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舟
陳曉輝,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創(chuàng)意寫作學科帶頭人。曾先后主持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項目等多項。出版學術(shù)專著、主編教材、文學作品多部,刊發(fā)學術(shù)論文40余篇,人大“復印報刊資料”全文轉(zhuǎn)載數(shù)篇。
《穿過父親的身體》是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感推動著完成的作品,完成它的過程更像是一種“情緒寫作”。我們很難對于自身的情緒有著明確的把控,情緒就像是干涸的土地上流淌的春水,有時會在低洼處傾瀉,有時會在土堆前回旋,有時則會陷入地下的暗洞。水流淌的狀態(tài)和“情緒”在本文中發(fā)揮的作用十分相似。這里的“情緒”沒有規(guī)整的河道,也沒有明確的航線,只是隨著思維的迸發(fā)而任意流淌,流到哪里,哪里就有了圖案,也就有了風景,情感就藏在風景之中。“情緒寫作”看似削弱了故事文本的因果邏輯,但實則始終被一種無形的線所牽引。
正是這條“情緒”的線,才能將我的爺爺,我的父親,我的愛人,我的孩子這些不同生命時空中的角色串聯(lián)起來。文章中出現(xiàn)的“荒原”并非是實際的現(xiàn)實地理位置,而是暗指“我”記憶中的一塊精神空地,也是難以抵達的精神坐標。這個“荒原”是“我”產(chǎn)生“情緒”的源頭,也是在這種“情緒”下寫作的最終歸宿。在“荒原”之上,離開“我”的至親都在這里相聚,它本應(yīng)該是一個幸福的家,但卻因著命運的緣故,死亡和孤獨不斷降臨,“我”的家,最終成為“荒原”。
只有母親知道,貧瘠的土地留不住一顆驕傲的心。
該怎么敘述我的生命呢,該怎么講述我的家庭,該怎么形容我的父親母親、我的愛人和孩子,又該如何描述我,一個倔強的、孤獨的、永不回頭的我。
每當不知疲憊的盛夏年復一年,傾瀉下一地金黃,麥子們便朝我招手,呼喚著我從遙遠的地方回家,那溫柔的聲音,穿過山,越過海,跌跌宕宕來到我的面前,它們無力地滾到我的腳邊,我低頭將它們撿起,只剩下一片又一片的葉子變得枯黃,遠處生起了薄霧,在彌漫中我被異鄉(xiāng)的白霜淹沒,閉上眼,蜷縮在冬夜的邊緣,我開始想念母親,想念父親,想念離別太久的春天。
此刻的我,站在一座墓碑的前面,眼睛干澀,擠不出來任何液體,身體也有些僵硬,只有我的心跳還活著,咚一聲,再撲通一下。心臟像是一個正值壯年的機器,拖著我疲憊的軀體,向左、向右,朝前、往后,它正在我的身體醞釀一場風暴,此時風起,挾持著孤獨的生命,我只身穿過荒原。
一次次的,我與路邊的那些樹擦肩而過,寄存在風中的生命依舊如故,路與路的接口,是曾經(jīng)連接的他和她,我,以及我和你。那些迎風而來的日子終將迎風而去。日子悄悄流逝,匆匆的,遠不及一朵云的出生與老去。
剛被割過麥子的土地上,隆起一個土堆,這是父親的墳墓。清晨的露水凝結(jié)成一地慘白,浸濕了沉睡在土堆上的紙錢,白色的,黃色的,金色的,它們似乎是繁華世界的濃縮物,又承載著親人們的思念,在生與死之間搖曳,一陣風后,它們落盡泥土,又一陣風過后,它們不知被帶往了何處。
時至今日,他已經(jīng)在里面住了三年,不知他是否住得習慣,我聯(lián)系不上他,他也從未托夢告訴過我。我一直覺得,我足夠了解父親,他是個比我還要倔強的人,一生要強,從不低頭。我朝前走了走,繞過了父親,躺在父親前面的是父親的父親,我的爺爺。爺爺?shù)膲烆^要比父親的稍微矮上一點,可爺爺?shù)纳砀呱踔烈雀赣H高出不少。他們父子兩人就在這里躺著,一前一后,一老一小,如果從死亡之日開始算起,那他們又是一樣的年輕,一樣的血氣方剛。
該怎么形容我的父親呢,我這一身尚未被馴服的骨頭,都是從他那里繼承而來的。我從我的今天,回想起我的過去,從我開始布滿褶皺的身體,回望我懵懂執(zhí)拗的青春,父親像是一張兒時的褪色卡片,被我鎖在了記憶深處的鐵盒中間,上著銅鎖,生了銹斑,自我長大之后,從未再打開過。
伴隨著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響,坐落在記憶長河里的閘門被打開,我揭開盒子,時間的鐵銹粘在了我的手指,一種棕褐色的深沉布滿我的全身,波濤洶涌的時刻,父親進入了我的身體,那個在田間奔跑的少年郎,終于停下回了頭,我和父親,終于得以在生命的兩端相見。
那天,我跑得滿頭大汗,原來人會流那么多汗,這些不討喜的液體捉弄著我的眼睛,險些睜不開了。我跑到了離家最遠的一塊土地,這是我記事以來最盛大的一次反叛,我要輟學,我要到遠處去,我要去闖我心向往之的美好世界。
剛上中學的時候,那是我第一次離家去鎮(zhèn)上住校,我的戶口所在的小鎮(zhèn)是個破舊的邊陲小鎮(zhèn),離我的村子不過十幾里路遠,卻仿佛讓我進入了一個異世界。那些我從未見過的景象,那些我以為要遵循一輩子的習慣,都在這個地方被打破后,又重建起來。每次走進中學校門的時候,我的身體都像是經(jīng)過了一道隱形的濾網(wǎng),一次次地過濾,一次次地篩選,直到我的肌膚開始泛起漣漪,我才能在寂靜的夜里悄悄揭下,就這樣,我完成了一次蛻皮,我又獲得了一次成長。蛻掉的皮膚又長出了新的,還有我的頭發(fā),也開始變長。
不知為何,人的改變,總是喜歡從頭發(fā)開始。
高我一兩個年級的男生女生,都留著獨一無二的發(fā)型,頭發(fā)成了我們區(qū)別于他人的典型標志,而不是獨立的思想。你看,那個女孩的長發(fā)已經(jīng)過肩,當她一會兒回頭的時候,你就能看到她那整齊的劉海兒剛剛蓋過眉毛,有時候她們會用卷發(fā)棒再把劉海兒燙個卷兒,彎彎的,就像她們笑起來的嘴角,有時會把長發(fā)扎成不高不低的馬尾,這就是好學生的裝扮。男生啊男生,與這些溫柔的女孩們相比,總是顯得更張狂了些,好像他們骨子里就有著與生俱來的反抗。在自然的輪回里,女孩和男孩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女孩是春天,男孩是冬天,女人是夏天,男人是秋天。這是對抗過自然的祖先留給他們的,好像這是決定她們從女孩長成母親,他們從男孩成長為父親的唯一基因。我的基因覺醒,也是從頭發(fā)開始的。先前,我都是留著平頭短發(fā),母親總說這樣涼快,顯得精神。后來我才知道,她是為了省錢。去理發(fā)店理發(fā)的時候,只要你對理發(fā)師說理個平頭,理發(fā)師總能心領(lǐng)神會,直接拿著推子推平就行了,沒有多余的動作,也沒有多余的設(shè)計,這是最省工夫的理發(fā),因此也是理發(fā)店最便宜的一個類型。等到后來,我去了鎮(zhèn)上上學,人生活的環(huán)境變了,標準也隨之改變,我終于開始留起長發(fā)。從決定蓄發(fā)后的每個早晨開始,我都要壓一壓我的劉海兒,看看是否已經(jīng)長過了眼睛,只有蓋過了眼睛,才達到了長發(fā)的標準,然后再去理發(fā)店斜剪一下,最長處一定要蓋住一個眼睛,當你繃緊半個嘴巴向上吹氣的時候,最長的劉海兒就能被吹起來,那些頭發(fā)就像是一面青春的旗幟,倒下后再被吹起,吹起后再次倒下,成功一次,再失敗一次,重復,輪回,直到被父親拿著剪刀一把剪下,堅硬的麥茬扎破了我的腳趾,我像是一片收成不好的地塊,遭受著來自父親無盡的嘆息。
我推開了父親,宛若英雄殊死一搏逃過了抓捕他的敵人,成功逃離出去,英雄勝利了,我本該搖旗吶喊,歡呼我值得銘記一生的戰(zhàn)績。可我不是英雄,我是父親的逃兵。我跑到了麥地,可是麥子已經(jīng)被收割,我滿腔怒氣,最終全部由那個即將倒地的稻草人承受。一個被偽裝成生命的無生命體,默默接受了所有,它會不會痛苦,它會不會責怪我,它會不會在夜里爬進我的夢鄉(xiāng),成為我的夢魘。那個可憐的稻草人,散落在地上,沉默著不語,它連疼痛都無法言說,它連反擊的機會都沒有資格擁有。
它如此可憐,正如那個躺在病床上,我可憐的父親。
不知從何時起,生命已經(jīng)將我和父親默默換了位置,我們的身體,我們的長相,我們的力氣,我們的特質(zhì)連同呼吸的方式都被悄悄置換,父親沒有發(fā)現(xiàn),我也更沒有意識。那個在記憶里能夠趕著車拉犁、如同青牛一般健壯的父親,卻被我輕輕地一推,只是輕輕地一推,他的身體便摔斷了六根肋骨,父親的骨頭如此堅硬,怎么會輕易折掉,我至今都沒有想明白這個原因,那可是父親的骨頭,一生都未被馴服的骨頭,卻碎在了我的手里。
人體的自我保護機制,總會讓我們忘掉一些不愉快的記憶。也正是這個緣由,我想不起來父親病倒后又發(fā)生了什么。比如那一年的十余畝地,是如何被耕種的,被割掉的麥子又是怎樣被種下的,直到那些糧食在新的一年長出來時,父親還沒有好利索,可是生活,又讓他成為了勞作的主力,就好像他從來沒有骨折過,他還是如當初那般健壯,他還是一頭青牛。
我的頭發(fā),再也沒有長過眼睛,我的青春,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不斷離去的求學之路,讓我一點一點走向遠方,離開當初想要逃離的地方,從村子到鎮(zhèn)上讀初中,又到縣上讀高中,最后離開城市,走出省份,奔赴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讀大學,然后工作,結(jié)婚,生子,最終忙碌成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卻永遠失去了一個兒子的身份。
從那個遙遠的午后開始,在那個踢倒稻草人的時間節(jié)點上,沒有人告訴過我,我似乎有了父親的力氣,釋放的力量同時推動了命運的齒輪,啟動,加速,旋轉(zhuǎn),沖刺,我成為了一只不斷被抽打旋轉(zhuǎn)著的陀螺,不停地轉(zhuǎn),不敢停下,我要轉(zhuǎn)到腳下生火,我要轉(zhuǎn)到火星四濺,我要轉(zhuǎn)到賽場上只剩下我一個,我要轉(zhuǎn)到旁人看到我的光,我要贏得時間,成為游戲的勝利者。你看那最高的領(lǐng)獎臺,只能站下一個人,圓圓的站臺,只容得下一個孤單的身影,那是屬于勝利者的孤獨。孤獨是勝利的加冕。
那一塊地,長不出好麥子了。父親種上了樹,一棵又一棵的樹苗被栽下,等待著長大,被砍伐,換成錢,養(yǎng)育另一棵種在遠方的樹。自從不能種地后,父親像是失去了什么,至于到底失去了什么,我不清楚,父親也難以言明。他是靠著節(jié)氣生活的,不,是靠著節(jié)氣生存,節(jié)氣的變化早已成了父親的呼吸方式,父親的行動變得愈發(fā)遲緩。立春,雨水,芒種,霜降,大寒,因為土地,父親知道自己應(yīng)該在每個節(jié)氣忙碌些什么??扇缃?,他的土地,全部種上了樹,一排排的速生林,幾乎不用他操心,讓它們自由生長即可。
此時的我也已經(jīng)長大,我沒有走上父親擔心的那條路。留著不三不四的長發(fā),抽煙,喝酒,偶爾打架,或者將黑色的頭發(fā)換個時興的顏色,又或者在自己的肌膚上用激光刻下些印記,刻些什么呢?刻個“忍”字,或者刻個“情”字,再或者,刻個人的名字。我不是沒想過這樣做,我也真的有可能會變成這樣的人,我叛逆的欲望剛從我的頭發(fā)冒出,就被父親剪了個干凈利落。那把剪刀太過鋒利,也剪掉了我和父親的好多年。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久,好久好久,束縛我的,依舊是那幾根長發(fā),我期盼了無盡漫長的東西,頭發(fā)終于長過了我的眼睛,我繃住嘴唇一吹,溫熱的氣體就將我的頭發(fā)揚起,那是我的旗幟,是我自以為是的驕傲。我好不容易長出的自信,被酒后的父親一把抓起,清脆的聲響呼嘯而過,它們便掉在我沾滿泥土的鞋上,它們比我還要垂頭喪氣,得勝的只有那把剪刀。
看,只有剪刀在笑。
醫(yī)生的那把剪刀曾割開過爺爺,一層層的,割開之后又縫合上,爺爺已經(jīng)不完整了。小時候,我總是跟在爺爺后面,從南到北,從北到南,爺爺把我放到他的脖子上,或者放在背上,再大些,爺爺就將我放在他的自行車前杠上,叮鈴鈴,叮鈴鈴,車把上的鈴鐺成了我的好朋友,我一撥,它就響,我一撥,爺爺騎得就快了起來。風穿過麥子,吹到我的臉上,鉆進我的鼻腔,麥香長進我的血肉,我似乎成了麥子的孩子。那些風也吹到爺爺?shù)哪樕希颠M爺爺?shù)念^發(fā),草帽就被吹掉在地上,爺爺停了車,撿起來再戴上,順便捋上把麥穗,在手心里搓一搓,再用嘴巴吹一吹,青澀的麥糠就被風帶走,羞澀的麥粒從爺爺?shù)氖稚蠞L到我手上,我張開大大的嘴巴,一飲而盡,我真的成了麥子的孩子。
后來的一年,爺爺比麥子先熟了。爺爺在醫(yī)院住了些日子,有多久呢,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記憶總是會過濾掉難過的事情。但我還能記得,當爺爺從醫(yī)院里回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當然,也不會動彈。我在電視上看到過,只要是快死的人,都會戴著一個面罩,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那是氧氣,也更不會知道,在那個年代,吸氧的費用會如此高昂。有多高呢,爺爺就已經(jīng)很高了,但是比他還要高,高出的部分,爺爺夠不到,父親更夠不到。后來我才漸漸意識到,父親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喝酒的,悶悶地,只是悶悶地喝酒。他生性就不是要強的人,他也不好勝,有時候也很軟弱,尤其是面對母親的時候,父親最喜歡沉默,好像沉默是所有問題的答案。
我到底該怎么形容我的父親呢。
起初我認為他是個要強的父親,但實際上呢,他好像不是這樣,又或許,在一個不能被表露的意識世界里,只是我自己想要擁有一個要強的父親,在這個問題上我總想選擇逃避,亦或者是選擇粉飾,我愿意重新裝飾老去的父親,讓他成為一個嶄新的家。可每這樣一次,我的痛苦就會多增加一分。我曾將爺爺?shù)乃?,全部歸結(jié)成父親的罪過,爺爺是因他而死的,不是嗎?連他也這樣說,他說他沒能救活爺爺,是他不孝。父親聲淚俱下地供述,他是個殺人兇手,我也就真的信了,我怎么能不相信呢,他可是我的父親,他害死的不是別人,是我最愛的爺爺。
我的叛逆,隨著死神降臨之后開始滋生。
歲月的洪流反復沖刷著這個日益衰敗的家。我真的形容不了我的父親。父親是沉默的,我也是沉默的。我們都在沉默中選擇了反抗,反抗著彼此,反抗著自我。深陷泥淖的生活中,父親別無選擇,他只是不想讓我和他一樣,兩腿泥巴,兩眼汪汪,兩手也空空。那是被命運抽干過后的無力,也是被生活壓榨過后的筋疲力盡,他知道他無可奈何,如果說他真的是倔強的,無非就只有一個理由,站在這片苦海之上,他要救救我。可是父親永遠也不會想到,貧瘠的土地,留不住一顆驕傲的心。
我離家好多年了,成家后,回家過兩次,因著兩次死亡。
我和愛人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婚禮,沒有酒席,只是登了記,領(lǐng)了證,我們已經(jīng)獲得了法律認可的身份。我曾在夜里問她,你愛不愛我,她說,愛。我又問她,你怎么從來不問我愛不愛你,她捏了捏我的鼻子,她說她知道答案,所以她不需要問。
領(lǐng)證后,我?guī)е鴲廴嘶亓思遥嬖V父親,我們結(jié)婚了。那是父親第一次見我的妻子,這個名義上是他兒媳的人,給他帶了很多的東西,還親自做了飯,當做是我們對他的孝敬之禮。父親顯然被這個陌生的人,以及突如其來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兒時的我只覺得這間房子空曠,如今屋子里站了我們?nèi)齻€人,卻顯得格外擁擠。父親讓我們多住幾天,張羅著要給我們置辦酒席,我拒絕了,第二天便和愛人回了城市。臨走的時候,父親拿著一張紅紙包裹著什么,非要塞給我的愛人,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父親積攢了一輩子的錢。我轉(zhuǎn)過身去,沒有目睹他們之間的推搡,后來愛人告訴我父親是個倔強的人,她拗不過,從父親的紅包里面抽了張一百面值的。愛人擦了擦眼淚,可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我沒說話,只是坐在她的身邊,沉默,這是我從父親那里習得而來的技能。父親后來打過電話,只是響鈴了兩三聲,我也只是當他不小心打錯了,便不再理會。
終于,我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忙碌的工作吞噬著我,日頭升起一次再落下一次,工作讓我沒有了生活,我不知道我在追求什么,我只是不想停下來,我早已接受我是一個旋轉(zhuǎn)的陀螺,不停地轉(zhuǎn),不停地跑,贏過時間好像是我生來就有的使命,每個人都是帶著使命來到人間的,我的使命是成為一個旋轉(zhuǎn)的陀螺,一直轉(zhuǎn)到我死去的那刻。正是這樣的忙碌,讓我早已無暇顧及父親的生活,我甚至都忘了,父親的地,全部種上了樹,他的生活早已經(jīng)沒有了節(jié)氣,只剩下白天,還有晚上。日出日落,他已經(jīng)不再忙碌,他的生活終于慢了下來,可是他似乎并不接受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父親成為了一棵老樹,葉子落得只剩下枝干,風也吹不動他。
風吹動了我。
我當父親的消息來得十分突然,我沒有一點點準備。那天晚上,愛人做了一桌子飯菜,還專門從離我們家好幾條街遠的地方訂了蛋糕,蛋糕上插著兩個娃娃,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她做了我最愛吃的魚,愛人煎魚的功夫十分了得,她從來沒有弄破過魚皮。我也愛喝粥,她總是變著法兒熬粥,甚至還研究起了五谷養(yǎng)生粥,各種對身體好的谷物她都會做,我只負責品嘗就好。她終于忙完了這些,因為太過激動,手指還被熱油燙起了泡,晶瑩剔透的,挑破后只剩下了疼。她沒有提前吃飯,她要等著我回來后一起慶祝,起初她給我發(fā)信息,我沒有回,后來便打電話,我也沒有接到,等到我看到這些未讀的消息和電話時,我以為她出了什么意外,連忙回了過去,而她呢,她已經(jīng)睡著了,她說沒什么事,又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我告訴她今晚不回后便掛了電話。我如果只是這樣表述,你不會找出我任何的破綻,我還是一個為了家庭日夜奮斗的好丈夫,一個永遠旋轉(zhuǎn)且不知疲憊的陀螺。不,有時候我不能省略話語。掛電話之前我還說了一句,我工作的時候不要打擾我,是的,就這一句,成為了我刺向愛人的刀子。我還在旋轉(zhuǎn),不停地轉(zhuǎn),我親手澆滅了一個母親的喜悅和熱情,而她要告訴我的,我要做父親的事情,再也沒有講出來。
成為父親,成為我最震耳欲聾的事情。
當我終于有機會在家吃飯時,我才看到她隆起的小腹,我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沒有回答,我問她我是不是要做父親了,她點了點頭,然后便起身回了房間。
我該怎么形容我的愛人呢。我如此愛她,她如此愛我,我們還是走上了陌路,比我和父親的陌路還要遙遠。從那以后,我盡量回家吃飯,回家陪她,可是她的態(tài)度還是一如往常冷漠,我只當作是孕期的正常反應(yīng),我對她的愛從未消磨,我的孩子可以佐證。我愛她,勝過了愛我自己??墒?,我又為她做過什么呢。言語,代替了我的行動,假裝我是個巨人。
一陣轟鳴,巨人倒在了地上。
村子里的長輩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這個日夜旋轉(zhuǎn)的陀螺,終于暫時停了下來。我沒讓愛人跟我回去,將她安頓好,我便匆忙趕了回去,回家的路途這么漫長,我才知道我離開家有多遙遠。遙遠到必須要經(jīng)過一個長夜。
父親死了。
當我趕到家里時,只感到一陣冷清,冷清的季節(jié),冷清的葬禮,冷清的孤獨。該怎么進行父親的葬禮呢,我說一切從簡。我長年不在家,很少參加過葬禮 ,小的時候倒是見過別人哭喪,我還是看戲的那個。后來是爺爺?shù)脑岫Y,那時候有父親在,我不需要操心什么,只是哭就夠了,哭得聲音沙啞,哭得眼睛紅腫,爺爺已經(jīng)回不來了。而如今,我再次置身事中,成為了當年的父親,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不如父親,那些被傳承的禮節(jié),斷在了我身上。我如同木偶般,被其他長輩牽引著,跪拜、祭奠、送葬,最終完成了父親的葬禮。父親下葬后,我便回了城,我知道,那里已經(jīng)不是我的家了。
我在父親的墳塋前坐了一夜,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小時候看過的星星,爺爺說過,人死后,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只要你想他時,就抬頭看看,你就能看到他。爺爺死后,我就堅信天上多了顆星星,我無數(shù)次地抬頭仰望,我總相信最亮的那顆星星就是爺爺變的??上В赣H去世的那晚,我沒有看到任何的星光,月亮也沒有出來,濃厚的烏云籠罩天空,那是我生命中最黑的夜。我還如童年般幼稚,心想這是不是上天對父親的懲罰,懲罰父親當年做出的決定,懲罰他的罪過,如果不是他,爺爺興許還能多活兩年,是他決定要拔出爺爺?shù)难鯕庹郑驳拇_這樣做了。生命從父親的手上消失,命運假借了他的手,肩負起一生難以推卻的內(nèi)疚,掌心朝上,手背向下,父親送了爺爺最后一程。
我學著同樣的姿勢,接過了我的孩子。
愛人生下的是個男孩兒,我看著自己的骨肉,心里的感受十分復雜。我該怎么形容我的孩子呢。我不得不承認他和我有幾分相像,但是他的眉眼更像他的母親,他一定是個英俊的人,不用看我,看他的母親就能知道。
孩子出滿月的時候,愛人遞給了我一張紙,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
我應(yīng)該是知道的,我的靈魂曾在夜里告訴過我,我們兩個人會走到今天。我知道最好的結(jié)局不是走到結(jié)局,而是在應(yīng)該是結(jié)局的時刻選擇結(jié)束。我本可以用孩子的名義來乞求她留下,可我也知道,這樣不公平。我只是沒想到,愛人比我要冷靜得多,也要決然得多。她拿著簽好字的協(xié)議書,簡單收拾了下行李,頭也沒回地離開了這個家,只剩下我,在孩子的哭聲中,旋轉(zhuǎn),不停地旋轉(zhuǎn)。
兩個孤獨的生命,開始天翻地覆。
孩子哭了一夜,我看著他,也哭了一夜。我該怎么形容你呢,我的孩子。你都不知道我是你的父親,當然,你對父親也沒有概念。我可憐的孩子,我該怎么和你形容我的父親呢,我一直覺得他是個要強的人,可實際呢,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個要強的人,我本以為我從父親那里繼承來了一身倔強的骨頭,可最終我才明白,那些骨頭是我的血肉造就的。我成為了我,而不是父親成為了我。
父親,成為我生命中難以越過去的南墻,我撞了無數(shù)次,總不覺得疼。在他的世界里,有著常人所不理解的運行法則,誰能輕易地理解父親呢,在他還沒有做父親之前,他永遠不會長大,永遠也學不會父親世界的生存法則,毫無道理可言。就像我,我看著眼前這小小的生命,他的母親已經(jīng)離他而去,準確來說是他的母親離我而去,我的孤傲和麻木連累了我的孩子,怎會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我想是有的,我并不覺得奇怪,我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兩次而已。
房間里開著一盞小小的燈,我輕輕地趴在孩子的旁邊,我小心地將耳朵貼近他的胸膛,那顆純潔的心啊,還太過嬌小,我的耳朵聽到過太多的雜音和喧囂,我聽不見他微弱的心跳。孩子睡得香甜,夢里會有他的母親作伴,你會不會怪我,親愛的孩子,我沒能留住你的母親,她已經(jīng)離我們而去。看著孩子小小的身軀,我的兩根指頭,就能握住他的整個手掌,他甚至都沒有我的胳膊長,他睡覺的時候總喜歡攥著拳頭,然后翹著一個小拇指,小家伙的尿很多,害得我經(jīng)常給他換尿布。他的頭發(fā)烏黑烏黑的,那是他的母親賦予他的,他的氣性很大,哭起來總是沒完沒了,除非是哭累了,否則吃奶也不會停下。我親愛的孩子,你是不是也是個倔強的人呢,我捏捏他的小胳膊,摁摁他的小腿,我似乎摸到了堅硬,摸到了執(zhí)拗,摸到了倔傲,那個我最為熟悉的東西,竟然也出現(xiàn)在了你的身體,我吻了吻你的額頭,又親了親你的小手,我的孩子,我不得不接受,孤獨在你的血液里流淌。
我的父親,你見到我的爺爺了嗎?你有沒有乞求他的原諒?
我的爺爺,你見到我的父親了嗎?你有沒有選擇原諒父親?
我站在他們兩個人的墳前,在心里問了無數(shù)遍,他們從來沒有回答過我,現(xiàn)在的我也應(yīng)該知道,答案,那個夜夜尋求的答案,已經(jīng)不再重要。
父親墳墓的前面已經(jīng)被清理了出來,一個長方形的形狀,我拿起鐵锨,開始掘土。土地的堅硬超乎了我的想象,我感覺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氣,可是鋒利的鐵锨剛剛鉆進去半寸,我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了我的軟弱,我的力氣哪去了,我的骨氣哪去了,我曾輕而易舉地推倒過父親,摔斷了他的六根肋骨,這是可以撼動山體的力量,可如今我卻連一鐵锨黃土都無法挪動,我變成了那個被推倒的父親,我的力量離我而去,我的骨頭碎了一地。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于我而言已經(jīng)沒有了概念,日頭升起,日頭落下,汗水已經(jīng)滲透了我的衣服,我將外套脫下放在旁邊的盒子上,然后繼續(xù)掘土。
不遠處的一片樹林,樹尖上站滿了烏鴉,旁邊的白地上也是,遠遠看上去黑壓壓的一片,人們總說,烏鴉是不祥的征兆。而我如今在死去的父親墳墓面前掘土,在挖著一個新的墳墓,還有什么比這更不祥的,世間再也沒有比我還要難過的人。我好難過,難過到呼吸都成為吃力的事情,淚水仍不洶涌宣泄,眼睛干澀的只剩下生疼。我實在難以壓抑心中的力量,朝著天空大喊了一聲,我喊出了什么,喊我的父親,喊我的爺爺,回音漸漸散去,天空依舊高遠,烏鴉依舊注視著我。
針刺感刺痛了掌心的神經(jīng),磨出的水泡破了,后來滲出了血。我還未停止我掘土的動作,我想挖得深一點,再深一些,靠近地心的一端會更緩和一點。我看著遠處的田野,空蕩蕩,一片寂靜。莊稼都已經(jīng)被收割完,只剩下空地,等待著被寒冬籠罩,被大雪覆蓋,等待著春天被繼續(xù)耕種,在期待中冒出新芽,生命又輪回了一次,長到成熟,再一次被收割。
連同還未成熟的,一并收割。
當我的孩子被送進搶救室的時候,麻木籠罩著我,我的身體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該怎么形容我呢,該怎么形容我自己,我的生命經(jīng)過的那些生命,我的所作所為,死亡一次次降臨我,又越過我,只因我的生命在旋轉(zhuǎn)嗎?
我都沒有等到他叫我一聲父親??!
他的來臨和他的離去,他經(jīng)過我的生命,徒留下一場風暴,我已經(jīng)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個破敗的我、軟弱的我、垂下頭顱的我。
那是我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承認我是他的父親。我在醫(yī)院的單子上簽了字,寫下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那么沉重,以至于我得用兩只手才能寫出來。醫(yī)生扶著我,安慰著我節(jié)哀順變,囑咐著我生活還要往前看。往前看,還能看的見什么,一片灰暗,一片空地,一片荒原。誰會在意我會成為一個怎樣的我呢,我的父親,我的愛人,我的孩子,還有我那遙遠的母親,他們可曾想過,今天的我,還是曾經(jīng)他們認識的我嗎?又怎么會有答案呢,就像我可憐的孩子,匆匆來過一遭,連個名字都沒留下,日后無數(shù)個黑暗時刻,我又該怎樣紀念你,我又該怎么呼喚你,以父親的名義,我只覺得羞愧。
我將那個木盒擦了又擦,然后將它放進了剛剛挖好的墓坑。這里的最深處足足有我這么高,我又挖了個小小的坑,剛剛能放下盒子,我將土一層層地蓋了上去,像是給我的孩子換一張尿布,蓋一層被子,像是他還活著的時候一樣,我親吻著泥土,想象著在吻他的額頭,只剩下大地的悲涼。
時至今日,我該怎樣形容我呢,我該怎樣描述我的父親,他是不是個軟弱的人,我又該怎么形容我的孩子,他會不會長出一身的傲骨。父親的骨頭曾被我折斷過,軟弱的父親,一生勤勞,如若不是忙著莊稼,想必他也不會落下病根,咳嗽,氣喘,也不會奪走他安穩(wěn)的睡眠,他也就還能種地,還能勞作,還能再活上些年頭。我的孩子,你的爺爺已經(jīng)隨著節(jié)氣遠去,小小的你,還未見過一年的四季,孩子,你看,冬天已經(jīng)降臨。
我的孩子,你見到你的爺爺了嗎?他有沒有原諒我?
我的父親,你見到我的孩子了嗎?他有沒有原諒我?
誰會給我回答呢,沒人給我答案。每當夜幕降臨之后,我只能這樣一次次叩問自己,我該乞求誰的原諒,我的父親,我的愛人,我的孩子,我的母親,亦或是我,我該乞求我原諒我嗎?我看著眼下的滿目凜冬,蕭殺、肅清、冷漠,它們在我至親的墳塋前矗立,猶如倒刺一般生長著,長成我揮之不去的夢,長成我難以剝離的生命底色。它們是我被剪掉的頭發(fā)長成的旗幟,沒有風將它們吹起,只好垂頭喪氣,風哪去了,風吹進了我的童年,吹進了我的青春,吹進了我的家庭,吹進了我眼前的墳墓,風暴再次降臨。
我該怎么懷念他們,沉睡著的,我的摯愛。
在那個遙遠的午后,承受著少年泄憤的無生命體,被我踢倒的稻草人,它無聲地散落一地。它是軟弱的一個,甚至都沒有骨頭,枯枝,干草,成為組成它的全部。我在驕傲什么,血液,肉體,骨骼,我生來就有的東西,為何就成為我高傲的象征,我到底在得意什么。我比稻草人還要健壯的身軀,卻連蝴蝶扇動一次翅膀都承受不起。生命從哪里開始變得不一樣了呢,哪只蝴蝶的翅膀引起的風暴,挾持著我不停旋轉(zhuǎn),我該怎樣形容我。
永不停下的姿態(tài),只身穿過荒原。
父親前面的這座新的墳塋,本是我的,可我卻將我的孩子埋了進去。孩子在墓坑的最低處,上面的空間,是我留給我的位置。我俯身趴在了坑中,胸口對準了被黃土淹沒的盒子,歲月無聲,孤獨有形,只剩心跳,咚一聲,再撲通一下,這是來自父親的遺言。
我乞求那些遠處的烏鴉將我淹沒??墒撬鼈冎怀愿狻N移蚯笊鼘⑽以俅涡D(zhuǎn)起來,生出風暴挾持著我穿過荒原,荒原是父親的身體。我途經(jīng)的那些生命,還在荒蕪中等待著被喚醒,它們會被再次耕種,長出新的莊稼,我不會再孤獨地旋轉(zhuǎn),我是一顆種子。貧瘠的土地會被春天撫慰。
母親也會回來,等待著我發(fā)出新芽,長出新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