”的漢譯,深究其中引起中國讀者廣泛討論和共鳴的諸要素,可以看出:泰戈爾的精神不僅引發(fā)了中國知識分子的關(guān)注,也在民間文化交流中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具有持久的影響力和重要性。泰戈爾的清華演講不僅是一次文化交流事件,更是中印兩國知識分子思想碰撞的催化劑。通過對泰戈爾作品的翻譯和研究,中國學者拓展了文化視野和學術(shù)研究,促進了中印文化的相互理解,為未來文化交流奠定了基礎(chǔ)。
關(guān)鍵詞:泰戈爾;清華大學演講;《清華周刊》;文化翻譯;厚德人格
收稿日期:2024—05—28
作者簡介:王敬慧(1972—),清華大學外國語言文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領(lǐng)域:比較文學、翻譯與跨文化研究;李敏(1997—),清華大學外國語言文學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領(lǐng)域:翻譯與跨文化研究;楊玲(1983—),清華大學圖書館館員,博士,主要研究領(lǐng)域:學科服務(wù)、信息素養(yǎng)教育。
1924年,印度詩人、社會活動家、哲學家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來到中國,這個他自幼就向往的古老而偉大的東方大國。在中國,泰戈爾與中國學界開展了一系列的交流活動。其中,在清華大學開展的學術(shù)講演,引人注目。
一、從翻譯的角度看《清華周刊》與泰戈爾研究
2024年是泰戈爾訪華100周年。1924年5月1日,他在清華大學做了一場演講。清華大學以多種形式致敬這一歷史事件,重溫經(jīng)典,深入挖掘泰戈爾文學作品的內(nèi)涵與意義。比如,為了紀念泰戈爾訪問清華100周年、促進學術(shù)探索和文化理解,清華大學圖書館于2024年4月至5月特別舉辦了“泰戈爾與清華人的無問西東”紀念活動,為師生提供了數(shù)百本與泰戈爾相關(guān)的書籍目錄和專題書展,以及具有百年館藏歷史的泰戈爾書刊特展,其中不僅涵蓋了泰戈爾的作品,更有諸多珍貴的中譯本及豐富的研究史料。在這個穿越百年的紀念展覽中,可以發(fā)現(xiàn),《清華周刊》對泰戈爾詩歌和演講的翻譯和介紹為泰戈爾精神思想在中國的傳播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為清華師生乃至20世紀初的中國文壇打開了一扇了解泰戈爾的窗口。因此,本文將梳理《清華周刊》中對泰戈爾清華之旅的相關(guān)譯介和報道,回顧百年前為中印文化交流搭起橋梁的諸位清華學者和譯者的貢獻,揭示漢語翻譯對促進泰戈爾思想在華傳播的重要意義,以期為當今中印學術(shù)文化交往帶來新的啟示。
《清華周刊》承載了清華23年的歷史(1937年1月至1947年1月因??挥嬎阍趦?nèi)),是清華大學歷史的縮影。它創(chuàng)刊于1914年3月24日,原名《清華周報》,同年9月22日改名為《清華周刊》。清華改辦大學后,《清華周刊》成為清華大學學生自治會的刊物,由學生會干事會的出版科委員負責組織編輯出版,內(nèi)容有言論、譯叢、文苑及校聞等。1937年1月???947年2月復刊,1947年9月25日被列入禁刊,停止發(fā)行。作為一份學生刊物,《清華周刊》以學生的視野反映了當時的校園生活和學校的發(fā)展。吳景超先生認為:“清華的周刊,好像是一國的報紙”;“清華若是沒有周刊,其不便有似于一國沒有報紙”。同時,《清華周刊》還產(chǎn)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除《國文周報》外,幾乎難以找出第二種和《清華周刊》有同樣分量的周刊。一份學生刊物,能延續(xù)如此長的歷史,具有如此規(guī)模,在中國教育史上是鮮見的。
《清華周刊》中刊載了多條與泰戈爾相關(guān)的信息,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一是泰戈爾獲得諾貝爾獎以后,對泰戈爾其人以及作品的關(guān)注;二是對泰戈爾訪問清華行程的關(guān)注;三是泰戈爾訪華后,對泰戈爾的影響力的評價。以下將以《清華周刊》為背景,研讀20世紀10—20年代泰戈爾研究在清華的實況。
《清華周刊》上較早介紹泰戈爾的相關(guān)文獻,見于1917年第106期、110期、111期三期連載的署名為“成”的作者所寫的《印度詩人塔果爾傳》,文章介紹了泰戈爾的生平、思想以及辦學的創(chuàng)舉。1918年夏,時任清華大學法文教授的宋春舫在《清華周刊》第四次臨時增刊《國運與文學》一篇中高度評價了泰戈爾的作品,稱贊“塔各爾(Tagore)之著作對于祖國,適足喚起人民愛國之天良,而慰其瑣尾流離之困苦。對于世界,使吾人油然而生民胞物與之心,而祝其有恢復自由之一日也”。 1919年6月,《清華周刊》第五次臨時增刊(期次的表述完全與原文獻一致)中又刊載了吳景超翻譯的泰戈爾短篇小說《小主人》??梢钥吹剑└隊栐L華之前,清華師生已經(jīng)對泰戈爾有了一定的了解。
泰戈爾訪華前夕的1923年,《清華周刊》特約清華大學圖書館管理員畢樹棠先生撰文《太戈爾研究指南》。這篇《太戈爾研究指南》刊載在《清華周刊》第293期上,整理了1913年至1923年間中、英文重要雜志上關(guān)于泰戈爾著作的文章,其中中文文章74篇、英文文章83篇。在《太戈爾研究指南》的前言部分,畢樹棠從資料整理者的視角,詳細介紹了當時他所能搜集到的中英文雜志內(nèi)關(guān)于泰戈爾的著作。同時他也說明了在當時境況下,材料搜集的艱辛之處。
關(guān)于泰戈爾訪華的行程,1924年5月2日第312期的《清華周刊》“國情述要”欄目介紹了泰戈爾到京的基本概況:“泰氏已于四月二十三日晚七時安然到京矣。到京后住北京飯店,同行者有數(shù)印人,并王統(tǒng)照、徐志摩二人,梁任公等在北海宴請?zhí)┦?。英美協(xié)會亦開大會歡迎之,在京演講次數(shù)地點未定,惟泰氏喜露天講演云,泰氏將在清華小住?!痹谕黄诩聪蚯迦A師生通報“印度詩人太戈爾已于本星期二來校寄宿”。該欄目第61頁還有更多描述:“印度詩人太戈爾前于四月二十三號由濟來京,寓北京飯店。將于四月二十八號至五月二十號來清華小住,下榻后工字廳。且聞將在清華演講數(shù)次,以惠我聞云。我清華景物幽靜,又與西山諸名勝相距咫尺,詩人居此,必多吟詠資料;且太氏為當代詩圣,惠然肯來,則將來清華之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經(jīng)其品題,尤為莫大之榮幸也?!笨梢钥闯銮迦A師生對泰戈爾此次訪問的殷切期待。
為了使清華師生更好地理解泰戈爾當晚的演講,5月1日下午3點至5點,梁啟超在清華演講“中印文化之關(guān)系及太氏之介紹”,雖然內(nèi)容與在北京師大的演講大致相同,但也許是因為這次是為當晚泰戈爾的演講造勢,所以“梁先生精神奮健,其氣概誠令人欽佩,同學聽講后,受益良深”。泰戈爾對梁啟超的此次演講非常欣賞,并請他將此次演講及之前在北京師大的演講譯為英文,自己帶回印度。5月1日晚8時半,泰戈爾在舊禮堂演講,“大意謂東方文明之美及西方物質(zhì)文明之卑劣,與其在京所講者,大同小異?!?/p>
有關(guān)泰戈爾在清華的行程,《清華周刊》1924年5月9日第313期也有三處報道。首先,“新聞”欄目的“要聞”前三條都是關(guān)于泰戈爾在清華的活動情況,即:(1)詩哲太戈爾曾于四月二十九至五月 日“駐錫”清華;(2)上星期六(五月三日)學生會開俱樂大會且歡迎太戈爾詩哲;(3)上星期四太戈爾為全校同學講演。一方面是對泰戈爾在清華行程的回顧,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泰戈爾對清華文學社和學生會的影響。
“新聞”欄目詳情中,學生會俱樂大會的主要內(nèi)容即為報道歡迎泰戈爾的活動。5月3日,清華學生舉辦歡迎泰戈爾活動,在新禮堂靜候泰戈爾,“吾人望眼欲穿之詩哲,由工字廳從容來矣”。全體同學起立致敬,并在學生會干事部主席致辭后唱校歌。歡迎會上,同學們還表演了兩出啞劇,以及國樂和昆腔等節(jié)目。在學生各會社的報道中,也記錄了文學社討論歡迎泰戈爾事宜。 5月2日和3日兩日下午5時至6時,泰戈爾還專門接見學生,“所談多哲學上問題。太氏溫藹可親,且善為青年勸導。是以聆其談話者莫不嘆佩云?!碧└隊柗浅T敢夂颓迦A的學生交流,還接受了學生的訪談,談話的大致內(nèi)容發(fā)表在《清華周刊》上。根據(jù)徐志摩的描述,泰戈爾“自己以為與學生們的談話是很投機的”。
《清華周刊》中,對泰戈爾的稱呼先后使用了“詩圣”和“詩哲”這樣的稱謂,將泰戈爾入住清華稱之為“駐錫”。第313期中還使用了“泰戈兒”的譯法。在“國情述要”欄目中,在“關(guān)于泰戈兒到京后之所聞”中,記錄了泰戈爾在京受到社會各界的歡迎以及一系列行程。
關(guān)于泰戈爾訪華之后的報道,《清華周刊》1924年5月9日第313期中的“社論”談及泰戈爾的影響:認為泰戈爾訪問清華是“在清華的歷史上最值得紀念的一件事體”;泰戈爾“帶了一份極珍貴的禮物來送給我們享用。這份極寶貴的禮物就是他那偉大的人格”。所以,他“離開了清華之后,他的印象是會常時存留在我們的腦筋里。他對于我們的行動和思想是有很大的影響。他會使得我們此次歡迎他的興趣不但不漸漸消滅,并且引導我們到了一條新辟的大路上,使得我們心頭上時時刻刻地記著他的話,向前進行”。這條大路,就是“建設(shè)世界文化的使命”。當然,學者對于泰戈爾思想也有不同的觀點。從梁朝威采訪所寫的“與中國泰戈爾談話記”可見,辜鴻銘先生并沒有看中泰戈爾的天下一家的世界主義思想,他認為泰戈爾只代表印度文化,“然其知中國之事少,且所言不足以救中國之弊;蓋其理想太高”。 然而,一個世紀之后再次回望泰戈爾的中國之行、清華之旅,他為發(fā)展中印文化友誼作出的貢獻應(yīng)當被銘記。
此外,《清華周刊》對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中文譯名的不同呈現(xiàn)也值得深入探究。從20世紀10年代年到20世紀20年代,泰戈爾的漢語譯名存在多種不同的寫法,包括“太氏”“太古兒”“太谷兒”“太谷爾”“太戈爾”“泰谷爾”“臺莪爾”等。從翻譯的角度看,這說明在20世紀初,中國學界對泰戈爾的了解是相對有限的,他的信息和作品在中國并不廣泛流傳,還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標準。泰戈爾在191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他的作品引起一定程度關(guān)注的重要原因。在那個時代,因為信息傳播相對困難,沒有像今天這樣便捷的通訊和交流方式,漢語譯名的規(guī)范化程度也較低,缺乏統(tǒng)一的譯名規(guī)范,每位譯者可能會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和口音選擇不同的譯名。所以,不同的中國學者嘗試根據(jù)泰戈爾的英文發(fā)音進行音譯,但由于英文和漢語的語音系統(tǒng)不同,自然也就導致了多種不同的音譯結(jié)果。同樣,對于相同的發(fā)音,不同譯者可能采用不同的字詞表達方式,這也導致了多種不同的譯名。
在泰戈爾作品最初傳入中國時,由于缺乏可靠的漢語譯本,通曉英語的譯者往往是最早接觸和了解泰戈爾作品的人,比如:葉啟芳、王靖、錢家驤、瞿世英、張聞天、英玄、馮友蘭、鄭振鐸、徐志摩、仲云、王統(tǒng)照等。這些譯者不僅具備了解英文原著的能力,將泰戈爾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戲劇、小說、自傳、論文、信件作品介紹給中國讀者。同時,這些譯者往往也具備一定的學術(shù)研究能力,他們可能會深入研究泰戈爾的生平、思想、文學風格等方面,涵蓋他的人生觀、藝術(shù)觀、哲學觀、詩學觀、婦女觀、教育觀、宗教觀等,并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分享給中國學界。因此,他們既是泰戈爾作品的譯者,也是泰戈爾文學作品的研究者,為泰戈爾作品在中國的傳播和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
二、清華精神與泰戈爾理念的契合
在清華大學舉辦的紀念泰戈爾訪問清華100周年展覽的展品中,除了《清華周刊》這一重要刊物以外,還有另外一件之前從未面世的珍貴展品——1924年清華校歌作者汪鸞翔在泰戈爾演講現(xiàn)場所作的素描及演講要點記錄。據(jù)清華大學校史館介紹,這件展品是由汪鸞翔親屬在此次展覽進行期間捐贈的。汪鸞翔(1871—1962)到清華任教的時間是1918年,曾教授國文、倫理等課程,1924年創(chuàng)作清華校歌的歌詞。汪鸞翔在泰戈爾講座筆記中寫道:“中國青年之責任,物質(zhì)文明是虛的,一切奧妙非人所曉,唯天所知,一切美麗人人可有?!蓖酐[翔簡單的幾行隨筆精簡凝練出泰戈爾思想精神的核心,即重視精神的豐盈、反對功利的物質(zhì)主義,而這一精神內(nèi)核也顯現(xiàn)于他所創(chuàng)作的清華校歌歌詞中——“器識其先,文藝其從;立德立言,無問西東”?!捌髯R其先,文藝其從”是我國古代君子為學修身的步驟,表達了清華精神與泰戈爾理念的契合之處,即強調(diào)人的內(nèi)在涵養(yǎng)、精神境界的重要性。除了對身心修養(yǎng)的重視,“立德立言,無問西東”則是呼應(yīng)泰戈爾的世界主義思想和跨文化交流的精神,內(nèi)中蘊含宏大格局。汪鸞翔所作的校歌歌詞承載的清華精神是以學術(shù)救國為己任,以融合東西文化為目標,對中國文化和外來文化主張兼容并蓄,這一精神又與清華的校訓——“厚德載物,自強不息”——相呼應(yīng)。
歷經(jīng)百年,由汪鸞翔所作的演講隨筆再次顯現(xiàn)出泰戈爾思想與清華精神的交相輝映。本文將從泰戈爾作品出發(fā),分析其中的大愛情懷、精神高于物質(zhì)的思想以及美學教育哲思,并從這三個方面來進一步探尋泰戈爾思想與清華精神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首先,泰戈爾在其文學和哲學作品中,常常強調(diào)苦難與高歌的緊密關(guān)系。在《飛鳥集》中的“世界以它的痛苦同我的靈魂接吻,而要求歌聲做報酬”以及“假如您愿意,您就熄了燈吧。我將明白您的黑暗,而且將喜愛它”。泰戈爾認為,真正的藝術(shù)和生活智慧在于通過苦難而達到心靈的升華。對苦難的歌頌,也是對生活樂趣的享受。愛爾蘭詩人葉芝在為泰戈爾《吉檀迦利》所作的序言中寫道:“我每天都讀拉賓德拉納特,只消讀上一行,就會忘記這世上所有的煩惱?!痹谌~芝看來,泰戈爾的詩可以讓人忘卻一切痛苦,人類所有的渴望都在泰戈爾的詩中,歌頌苦難,也就是歌頌希望。
歌頌苦難不僅在印度文化中有著深厚的根基,也在世界范圍得到了廣泛的呼應(yīng)。比如《孟子·告子》下第十五則提到:“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這一觀點與泰戈爾的思想高度契合。孟子認為,只有經(jīng)歷過苦難的人才能承擔重任,磨礪心志,增強能力。這種通過苦難而實現(xiàn)個人升華的觀念,正是泰戈爾所提倡的“苦難與高歌”的核心邏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作品中指出:“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痛苦,對于有大智的和深謀遠慮的人永遠是不可避免的?!嬲膫ゴ笕宋飸?yīng)當憂天下之憂……”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反抗痛苦的最好方式是愛與生活,面對苦難,人們應(yīng)通過愛與生活來反抗痛苦。這一思想也與泰戈爾的觀點相似,即在苦難中人們應(yīng)通過高尚的情感和生活態(tài)度,找到生命的意義和美好,從而實現(xiàn)心靈的升華和超越。羅曼·羅蘭也曾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便是注視世界的真實面目——并且愛世界?!币簿褪钦f,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羅蘭的這一觀點進一步強調(diào)了在認清苦難和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仍然堅持熱愛生活的英雄主義精神。由此可見,泰戈爾關(guān)于苦難與高歌的邏輯關(guān)系在不同的時代和區(qū)域都有其回聲。
清華師生始終以“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為校訓,自勵、自勉、自覺、自立。校訓激勵著清華學子自力更生、發(fā)憤圖強,勇于拼搏、不斷進取,敢擔當、有作為。這種勇于在苦難中收獲人生意義的精神價值也可視為一種對苦難的歌頌,與泰戈爾詩歌中的精神相呼應(yīng)。這種歌頌苦難的厚德人格,不僅體現(xiàn)了人類在面對苦難時的共通心理,也展示了不同文化對生命意義的共同追求。
其次,泰戈爾尤為注重精神層面的追求。他堅信,精神的力量遠勝于物質(zhì)的誘惑,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根本動力。泰戈爾倡導超越物質(zhì)的束縛,追求內(nèi)心的純凈與高尚,認為真正的幸福并非源于物質(zhì)的豐富,而是源于精神的富足與和諧。他在《吉檀迦利》中寫道:“哦,詩歌的主人,我盤坐于你的腳下。請讓我的生命變得簡單直接,如同一支葦?shù)?,盈滿你的音樂。”在泰戈爾看來,人生可以簡單直接,就像蘆笛一樣由詩哲注滿音樂。這種精神高于物質(zhì)的理念,不僅塑造了泰戈爾的文學風格,也為現(xiàn)代人在物質(zhì)社會中尋找精神寄托提供了重要啟示。
清華精神,同樣體現(xiàn)了對精神價值的高度重視。作為中國頂尖學府的精神內(nèi)核,清華精神體現(xiàn)在清華校歌中的“器識為先,文藝其從,立德立言,無問西東”,這表明清華精神強調(diào)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品格修養(yǎng),追求卓越、勇攀學術(shù)高峰的學術(shù)追求,以及服務(wù)國家、造福人民的使命擔當。自成立以來,清華大學一直以培養(yǎng)全面發(fā)展的高素質(zhì)人才為目標。清華學子不僅在學術(shù)上追求卓越,更在精神層面不斷提升自我,實現(xiàn)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統(tǒng)一。這種精神追求不僅在學校教育中得到體現(xiàn),也在清華校友的實際行動中得到了印證。無論是在科研領(lǐng)域的突破,還是在社會服務(wù)中的奉獻,清華精神始終如一地體現(xiàn)著對精神價值的執(zhí)著追求。
后之視今,亦如今之視昔,這一歷史循環(huán)的哲學觀點不僅揭示了時間的連續(xù)性與歷史的演進性,也凸顯了精神價值在歷史長河中的恒久魅力。泰戈爾的精神與清華精神,雖然源自不同的文化土壤,卻都在強調(diào)精神高于物質(zhì)這一核心理念上展現(xiàn)出深刻的內(nèi)在一致性。兩者都強調(diào)精神價值在個人成長和社會進步中的關(guān)鍵作用。這種一致性不僅反映了人類共同的價值追求,也為現(xiàn)代社會提供了寶貴的思想資源。通過深入研究這些精神的內(nèi)涵與價值,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人類文明的精神內(nèi)核,探索如何在當代社會中更好地傳承與發(fā)揚這些精神。同時,我們也需要結(jié)合當代社會的實際需求與發(fā)展趨勢,探索如何將這些精神理念有效地融入現(xiàn)代社會的各個領(lǐng)域,推動社會的全面進步與發(fā)展。
最后,藝術(shù)美學理念是泰戈爾哲學思想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泰戈爾的精神思想內(nèi)蘊豐富,跨越古今、勾連東西,貫穿其思想的一條主線就是從《吠陀》到《奧義書》和《吠檀多經(jīng)》的印度教正統(tǒng)派哲學——吠檀多哲學。這種哲學的核心認為:“作為宇宙精神的‘梵’(Brahman)是萬物的本源,作為個人精神的‘我’(Atman)與梵在本性上是同一的,人生的目的是在沉思中親證梵我合一,擺脫輪回,實現(xiàn)最高的快樂”。在這種具有超越性的哲學思想的基礎(chǔ)上,泰戈爾用有限解釋無限,用多樣性解釋同一性。他進一步論述了科學與藝術(shù)、抽象與人格的關(guān)系,肯定且尊崇科學的進步性,但是也指出過分重視科學而忽略藝術(shù)與精神所存在的問題??茖W以其理性的形式和物質(zhì)的對象框定了一個無生命的、無情感的世界。而藝術(shù)的對象是人格化的,藝術(shù)的形式是充滿情感的,藝術(shù)具有無限的生命力。在《什么是藝術(shù)》一文中,泰戈爾指出藝術(shù)的世界是比科學的世界更加真實的世界:“我們能看見它,感知它;我們用全部情感與之交往。它奧秘無窮,因為我們不能分析它或度量它。然而我們可以說:‘它就在這里’”。對于泰戈爾來說,藝術(shù)的存在,或者說,藝術(shù)的目的,不是滿足我們的物質(zhì)需求,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精神需求,藝術(shù)的結(jié)晶凝聚了人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蘊含著真摯的熱情和豐沛的能量。藝術(shù)凝結(jié)了人類的人格,人在藝術(shù)中表現(xiàn)的是他的自我而不是他的客體。正如泰戈爾所言:“在藝術(shù)中,我們心中的個人向那超人作出答復,而這超人則越過黯淡無光的現(xiàn)象世界,在一個無窮美妙的世界里向我們顯示他的自我?!?/p>
從美學教育的角度來看,泰戈爾精神中的詩意美學也滋養(yǎng)著清華學子的審美素養(yǎng)與人文追求。在1924年的清華大學演講中,泰戈爾呼吁清華學生要認識生活的美的原則。一直以來,美育都是清華教育思想的重要內(nèi)容,藝術(shù)美學思想中蘊含的創(chuàng)造力和凝聚力為“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清華精神注入生命力。在清華早期校史中,文學家、戲劇家、音樂家、建筑家輩出,此外,不少清華科學家、杰出工程師都對藝術(shù)有著濃厚的興趣。清華大學人文社科圖書館的一層,擺放著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的鋼琴,趙先生是一位美學的實踐者,他不僅是康奈爾大學學習數(shù)學的理學學士,是哈佛大學的哲學博士,還在康奈爾大學擔任過物理講師。趙先生創(chuàng)作的那首《教我如何不想她》的旋律與泰戈爾浪漫詩歌和鳴,以無聲之音匯入這座人文圖書殿堂;大禮堂西側(cè)立有聞一多先生的雕像,作為新月派的詩人,聞一多的創(chuàng)作也與泰戈爾美學共鳴,他那激昂而深情的詩句:“詩人主要的天賦是愛,愛她的祖國,愛她的人民”,深入每一位清華學子之心。
綜上所述,泰戈爾的精神與清華精神在強調(diào)大愛情懷、精神高于物質(zhì)、重視美學教育的核心理念上展現(xiàn)出深刻的內(nèi)在一致性,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與行動指南。這些精神理念中的審美感知力、文化自信心、獨立思考精神、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活力以及生命同理心,深深植根于清華精神和泰戈爾美學之中。學界應(yīng)當繼續(xù)深入研究與踐行這些精神,為中印文明的互鑒做出貢獻,促進兩國文化交流與理解,從而推動人類文明的不斷發(fā)展與進步。這不僅有助于我們在全球化背景下找到文化認同感和歸屬感,也可為解決現(xiàn)代社會面臨的復雜問題提供寶貴的智慧與力量。
三、一句詩歌的翻譯與傳播
在泰戈爾訪問清華之后,吳漢章先生于1924年在《清華周刊》書報介紹副刊第11期上介紹了清華大學圖書館館藏英譯本泰戈爾著作、譯作,以及研究泰戈爾的相關(guān)圖書20余種,以幫助學生在泰戈爾離去后,繼續(xù)研讀和更好地理解他的作品。他認為關(guān)于泰戈爾的作品,清華“圖書館已備者,雖不完全,亦不大缺”。如今,清華大學圖書館中關(guān)于泰戈爾的資源更加豐富,相關(guān)研究成果也更為深入。盡管如此,我們對泰戈爾思想的理解是否更加深入,仍值得進一步探討。本文將從文化翻譯的視角,以泰戈爾在清華的演講為翻譯背景,結(jié)合對泰戈爾精神理念的理解,詳細分析泰戈爾名言“The world has kissed my soul with its pain, asking for its return in songs”的漢譯,深究其中引起中國讀者廣泛討論和共鳴的要素,以此揭示文化翻譯對泰戈爾思想在華傳播的重要意義。
在中文世界,這句詩的一種翻譯是:“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充滿了對生命的理解和對樂觀主義的呼喚,曾給無數(shù)人帶來前行的力量和勇氣。對此,讀者不僅要感謝泰戈爾,還要感謝如此翻譯的譯者。實際上,公認的權(quán)威翻譯是鄭振鐸先生的版本:“世界以它的痛苦同我接吻,而要求歌聲做報酬?!边@個翻譯比較忠實于原文,但是它的意境稍顯不足。泰戈爾所描述的痛苦是靈魂的痛苦,不需要用“接吻”這一源自兩情相悅的動詞來展現(xiàn)。相比較而言,“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是更加詩意化的等效翻譯。
首先,“世界以痛吻我”將原文的意象保留了下來。該譯文通過對詞語的選擇,將“痛”作為名詞翻譯,使得讀者能夠直觀地感受到詩句中蘊含的痛苦之意。這種選擇保持了原詩的形象和意義,并且在目標語言中也保留了相似的表達。
其次,在翻譯“我要報之以歌”時,譯者通過重新排列詞序,將“要我報之以歌”的主語轉(zhuǎn)換,以更加積極的方式表達了詩人的意圖。這種轉(zhuǎn)換不僅使詩句更加流暢和對仗工整,也更好地傳達了泰戈爾想要表達的樂觀主義精神,以及對人的主觀能動性的提倡。在泰戈爾看來,所有的苦難,都是為了讓我們的靈魂覺醒。事實確是如此,痛苦的積極意義就在于它能夠促進個人成長、深化自我認知、激發(fā)內(nèi)在力量,并在某些情況下推動社會進步。所以,我們不能浪費生活中所遭遇的每一次苦難,要努力讓苦難點撥我們自己的靈魂,理解“大愛”的必要性。
要更加深入理解和驗證詩人泰戈爾這種樂觀主義與大愛精神,我們可以再次通過研讀泰戈爾自己的作品來尋找如此翻譯的精神內(nèi)核,也可以通過1924年泰戈爾訪問清華所發(fā)表的演講來驗證。
在泰戈爾的詩歌中,“痛苦”與“歌聲”的關(guān)系,可以從多篇詩句中有所發(fā)現(xiàn),比如在《飛鳥集》中,“風暴如天神在哭泣,其痛惜大地拒絕其愛”。再比如:“世界的快樂與痛苦如同手足,遠望著充滿憐惜?!彼J為“大痛與大愛琴瑟和鳴,因為愛被傷害,更能彰顯愛的真與美”。只要人有感情,他就會感到痛苦。在泰戈爾的詩中,這種痛苦往往通過歌聲來表達和抒發(fā)。痛苦不僅是人類情感的體現(xiàn),更是一種深沉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通過歌聲,痛苦轉(zhuǎn)化為一種美的體驗,使人們更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真諦。這種痛苦與歌聲的融合,使得泰戈爾的詩歌更具震撼力和感染力。
泰戈爾長途跋涉來到中國,滿懷熱忱地與清華學子交流,主旨就是強調(diào)年輕人的主動性和責任感對于塑造未來的重要性。演講伊始,他充滿深情地說:“年輕的朋友們,我穿越時代的距離,凝視著你們青春而充滿智慧與渴望的面龐?!碧└隊栐谘葜v中表達了對年輕學子的羨慕,他說:“當我還是一個男孩時,在夜色漸漸消逝的黎明中,我們并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出生在一個偉大時代?,F(xiàn)在,那個偉大時代的意義和訊息已經(jīng)變得清晰。”泰戈爾呼吁年輕人要積極投身于社會,并勇于承擔改變世界的責任。他認為,盡管人們對這個時代的偉大性只有模糊的認識,但在痛苦之火的光亮中,人們會逐漸意識到它的偉大。他說:“在人類歷史上,創(chuàng)造的力量通常暗不可見,但人類有幸給予它們方向,并因此參與自己命運的發(fā)展?!?/p>
泰戈爾敦促年輕人充分利用自己的力量和才智,為生命注入成長的動力,并為世界的發(fā)展做出貢獻。他詢問年輕學子們:“現(xiàn)在我在中國,我問你們,我問我自己,你們有什么,從你們自家里拿出來,可以奉獻給這個新時代?你們必須回答這個問題?!碧└隊枌δ贻p學子的期望在于,他們能夠了解自己的文化和歷史,將其美好的傳統(tǒng)和價值觀融入世界文化的大家庭中,并為文明的進步和美好的未來作出個體的貢獻。當時的聽眾是否真正理解了泰戈爾的期望,從汪鸞翔先生在當時所作的演講記錄隨筆可以得到驗證。其中第一句便是:“中國青年之責任”,這說明講座呼吁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得到回應(yīng)。這也再次證明了泰戈爾精神與清華大學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一脈相承。
以泰戈爾在清華的演講為翻譯背景,有助于更好地理解這句詩的翻譯。這個世界用它的痛敲擊著我們的靈魂,讓我們的靈魂覺醒,知道善良的必要。因為世界本來就不美好,充滿了戰(zhàn)爭與傷害,真相可能讓人絕望,但我們每一個個體的存在可能讓這個世界不再那么冷漠和殘忍,我們唯有用善意與歌聲來改變這個世界,來讓絕望變得不再絕望。如果譯為“要我報之以歌”,那只是在突出命運對人類的主宰;但翻譯為“我要報之以歌”則體現(xiàn)了人的主觀能動性,這是較為成功的有中國特色的等效翻譯。譯者已將泰戈爾詩句中的情感和意義傳達到目標語言中,并在忠于原文的同時,使譯文更貼近中國讀者的理解和感受。這一翻譯觸動了人們內(nèi)心最柔軟、最深沉的地方,因此常被引用和傳播。
四、泰戈爾的演講作為文化交流的催化劑
重溫百年前泰戈爾在清華所做的演講,為我們更加充分全面地理解和翻譯泰戈爾的詩歌提供了新的視角。更重要的是,泰戈爾的演講超越了文字本身,發(fā)揮了催化劑的作用,點燃了中印兩國之間的文化交流之火??疾焯└隊査枷脒z產(chǎn)的持久性,應(yīng)注重研究他的觀念如何在時間的考驗中持續(xù)存在,塑造中印兩國的知識交流,并激勵后代文人追求相互理解與文化交往的道路。一方面,泰戈爾以“詩人”的身份影響了以徐志摩為代表的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發(fā)展;另一方面,泰戈爾思想中的美學理念也影響了中國現(xiàn)代文藝和美育理念的生成。通過深入研究他的演講的哲學基礎(chǔ)和詩意細微之處,探討泰戈爾的思想如何超越語言障礙,在兩國文化中引起深刻共鳴。泰戈爾的演講對中國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通過分析當時著名人物對泰戈爾在清華演講的反應(yīng)和思考,解讀泰戈爾的思想如何為中國知識界注入新的視角,影響中國現(xiàn)代文壇的思維方式和文化追求,并構(gòu)想東西方哲學和諧共融的未來。
1924年泰戈爾的訪華之旅中,徐志摩是一位關(guān)鍵人物,他不僅翻譯了泰戈爾的演講,還在此期間寫了多篇評論文章。作為中國現(xiàn)代派詩人的代表,徐志摩從泰戈爾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獲取了中國現(xiàn)代詩歌發(fā)展的新靈感。在《太戈爾來華》一文中,徐志摩表達了對泰戈爾即將來華的激動之情,還對當時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惆悵不已:“現(xiàn)世界是個墮落沉寂的世界;我們往常要求一二偉大圣潔的人格,給我們精神的慰安時,每每不得已上溯已往的歷史,與神化的學士藝才,結(jié)想象的因緣。哲士,詩人,與藝術(shù)家,代表一民族一時代特具的天才”。徐志摩稱贊泰戈爾具有“不朽的人格”,“他的詩歌,他的思想,他的一切,卻是我們不易磨翳的紀念?!睂τ谔└隊栠@次來華,徐志摩最大的盼望在于:“他可愛的人格,給我們見得到他的青年,一個偉大深入的神感。他一生所走的路,正是我們現(xiàn)代努力于文藝的青年不可免的方向。他一生只是個不斷的熱烈的努力,向內(nèi)開豁他天賦的才智,自然吸收應(yīng)有的營養(yǎng)?!?/p>
作為新月派的靈魂人物,徐志摩十分欣賞泰戈爾的美學精神,他說:“我們所以加倍地歡迎太戈爾來華,因為他那高超和諧的人格,可以給我們不可計量的慰安,可以開發(fā)我們原來淤塞的心靈泉源,可以指示我們努力的方向與標準,可以糾正現(xiàn)代狂放恣縱的反常行為,可以摩挲我們想見古人的憂心,可以消平我們過渡時期張皇的意氣,可以使我們擴大同情與愛心,可以引導我們?nèi)胪耆膲艟场!比欢?,多年以后,魯迅在《罵殺和捧殺》一文中用“捧殺”一詞來批評徐志摩等人對泰戈爾的過度贊美。在他看來,對于文學作品或文學人物的過分吹捧或過度批評,都可能導致其真正的價值被掩蓋或者失真。
泰戈爾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從1915年到1925 年間,泰戈爾的散文詩在中國的譯介,遠遠超過其他外國詩人。1915 年,陳獨秀第一個翻譯了泰戈爾的詩歌,此后,泰戈爾散文詩的翻譯熱潮迭起,讀者也迅速增加。這一時期,正是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醞釀期。以徐志摩為代表的新月派,掀起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新浪潮?!靶略隆倍直闶侨∽蕴└隊柕脑娂缎略录罚骸耙痪€新月的幼嫩的清光,觸著將消未消的秋云邊上,微笑便在那個地方初生在一個浴在清露里的早晨的夢中了?!薄靶略隆币庀蚪⑵鹬杏∥幕g的聯(lián)系,傳遞中印兩代知識分子和藝術(shù)家的情誼。泰戈爾詩歌中的意象性、韻律感以及豐富的情感表達給中國詩歌帶來了新的創(chuàng)作維度。在新文學運動時期,中國詩人為了擺脫舊詩的韻律和形式,嘗試用多種新的方式寫詩,而泰戈爾的寓言體、民歌體、劇詩等形式影響了冰心、鄭振鐸、劉半農(nóng)、許地山、郭沫若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的寫作。
泰戈爾的詩歌不僅具有觸動靈魂的力量,更蘊涵著一種面向世界和面向未來的開闊精神,可以啟迪和凈化人之心靈。因此,泰戈爾精神具有一種超越國界的普世教育意義,其內(nèi)核是跨越狹隘與偏見,通過文化藝術(shù)的美學修養(yǎng)來實現(xiàn)自我心智成長的“無邊界教育”。泰戈爾所強調(diào)的人的主觀能動性和自由發(fā)展的無限潛能,也影響了不少中國現(xiàn)代文人對藝術(shù)美學教育意義的重視。在《泰戈爾》一文中,徐志摩這樣評價泰戈爾:“他頑固奮斗的對象只是暴烈主義,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武力主義,殺滅牲靈的物質(zhì)主義;他主張的只是創(chuàng)造的生活,心靈的自由,國際的和平,教育的改造,普愛的實現(xiàn)。”就在泰戈爾訪華的前兩年,1922年,梁啟超先生和徐志摩先生分別在清華發(fā)表關(guān)于美學、藝術(shù)與人生的演講。梁啟超先生以《美術(shù)與生活》為題,闡釋美術(shù)專業(yè)教育與大眾公共美育的區(qū)別。他的美學思想旨在將藝術(shù)精神、美學精神與人生精神內(nèi)在地聯(lián)系在一起,融藝術(shù)、美、人生為一體,“借此提高民眾的民主意識,從而達到改變社會的目的,”而在此之前,梁啟超曾于1920年到清華以“略論中國古代真善美之理論”為題,做了美學方面的講座。同年,徐志摩用英文發(fā)表了題為“Art and Life”(《藝術(shù)與人生》)的演講,他呼吁“要豐富、擴大、繁衍、激化你們的生活,最主要的是要賦予它精神上的意義”,希冀通過藝術(shù)給中國帶來一種新的思維方式。
正如徐志摩所言,泰戈爾來華,“他的使命是在修補中國與印度兩民族間中斷千余年的橋梁,說近一點,他只想感召我們青年真摯的同情。因為他是信仰生命的,他是尊崇青年的,他是歌頌青春與清晨的,他永遠指點著前途的光明。”梁啟超說,泰戈爾帶給中國人的禮物是:“教給我們知道有絕對的愛——對于一切眾生不妒不患不厭不憎不凈的純愛,對于愚人或惡人悲憫同情的摯愛,體認眾生和我不可分離‘冤親平等’‘物我一如’的絕對的愛?!碧└隊柕脑娢闹校@種絕對的愛生發(fā)于他那藝術(shù)家的可愛心靈,“水音風聲里,詩人的心在生命的波浪上旋轉(zhuǎn)舞蹈,”詠唱生命之愛的禮贊。泰戈爾就是以詩人的身份,影響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人的精神。對于自己來華的演講,泰戈爾并不在意舟車勞頓,而是關(guān)注自己能帶給中國什么:“我只是一個詩人,我沒有宗教家的福音,沒有哲學家的理論,更沒有科學家實利的效用,或是工程師建設(shè)的才能,他們要我去做什么,我自己又為什么要去,我有什么禮物帶去滿足他們的盼望?!碧└隊栆云渖羁痰闹t遜品格和對跨文化交流的開放態(tài)度體現(xiàn)出對他者文化的尊重和理解。正是這種謙遜使他能夠在不同文化背景下與人溝通,在世界各地通過演講和文字作品深受全球讀者的喜愛,這反映了他能夠以一種普遍的方式表達人類情感和智慧的能力,這種特質(zhì)在跨文化交流中至關(guān)重要。
百年之前,泰戈爾的中國之旅,是中印文化交流史上意義深遠的大事。泰戈爾以其獨特的見解和深邃的哲思,促使中國知識分子重新審視自身的文化和思想傳統(tǒng),從而推動了中印文化交流的新高潮。一個世紀之后,回望這次文化之旅,泰戈爾的思想不僅在其生前具有影響力,更在后來的歲月中不斷被傳承和發(fā)揚。通過對他思想遺產(chǎn)的研究,我們可以看到他如何為中印兩國文化交流搭建橋梁,激發(fā)了對共同精神價值的追求。這位詩人帶給我們的遠比他想象中的更多,他以藝術(shù)美學架起的文化交往之橋,連接著中印文化,通向無限且永恒的詩意世界,激勵著中國現(xiàn)代乃至當代文學的精神。
五、結(jié)論
重訪百年前泰戈爾在清華留下的文化交流痕跡,再觀汪鸞翔在當時聽講座之際所留下的歷史文獻,歲月鉤沉,意義深遠。泰戈爾以他的詩人精神為中國與印度搭起了一座蘊含詩意的藝術(shù)美學之橋,通向一個嶄新的文化美學空間,開啟了以徐志摩和泰戈爾為代表的中印文人之間的跨文化交流,這座詩意之橋也是中印友誼的象征。在中印文化交流互鑒的過程中,我們也看到了翻譯的重要意義。泰戈爾對中國的影響是通過翻譯發(fā)生的,翻譯是連接中印文化和美學交流的重要紐帶。百年之前,泰戈爾來訪清華園之時,徐志摩是傳遞泰氏思想的重要譯者,在徐志摩之后,劉半農(nóng)、鄭振鐸、冰心、白開元等文人學者對泰戈爾作品的翻譯,讓泰戈爾的詩意美學精神在中國深遠流傳。
總體而言,泰戈爾1924年在清華大學的演講超越了那個時刻的時間限制,在中印兩國的文化和知識歷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這次演講不僅反映了泰戈爾對精神價值的深刻追求,還與清華精神中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理念形成了共鳴。通過揭示其影響的多重層面,本文旨在更深刻地理解泰戈爾思想的持久影響,以及它在促進這兩個偉大文明之間更深層聯(lián)系中的作用。泰戈爾的演講通過強調(diào)精神高于物質(zhì)、重視美學教育和大愛情懷,為中印文化交流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與行動指南。泰戈爾的思想不僅豐富了中印文化交流的內(nèi)容,還為兩國的思想交流和文化融合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基礎(chǔ)和實踐指導。
通過對泰戈爾思想和清華精神的深入研究,我們可以看到精神價值在塑造個人品格和推動社會進步中的關(guān)鍵作用。泰戈爾的思想在時間的長河中持續(xù)發(fā)酵,激勵著后人不斷追求相互理解與合作,推動人類文明走向更加和諧與共榮的未來。清華精神中的厚德人格,強調(diào)品德修養(yǎng)和社會責任感,與泰戈爾的精神追求相輔相成,共同構(gòu)建了一個超越時空的思想體系,為中印兩國乃至全人類的文化發(fā)展與進步提供了寶貴的智慧和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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