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館》英譯的意境再現(xiàn)探析

張偉偉

【摘要】本文以英譯過程中意境的再現(xiàn)為出發(fā)點，通過對比分析許淵沖、唐一鶴以及龐德三人所譯的《竹里館》英譯本，探析三人譯作中對原詩文化意象、畫意禪心以及情感抒發(fā)三個方面處理方法的差異，發(fā)現(xiàn)三人對《竹里館》的翻譯方法有所不同，其中許淵沖與唐一鶴側(cè)重于忠實保留原詩的具體意象與深層情感，以求再現(xiàn)原詩深遠的意境之美。而龐德則出于發(fā)展其“漩渦派”理論的考量，創(chuàng)造性地對原詩的個別意象與所要表達的情感進行為我所用的刪減，使得其譯詩展現(xiàn)出有別于原詩的、全新的主旨情感。

【關(guān)鍵詞】王維；《竹里館》；意境；意象；情感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4）02-01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2.033

王維作為盛唐時期有名的詩人兼畫家，被蘇軾盛贊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美國詩人羅賓遜曾明確指出王維在創(chuàng)作詩歌時極為擅長運用明暗的光線、色彩的變化以及景致的布局等繪畫手段來描繪山水景色[3]20。葉維廉也公開發(fā)表過類似的看法，他認為王維詩歌中對景色的安排（比如：位置、距離、光線和顏色、節(jié)奏等）就像電影鏡頭一樣極具畫面感[4]ⅹⅱ-ⅹⅲ。此外，由于唐朝極為盛行佛教思想，在這一佛學(xué)濃厚的社會背景的影響下，王維的詩歌，尤其是他所創(chuàng)作的山水田園類詩歌，蘊含著豐富的禪宗思想。也正是由于這一獨具特色的創(chuàng)作風格特點，他被后世尊稱為“詩佛”?？傮w來看，王維的詩歌大多具有語言簡單、意境深遠的特點，具體來說，其詩歌大多描繪較為簡單的事物意象，實際上卻蘊含著深層次的情感內(nèi)涵，具有獨特、深遠的意境美感。而王維的《竹里館》一詩可謂是將這一創(chuàng)作特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堪稱其山水田園詩之首。該詩將景物描寫與情感抒發(fā)完美融合，既有畫意，又具禪心。故而，對《竹里館》的英譯必須同時把握原詩意象的再現(xiàn)以及深層情感的抒發(fā)兩個方面，即在對《竹里館》的英譯過程中，譯者必須注意對一些文化詞匯的處理以及其畫意禪心的再現(xiàn)，同時準確把握原詩的主旨思想并將其完美再現(xiàn)于譯詩之中。

盡管海內(nèi)外已經(jīng)有大量詩人、翻譯家、學(xué)者翻譯過王維的詩歌，《竹里館》一詩亦是翻譯的熱門選擇之一，但是，對王維詩歌的翻譯研究總體上仍較為缺乏。到目前為止，海外僅有一本該類型的研究專著，即《閱讀王維的十九種方式》一書，該專著由美國翻譯家艾略特·溫伯格和墨西哥著名詩人帕斯合作完成，他們在書中對王維詩歌的13種譯本進行逐字分析以及精妙的點評。而國內(nèi)對王維詩歌英譯的研究則在21世紀后才開始有所發(fā)表，并且數(shù)量非常有限，研究主題也僅僅是集中在譯者主體性、翻譯理論運用以及詩歌特色再現(xiàn)研究等方面。其中，對詩歌特色再現(xiàn)的研究大多是僅僅針對某一具體譯者的個人風格而言，很少有研究探討不同譯者翻譯風格的對比差異。因此，本文選取了許淵沖、唐一鶴以及龐德三人對《竹里館》的不同英譯，通過對比分析三個譯本在文化意象、畫意禪心、情感基調(diào)三方面處理方法的不同，探析他們對原詩意象和情感的不同體悟以及具體翻譯策略選擇。

一、《竹里館》原詩意境解讀

《竹里館》

唐·王維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竹里館》是王維所作的五言絕句，出自《輞川集》，是一首描寫藍田輞川別墅中一處勝景的山水詩，該勝景因其四周被竹林環(huán)繞而得名。該詩全文僅有短短的二十個字，但有情有景、聲色俱備、有動有靜、虛實結(jié)合，對立統(tǒng)一，相得益彰。

王維通過構(gòu)圖的空間高下，光影的明暗對比，聲音的動靜反襯，將《竹里館》一詩的禪宗與畫意盡顯無遺。從空間而言，獨坐的彈琴長嘯之人以及幽篁與深林在下，而來相照的明月在上，高下分明，歷歷如繪。至于動靜與明暗的對比，深林“幽篁”更顯闊大深遠而幽靜，這與彈琴長嘯之人形成動靜的反襯；而月光的皎潔明亮與深林的幽暗深邃則構(gòu)成了視覺上的強烈反差與對比。這些意象的結(jié)合構(gòu)成了《竹里館》一詩絕佳的畫面感，使得詩人描寫的場景栩栩如生，讀者恍若身臨其境。此外，王維詩中的禪意通常表現(xiàn)為一種無“我”之感，這與葉維廉所說的“王維詩中事物都是以其原始且客觀的形式出現(xiàn)，并不夾雜詩人自己的觀點和感情，即不存在詩人自己的概念化過程”不謀而合[4]ⅵ-ⅶ。具體來看，《竹里館》一詩中省略了對第一人稱“我”的直接表述，詩中對景物的描寫也不夾雜主人公“我”的主觀感受，一切盡顯禪宗的“無我”思想。

《竹里館》一詩主要是王維狀物抒情之作，其在描繪景致的同時，抒發(fā)了詩人深層次的內(nèi)在情感。該詩歷來被大眾認為是王維隱居山野的悠然自得、恬淡閑適之作，表現(xiàn)了詩人寄情山水的恬淡心境與高雅情趣。但是近年來，以邵明珍教授為首的一批學(xué)者綜合考量王維的生平遭遇以及其思想境界的復(fù)雜性，認為《竹里館》所表現(xiàn)的并不是“隱居者悠然自得的閑適生活，恰恰相反，其中道出的是詩人一種潛隱在心底的痛苦，是其始終無法消釋的沉郁和幽憤的心情”[7]115。這就又引出了學(xué)界對《竹里館》一詩主旨思想的另一種解讀——郁郁不得志的孤寂、憤懣。因此，目前國內(nèi)學(xué)界廣泛認可的《竹里館》主旨情感表達可以被歸納為以下兩種：一是詩人隱居山林彈琴賞景的悠然自得、超脫物外；二是詩人官場不得志，難覓知己的孤寂哀愁。

二、《竹里館》英譯本探析

（一）三個英譯本

由于其詩作兼具畫意與禪心，王維在國內(nèi)外都極具盛名，因此有諸多海內(nèi)外詩人和學(xué)者曾翻譯過其詩作。而《竹里館》的英譯本也較為繁多，譬如僅國外譯者就有龐德、斯奈德、亨頓、翟理斯、宇文所安等數(shù)人。而國內(nèi)譯本更是層出不窮，比較知名的譯者有曾培慈、許淵沖、唐一鶴、孫大雨、徐忠杰、王大濂、王寶童等人。本文僅選用許淵沖、唐一鶴以及龐德三人的譯本來做分析，選取依據(jù)如下：許淵沖與龐德的《竹里館》譯本在國內(nèi)外譯本中均分別屬于較早的譯本，具有中外譯者翻譯策略對比的研究價值；而唐一鶴的譯本屬于近期翻譯中比較著名的版本，可以與前面二人的譯本形成《竹里館》英譯的歷時比較研究。

許淵沖的譯本：Hut Among the Bamboos

Sitting among bamboos alone，

I play my lute and croon carefree.

In the deep wood where I’m unknown，

Only the bright moon peeps at me.[12]86

唐一鶴的譯本：The Bamboo Grove

In the secluded bamboo grove，

I’m sitting alone，

Plucking the lute

And uttering long whistles and moans.

Nobody knows me

In the recesses of bamboos;

She who shines on me

Is the bright moon.[8]303

龐德的譯本：

Sitting in mystic bamboo grove， back unseen

Press stops of long whistle

Deep forest unpierced by man

Moon and I face each other.[2]86

（二）對比分析

縱觀以上三人的譯本，譯詩在意象的傳達方面基本與原詩保持一致。其中，許淵沖譯本與唐一鶴譯本對原詩意象的保留較為完整，整體翻譯策略傾向于忠實于原詩，而龐德譯本中意象則有所省略，充分體現(xiàn)出他的創(chuàng)譯特點。具體來看，原詩第一句刻畫了“獨”這一人物狀態(tài)，對此，許淵沖與唐一鶴的譯文都使用“alone”一詞強調(diào)了這一狀態(tài)，而龐德的譯文則對此進行了省略，轉(zhuǎn)而強調(diào)“幽篁”的“幽”這一景物特點。此外，對于一些文化詞匯的處理，三個譯文也表現(xiàn)出些許的不同。對于詩中“彈琴”這一文化意象，許淵沖與唐一鶴都譯為“l(fā)ute”，雖然這與原詩“琴”所意指的七弦古琴仍有所差異，但終歸還原了原詩中的動作描寫與畫面感，而龐德則直接省略了該意象，使譯文缺失了原詩那種彈琴解憂的意境。另外，三個譯本中對“嘯”這一文化詞匯的處理也體現(xiàn)出譯者不同的翻譯方法。作為我國古代一種比較特殊的音樂表現(xiàn)形式，“嘯”常被用于個人情感的表露或宣泄，具有極強的音樂性。許淵沖所譯“croon”體現(xiàn)了原詩表達情感的作用以及音樂性特征，龐德所譯“whistle”則僅僅體現(xiàn)了“嘯”的表面特點，與原詩所要表達的情感相去甚遠，而唐一鶴譯作“whistles and moans”則同時表現(xiàn)出了“嘯”的表象特征和深層情感內(nèi)涵，將原詩的動作行為與情感抒發(fā)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

在畫意禪心的再現(xiàn)方面，三人的譯詩都盡顯原詩的畫意，三個譯本在空間、色彩與動靜結(jié)合等方面完美再現(xiàn)了原詩的畫面感。具體來說，三人的譯詩都保留了明月在上，詩人與深林在下的空間布局特征；在色彩明暗對比方面，譯詩都強調(diào)了竹林的幽深，這與明月形成了鮮明的明暗對比；譯詩中“彈琴”“長嘯”的動作與竹林的幽深寧靜也完美再現(xiàn)了原詩的動靜結(jié)合特點。因此，三人的譯詩均成功還原了原詩栩栩如生、歷歷如繪的畫面感。盡管如此，三人的翻譯卻都遺失了原詩的禪意境界。相較于原詩全篇無人稱代詞的“無我”之感，無論是許淵沖、唐一鶴，還是龐德，三人的譯詩都運用了第一人稱代詞“I”，雖然均譯出了原詩的準確意義，但是以“無我寂照萬物”的禪宗思想盡失，這點頗為令人惋惜。當然，三人的譯文均增加“I”這一人稱代詞也與英文表達中必須明確主語的語法要求相關(guān)，這點又體現(xiàn)出中英語言差異所造成的無法避免的翻譯損失。但是，譯者也可以采用其他手段彌補這一損失，比如在具體敘述中增加禪宗思想的表達等，但是具體要如何表達才能恰如其分地傳達原詩的禪心思想確實需要仔細斟酌。

此外，對于譯詩整體情感的再現(xiàn)，由于譯者對原詩主旨思想的感悟以及翻譯目的的不同，具體的呈現(xiàn)方式也有所差異。根據(jù)上文對《竹里館》兩種主旨思想的概述，許淵沖、唐一鶴、龐德三人的譯詩體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思想情感境界，其中，許淵沖的譯詩在表現(xiàn)詩人閑適自得的同時，夾雜了些許的孤寂之感，唐一鶴的譯詩則盡顯詩人的孤寂哀愁。而出于其發(fā)展“漩渦派”詩歌理論的需要，龐德的譯詩則盡顯其改寫與創(chuàng)譯，僅表現(xiàn)出了人與自然的互動，是純粹的歌頌自然之作。具體來看，在許淵沖的譯詩中，前兩句刻畫出了詩人獨處幽林、彈琴長嘯的高雅閑淡、自得其樂，其中“carefree”一詞更是直接點明了詩人閑適自得的心態(tài)。而后兩句詩中明月“peep at me”的擬人化表達，不僅使得月亮意象更為傳神，也解釋了作者當時閑適的心境，更是將詩人縱情山水、自得其樂的高雅情趣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然而，許淵沖又在此處使用了“only”一詞，在程度上限定了陪伴“我”的僅僅只有天上的明月，除此之外別無二者，這就大大削減了上文中所表達的悠然自得之情，使讀者能感受到主人公的孤寂寥落，加之上一句的“I'm unknown”，一定程度上凸顯了詩人無人識我的苦悶之情。而唐一鶴的譯詩則完全圍繞孤寂哀愁的情感基調(diào)展開。在唐譯中，“moan”一詞可謂是從“嘯”這一詞就開始明確指出詩人的哀怨之情，盡顯其郁郁不得志之感。而“nobody knows me”一句更是直白地點明詩人天下無人識我的郁悶哀愁，后一句唯有明月照我的表述更是將這一孤寂哀愁之情烘托至頂峰。龐德與以上二人的翻譯理念完全不同，他完全拋棄了原詩的情感基調(diào)，充分發(fā)揮了譯者的翻譯主體性，轉(zhuǎn)而運用自己的本地化表述凸顯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翻譯理念。在龐德的譯詩中，前三句將詩人這一主人公的角色隱去大半，不僅省略了人稱代詞，刪掉了彈琴的意象，還將“人不知”的賓語理解為“深林”而非“我”，弱化了詩人本身的存在感。此外，龐德補充了“back unseen”這一修飾語，這一短語與前文的“mystic”一詞相互照應(yīng)，共同表現(xiàn)出竹林的深幽神秘。

此外，譯詩的第三句將原詩句中“人不知”的賓語補充為“深林deep forest”，更加凸顯竹林的神秘、不為人知。這也與第一句的“mystic”“back unseen”等詞語相輔相成，共同體現(xiàn)了此處竹林的繁茂濃密、幽深難測。根據(jù)龐德的譯詩，可以看出他在極力凸顯竹林的茂密幽深、人跡罕至。這也就表明，龐德的譯詩僅僅是一首描寫大自然美景的山水詩歌，并不摻雜對詩人內(nèi)在情感的抒發(fā)。此外，龐德認為翻譯中國詩歌應(yīng)“盡可能地貼近原詩具象的力量，避免形容詞、名詞以及不及物動詞，尋求強烈的、單個的動詞進行代替”[1]15。因此，他的譯詩使用了諸多表示人物動作的簡單動詞，這些動詞的羅列刻畫出了一幅較為動態(tài)的組合意象圖式。上述所說的動態(tài)的人物行為意象組合與詩歌中最為主要的“深林”這一意象相互交織，一動一靜的搭配像漩渦般環(huán)環(huán)相扣，動態(tài)感十足，給讀者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力。這也就是龐德所追求的動態(tài)力量十足的“漩渦派”表達。

三、結(jié)語

綜上所述，在文化意象的處理方面，許淵沖與唐一鶴都偏向于忠實保留原詩意象，再現(xiàn)其原詩文化內(nèi)涵，而龐德則多進行創(chuàng)造性地刪改，僅保留為自己所需的一般意象。在畫意禪心的再現(xiàn)方面，三人都較為完美地再現(xiàn)了原詩強烈的畫面感，然而三人也都缺失了原詩所營造出的濃濃禪意境界。而在主旨情感的抒發(fā)方面，許淵沖的譯詩表達出詩人閑適自得的同時，又略顯孤寂之感，唐一鶴的譯詩表現(xiàn)出詩人極致的孤寂苦悶之情，龐德則拋開原詩的寫人抒情之意，僅僅狀物寫景，其譯詩體現(xiàn)出竹林的幽深茂密，是單純的表現(xiàn)自然之作。

王維的《竹里館》一詩最大的創(chuàng)作特色就是將景物描寫與情感抒發(fā)完美地融為一體，因此對該詩的英譯必須同時把握意象的再現(xiàn)以及深層情感的抒發(fā)。許淵沖和唐一鶴的譯詩立足于此，較為忠實地保留了原詩的意象，并基于個人對原詩主旨的解讀，譯出了原詩所蘊含的深層情感內(nèi)涵。而龐德則基于發(fā)展自身“漩渦派”譯詩理論的需要，充分發(fā)揮了譯者的主體性，僅選取原詩中對于幽篁深林與明月的描寫，突出了對大自然美景的臨摹，通過動靜對比使得譯詩極具視覺感染力。因此，許、唐二人的忠實譯法可以再現(xiàn)原詩的深層情感與意境，在意境再現(xiàn)方面的效果要明顯優(yōu)于龐德的創(chuàng)造性改譯，但是同時也不可否認龐德的創(chuàng)譯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xué)翻譯手段，也有其獨特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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