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莉 周盛楠
2023年12月,李彥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 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
2023年最后一個工作日,《環(huán)球人物》記者交出所有可能連接外網(wǎng)的通信設備后,走進北京市天堂河女子強制隔離戒毒所(以下簡稱“強戒所”)。
午后的陽光斜灑進深墻大院,給凄冷的寒冬帶來一絲暖意和希望。院子不似一般的強制隔離戒毒所,正前方是一棟看起來更像學校教學樓的建筑,強戒人員在那里參加冥想、瑜伽等課程。幾棟粉墻青瓦的宿舍樓矗立兩側。院子中央,身著淺藍色衣服的強戒人員正拖著除雪工具往宿舍走。世間的紛繁嘈雜被擋在墻外,誘惑也被阻隔,剩下的只有安寧和秩序。
強戒所副所長李彥是守護這份安寧和秩序的民警之一?!霸谶@里待久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想讓一個人真正從內(nèi)心轉變,比抓到一個人更困難,難得超乎想象?!瘪v守天堂河的第二十五年,李彥已經(jīng)修煉成一位名副其實的“心靈捕手”。把強戒人員從毒品地獄拉回人間天堂的故事,在這里徐徐展開。
天堂河原本是起源于北京市大興區(qū)北天堂村附近的一條河,由永定河分流而成。2015年,因河流流經(jīng)規(guī)劃中的新機場,天堂河經(jīng)人工改道,更名永興河。天堂河美麗的名字變成歷史,但天堂河女子教育矯治所始終坐落在大興區(qū)黃村鎮(zhèn)天堂河社區(qū)。2019年,矯治所的職能變革,成為北京市唯一一家收治女性強制隔離戒毒人員的場所。
“女性吸毒成癮人員存在拒絕社區(qū)戒毒的,社戒期間吸食、注射毒品的,嚴重違反社戒協(xié)議的,還有經(jīng)社戒和強戒后再次吸毒的,都會被強制隔離戒毒。”李彥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介紹。
李彥戴著一副銀邊眼鏡,皮膚白凈,說話柔聲細語。但面對個別強戒人員的挑釁時,她那股颯勁就冒出來了。
幾年前,李彥剛到戒毒大隊當大隊長那天,第一次值夜班,就遇上了一個“刺頭”。熄燈后,強戒人員安琪一直坐在床上不安分,還不斷跟其他室友說話。“你怎么不睡覺?”李彥從值班室的監(jiān)控中看到后,通過對講系統(tǒng)問。“我睡不著,怎么了?”對方挑釁意味十足。李彥讓安琪出來聊聊,沒想到對方直接站到床上,指著監(jiān)控鏡頭:“憑什么???”考慮到安琪情緒激動,還住在上鋪,如果從床上摔下來會很危險,李彥走進宿舍,讓安琪不要激動,先從床上下來。通過深聊,李彥才明白,安琪不是有意針對她,只是因為對之前的大隊長感情比較深,想給新來的李彥一點“顏色瞧瞧”。李彥曉之以理:“之前的大隊長是不是讓你好好改造,如果你對她有感激之情,就應該完成她的期待。我只是作為一個接力棒,幫助你變得更好。”這一席話讓安琪心服口服。
“下馬威”根本嚇不到李彥,因為她已“身經(jīng)百戰(zhàn)”。李彥2018年接觸強戒之前,帶過一個專門解決“疑難雜癥”的大隊。在這個號稱“特難”的大隊里,她什么樣的“刺頭”都遇到過。
一些人吸毒后會出現(xiàn)各種精神問題,情緒陰晴不定。李彥和戒毒民警們就要24小時盯著,以防出現(xiàn)危險狀況。有一次,一名強戒人員鬧了起來,李彥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死死抱住對方的腦袋,任她在宿舍里橫沖直撞?!熬团逻@些人一時情緒失控,磕了碰了的。我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那是常見的。”
結合女性吸毒人員的特點,李彥和強戒所的民警們慢慢摸索出一套戒毒工作體系,并給這個體系取了個好聽的名字——七色花。“七色花有七個花瓣,每一個花瓣有不同的顏色,對應著生理脫毒、行為治療、認知教育、心理矯治、康復勞動、社會功能、后續(xù)照管七大戒治手段。同時,我們希望戒毒人員回歸社會后,也可以有七彩的人生,像七色花開一樣美麗?!崩顝┱f。
“七色花”中的生理脫毒是第一步,最難的還是戒除心癮。
艾悅曾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學的學生,交友不慎后開始吸毒,“每天不吸一口都沒辦法開始一天的生活”。她一度驚愕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體重掉到80斤,記憶力退化,脾氣變差。為了戒毒,她嘗試過“冷火雞”法——“就是生戒,關掉手機,鎖上門,毒癮一犯就沖冷水澡或吃安眠藥”。事實證明,這個辦法不奏效,她在戒毒和復吸之間苦苦掙扎了10多年。2018年9月,艾悅被送到強戒所。排除一切干擾,她兩周內(nèi)便實現(xiàn)了生理脫毒。
李彥帶領強戒人員進行康復訓練。
完成生理脫毒后,艾悅出現(xiàn)了焦慮、狂躁、乏力、失眠、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等癥狀,這些被稱為“稽延性癥狀”。她此前幾次戒毒失敗,都是沒熬過這一階段。李彥運用矯治所與中醫(yī)院共創(chuàng)的中醫(yī)按摩操,通過按摩穴位,緩解其稽延性癥狀,同時配以八段錦,讓艾悅等強戒人員早晚練習。
為了進一步對癥下藥,李彥“扒開傷口”,探尋艾悅心底最柔軟的一面。原來艾悅大學期間組過樂隊,對音樂有著別樣的感情。李彥選取非洲鼓,讓艾悅在課上演奏,并教大家一起打鼓。音樂矯治成了幫艾悅重拾自信的“良方”。
許多強戒人員性格偏激、易怒,自制力差,平時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李彥應對的“高招兒”還有激將法。
強戒人員閆玉特別愛說話,一天到晚像連珠炮一樣,自己都控制不了。李彥為了鍛煉她戒毒的自制力,和她約定24小時內(nèi)不說話。當著百十號人,閆玉接下“戰(zhàn)書”。早起洗漱點名,閆玉不吭聲。吃完早飯看著別人刷碗擦地,她絮叨的毛病差點又要犯。到了中午,閆玉實在憋不住了,寫紙條求助。李彥鼓勵她說:“半天你都扛下來了,再堅持堅持?!弊詈?,閆玉咬緊牙關,完成了挑戰(zhàn)。
李彥與強戒人員一起學習非洲鼓。
一天沒說話,閆玉感悟良多:那種想說不能說的難受勁,就像戒斷后的心癮。這次如同游戲般的練習讓她學會了克制,也增強了戒毒的信心。
兩年強戒期結束回歸社會后,強戒人員會面臨很多誘惑,如何才能不重蹈覆轍?李彥發(fā)現(xiàn),家庭在這一階段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李彥與戒治民警一起,運用家庭治療技術,教家屬在探訪時的10分鐘內(nèi),只用4個詞回答對方所有問題——“謝謝你”“請原諒”“對不起”“我愛你”。一位平日里“破罐子破摔”的強戒人員探視后回來哭著說:“我第一次知道我在丈夫心里這么重要。”
這些科學的戒治手段,效果顯著。李彥介紹:“據(jù)回訪統(tǒng)計,目前北京戶籍的女性強戒人員,3年的保持操守率(即3年內(nèi)不再復吸的概率)達到80%以上,且逐年提高。”
1998年大學畢業(yè)后,李彥就來到天堂河社區(qū),一待就是25年?!皠倕⒓庸ぷ鲿r,大隊長就跟我說,這份工作要守得了清貧,耐得住寂寞?!?/p>
疫情期間,強戒所的民警們經(jīng)歷了巨大考驗。強戒人員因長期吸毒,落下很多病根,包括肺結核、哮喘、高血壓等。她們的抵抗力和免疫力弱于常人,一旦感染,危險系數(shù)要高很多。因此,強戒所制定了疫情期間封閉值守計劃。李彥清楚地記得,當時她送其他民警到大門口,才跟他們說自己要留下。強戒區(qū)的大門緩緩關閉,李彥站在門內(nèi)跟同事們認真地敬了一個禮,目送他們離開,“當時心里特別復雜”。
為了更好地完成工作,李彥一連70多天沒有回家?!盎丶液?,兒子才跟我說,他最焦慮的時候,一個人從大興的家里出門,向北一直走,走了30多公里,走到天安門,扭頭再繼續(xù)往回走。”那次回家只待了7天,李彥又返回單位繼續(xù)值守。最終,全部強戒人員順利度過風險期。
李彥的丈夫是監(jiān)獄民警,他們組成了“雙警家庭”。夫妻兩人以前在同一單位工作時,一周7天,經(jīng)常誰也見不到誰。“大家24小時輪班,人手緊缺時,不是在值班,就是在值班的路上?!边@就是李彥生活的常態(tài)。
采訪的整個過程,李彥一直滿臉笑意,耐心回答記者的每一個問題。被問到每天面對吸毒人員,怎么還能做到樂呵呵時,她說:“嗨,工作幾乎就是我的生活,必須要開心點,不然活得多喪啊?!?/p>
李彥的樂觀和耐心感染著每一名強戒人員。有的人即將離所,抱著李彥哭個不停,留給她一句“你真的懂我”;有的人文化程度不高,卻一字一句給李彥寫了好幾頁的感謝信;有的人沒忍住“二進宮”,見了李彥滿臉歉意,卻發(fā)現(xiàn)李彥依然對她信心滿滿。
“她們常問我,李大(李彥此前擔任大隊長時,大家對她的稱呼),我能戒得了嗎?”李彥感受到強戒人員戒毒愿望很強烈,但也很迷茫,“我要把正能量傳遞給她們,讓她們對戒毒和生活重拾信心,照亮她們回家的路。她們回家了,我也就回家了”。
1977年生于北京,1998年大學畢業(yè)成為一名人民警察,2016年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黨的十九大代表,現(xiàn)任北京市天堂河女子強制隔離戒毒所副所長。
(文中強戒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