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師范大學趙敏俐教授《關于中國早期典冊類文獻產(chǎn)生時間的推測》一文,以甲骨文、金文的書寫為參證,認為典冊文的出現(xiàn)時間不會晚于二者。根據(jù)文字產(chǎn)生的時間、《左傳》《國語》《墨子》等先秦文獻中引用《夏書》的情況,以及《史記》《竹書紀年》的相關記載,推測最早的典冊類文獻可能在夏代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伴隨著典冊類文獻的出現(xiàn),編輯工作和編輯人員也相應產(chǎn)生。在上古時期,編輯工作主要由史官承擔,尚未分化出專職的編輯人員。古之王者世有史官。根據(jù)《周禮》《禮記》記載,有太史、小史、內(nèi)史、外史、左史、右史等職。太史掌國之六典,小史掌邦國之志,內(nèi)史掌書王命,外史掌書使乎四方,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史官的職能,是把大事記載在連綴的簡策之上,把小事記載在短小的木片上。史官一職的創(chuàng)始,開始于黃帝,完備于周王室,名目已經(jīng)增多,職責也都各不相同。甚至各諸侯列國,也各自設有史官,其職務類目,一如周王室。
《尚書》,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武英殿影刊元相臺岳氏荊谿家塾本
在中國歷史上,全面系統(tǒng)地編輯整理文獻的第一人當推孔子??鬃诱砹?jīng),以之教授弟子,為傳承上古文化作出了重要貢獻。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記述了孔子編輯整理六經(jīng)的狀況,編次《尚書》,刪訂《詩經(jīng)》,修訂《禮》《樂》,作《易傳》和《春秋》。司馬遷的觀點非常具有代表性,但因文獻不足征,歷代爭論不休,至今難有定論。戰(zhàn)國時期,編輯工作的代表是呂不韋主編的《呂氏春秋》。當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招致食客三千人,使其食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成書之后,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給予千金。
劉向畫像
《帝鑒圖說》之焚書坑儒
司馬遷畫像
真正有較為詳細的文獻記載,為編輯整理典籍作出巨大貢獻的,是西漢時期的劉向?!稘h書·藝文志》云:“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惫省洞呵铩返膫魇诜譃槲寮?,《詩經(jīng)》的傳授分為四家,《易經(jīng)》則有數(shù)家之傳。戰(zhàn)國縱橫,真?zhèn)渭姞?,諸子之言紛然雜亂。至秦患之,焚燒文章,以愚黔首。漢代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至漢武帝時,書缺簡脫,禮壞樂崩,于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收藏于宮中秘府。至漢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nóng)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shù)術,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每校完一書,劉向就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劉向卒后,漢哀帝復使劉向之子侍中奉車都尉劉歆繼續(xù)父業(yè)。劉歆于是總括群書,撮其指要,著成《七略》,有《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shù)略》《方技略》。后來班固作《漢書》時,刪去浮冗,取其指要,以《七略》為本編成《藝文志》。
劉向、劉歆父子為整理先秦文獻作出了重要貢獻,流傳至后世的典籍,幾乎都經(jīng)過他們的編輯校訂。裒集屈原、宋玉諸賦,定名為《楚辭》,自劉向始?!稇?zhàn)國策》也是劉向裒合諸記并為一編,其事繼春秋之后,至楚漢之起,共二百四十五年間之事。各本原來有《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修書》等名稱,劉向定名為《戰(zhàn)國策》,還編纂了《新序》《說苑》《列女傳》。
在漢代,著名的編輯除了劉向、劉歆父子,還有兩家值得關注。西漢司馬談、司馬遷父子編撰《史記》,父死子繼。東漢班彪續(xù)補《史記》未就,班固繼承父業(yè),繼續(xù)撰寫《漢書》,直到去世時,尚有八表及《天文志》未能完成,班固之妹班昭繼續(xù)補寫,始成完書。這三家可稱文化世家,在編輯史上貢獻卓著。劉向父子的工作,為后世編輯事業(yè)確立了典范。司馬氏和班氏父子,為后世史書編纂發(fā)凡起例,后來正史,不出其途。
劉向負責整理經(jīng)傳諸子詩賦,序詩賦為五種,包括賦、雜賦、歌詩。賦類如《屈原賦二十五篇》《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孫卿賦十篇》;雜賦類如《客主賦十八篇》;歌詩類如《泰一雜甘泉壽宮歌詩十四篇》,這些經(jīng)過劉向整理編定的諸家賦集、詩歌集,可以說是別集之權輿,雖沒有文集之名,但有文集之實。東漢班昭去世之后,其所著文章由兒媳丁氏搜集整理,編定成集。《后漢書·曹世叔妻》曰:“昭年七十余卒,皇太后素服舉哀,使者監(jiān)護喪事。所著賦、頌、銘、誄、問、注、哀辭、書、論、上疏、遺令,凡十六篇。子婦丁氏為撰集之,又作《大家贊》焉?!盵1]這已經(jīng)是自覺編輯文集,但還沒有出現(xiàn)以“集”或“別集”命名的書籍。
最早以“集”命名的別集,為西晉時陳壽編輯整理的《諸葛氏集》。共二十四篇,凡十萬四千一百一十二字。陳壽任著作郎時,侍中領中書監(jiān)濟北侯荀勖、中書令關內(nèi)侯和嶠上奏,使陳壽編定故蜀丞相諸葛亮故事。陳壽刪除復重,隨類相從,編定為二十四篇,《三國志·諸葛亮傳》載錄有《諸葛氏集目錄》,于泰始十年(274)二月一日奏上。至于六朝,別集的編次十分盛行?!端鍟そ?jīng)籍志》在集部設立“別集”類,收錄別集四百三十七部,四千三百八十一卷。通計亡書,合八百八十六部,八千一百二十六卷。其中絕大部分為六朝以來編纂的。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六“總集類總序”曰“文籍日興,散無統(tǒng)紀”,于是總集應運而生??偧淖饔?,一則可以網(wǎng)羅放佚,使零章殘什,并有所歸;二則可以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是固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因為建安之后,辭賦轉(zhuǎn)繁,眾家之集,日以滋廣。晉代的摯虞,苦于讀者閱讀的勞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編成《文章流別集》四十一卷,這是歷史上第一部總集?!端鍟そ?jīng)籍志》著錄總集一百七部,二千二百一十三卷。通計亡書,合二百四十九部,五千二百二十四卷。這些總集和《文章流別集》一樣,大多已經(jīng)亡佚。經(jīng)過歷史的選擇,現(xiàn)存最早的總集是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選的《文選》。
《文選》收錄子夏、屈原、宋玉、李斯及漢迄梁文人才士所著賦、詩、騷、七、詔、冊、令、教、表、書、啟、箋、記、檄、難、問、議論、序、頌、贊、銘、誄、碑、志、行狀等為三十卷。唐代李善注,析為六十卷。在每一文體內(nèi),分為若干小類,小類中又根據(jù)作家的時代先后排列次序。蕭統(tǒng)去世十多年后,《文選》即流傳到東魏,東魏權臣高歡曾經(jīng)令人讀《文選》,有郭璞《游仙詩》,高歡嗟嘆稱善。諸學士皆說:“此詩極工,誠如圣旨。”石動筩即起說:“此詩有何能?若令臣作,即勝伊一倍。”高祖不悅,良久才說:“汝是何人,自言作詩勝郭璞一倍,豈不合死?”石動筩即說:“大家即令臣作,若不勝一倍,甘心合死?!备邭g即令石動筩作詩。石動筩說,郭璞的《游仙詩》言“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臣作的詩為“青溪二千仞,中有兩道士”,豈不是勝他一倍?高歡始大笑[2]。唐代李白前后三擬《文選》,不如意,悉焚之,唯留《恨賦》《別賦》。宋初崇尚《文選》,當時的文人專意此書,故而在寫作時,草必稱“王孫”,梅必稱“驛使”,月必稱“望舒”,山水必稱“清暉”。至慶歷之后,惡其陳腐,才改變這種局面。方其盛時,士子甚至說“《文選》爛,秀才半”,可見其流傳范圍之深廣,對古代士子影響之大。
蕭統(tǒng)畫像
《文選序》
蕭統(tǒng)對編輯事業(yè)的貢獻不止有《文選》三十卷,自著文集二十卷之外,又撰集古今典誥文言,編成《正序》十卷;選錄五言詩之善者,編為《文章英華》二十卷。蕭統(tǒng)為陶淵明編輯文集,作《陶淵明集序》,還寫了一篇《陶淵明傳》。在《文選》中選錄了陶淵明的八首詩和一篇文章。有人懷疑陶淵明的詩,篇篇有酒。蕭統(tǒng)認為陶淵明意不在酒,只是寄酒為跡,文章不群,辭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高度評價陶淵明文章之后,接著評價其人品。蕭統(tǒng)在《陶淵明集序》中指出,陶淵明“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蕭統(tǒng)素愛陶淵明之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而加以搜集編校,粗為區(qū)目,編成《陶淵明集》。不過,他認為集中的白璧微瑕,唯在《閑情賦》一篇。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沒有必要寫作此文。蕭統(tǒng)粗點定其傳,將《陶淵明傳》編之于錄。最后,蕭統(tǒng)認為閱讀陶淵明的文章,可以使讀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抑乃爵祿可辭。不必傍游泰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風教也”[3]。
(明)杜堇:《陶淵明賞菊圖》
白居易畫像
別集的編纂,有他人代為編輯者,任昉為王儉編輯遺集,任昉《王文憲集序》云:“昉嘗以筆札見知,思以薄技效德,是用綴緝遺文,永貽世范。為如干秩,如干卷。所撰《古今集記》《今書七志》,為一家言,不列于集?!盵4]有朝廷編輯者,如曹植去世后,魏明帝曾命人撰錄曹植前后所著賦頌詩銘雜論凡百余篇,副藏內(nèi)外;有自己編輯者,如王筠擔任一個官職即編輯一部文集,共編成七部,每部十卷?!读簳ね躞蕖吩唬骸绑拮宰湮恼拢砸还贋橐患?,自洗馬、中書、中庶子、吏部、左佐、臨海、太府各十卷,《尚書》三十卷,凡一百卷,行于世?!盵5]唐代白居易和元稹都很注重保存自己的作品,生前曾多次編輯文集,據(jù)此可以詳細了解古人自編文集之狀況。
白居易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著他戲弄于書屏之下,有人指著“無”字、“之”字給他看,年幼的白居易雖然口未能言,心已默識。此后有人問起這兩個字,雖試驗百十次,白居易都能指之不差??梢姲拙右姿蘖曋?,已在文字中。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在作于江州的《與元九書》中記載,自己五六歲便學作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歲始知有進士,苦節(jié)讀書。二十歲以后,白天學習辭賦,夜晚學習書法,間又課詩,不遑寢息,“以至于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fā)早衰白。瞥瞥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也,動以萬數(shù)”。這都是苦學力文所致。白居易家貧多故,貞元十五年(799)秋應鄉(xiāng)試于宣州,為宣歙觀察使崔衍所貢,往長安應進士試。次年正月二月十四日,在中書侍郎高郢主試下以第四名登進士第??贾羞M士之后,白居易雖專于科試,亦不廢詩。貞元十八年(802)冬,于吏部侍郎鄭珣瑜主試下,試書判拔萃科,與元稹訂交約始于此年前。貞元十九年(803)春,登書判拔萃科,授秘書省校書郎。及授校書郎時,白居易的詩作已有三四百首,或出示給友人如元稹輩,見者皆謂之工,而白居易認為自己其實尚未窺作者之域。自登朝后,白居易“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在《與元九書》中,白居易還談到自己的作品在社會各階層廣泛流行的狀況。他聽聞親友間說,禮部、吏部舉選人,多以其所作賦、判詞作為準的。禮部侍郎高郢始用經(jīng)藝為科場進退的標準,白居易一舉擢上第。次年,拔萃甲科。由此他的《性習相近遠》《求玄珠》《斬白蛇》等賦及百道判,新進士競相傳于京師。白居易的其余詩句,也往往傳誦在人群之中。白居易起初恧然自愧,及再來長安,又聽說有節(jié)度使高霞寓欲聘娶一個歌伎,歌伎大夸其口說:“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因此,就抬高了身價。白居易經(jīng)過湖北襄陽時,正好遇到主人集合眾樂娛樂其他賓客。那些歌伎看到白居易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睆拈L安到江西,三四千里的路程,凡是鄉(xiāng)校、佛寺、客舍、行舟之中,往往有題白居易詩的;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白居易詩的。
又據(jù)元稹的見聞,其到通州之日,看見江館柱間題有白居易的詩。元稹作于長慶四年(824)的《白氏長慶集序》記載,二十年來,皇宮、寺觀、館驛的墻壁上無不書寫白居易的詩,王公妾婦、牧童馬夫之口無不稱道白居易的詩。至于繕寫模勒,叫賣于市井,或持之以交換酒茗者,處處皆是。更有甚者,盜竊名姓,茍求自售,雜亂間廁,無可奈何!元稹于平水市中,見村校諸童習詩,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也不認識眼前的這位就是詩人元稹。新羅商人求購白居易詩頗切,自云:“本國宰相每以百金換一篇。其甚偽者,宰相輒能辯別之?!弊杂性姼枰褋?,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
在《與元九書》中,白居易引《莊子·天運》云:“名,公器也,不可多取。”雖然自認竊時之名已多,但他并未因此放棄通過寫作而獲得名聲。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在江州檢查尋找囊帙中,得新舊詩,自編詩集十五卷,各以類分,分為卷目?!白允斑z來,凡所遇所感,關于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訖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又有事物牽于外,情理動于內(nèi),隨感遇而形于嘆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韻者四百余首,謂之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盵6]白居易在信中表示,異時相見,當盡呈于元稹。
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卑拙右壮煷苏Z。大丈夫所堅守的是道,所等待的是時機。時機來了,為云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機不來,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無往而不自得,故而“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fā)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表達的是他的兼濟之志;謂之閑適詩,表達的是他的獨善之義。故而覽白居易之詩,可知其奉行之道。其余的雜律詩,或誘發(fā)于一時一物,發(fā)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并非白居易平生所重視。不過是在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如今編選之間,未能刪去。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表示:“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p>
貴耳賤目,厚古薄今,是人之常情。韋應物的歌行,才情辭藻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澹,自成一家之體。然而當韋應物在世時,人們也沒有很重視他。必待身后,人始貴之。白居易的詩,人所愛者,不過是雜律詩與《長恨歌》等。雖為時之所重,但是白居易之所輕。至于諷諭詩,思想激烈,語言樸素;閑適詩,意趣恬澹,立論迂闊。以質(zhì)合迂,宜人之不愛也。
詩集編成之后,白居易作《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每被老元偷格律,(原注:元九向江陵日,嘗以拙詩一軸贈行,自是格變。)苦教短李伏歌行。(原注:李二十嘗自負歌行,近見予樂府五十首,默然心伏。)世間富貴應無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莫怪氣粗言語大,新排十五卷詩成?!盵7]首聯(lián)二句分別指《長恨歌》與《秦中吟》十首?!吧砗笪恼潞嫌忻闭前拙右拙庉嬙娂哪康?。他之所以能如此自信,因為生前即享有大名,無需待身后,人始貴之。生前名聞天下,身后也未必能流芳百世。文章若一篇不傳,后人無從得見,聲名也就難免逐漸消失于歷史的長河之中。誠如北宋劉麟《元氏長慶集原序》所言:“《新唐書·藝文志》載其當時君臣所撰著文集,篇目甚多?!短诩匪氖?,至武后《垂拱集》一百卷,今皆弗傳。其余名公鉅(巨)人之文,所傳蓋十一二爾,如《梁苑文類》《會昌一品》《鳳池稿草》《笠澤叢書》《經(jīng)緯》《冗余》《遺榮》《霧居》見于集錄所稱道者,毋慮數(shù)百家,今之所見者,僅十數(shù)家而已。以是知唐人之文,亡逸者多矣?!盵8]所以,想要保持身后名,保存文獻是當務之急。
長慶四年(824),元稹為白居易編次文集并作序。五月,白居易杭州刺史秩滿,除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元稹當時任會稽刺史,因而得以盡征集其文,手自編排,將白居易長慶二年(822)以前詩賦、文章、策問、奏議、制誥等作品,編成五十卷,共二千一百九十一首。前輩多以前集、中集為文集命名。同年唐穆宗崩,唐敬宗即位,元稹以為次年當改元,長慶止于此,因號曰《白氏長慶集》。在元稹看來,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長,而白居易之長特別多:“夫以諷諭之詩長于激,閑適之詩長于遣,感傷之詩長于切;五字律詩、百言而上長于贍;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長于情;賦贊箴戒之類長于當;碑記敘事制誥長于實;啟表奏狀長于直;書檄詞策剖判長于盡??偠灾灰喽嗪踉?!”[9]《白氏長慶集》有詩二十卷,文三十卷。
白居易《長慶集后序》稱《白氏長慶集》“凡五帙,每帙十卷”?!墩f文·巾部》曰:“帙,書衣也?!编鶠楣糯癫瘯奶鬃?,多以布帛制成。南北朝以后,書基本上是以紙作為文獻載體的。在唐代,更是紙書統(tǒng)一天下。唐開元時,國家的藏書,甲乙丙丁四部書各為一庫,置知書官八人分別掌管。凡四部庫書,東西兩京各藏一本,共一十二萬五千九百六十卷,皆用益州麻紙書寫。其中集賢院御書:經(jīng)庫皆用鈿白牙軸,黃縹帶,紅牙簽;史書庫用鈿青牙軸,縹帶,綠牙簽;子庫用雕紫檀軸,紫帶,碧牙簽;集庫用綠牙軸,朱帶,白牙簽,以分別之[10]。唐代的書籍為卷軸裝,將紙張粘連成長幅,用木或金、玉、牙、磁等制成軸,從左向右卷成一束。我們今日所見書畫作品,大多就是卷軸裝。一般是十卷為一帙,與白居易所述一致。軸的作用是為了把卷子卷起來,帶子是用來系住書卷的,牙簽是系在軸頭上的書簽,上面寫上書名和卷數(shù),方便查找,因貴重者多用象牙制作,故而稱為牙簽。這是卷軸裝的形制,白居易的文集編成之時,也就是如此。文集編成之后,只能靠抄寫保存和流傳,難以大量復制副本。
大和二年(828)秋,白居易將長慶二年(822)以來的作品續(xù)編于《白氏長慶集》之后。有格詩、律詩、碑、志、序、記、表、贊,以類相附,合為卷軸。從第五十一卷開始編次,此前的《白氏長慶集》為五十卷。當時白居易五十七歲,即自稱:“目昏頭白,衰也久矣;拙音狂句,亦已多矣;由茲而后,宜其絕筆。若余習未盡,時時一詠,亦不自知也。因附前集報微之,故復序于卷首云爾?!盵11]他當然不會就此絕筆,創(chuàng)作之路還長。
大和九年(835)夏,白居易編成《白氏文集》六十卷,藏于江西廬山東林寺。昔日他為江州司馬時,常與廬山長老在東林寺經(jīng)藏中披閱東晉慧遠大師與諸文士唱和集卷。當時,諸長老請求將白居易的文集也放置在經(jīng)藏中。白居易答應日后送來,此后過去二十多年,如今白居易前后所著文,大小合二千九百六十四首,勒成六十卷。編次既畢,納于藏中。白居易請東林寺長老及主藏僧,依慧遠文集收藏之例,文集不借外客,不出寺門。元稹《白氏長慶集序》載五十卷本作品數(shù)為二千一百九十一首,《白氏文集》新增十卷多出七百七十三首。
開成元年(836),白居易編成《白氏文集》六十五卷,藏于洛陽圣善寺。他與東都圣善寺缽塔院故長老如滿大師有齋戒之因,與今長老振大士為香火之社。白居易自感老矣,將尋前好,且結后緣,故將文集存放于圣善寺。文集七帙六十五卷,十卷一帙,另外五卷也單獨為一帙,故為七帙,共收三千二百五十五首,元稹先前所作《集序》并目錄一卷在外。比上年(即大和九年)夏所編定者增多五卷,文則多二九一篇。題為《白氏文集》,放置于律疏庫樓。白居易仍“請不出院門,不借官客,有好事者任就觀之”。
開成四年(839),白居易編成《白氏文集》六十七卷,藏于蘇州南禪院。白居易此次所編文集七帙,共六十七卷,凡三千四百八十七首。其間根源五常,枝派六義,恢王教而弘佛道的篇章有很多。然而寓興、放言、緣情、綺語的篇章,亦往往有之。白居易自稱為佛弟子,備聞佛教,深信因果。懼結來業(yè),悟知前非。故其文集除家藏之外,別錄三本。一本放寘于廬山東林寺經(jīng)藏中,一本放寘于東都圣善寺缽塔院律庫中,一本放寘于蘇州南禪院千佛堂內(nèi)。將文集歸依三藏者,其意為何?白居易愿以今生世俗文字放言綺語之因,轉(zhuǎn)為將來世世贊佛乘轉(zhuǎn)法輪之緣。
會昌二年(842),白居易自編后集二十卷,藏于廬山東林寺。白居易《送后集往廬山東林寺兼寄云皋上人》曰:“后集寄將何處去,故山迢遰在匡廬。舊僧獨有云皋在,三二年來不得書。別后道情添幾許,老來筋力又何如?來生緣會應非遠,彼此年過七十余。”此年白居易七十一歲。此詩所云為會昌二年編成之七十卷本?!栋资霞笥洝吩唬骸鞍资锨爸堕L慶集》五十卷,元微之為序。《后集》二十卷,自為序?!奔粗复吮?。
會昌五年(845),白居易自編定本七十五卷。次年八月,他就去世了。白居易前著《長慶集》五十卷,元稹作序?!逗蠹范?,自序。今又編成《續(xù)后集》五卷,自為記。前后共七十五卷,詩文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至此,文集已經(jīng)有五本:一本在廬山東林寺經(jīng)藏院,一本在東都圣善寺缽塔院律庫樓,一本在蘇州南禪寺經(jīng)藏內(nèi),一本付侄龜郎,一本付外孫談閣童。各藏于家,傳于后。其他日本、新羅諸國及兩京人家傳寫者,不在此記。此五本是否均為七十五卷本,白居易本人未說明。據(jù)流傳情況考察,寺藏本似均非七十五卷本。家藏兩本則未流傳,故后代未見七十五卷完帙。白居易又有《元白唱和因繼集》共十七卷,《劉白唱和集》五卷,《洛下游賞宴集》十卷。其文盡在大集(即七十五卷本)內(nèi)錄出,別行于時。若文集內(nèi)無而假名流傳者,皆為偽作。
《元白唱和因繼集》為白居易與元稹的唱和詩集。大和元年(827),元稹取白居易《長慶集》中詩,未對答者五十七首追和之,合一百一十四首寄給白居易,題為《因繼集》卷之一。次年,白居易復以近作之詩五十首寄去。元稹不逾月依韻盡和,合一百首又寄給白居易,題為《因繼集》卷之二。元稹在卷末批云:“更揀好者寄來?!北硎旧杏杏嘤拢却拙右椎哪サZ。白居易又收拾新作格律共五十首寄去。白居易大和二年(828)所作《因繼集重序》認為,作文猶如作戰(zhàn),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元稹轉(zhuǎn)戰(zhàn),至此已三。白居易與元稹和答之多,從古未有。元稹雖少白居易六七歲,但是俱已白頭。終不能舍章句,拋筆硯。而又未忘少年時心,每因唱酬,或相侮謔。白居易覺得《因繼集》卷且止于三可也。此一戰(zhàn)后,師亦老矣。宜其櫜弓匣刀,彼此與心休息。但是《元白唱和因繼集》最后編定為十七卷,可見此后唱和之作尚多,二人并未偃旗息鼓。
《劉白唱和集》為白居易與劉禹錫的唱和詩集。大和三年(829),白居易作《劉白唱和集解》,此實為《劉白唱和集》序文,不云序者,蓋避禹錫父緒嫌名。白居易稱彭城劉禹錫為詩豪,其鋒森然,少敢當者,但是白居易往往犯之。一往一復,欲罷不能。二人由是每制一篇,先相視草。視竟則興作,興作則文成。一二年來,日尋筆硯,同和贈答,不覺滋多。至大和三年(829)春,紙墨所存者凡一百三十八首。其余乘興扶醉,率然口號者,不在此數(shù)。白居易因命小侄龜兒編錄,勒成兩卷。抄寫二本,一付龜兒,一授劉禹錫小兒侖郎。各令收藏,附兩家集。白居易頃以與元稹唱和頗多,傳在人口,常戲?qū)υ≌f,我與你“二十年來為文友詩敵,幸也,亦不幸也”。吟詠情性,播揚名聲,其適遺形,其樂忘老,幸也;然而江南士女說起才子,多稱“元白”,因為元稹的緣故,使白居易不得獨步于吳越間,亦不幸也。如今垂老復遇上劉禹錫,莫非是重不幸耶?白居易認為“文之神妙,莫先于詩”,稱贊劉禹錫“雪里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真謂神妙。在在處處應當有靈物護之,豈止兩家子侄秘藏而已?
《白氏洛中集》是白居易在洛陽所著書。大和三年(829)春,白居易始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十二年間,作賦格律詩凡八百首,合為十卷。開成五年(840)編成之后,存放于龍門香山寺經(jīng)藏堂。大和八年(834),白居易曾作《序洛詩》,自敘在洛之樂也。白居易喜文嗜詩,自幼及老,作詩數(shù)千首。以其多矣,故“章句在人口,姓字落詩流”,“文士多數(shù)奇,詩人尤命薄”。白居易此時壽過耳順,幸無病苦,官至三品,免罹饑寒。大和二年(828),詔授刑部侍郎。次年,病免歸洛,旋授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居二年,就領河南尹事。又三年,病免歸履道里第,再授賓客分司。自三年春至八年夏,在洛陽共五周年,作詩四百三十二首。除喪朋、哭子十數(shù)篇外,其他皆寄懷于酒,或取意于琴。閑適有余,酣樂不暇?!翱嘣~無一字,憂嘆無一聲?!薄栋资下逯屑穭t為增修續(xù)編者。
白居易雖然如此費心編輯、保存自己的作品,但歷史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白居易親自編定的文集并未完整流傳后世。經(jīng)歷唐末五代的戰(zhàn)亂,藏于寺廟的三本和家藏的兩本,無一幸免,真正流傳于世的是后人的轉(zhuǎn)錄補抄本,其中最著名的為五代時期楊澈和李從榮的兩個補抄本。謝思煒《白居易集綜論》指出:“古今的各種文集,極少是依靠作者個人的抄寫,而是依靠其為社會接受和喜愛的程度,才得以流傳后世。白居易手寫五部文集的亡佚,是偶然的,但也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而盡管如此,文集本身卻能夠相對完整的保存下來,這只能應歸因于它的內(nèi)在價值和巨大影響?!盵12]
元稹和白居易在生前即被人并稱“元白”,元稹為白居易編《白氏長慶集》,白居易曾受元稹之托,保存其所編文集,可見二人關系非同一般。元稹同白居易一樣,在生前也曾多次編輯自己的文集,只是沒有像白居易一樣抄寫數(shù)本,分藏各地。元稹親自編輯的幾種本子早已失傳,文集的保存也遠不如白居易文集完整。
元稹九歲學賦詩,長者往往驚其可教。十五六歲,粗識聲病。其后,有人以陳子昂《感遇詩》相示,元稹吟玩激烈,即日作《寄思玄子詩》二十首。后來,元稹又得到杜甫詩數(shù)百首,愛其浩蕩津涯,處處臻到,始病沈佺期和宋之問的詩不存寄興,而驚訝于陳子昂之未暇旁備。不過數(shù)年,元稹與詩人楊巨源友善,日課為詩。元稹生性僻懶人事,常有閑暇,間則有作,認識白居易時已有詩作數(shù)百篇。《敘詩寄樂天書》記載,元稹“習慣性靈,遂成病蔽,每公私感憤,道義激揚,朋友切磨,古今成敗,日月遷逝,光景慘舒,山川勝勢,風云景色,當花對酒,樂罷哀余,通滯屈伸,悲歡合散,至于疾恙躬身,悼懷惜逝”,則想賦詩抒懷。
不幸,三十二歲時,元稹有罪譴棄。元和五年(810)被貶江陵士曹參軍,至元和九年(814)年底被詔回京,至元和十年(815)三月二十五日又被貶為通州司馬。五六年間,正是丈夫心力壯時,而元稹常在閑處,無所役用。元稹自認為性不近道,未能淡然忘懷,又復懶于其他欲望。全盛之氣,只好注射在語言之中,雜糅精粗,遂寫成許多詩篇,但沒有繕寫整理起來。正好遇上河東李景儉在江陵時,酷愛元稹的詩歌,想要盡取觀覽,元稹因而編撰成卷軸?!稊⒃娂臉诽鞎酚涊d,元和七年(812),元稹將十六歲至三十四歲期間所作的詩歌八百余首,分為十體,共二十卷:
其中有旨意可觀,而詞近古往者,為古諷。意亦可觀,而流在樂府者,為樂諷。詞雖近古,而止于吟寫性情者,為古體。詞實樂流,而止于模象物色者,為新題樂府。聲勢沿順屬對穩(wěn)切者,為律詩,仍以七言、五言為兩體。其中有稍存寄興、與諷為流者為律諷。不幸少有伉儷之悲,撫存感往,成數(shù)十詩,取潘子《悼亡》為題。又有以干教化者,近世婦人暈淡眉目,綰約頭鬢,衣服修廣之度,及匹配色澤,尤劇怪艷,因為艷詩百余首。詞有今古,又兩體。自十六時,至是元和七年矣,有詩八百余首,色類相從,共成十體,凡二十卷。[13]
這是元稹首次編輯自己的作品集,保存了元稹自學習寫詩以來十九年間的作品。十體分類為:古諷、樂諷、古體、新題樂府、七言律詩、五言律詩、律諷、悼亡、古體艷詩、今體艷詩。至元和十年(815)三月二十五日,元稹又被貶為通州司馬,離京前,元稹將所編二十卷詩集留給白居易。因其聽說通州環(huán)境很惡劣,想到自己才命俱困,恐怕不能活著離開通州。元稹六月至通州,大病百余日,隨后赴興元治病。不久,他遇到將赴江西的熊孺登,于是又托其把自己的文章捎給白居易。白居易初到潯陽時,熊孺登到來,得元稹病重時一信,上報疾狀,次敘病心,終論平生交分。元稹在病危之際,不暇顧及其他,唯收集數(shù)帙文章,封題其上曰:“他日送達白二十二郎?!笨梢娫∈肿⒅乇4孀约旱淖髌贰?/p>
元稹任通州司馬時,還曾向權德輿獻上自己的詩文集?!渡吓d元權尚書啟》記載:“因用官通已來所作詩及常記憶者,共五十首。又文書中得《遷廟議》《移史官書》《戡難紀》,并在通時《敘詩》一章,次為卷軸,封用上獻?!边@只是元稹部分作品集合而成的選集。
元和十四年(819),元稹時為膳部員外郎。令狐楚同年七月由河陽三城懷州節(jié)度使入朝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令狐楚一代文宗,雅知元稹之文學,對元稹說:“嘗覽足下制作,所恨不多,遲之久矣。請出其所有,以豁予懷?!痹∫颢I其文。元稹抄寫古體歌詩一百首,百韻至兩韻律詩一百首,合為五卷,獻給令狐楚。令狐楚深為稱賞,以為今代之鮑照和謝靈運。
唐穆宗在東宮為太子時,有妃嬪左右曾經(jīng)歌誦元稹的歌詩以為樂曲,知是元稹所為,唐穆宗嘗稱其善,宮中呼為元才子。荊南監(jiān)軍崔潭峻十分禮遇元稹,不以掾吏待之,常征集其詩歌諷誦之。長慶初年,崔潭峻歸朝,出元稹《連昌宮辭》等百余篇上奏,唐穆宗大悅,問元稹安在,崔潭峻對曰:“今為南宮散郎?!奔慈辙D(zhuǎn)為祠部郎中、知制誥。朝廷以任命不由相府,十分鄙視元稹轉(zhuǎn)官之事,然元稹所作辭誥,可以與古為侔,遂盛傳于世,由是極承恩顧。元稹曾作《長慶宮辭》數(shù)十百篇,京師競相傳唱。長慶元年(821)二月,元稹召入翰林,為中書舍人、翰林承旨學士。元稹入翰林院之始,學士等盛傳唐穆宗親批白居易《賀雨》詩一章。元稹面奉圣旨,令寫錄雜詩進來,于是編輯雜詩十卷,進呈給唐穆宗。元稹《進詩狀》云:“況臣九歲學詩,少經(jīng)貧賤,十年謫宦,備極恓惶,凡所為文,多因感激。故自古風詩至古今樂府,稍存寄興,頗近謳謠,雖無作者之風,粗中遒人之采。自律詩百韻,至于兩韻七言,或因朋友戲投,或以悲歡自遣,既無六義,皆出一時,詞旨繁蕪,倍增慚恐。今謹隨狀進呈,無任戰(zhàn)汗屏營之至?!盵14]
宦官以崔潭峻之故,爭與元稹相交,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元稹相善,求為宰相,唐穆宗愈深知重。河東節(jié)度使裴度三次上疏,指控元稹與魏弘簡為刎頸之交,謀亂朝政,言甚激訐。唐穆宗顧及中外人情,于長慶元年(821)十月,罷去元稹內(nèi)職,授工部侍郎。后來,元稹曾將自己在任內(nèi)撰作的制誥文章整理為《制誥集》。但是唐穆宗對元稹的恩顧未衰,長慶二年(822),拜平章事。詔下之日,朝野無不輕笑。六月,元稹即罷相,出為同州刺史。
《元氏長慶集》,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東吳董氏茭門別墅刊本
此后,元稹編成《表奏集》,序文自述內(nèi)容大概云:“始元和十五年八月得見上,至是未二歲,僭忝恩寵,無是之速者,遭罹謗咎,亦無是之甚者。是以心腹腎腸,糜費于扶衛(wèi)危亡之不暇,又惡暇經(jīng)紀陛下之所付哉!然而造次顛沛之中,前后列上兵賦邊防之狀,可得而存者一百一十有五。茍而削之,是傷先帝之器使也。至于陳情辨志之章,去之則無以自明于朋友也。其余郡縣之請奏,賀慶之常禮,因亦附之于件目。始《教本書》至為人雜奏,二十有七軸,凡二百七十有七奏。終歿吾世,貽之子孫式,所以明經(jīng)制之難行,而銷毀之易至也。”[15]文章中的“先帝”應指唐穆宗,于長慶四年(824)正月去世?!侗碜嗉坊蚓幊捎诖撕?。共二十七卷,二百七十七篇。
大和五年(831)七月二十二日,元稹遇暴疾去世,年五十三歲。元稹三十七歲時已有詩千余首,其后十六年中,所作又不知其數(shù)。據(jù)白居易為元稹所作墓志銘記載,元稹著文一百卷,題為《元氏長慶集》。又集古今刑政之書三百卷,號《類集》,并行于世。這一百卷的《元氏長慶集》編于何時,體例如何,無詳情可考。自六宮兩都八方至南蠻東夷諸國,皆寫傳元稹詩文。每一章一句出,不脛而走,疾于珠玉。雖然元稹的文章盛傳一時,但是原本已闕佚不傳。唯嗜書者時時傳錄,不亦甚可惜乎!北宋劉麟之父尤其喜愛元稹之文,曾手自抄寫,曉夕玩味,稱嘆不已。嘆惜其文之工,而傳之不久遠。劉麟因閱其父手澤,悲不自勝,謹募工刊行。使元稹之文,復傳于世。
《元氏長慶集》,南宋乾道四年(1168)洪適據(jù)劉麟本復刻浙刊本
白居易和元稹的自編文集均未能流傳后世,這也不是個人所能決定的。正如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所云:“唐宋以后,(別集)名目益繁。然隋唐志所著錄,宋志十不存一。宋志所著錄,今又十不存一。新刻日增,舊編日減。豈數(shù)有乘除歟?文章公論,歷久乃明。天地英華所聚,卓然不可磨滅者,一代不過數(shù)十人。其余可傳可不傳者,則系乎有幸有不幸。存佚靡恒,不足異也。”[16]白居易和元稹屬于“卓然不可磨滅者”,是那一代中的“數(shù)十人”。但其文集的命運也是有幸有不幸,面對歷史的無情淘洗,如何能不使人感慨!一部文集,是文人學者一生心血所在,辛勤編輯成書,最后可能消失于天壤之間,豈不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