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松
(濟南社會科學院 濟南歷史文化研究中心,濟南 250098)
中華民族自古有“慎終追遠”“繼志述事”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近幾十年來,我國許多地方恢復或創(chuàng)制祭拜古帝先圣的典禮,即以黃河流域城市為例,就有甘肅天水祭伏羲、陜西黃陵祭黃帝、寧夏吳忠祭大禹、山西臨汾祭堯帝、河南涉縣祭女媧、河南新鄭祭黃帝、河南濮陽祭顓頊、山東陽谷祭蚩尤等等。各地發(fā)掘和傳承當?shù)丶漓胛幕?祭祀古圣先王,早已蔚為風潮。至于全國各地祭舜的城市,則有湖南永州(省級祭典)、浙江上虞、廣西桂林、山西運城、河南濮陽、山東諸城等,這些城市的祭舜活動,皆收到了良好的社會效益和經(jīng)濟效益,彰顯了當?shù)氐奈幕厣蛡€性,提升了當?shù)氐闹群透偁幜?。濟南作為舜?自當因應形勢發(fā)展,急起直追,及早恢復古已有之的祭舜大典。
在先秦諸子書以及司馬遷《史記》中,有不少有關舜耕歷山的記載,不過這些傳說的內(nèi)容都十分簡略,大致是說,歷山一帶的人們原來互相爭奪田界上的隙地,大舜來到歷山,“善為民除害興利”(《管子·治國》),“不取其利,以教百姓,百姓舉利之”(《管子·版法解》)。在他的感化下,“歷山之人皆讓畔”(《史記·五帝本紀》)——不再爭奪地頭,而都懂得禮讓為先了。
大舜耕稼的歷山,僅在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一書中就提到五處,它們分別在今天的濟南歷下、山東菏澤、山西永濟、河北逐鹿、浙江上虞。那么,真正的舜耕之山究竟是哪一處呢?判定的標準主要有二:一是空間的,即舜耕歷山在東夷地區(qū),因為《孟子·離婁下》明言大舜是“東夷之人也”;一是時間的,即舜耕歷山應該是冠名最早的。以空間的標準來衡量,山東境外的歷山都應該被排除在外,因為上古時代東夷族的主要活動區(qū)域在山東半島;以時間的標準來考察,山東境內(nèi)唯有濟南的歷山冠名時間最早。①
舜耕歷山在濟南。古歷山,即今濟南古城南郊的千佛山。歷山舜祠最初見載于南燕晏謨的《三齊記》,從那時算起,迄今約有1600百多年的歷史。在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中,歷城縣故城正對歷山,“山上有舜祠,山下有大穴,謂之舜井”[1]。
中古時期,歷山又名舜山。《魏書·地形志》記載歷城縣有“舜山祠”,《隋書·地理志》記載歷城縣有“舜山”。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二記有北齊天統(tǒng)二年(566)七月七日,代理齊州刺史魏收登臨舜山,徘徊顧眺,慨乎言道:“吾所經(jīng)多矣,至于山川沃壤,衿帶形勝,天下名州,不能過此?!盵2]他要命筆為詩,一時沒有筆墨伺候,就用手杖代筆,題詩于廟堂北墻,詩曰:“述職無風政,復路阻山河。還思麾蓋日,留謝此山阿?!盵3]魏收題詩的廟堂,顯然就是舜祠了。所謂“風政”,出典于大舜的《南風歌》:“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憂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盵4]《史記·樂書》說,大舜“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5]。
舜井位于歷山北麓,是一泓泉水漫流的深潭,故又名“舜泉”。又因它是古歷水的源頭,故而又名 “歷井”。西晉郭緣生在《述征記》和《續(xù)述征記》二書中都提到這處歷井。
《水經(jīng)注》不僅記載歷山上有舜祠,還記載說舜井旁有歷祠。歷祠目前可考的歷史可以上溯到十六國時期。北宋《太平寰宇記》卷十九引南燕晏謨《三齊記》:“歷水出歷祠下,泉源競發(fā),與濼水同入鵲山湖?!盵6]我國上古宗教信仰中,水神與祖先神往往合二為一,如濟水神與太昊,如河水神與河伯。既然歷山即舜山,歷井即舜井,依此類推,就可以得出歷祠即舜祠的結論。也就是說歷祠所祀的歷水神原本就是帝舜。
濟南古城“歷城”,原是“歷下城”的省稱?!皻v下”者,歷山之下也,它的起源或可以上溯到史前時期。濟南市考古研究所曾在舜井西側(cè)地下出土龍山文化遺存,而考古學上的龍山時代,與古史傳說的虞代約略相當,由此再聯(lián)系到大舜疏浚舜井的古老傳說,那么我們有理由推測早在4000多年前,先民依托“泉源競發(fā)”的舜井泉群以及歷水,已經(jīng)建立了原始的泉水聚落。這是濟南古城——歷下城的濫觴。
歷水是濟南古城的母親河,另一條母親河就是娥英水(又名濼水)。娥英水發(fā)源于“水涌若輪”的趵突泉,以帝堯之女、帝舜之妻娥皇女英而得名。趵突泉上的娥英廟,最早見于《水經(jīng)注》。北齊魏收《魏書·地形志》記載齊州濟南郡歷城有“娥姜祠”,即娥英祠。北宋前期成書的《太平寰宇記》又稱作“羅姜祠”?!傲_姜”顯然是“娥姜”的音訛。
綜上所述,中古時,濟南有歷山、舜井兩處舜祠,與趵突泉一處娥英祠。這一格局到了北宋時有了很大的改變。
北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曾鞏出任齊州知州,拜謁城南舜井舜廟,并撰有《齊州到任謁舜廟文》(《曾鞏集》卷三十九)。熙寧八年,任齊州掌書記的蘇轍撰寫《舜泉詩并序》,序中明確提到“城南舜祠有二泉”[7],而《舜泉詩》則是一首舜祠祭祀歌詠用詩。
據(jù)乾隆《歷城縣志》卷十一引《舊志》,北宋元豐年間(1078—1085),舜祠大修,主其事者為齊州知州王臨。與此同時,王臨還將歷山舜祠遷到山下,與舜井舜祠并為一處。大概也在此時,有鑒于舜井舜祠兼祭娥皇女英,趵突泉畔的娥英祠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從而就廢棄了。所以南宋初年羅泌《路史》稱娥姜水“原有娥英廟”,元代于欽《齊乘》稱“娥英廟,趵突泉側(cè),祀娥皇女英,今廢?!弊C明金元時期趵突泉畔的娥英廟的確已經(jīng)不復存在。
舜祠是崇祀圣王大舜的廟宇,是“追仰圣道于數(shù)千載之上”的圣地,歷代都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予以重修擴建,踵事增華,到了明清時期終于成為城內(nèi)規(guī)模僅次于府學文廟的宗教建筑群。乾隆十三年(1748)三月,乾隆皇帝南巡駐蹕濟南,拜謁舜祠,并賦詩一首,刻石置于重華殿內(nèi),詩云:“孝稱千古獨,德并有唐雙。歷下儀刑近,城中廟貌龐。春風余故井(舜井即在廟西宇),云氣護虛窗。緬繼百王后,欽瞻心早降?!?乾隆《歷城縣志》卷首)舜祠規(guī)模和氣度,由此可見一斑。
清代舜祠祭舜大典,是根據(jù)《大清通禮》“直省所在帝王陵寢”祭典的規(guī)定而制定的,道光《濟南府志》卷十八有比較詳備的記載:祭舜大典于每年仲春和中秋各舉行一次,由山東巡撫(特殊情況下由布政使代理)致祭,執(zhí)事以禮生充任。祭日,用一頭羊、一頭豕為犧牲,其他陳設以及行禮儀注,與朝廷遣官行禮相同。遣官行禮儀注:祭日昧爽(黎明時分),巡撫進入祠殿,在虞帝大舜之神位前陳列牛、羊、豕各一頭(是謂太牢),以及各種器皿,包括一登、二鉶、二簠、二簋、十籩、十豆、一鑪、一燈;左邊擺設供案,陳列一白色的禮神制帛、一香盤、一尊、三爵;在殿堂中間稍偏西的位置擺設一案臺,置祝版于其上;階陛東側(cè)擺放盥洗用具。引贊二人恭候于大門兩旁。質(zhì)明(天亮時分),執(zhí)事官各就各位,都要穿戴朝服。這時,朝廷遣官也穿戴朝服來到舜祠,由引贊導引從舜祠大院的左門進入,先到東階下洗手,然后至階中北面恭立,依次上香,行三獻禮(三次獻酒)。這一切都與先農(nóng)壇祭典相同。
舜祠祀典的祝詞,道光《濟南府志》卷十八《祠祀》載:
惟某年月日,某官某謹致祭于虞帝大舜之神,曰:維帝大孝格天,重華協(xié)帝,端拱垂裳,無為而治。今茲仲春(秋),謹以牲帛醴齊、粢盛庶品,式陳殷薦,以八大臣配。尚享。①
祝詞中的八大臣,即《尚書大傳》中虞廷賡歌的“八伯”,據(jù)《大戴禮記·五帝德》,他們是禹、后稷、羲和、益、伯夷、夔、皋陶、契,此八人配享舜祠。
另據(jù)《濟南府志》記載,二妃祠在重華殿的西側(cè),與虞帝大舜同時致祭。
中共中央、國務院《黃河流域生態(tài)保護和高質(zhì)量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明確指出,要“開展面向海內(nèi)外的尋根祭祖和中華文明探源活動,打造黃河流域中華人文始祖發(fā)源地文化品牌”。大舜正是中華人文始祖之一,是中華道德文化和禮樂文明的主要奠基者和開創(chuàng)者,所以《尚書》說“舜能明德”,《史記》說“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又說“舜之德可謂至矣”。
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在與其門弟子談論古代文化的代表人物時,每每提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到了孟子,具體談及儒家道統(tǒng)的傳承關系,將孔子列入,而他自己則以捍衛(wèi)圣人之道的衛(wèi)道士自居。儒家道統(tǒng)向上追溯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并不是說孔子之前儒家已經(jīng)存在,而是說儒家學說的核心內(nèi)容是對堯舜以來積淀的社會文明成果的總結和升華,儒家學說可以從堯舜那里找到源頭。
古史傳說中有關舜的故事一般都是圍繞著倫理道德這個核心或主題展開的。舜是倫理道德的典范,是后世儒家孜孜以求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的楷模,這主要體現(xiàn)在:第一,在家庭倫理方面,大舜孝順父母,友悌弟妹,“日以篤謹,匪有懈”,以孝悌之道感化家人,最終使家庭成員和睦相處。舜妻娥皇、女英貴為天子之女,也“不敢以貴驕事舜親戚,甚有婦道”。大舜登基為帝之后,“敬敷五教”,十分重視五種教化——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推行,這五種教化都屬于家庭倫理道德范疇。第二,在職業(yè)道德方面,大舜早年耕于歷山,漁于雷澤,陶于河濱,作什器于壽丘,販于成陽,無論從事何種職業(yè),都能勤勞奮發(fā),誠實守信,精益求精,與人為善,厚德載物,以至于人們都愿意以舜為鄰,大舜所到之處,“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第三,在政治道德方面,大舜以德治國,“舉八愷”,“用八元”②,使賢用能,秉公執(zhí)法;“辟四門,明四目,達四聰”③,“立誹謗之木”,廣開言路,集思廣益;重教化,少誅殺,“象以典刑”④,仁民愛物;修政偃兵,懷柔蠻夷,以“和合萬邦”;以天下為公,禪讓帝位于禹。第四,在宇宙道德方面,大舜把握和遵循天地之道——自然規(guī)律。他祭祀天神地祇、日月星辰、名山大川;他統(tǒng)一歷法,統(tǒng)一度量衡?!渡袝虻洹氛f,帝舜“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意思是說,觀察北斗七星來認識季節(jié)物候,安排農(nóng)事活動以及有關生活和行政設施?!八慈胗诖舐?烈風雷雨不迷”,他是把握天地之道——自然規(guī)律的人,故而才能達到“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
《論語·堯曰》記載了帝堯禪位時對大舜說的一句話:“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盵8]后來帝舜讓位于禹,也是這樣說的?!抖Y記·中庸》記載孔子對大舜“中庸”之德的贊語:“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9]孔子將大舜視為“中道”——中庸之道的發(fā)明人和開創(chuàng)者,是有歷史依據(jù)的。近年公布的清華竹簡《保訓》篇,記錄了周文王臨終時對太子發(fā)(周武王)所作的遺言,其中就提到了大舜“求中”“得中”的故事。[10]雖然學術界對于《保訓》中的“中”字的認識和詮釋不盡一致,然而這個“中”字與“中道”有關或相近,卻是可以肯定的??鬃臃Q“中庸”為“至德”。中庸,從本質(zhì)上說,是一種思想方法,它要求人的主觀認識要與客觀存在相統(tǒng)一。這種方法論追本溯源,也是由大舜開創(chuàng)的。
要之,大舜是孔孟儒家的精神導師,大舜文化是儒家文化的重要源頭,故而孔子“祖述堯舜”,孟子“言必稱堯舜”。因此,濟南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落實國家重大黃河戰(zhàn)略,凸顯濟南在“山水圣人”中華文明樞軸上的地位,理應高揚大舜文化的大旗,恢復舉辦祭舜大典。進一步說,濟南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爭創(chuàng)全國精神文明典范城市,大舜文化可以提供強大的精神動力和文化源泉。繼承和弘揚大舜文化,舉辦祭舜大典,讓大舜道德文化和道德精神深入人心,是濟南城市文明建設題中應有之意。
恢復舉辦祭舜大典,也是加強“文化濟南”建設、提升濟南城市軟實力的需要。舜耕歷山在濟南,舜浚井泉在濟南。濟南是大舜文化的發(fā)祥地,至遲從唐代中葉開始,就有“舜子郡”的雅號。所謂舜子郡,就是“舜城”。濟南是全國唯一號稱“舜城”的城市,“舜城”是濟南城市光彩熠熠的人文標志和符號。濟南以“舜”字打頭的街道有數(shù)十條,企業(yè)更有上千家之多,在濟南真可謂是“抬頭見舜”。濟南三大名勝千佛山(歷山)、趵突泉、大明湖以及舜井街和泉城廣場,處處都有大舜文化景觀,為此已故著名學者徐北文先生稱大舜文化是濟南景觀的主旋律。大舜文化統(tǒng)攝龍山文化、泉水文化、名士文化,具體說,大舜及其部族是典型龍山文化(尤其是城子崖類型龍山文化)的重要創(chuàng)造者,大舜文化與龍山文化,二元一體,共同構成了濟南歷史文化的源頭;中古時期,濟南第一名泉是舜井,近古以后,濟南第一名泉是趵突泉,趵突泉上古之時稱作娥英水;大舜是濟南最早的名士和詩人,創(chuàng)制了《思親操》《南風歌》《韶樂》?!渡袝虻洹访鞔_記載了大舜對詩歌、音樂的論點:“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毋相奪倫,神人以和。”[11]由此,大舜還是我國文學文藝評論的奠基人??梢?大力傳承弘揚大舜文化,恢復舉辦祭舜大典,對于擦亮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的品牌,建設“文化濟南”,提升濟南城市知名度、美譽度和文化軟實力,能收到“四兩撥千斤”、事半功倍之效。
舜帝后裔有二十五個姓氏,僅是陳、王、胡、虞、孫、姚、田、袁、車、陸十姓,據(jù)統(tǒng)計總?cè)丝诩s有2.6億之眾,遍布海內(nèi)外,尤以經(jīng)濟發(fā)達的東南沿海及港臺地區(qū)居多,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菲律賓以及美國,也有分布。世界舜裔宗親會在香港有常設機關(秘書處),定期在世界各地舉行祭舜活動。濟南通過公祭舜帝,有望成為海內(nèi)外舜裔尋根問祖、懇親聯(lián)誼之地,這對于推動濟南高質(zhì)量對外開放,提高城市國際化,深化國際交流,招商引資,發(fā)展經(jīng)濟,提升城市影響力,打造世界級旅游目的地,有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
濟南有上千年祭舜的歷史和傳統(tǒng),積淀有深厚的祭祀文化,這是濟南城市一筆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歷史文化資源。如果我們無視其存在,或坐視其閑置、湮沒、滅失,不僅有愧于先圣先賢,也有愧于子孫后代。
注釋:
①詳見張華松《我國文明社會肇始于虞代——兼論濟水中下游流域為有虞氏“龍興”之地》,《齊魯文化研究》(2010)。
②八愷、八元,相傳分別為高陽氏、高辛氏的八個才子。八愷之為人,“齊圣廣淵,明允篤誠”;八元之為人,“忠肅共懿,宣慈惠和”。詳見《左傳·文公十六年》。
③語出《尚書·堯典》,意謂:廣開四方之門,以招致天下賢俊;通四方之耳目,以使天下遠近無壅塞。
④把刑律刻畫在器物上讓人們受到警戒,見《尚書·堯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