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偉人與百代文宗——毛澤東對韓愈的接受

摘" 要： 毛澤東博古通今， 終生注重向前人學(xué)習(xí)， 韓愈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位。學(xué)生時代， 毛澤東對韓愈集熟研精修、 爛熟于胸; 革命戰(zhàn)爭時期， 毛澤東在其著作中對韓愈詩文信手拈來、 點鐵成金， 既融入到文藝為革命政治服務(wù)的通道， 又展現(xiàn)出一代領(lǐng)袖的文采風(fēng)流; 新中國建設(shè)時期， 在政治、 經(jīng)濟、 文化大變革的背景下， 晚年毛澤東對韓愈的態(tài)度從“一分為二”向“揚柳抑韓”傾斜， 后來又回歸“一分為二”。他的韓愈接受不僅為一代偉人的成長道路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文化營養(yǎng)， 而且對我們今天的學(xué)術(shù)研究和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也有著深刻的啟示。

關(guān)鍵詞： 毛澤東; 韓愈; 一分為二; 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

中圖分類號： I206.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2-1217 （2024） 06-0128-08

收稿日期： 2024-09-25

基金項目： 安徽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重點項目 （AHSKZ2022D28）： 民國皖人韓學(xué)文獻整理與研究;

安徽省社會科學(xué)創(chuàng)新發(fā)展研究課題 （2023KD008）：唐宋文人與安徽。

作者簡介： 查金萍 （1978-）， 女， 安徽太湖人， 合肥大學(xué)語言文化與傳媒學(xué)院教授， 文學(xué)博士。

無論在思想史還是在文學(xué)史上， 著名人物縱然相隔千年也總能跨越時空進行對話， 而且往往能夠在相當(dāng)程度上影響思想史或文學(xué)史的進程。毛澤東是新中國的開創(chuàng)者， 博古通今; 韓愈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dǎo)者， 被尊為“唐宋八大家之首”。我們發(fā)現(xiàn)， 在毛澤東思想生發(fā)過程中， 韓愈是一個不容忽略的存在。事實上， 近年來無論是研究毛澤東的專家還是研究韓愈的學(xué)者， 對毛澤東和韓愈的這種關(guān)聯(lián)已有一定的關(guān)注。如， 陳晉和李銳在談及毛澤東早年的讀書生活時， 無一例外都提及毛澤東對于韓文的研習(xí)， 并且認為在毛澤東后來的詩、 詞、 文寫作中， 韓愈的影響隨處可見。

參見李銳： 《毛澤東早年讀書生活》 （沈陽： 北方聯(lián)合出版?zhèn)髅饺f卷出版公司， 2015年） 、 陳晉主編： 《毛澤東讀書筆記精講》 （南寧： 廣西人民出版社， 2017年） 等書。專文論及的有： 胡忠偉《毛澤東： 韓愈改變了我的文風(fēng)》《毛澤東： 受韓愈影響改變了文風(fēng)》、 茅文婷《毛澤東讀韓愈作品》、 劉漢民《毛澤東與韓愈作品》、 蔡清富《從昌黎處獲益甚多——毛澤東與韓愈》， 或側(cè)重毛澤東對韓愈的評判， 或側(cè)重韓愈對毛澤東的影響。但是， 毛澤東從少年到老年， 對韓愈的態(tài)度并非一成不變， 而是隨著自身知識的不斷豐富、 思想的逐漸成熟以及身份地位與時代環(huán)境的轉(zhuǎn)變而有顯著的變化， 厘清這一變化才能夠真正認識到毛澤東和韓愈的這種關(guān)聯(lián)性及其價值。令人遺憾的是， 既往研究沒有觸及到這點。本文試從毛澤東詩、 詞、 文、 書信、 講話 （談話） 等文獻出發(fā)， 探索一代偉人對一代文宗的接受歷程及其接受原因與影響， 以期對毛澤東思想研究、 韓愈接受研究有所推動與拓展， 并對當(dāng)下如何繼承中華傳統(tǒng)文化提供一定借鑒。

一、 熟研熟讀， 修學(xué)儲能——讀書求學(xué)時期毛澤東對韓愈文學(xué)的學(xué)習(xí)

1910年早秋， 18歲的毛澤東離開家鄉(xiāng)韶山， 開始了他長達八年的求學(xué)之旅。這八年是毛澤東如饑似渴學(xué)習(xí)中西方歷史、 文化、 哲學(xué)的時期， 為他后來軍事思想、 政治思想、 文學(xué)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期間， 毛澤東持續(xù)研讀韓愈詩文，

毛澤東在湖南長沙四師和一師讀書時的讀書筆記中有大量研讀韓愈詩文的筆記。 韓愈的詩文與思想可謂是毛澤東這一時期“修學(xué)儲能”的重要資源。

《講堂錄》是毛澤東早年在湖南長沙四師和一師讀書時的一本讀書筆記。其“內(nèi)容大體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古代一些名人的言論; 二是古代的一些歷史故事; 三是歷代文人學(xué)者的一些文學(xué)篇章; 四是老師本人的著作或講授; 五是學(xué)生本人的發(fā)揮和議論?！?/p>

⑦李銳： 《毛澤東早年讀書生活》， 第90頁， 第97頁。在這本筆記的后部分， 有大量讀韓愈詩文的筆記， 約有九篇詩歌、 賦及雜論， 分別是： 《鄆州溪堂詩并序》《貓相乳》《元和盛德詩》《改葬服議》《諫臣論》 （即《爭臣論》） 《省試學(xué)生代齋郎議》《感二鳥賦》《復(fù)志賦》《閔己賦》; 另外每篇韓文后評論部分還涉及到幾篇韓文， 如《上宰相書》《后十九日復(fù)上書》《后廿九日復(fù)上書》《答李翱書》等。

參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共湖南省委《毛澤東早期文稿》編輯組編： 《毛澤東早期文稿》， 長沙： 湖南出版社， 1990年。

每篇詩文后面都留有毛澤東對韓愈詩文或詳或略的注釋、 理解與點評， 舉凡引經(jīng)據(jù)典， 觸類旁通， 見解獨到， 可見毛澤東用力之勤和見解之深。

如《鄆州溪堂詩并序》后， 毛澤東記道： “無我斁遺， 斁， 音亦， 厭也。言無厭棄我也。”令人遺憾的是這本筆記僅存很少的一部分 （1913年10月-12月）， 大部分內(nèi)容都被他的族人付之一炬，

“馬日事變”后為防反動派迫害， 毛澤東的族人們將他存放韶山家中的書籍信札筆記等物搬在后山燒毀， 他的幼年塾師毛宇居冒險留下了兩冊課本和94頁九行直線本筆記（計萬余字）， 包括手抄《離騷》 《九歌》和七十多頁《講堂錄》。 （參見

七律圣手盧志丹：《1913年12月13日毛澤東的課堂筆記，如何闡明“精細”決定成??？》，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98730520316683615amp;wfr=spideramp;for=pc，2024年5月11日）" 我們今天無從得見。

據(jù)《西行漫記》中毛澤東與斯諾的談話可知， 他之所以接觸韓文、 研修韓愈， 與他在湖南一師的國文老師袁仲謙有著非常重要的關(guān)系。

“學(xué)校里有一個國文教員， 學(xué)生給他取了‘袁大胡子’的綽號。他嘲笑我的作文， 說它是新聞記者的手筆。他看不起我視為楷模的梁啟超， 認為他半通不通。我只得改變文風(fēng)。我鉆研韓愈的文章， 學(xué)會了古文文體。所以， 多虧了袁大胡子， 今天我在必要時仍然能夠?qū)懗鲆黄^得去的文言文。” （［美］埃德加·斯諾著： 《西行漫記》， 董樂山譯， 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1979 年， 第 121 頁）

作為前清舉人， 袁仲謙受晚清文風(fēng)影響且因舉業(yè)需要， 對韓愈與桐城派古文頗為推崇。他在湖南四師和一師國文課堂上傾心講授韓文。但此時血氣方剛的毛澤東并未對韓愈產(chǎn)生半點興趣， 而是沉迷于模仿梁啟超的“新文體”中。梁啟超在《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中曾論及“新文體”的特色： “務(wù)為平易暢達， 時雜以俚語、 韻語及外國語法， 縱筆所至不檢束。學(xué)者競效之， 號為新文體。老輩則痛恨， 詆為野狐。然其條理明晰， 筆鋒常帶感情， 對于讀者， 別有一種魔力焉?！?/p>

梁啟超： 《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9年， 第83頁。由于此體不同于晚清文壇的三種代表性舊體文——桐城派古文、 選學(xué)派駢文以及科舉八股文， 故而在為讀者激賞的同時， 也被很多老派文人貶為“野狐禪”。袁仲謙即眾多“老派文人”中的一員， 他非常不滿毛澤東這種文體風(fēng)格， 批評毛澤東的文章是“新聞記者的手筆”。但他非常看重毛澤東的才華， 便力舉他學(xué)韓愈， 認為“以毛澤東的才華研習(xí)韓文， 作文必大有長進”

⑦。

為全面熟讀韓愈詩文， 毛澤東在長沙玉泉街的舊書鋪買來一部寶慶 （今邵陽） 版的《韓昌黎詩文全集》， 并從學(xué)校圖書館借來一部善本韓集 （清代抄本） 進行對比， 對所購版本詳加?？?， 訂正訛誤。據(jù)湖南一師同班同學(xué)周世釗回憶： “讀韓集時， 除開那些歌功頌德的墓志銘， 嘆老嗟卑的感傷詩一類毫無意義的作品外， 他都一篇一篇地鉆研閱讀……他讀《韓昌黎詩文全集》時， 不但注意它的文字技巧， 更注意的是它的思想內(nèi)容。凡是他認為道理對、 文字好的地方， 就圈圈點點， 寫上‘此論頗精’、 ‘此言甚合吾意’等眉批; 認為道理不對、 文字不好的地方， 就寫畫‘×’畫杠， 寫上‘不通’、 ‘此說非是’等眉批?！?/p>

⑧

⑧周世釗： 《毛主席青年時期刻苦學(xué)習(xí)的幾個故事》， 《紅孩子》1959年第11期， 第3-5頁。我們從《講堂錄》的一個細節(jié)即可看出這一點。毛澤東在研讀《閔己賦》的筆記中， 引用了宋代蘇軾與司馬光的文章對此篇進行注解， 而所引兩篇文章皆是對韓文思想的反駁與批判。宋人為何對韓愈此文持這種態(tài)度呢？《閔己賦》是韓愈早年在徐州張建封幕府時期所寫的一篇較為短小的賦作， 其主旨既是感嘆儒道式微和生不遇時， 也揭露了中唐社會精神沒落的現(xiàn)狀。但宋人認為其中所言“昔顏氏之庶幾兮， 在隱約而平寬。固哲人之細事兮， 夫子乃嗟嘆其賢。惡飲食乎陋巷兮， 亦足以頤神而保年。有至圣而為之依歸兮， 又何不自得于艱難”

⑥韓愈著， 馬其昶校注： 《韓昌黎文集校注》，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年， 第9頁， 第572頁。， 體現(xiàn)了韓愈對利祿的重視， 對顏回圣賢精神的貶低， 故而司馬光《顏樂亭頌·序》曰： “光謂韓子以三書抵宰相求官， 《與于襄陽書》， 求朝夕芻水仆賃之資， 又好悅?cè)艘灾驹t而受其金， 其戚戚于貧賤如此， 烏知顏子之所為乎？”

司馬光： 《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 四部叢刊本， 卷六八。對于宋人的批判， 毛澤東在筆記中引韓愈之言為其辯護： “司馬蘇氏之論當(dāng)矣。雖然， 退之常答李習(xí)之書曰： 孔子稱顏子一簞食一瓢飲， 人不堪其憂， 回也不改其樂。彼人者， 有圣者為之依歸， 而又有簞食瓢飲足以不死， 其不憂而樂也， 豈不易哉。若仆， 無所依歸， 無簞食瓢飲， 無所取資， 則餓而死， 不亦難乎?！?/p>

⑦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 中共湖南省委《毛澤東早期文稿》編輯組編： 《毛澤東早期文稿》， 第612頁， 第592頁。毛澤東贊同司馬光與蘇軾的觀點， 同時他也設(shè)身處地從韓愈當(dāng)時的境遇出發(fā)， 既是毛澤東與韓愈同為底層出身從而對韓愈的遭遇感同身受， 也是對韓愈文章主旨的理解與宋人有所不同的表現(xiàn)， 可見他研習(xí)韓愈， 并非人云亦云， 而是有自己的思考與判斷。

幾年潛心研讀韓愈詩文之后， 毛澤東已經(jīng)能夠熟練地寫出思想和藝術(shù)兼美的古文， 袁仲謙據(jù)此認為毛澤東將來定能承擔(dān)挽國家于危難之大任。

參見尹高朝編著： 《毛澤東和他的二十四位老師》， 北京： 中央文獻出版社， 2001年。袁氏所言不虛， 《毛澤東早期文稿》中的古文可以印證這一點：

客告予曰： 若知夫匏瓜乎？陽動土暖， 茁乙布薆， 纏牽成蔓， 不能自伸。……人將指曰： 是亦蓐草之類而已。然而秋深葉萎， 牧豎過往其間， 剔草疏榛， 則累累之物， 大者如甕， 乃是蔓瓜也。反而觀之， 牡丹之在園中， 綠萼朱葩， 交生怒發(fā)， 矞皇光晶， 爭妍斗艷。昧者將曰： 是其實之盛大不可限也， 而孰知秋至涼歸， 花則枯矣， 實不可得。吾子觀于二物， 奚取焉？

應(yīng)曰： 牡丹先盛而后衰， 匏瓜先衰而后盛， 一者無終， 一者有卒。有卒是取， 其匏瓜乎？

客曰： 雖然， 吾觀于子一伎粗伸， 即欲獻于人也; 一善未達， 即欲號于眾也， 招朋引類， 聳袂軒眉， 無靜澹之容， 有浮囂之氣， 姝姝自悅， 曾不知恥， 雖強其外， 實干于中， 名利不毀， 耆欲日深， 道聽涂說， 攪神喪日。而自以為欣。日學(xué)牡丹之所為， 將無實之可望。猥用自詭曰： 吾惟匏瓜之是取也， 豈不誣哉！

予無以答， 逡巡而退， 涊然汗出， 戚然氣沮。

陳晉主編：《毛澤東讀書筆記精講》， 第82-83頁。

此文是1915年8月毛澤東給好友蕭子升的信中所抄錄的一篇己作。文章采用主客問答式行文， 通過粗野有實之匏瓜與嬌艷無果之牡丹的對比， 對自己的實學(xué)“牡丹之所為”而謊稱“惟匏瓜之是取”進行深刻批評與反思， 不僅形象生動， 而且義理沛然， 字里行間與韓愈的《進學(xué)解》《送窮文》等篇頗有相似之處。如文章結(jié)尾用“逡巡而退， 涊然汗出， 戚然氣沮”表明“我”的最后態(tài)度， 這與《送窮文》的結(jié)尾“主人于是垂頭喪氣， 上手稱謝， 燒車與船， 延之上座”

⑥表明自己君子固窮的追求有異曲同工之妙。

盡管后來的毛澤東較少寫文言文， 但韓愈詩文中的字詞、 典故與思想一直影響著他， 在他后來的詩、 文、 詞中時而可見韓愈的影子。另外， 韓愈文章“氣盛言宜”的雄奇恣肆之風(fēng)對毛澤東政論文的議論、 氣勢與感情都有著深遠的影響。

毛澤東早年對韓愈詩文的喜愛， 除了袁仲謙的引領(lǐng)之外， 也多少受鄉(xiāng)賢曾國藩的影響。曾國藩是湖南湘鄉(xiāng)人， 毛澤東童年時期有近八年時間在湘鄉(xiāng)外婆家度過， 16歲又在湘鄉(xiāng)東山高校讀書半載， 對湘鄉(xiāng)的這位聲名赫赫的人物早有耳聞并心存敬佩。在毛澤東湖南第一師范讀書時期的很多書信與筆記中， 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曾國藩的推重?！吨v堂錄》就多次提到曾國藩的著作， 如在1913年11月29日筆記中有兩條關(guān)于曾國藩的內(nèi)容：

曾滌生《圣哲畫像記》三十二人： 文周孔孟， 班馬左莊， 葛陸范馬， 周程朱張， 韓柳歐曾， 李杜蘇黃， 許鄭杜馬， 顧秦姚王。

⑦

曾文正八本： 讀古書以訓(xùn)詁為本， 作詩文以聲調(diào)為本， 養(yǎng)生以少惱怒為本， 事親以得歡心為本， 居家以不晏起為本， 立身以不妄語為本， 做官以不要錢為本， 行軍以不擾民為本。

②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 中共湖南省委《毛澤東早期文稿》編輯組編： 《毛澤東早期文稿》， 第593頁， 第85頁。

另外， 在他早期給湘生、 蕭子升、 黎錦熙等人的書信中都談到他對曾氏修身、 讀書、 治軍等觀點的認同與接受。在1917年8月23日給黎錦熙的信中總結(jié)道： “愚于近人， 獨服曾文正……”

②可見曾氏在青年毛澤東心中的地位。曾國藩在文學(xué)方面以姚鼐為師， 被后人譽為桐城派的“中興之臣”。他詩文宗法韓愈， 在《求闕齋讀書錄》《曾國藩日記》《曾國藩家書》《經(jīng)史百家雜鈔》等書中對韓愈推崇備至。不難推斷， 毛澤東對韓文的喜愛也與這位鄉(xiāng)賢的影響密不可分。

基于對韓愈詩文的學(xué)習(xí)， 毛澤東對韓愈的認同和接受逐漸得到加強。毛澤東不僅深深體會到韓愈作為“唐宋八大家”為文之精深， 培養(yǎng)和提升了自己的古文寫作能力， 更是從中充分體會到韓愈的雄豪自信與改革精神。從文學(xué)藝術(shù)到政治思想， 毛澤東從韓愈那里汲取了重要的文化資源。

二、 點鐵成金， 奪胎換骨——革命戰(zhàn)爭時期毛澤東對韓愈文學(xué)的接受

早年的刻苦研修使毛澤東對韓愈詩文了如指掌， 熟稔于胸， 革命戰(zhàn)爭時期至建國初期作為革命家與理論家的毛澤東在詩、 詞、 文中對韓愈詩文的引用可謂是信手拈來， 左右逢源。為了革命需要， 毛澤東從語言、 內(nèi)容、 風(fēng)格等多方面對韓愈進行有選擇、 有目的的接受。

通觀毛澤東詩詞集、 毛選與毛澤東文集， 我們可以看到諸多對韓愈詩文的引用。這里的“引用”包括借用韓愈詩文語言與內(nèi)容、 化用韓愈詩文語句與典故以及反用韓愈詩文意思等。下文各舉數(shù)例以明之。

首先看毛澤東文集中對韓愈語言與內(nèi)容的借用：

講到學(xué)習(xí)運動。古人講過： “人不通古今， 馬牛而襟裾” （韓愈《符讀書城南》）， 就是說： 人不知道古今， 等于牛馬穿了衣裳一樣?！^去韓文公《祭鱷魚文》里， 有一段是說限它三天走去， 三天不走， 五天， 七天再不走， 那就不客氣， 一刀殺掉。我們要像韓文公祭鱷魚一樣， 十天不通， 二十天， 三十天， 九十天……， 非把這東西搞通不止， 這樣下去， 一定可以把看不懂的東西變成看得懂的。

③

③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 《毛澤東文集》 第二卷，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93年， 第177-181頁。

這段話出自毛澤東《在延安在職干部教育動員大會上的講話》這篇文章。在這篇講話稿中， 他兩次借用了韓愈的詩文來說明道理。

在《毛選》五卷本中， 毛澤東借用韓文成語的例子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有學(xué)者統(tǒng)計： 《毛選》的多篇文章從韓愈《應(yīng)科目與時人書》《平淮西碑》《柳子厚墓志銘》《進學(xué)解》等約12篇文章中引用的成語多達17條。

④

④如“視若無睹”“大聲疾呼”“交口稱譽”“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語言無味、 面目可憎”“袖手旁觀”“雜亂無章”“行成于思”等， 參見劉漢民： 《毛澤東與韓愈作品》， 《黨史文匯》1998年第3期， 第14頁。

再來看毛澤東詩詞中對韓愈詩文的化用：

1.《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 萬木霜天紅爛漫， 天兵怒氣沖霄漢。

“紅爛漫”出自韓愈《山石》“山紅澗碧紛爛漫”， 用經(jīng)霜的紅楓林比喻生機勃勃的革命根據(jù)地。

⑤

⑤⑥⑦徐四海編著： 《毛澤東詩詞全集》， 上海： 東方出版社， 2016年， 第129-132頁， 第146-147頁， 第185-194頁。

2.《菩薩蠻·大柏地》： 赤橙黃綠青藍紫， 誰持彩練當(dāng)空舞？

七字并舉源自韓愈《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 “鴉鴟雕鷹雉鵠鹍”句。

⑥

3.《沁園春·雪》： 山舞銀蛇， 原馳蠟象。

化用韓愈《詠雪贈張籍》“岸類長蛇攪， 陵猶巨象豗”。毛詩形容陜西和山西一帶的高原上覆蓋著白雪高低起伏的丘陵， 像白色的大象在奔跑。

⑦

4.《送瘟神》其二： 借問瘟神欲何往， 紙船明燭照天燒。

唐代的韓愈《送窮文》寫他準備了焚化用的車和船來送窮鬼。這里是借來形容瘟神在六億人民奮進中無處存身， 只有逃離人間。

②③④徐四海編著： 《毛澤東詩詞全集》， 上海： 東方出版社， 2016年， 第249-258頁， 第265-269頁。一說“黃鶴”指武漢黃鶴樓， 第313-317頁， 第371-373頁。

5.《七律·登廬山》： 云橫九派浮黃鶴， 浪下三吳起白煙。

化用韓愈《左遷藍關(guān)示侄孫湘》： 云橫秦嶺家何在， 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毛詩是詩人展開想象的翅膀， 向長江上游望去， 云彩在空中不斷變換， 仿佛有黃鶴在飛翔。

②

6.《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 螞蟻緣槐夸大國， 蚍蜉撼樹談何易。

化用韓愈《調(diào)張籍》： 蚍蜉撼大樹， 可笑不自量。毛詩此指蘇聯(lián)修正主義集團企圖指令堅持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共產(chǎn)黨和世界上其他馬列主義政黨跟著他們的指揮棒轉(zhuǎn)， 這是根本辦不到的事情。

③

7.《七古·送縱宇一郎東行》： 云開衡岳積陰止， 天馬鳳凰春樹里。

羅章龍《椿園載記》注云： “‘云開衡岳’句， 見唐代韓愈《岳廟》詩?！表n愈《岳廟》詩即《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 是韓愈由湖南郴州往湖北江陵任所， 途中游衡山所作。詩中有“我來正逢秋雨節(jié)， 陰氣晦昧無清風(fēng)。潛心默禱若有應(yīng)， 豈非正直能感通？須臾靜掃眾峰出， 仰見突兀撐青空” 之句。

④

從以上例子不難看出， 毛澤東擅長活學(xué)活用， 化用韓愈詩文來表達現(xiàn)實革命的需要與情感的需要， 點鐵成金， 奪胎換骨， 將韓愈的詩文詞句化為自己的新語言、 新內(nèi)容與新主旨。真正做到了將古人語言中有生命力的東西充分合理地加以利用。

與早年研讀韓愈的態(tài)度一致的是， 毛澤東不僅正面接受韓愈， 而且也經(jīng)常帶著批評眼光來審視韓文， 特別是其經(jīng)過革命戰(zhàn)爭的錘煉以及馬克思主義思想日漸成熟之后， 他能更加全面而科學(xué)地對待韓愈詩文了。他認為韓愈詩文固然是一筆寶貴的財富， 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寫法或思想方面的諸多不足， 因而其文集中也留下了很多反用韓文的例子。

毛澤東在1949年所寫的《別了， 司徒雷登》中說：“唐朝的韓愈寫過《伯夷頌》， 頌的是一個對自己國家的人民不負責(zé)任、 開小差逃跑， 又反對武王領(lǐng)導(dǎo)的當(dāng)時的人民解放戰(zhàn)爭， 頗有些‘民主個人主義’思想的伯夷， 那是頌錯了?！?/p>

⑤

⑤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 《毛澤東選集》第四卷，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77年，" 第1495-1496頁。韓愈《與崔群書》曰：“自古賢者少， 不肖者多， 自省事以來， 又見賢者恒不遇， 不賢者比肩青紫。賢者恒無以自存， 不賢者志滿氣得。賢者雖得卑位， 則旋而死。不賢者或至眉壽?！?/p>

⑥

⑥韓愈著， 馬其昶校注： 《韓昌黎文集校注》， 第188頁。毛澤東讀后寫了一條批語： “就勞動者言， 自古賢者多， 不肖者少。”

⑦

⑦⑧陳晉主編： 《毛澤東讀書筆記精講》， 第87頁， 第85-86頁。以上兩例， 第一例將韓愈對伯夷的頌揚變?yōu)榕校?第二例認為韓愈以偏概全， 都體現(xiàn)了毛澤東對封建正統(tǒng)觀念的顛覆， 同時也證明了他是從馬克思、 列寧主義視角來接受韓愈的， 表明了他在新時代的新思想、 新立場。

在1959年4月15日黨的八屆七中全會上毛澤東說過這樣一段話：“統(tǒng)統(tǒng)講完， 像韓愈作詩， 人們批評他的缺點， 就是他的文章同詩都是講完的， 盡量講， 他不能割愛， 特別是他那首《南山詩》……”

⑧

以韓愈的詩作為反面教材來提醒與會人員做工作一定要留有余地。

1964年8月18日， 毛澤東在北戴河與哲學(xué)工作者談話時說道： “韓愈不講道理， ‘師其意， 不師其辭’是他的口號， 意思完全照別人的， 形式、 文章改一改， 不講道理， 講一點基本上也是古人的?！雹?/p>

⑨北京鋼鐵學(xué)院革命造反紅衛(wèi)兵毛澤東思想小組： 《毛澤東思想萬歲》， 1967年1月25日， 第561頁。希望哲學(xué)工作者們不要學(xué)韓愈， 要做有創(chuàng)新的研究， 寫出有自己理論觀點的文章。

這兩例談的都是韓詩與韓文寫作上的缺點， 但毛澤東并非就寫作談寫作， 而是以此來達到為實際工作提供警示的目的。

除了語言、 內(nèi)容、 風(fēng)格與寫作方法的接受， 我們還應(yīng)該注意到毛澤東對韓愈“修其辭以明其道”

⑩

⑩韓愈著， 馬其昶校注： 《韓昌黎文集校注》， 第113頁。的接受。有學(xué)者認為毛澤東接受了桐城派文以載道的理論

王達敏： 《毛澤東與桐城派》， 《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第6期， 第64-70頁。， 此論甚確， 但我們必須承認， 桐城派文以載道理論源自韓愈的文以明道

郭紹虞有“明道派”“貫道派”“載道派”之分， 莫礪鋒《“文以載道”價值的重估——以杜甫為例》一文認為： “文以明道”“文以載道”“文以貫道”等表述有差異， 但基本精神接近， 故學(xué)界很多學(xué)者皆以“文以載道”來統(tǒng)稱這一論題。?？梢赃@么說： 韓愈文以明道的思想， 通過韓愈詩文以及桐城派的宣揚最終影響了毛澤東， 這對我們理解《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核心至關(guān)重要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以政治標準放在第一位， 以藝術(shù)標準放在第二位。”。

三、 揚柳抑韓， 一分為二——新中國建設(shè)時期毛澤東對韓愈文學(xué)的批評

隨著知識面愈來愈寬廣， 革命斗爭經(jīng)驗與人生的閱歷愈來愈豐富， 思想愈來愈成熟， 毛澤東對韓愈的接受也慢慢從早期的頂禮膜拜變?yōu)閲栏駥徱暎?在建國后這種“一分為二”的觀點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從上文敘述即可見一斑。而到晚年， 由于新中國全面建設(shè)與發(fā)展的需要， 毛澤東對韓愈的“一分為二”開始變得偏向批判， 特別是經(jīng)常將韓愈與唐代另一位古文大家柳宗元相比， 表現(xiàn)出明顯的“揚柳抑韓”的特色。

1964年， 在北戴河同哲學(xué)工作者的談話中， 毛澤東說： “有佛、 道， 不出入佛道是不對的。不管它， 怎么行？韓愈不講道理， ‘師其意， 不師其辭’是他的口號。意思完全照別人的， 形式， 文章， 改一改。不講道理， 講一點也基本上是古人的?！稁熣f》之類有點新的。柳子厚不同， 出入佛老， 唯物主義。”

北京鋼鐵學(xué)院革命造反紅衛(wèi)兵毛澤東思想小組： 《毛澤東思想萬歲》， 第 561頁。

這段話中他將韓愈的排佛老與柳宗元的出入佛老進行對比， 表現(xiàn)了對韓愈的不滿， 認為他對待佛老的態(tài)度是唯心主義， 而柳宗元是唯物主義。

1965年6月20日， 毛澤東會見了當(dāng)時正在修改《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的劉大杰。毛澤東在談及韓愈時指示道： “唐朝韓愈文章還可以， 但是缺乏思想性。那篇東西（指《諫迎佛骨表》）價值并不高， 那些話大多數(shù)是前人說過的， 他只是從破除迷信來批評佛教， 而沒有從生產(chǎn)力方面來分析佛教的壞處?！对馈芬彩侨绱??！?/p>

劉大杰： 《一次不平常的會見》， 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編： 《毛澤東在上?！?， 北京： 中共黨史出版社， 1993年， 第143頁。毛澤東認為韓愈的排佛止于從破除迷信的角度來禁佛， 而沒有從阻礙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角度來論述， 從而顯示了韓愈思想的局限性。

1965年8月5日， 毛澤東就章士釗《柳文指要》一書寫信給康生： “ （《柳文指要》） 頗有新義引人入勝處， 大抵揚柳抑韓， 翻二王、 八司馬之冤案， 這是不錯的?！?/p>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 《毛澤東書信選集》， 北京： 中央文獻出版社， 2003年， 第603頁?！读闹敢肥钦率酷搹?960年開始著手撰寫的一部研柳專著。此書對柳宗元文學(xué)的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進行了全面研究， 高度肯定了柳宗元的進步性。在與韓愈的比較中， 大力褒揚柳宗元“以民為主”的思想， 而竭力批判韓愈“以民為仇”的錯誤觀念， 被毛澤東譽為是“解柳全書”。這本書揚柳抑韓的傾向深合毛澤東心意， 后來在毛澤東的大力促成下， 終于在1971年9月由中華書局正式出版。

據(jù)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師蘆荻回憶， 1975年她在中南海給毛澤東講讀中國古典詩詞期間， 毛澤東跟她的很多談話， 都表明了晚年毛澤東對韓愈“道”的批評以及揚韓抑柳的一面。1975年6月， 她給毛澤東讀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一文， 當(dāng)讀到 “文起八代之衰， 而道濟天下之溺”時， 毛澤東說： “什么‘道溺’？我送那時兩個字， 叫‘道盛’; 蘇軾說那時期‘文衰’了， 這是不符合事實的， 可以把那時的作品擺出來看一看， 把《昭明文選》《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拿出來看一看， 是‘文衰’還是‘文昌’， 一看就清楚了， 我再送那時兩個字， 叫‘文昌’?！?/p>

蘆荻： 《毛澤東談魏晉南北朝》， 《黨史文匯》2006年第11期， 第52-53頁。蘇軾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高度贊揚了韓愈在中國文學(xué)史、 思想史上的地位， 毛澤東對此提出質(zhì)疑， 并完全否定了蘇軾的結(jié)論， 這種評價正是毛澤東否定儒家道統(tǒng)， 肯定思想解放與建立新文化立場的體現(xiàn)。

在與蘆荻討論古文的過程中， 毛澤東明顯偏愛柳宗元：“柳文同他的詩一樣， 清新、 精細、 寓意含蓄、 富有哲理， 柳宗元是一個革新派， 具有進步的政治主張， 又有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 這些進步的思想反映在他的作品里， 更增添了柳文的光輝。相對說來， 毛主席對于韓愈的評價差一些。他認為， 文學(xué)作品， 包括詩， 不要把話說盡了， 而韓愈的文章和詩就是把話講完了?！?/p>

吳冬平： 《活到老， 學(xué)到老——毛主席晚年如何學(xué)習(xí)》， 《新湘評論》2011年第9期。

通過上面這些論述， 我們大概可知晚年毛澤東對韓愈的基本態(tài)度。他的揚柳抑韓主要出于一位新中國政治領(lǐng)袖對唯物與唯心、 儒家與法家的取舍以及階級斗爭中對人民態(tài)度的判定。

1954年， 陳寅恪先生在《歷史研究》第二期發(fā)表了《論韓愈》一文， 在這篇文章中， 陳寅恪從六個方面高度肯定了韓愈在中國文化史上的貢獻， 認為韓愈是“唐代文化學(xué)術(shù)史上承先啟后轉(zhuǎn)舊為新關(guān)捩點之人物”

陳寅?。?《論韓愈》， 《歷史研究》， 1954年第2期。。這篇文章主張堅持學(xué)術(shù)自由， 甚至有反對當(dāng)時全國學(xué)術(shù)界生吞活剝馬克思主義術(shù)語的傾向。此文引發(fā)了學(xué)術(shù)界對于韓愈評價的討論。黃云眉、 任訪秋、 鄧潭州、 楊榮國等學(xué)者紛紛撰文對韓愈詩文及思想、 人品等進行探討。

黃云眉： 《讀陳寅恪論韓愈》 （《文史哲》1955年第8期） 、 《韓愈的文學(xué)評價》 （上） （下） （《文史哲》1956年第11、 12期）、 任訪秋《論韓愈和柳宗元的散文》 （《新建設(shè)》1957年第9期） 、 鄧潭州《論韓愈及有關(guān)幾個問題——與黃云眉、 任訪秋兩先生商榷》 （《人文雜志》1958年第3期） 、 楊榮國《韓愈思想批判》 （上） （下） （《理論與實踐》1958年第11、 12期） 。學(xué)術(shù)界的動向引起了毛澤東的關(guān)注。1958年6月4日他給秘書林克留言說： “請將 （《文學(xué)遺產(chǎn)增刊》） 第六輯買一部給我?！?/p>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 《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 北京： 中央文獻出版社， 1987年， 第七冊， 第257頁。因為這輯上刊有鄧潭州《論韓愈的詩》。學(xué)術(shù)界對韓愈的評價有肯定， 也有否定， 這些觀點也讓當(dāng)時的毛澤東更深入地思考對韓愈接受的問題。

從毛澤東晚年批評韓愈的真實情況來看， 他對韓愈的接受以批判為主， 但并未一棍子打死， 在很多場合， 他對韓愈詩文的優(yōu)點還是予以肯定的。他對韓愈的態(tài)度已從“揚柳抑韓”向“一分為二”回歸。

1965年7月21日， 他給陳毅的信中說： “韓愈以文為詩; 有些人說他完全不知詩， 則未免太過， 如《山石》《衡岳》《八月十五酬張功曹》之類， 還是可以的?！?/p>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 《毛澤東書信選集》， 第608頁?？梢娒珴蓶|對當(dāng)時學(xué)術(shù)界部分學(xué)者完全否定韓詩作法是不贊成的。

四、 毛澤東對韓愈接受的影響與啟示

毛澤東一生最關(guān)注、 最熟悉的古人中， 韓愈無疑是重要的一位。毛澤東在不同時期對韓愈的接受有所變化， 但對韓愈的研讀一直未曾終止。即便到了政務(wù)繁忙、 精力有限的晚年， 他也依然時常翻閱韓文， 勤作批語， 結(jié)合時境記載自己的所思所得。1965年8月， 他讓人找來《韓昌黎全集》， 對其中《山石》《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謁衡岳遂宿岳寺題門樓》《石鼓歌》《聽穎師彈琴》等十二首詩歌進行圈閱， 并手書韓詩三首。

參見蔡清富： 《從昌黎處獲益甚多——毛澤東與韓愈》， 《佳木斯大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1998年第4期。他曾經(jīng)在普通教育工作座談會上建議語文課本選入唐宋八大家的作品，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 《毛澤東文集》， 第七卷， 第248頁。 并在他80歲高齡之際， 還指示有關(guān)人員注釋并印制大字本的《石鼓歌》， 以便閱讀。除此之外， 姚鼐《古文辭類纂》也是毛澤東晚年多次借閱的書籍， 而此書選有大量韓文， 毛澤東在閱讀其中一些篇章后還寫有批語， 如上文提到的《與崔群書》即是一例。毫無疑問， 毛澤東對韓愈詩文終生的興趣及其取向的變化， 必然會因其特殊的身份與地位， 在韓愈接受史上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

一方面， 毛澤東詩、 詞、 文中大量引用韓愈詩文， 是對韓愈詩文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對韓愈文學(xué)在現(xiàn)代的傳播功不可沒。很多讀者通過毛澤東作品了解了韓愈詩文中的成語、 典故以及韓愈的文學(xué)成就。

另一方面， 晚年毛澤東對韓愈的評價回歸為一分為二。1975年8月， 正在修改《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的劉大杰為韓愈的評價犯愁而上書毛澤東： “韓以道統(tǒng)自居， 鼓吹天命， 固然要嚴加批判， 但細讀韓集， 其思想中卻存在著矛盾。其諸多作品， 如贊揚管仲、 商鞅之功業(yè)等， 都與儒家思想不合， 而傾向于法家。再加以他的散文技巧， 語法合于規(guī)范， 文字通暢流利， 為柳宗元、 劉禹錫所推許， 關(guān)于這些， 如果全部加以否定， 似非所宜?！?/p>

陳晉主編： 《毛澤東讀書筆記精講》， 第86頁。半年后， 即1976年2月毛澤東回信說： “我同意你對韓愈的意見， 一分為二為宜?！?/p>

《毛澤東論文藝》（增訂本）， 北京：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92 年， 第172頁。毛澤東對韓愈“一分為二”態(tài)度的回歸， 在某種程度上讓韓愈研究倍受關(guān)注。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 1977-1979兩年間， 韓愈論文多達64篇， 比1954-1976這22年的總量還多出12篇。

綜而觀之， 毛澤東對韓愈的接受與批評， 不僅讓我們看到一代偉人對傳統(tǒng)優(yōu)秀資源的汲取， 也讓我們充分領(lǐng)受到歷史巨人對文學(xué)傳播的重要影響， 這在社會急劇變革的當(dāng)代， 對我們思考如何面對傳統(tǒng)文化具有深刻的啟示：

其一， 韓愈思想與詩文對毛澤東具有滋養(yǎng)、 啟發(fā)之功。作為一代偉人， 其知識結(jié)構(gòu)必然是全面而廣博的， 除了應(yīng)具備政治、 軍事、 經(jīng)濟的相關(guān)理論知識之外， 文學(xué)、 史學(xué)、 哲學(xué)理論與知識亦是不可或缺的一塊。毛澤東是一位十分重視中國古代歷史、 哲學(xué)與文學(xué)的政治領(lǐng)袖， 他一生寢饋其中， 樂此不疲， 閱讀并批點了大量古籍， 其中包括韓愈的全部詩文。他對韓愈的接受， 一方面滋養(yǎng)了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 讓他的詩詞大氣磅礴， 讓他的散文雄豪壯觀; 另一方面也激發(fā)了他對儒家思想、 文學(xué)與政治革新， 甚至對辯證法的思考。如果說， 毛澤東思想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結(jié)合， 那么韓學(xué)應(yīng)該是傳統(tǒng)文化中舉足輕重的一個部分。

其二， 考察韓愈接受史， 我們發(fā)現(xiàn)： 任何一個歷史時期， 政治人物的一言一行對韓愈的接受都產(chǎn)生過不可估量的影響， 清代康乾時期是如此， 新中國建國初期亦是如此; 而當(dāng)一種新的政治形態(tài)與哲學(xué)思潮興起之時， 必然會使學(xué)術(shù)界以一種全新的視角來審視和接受韓愈， 但有一些基本的態(tài)度與方法必須一以貫之， 如陳寅恪先生所言“了解之同情”。任何一個時代， 既要立足于時代大背景， 亦要堅持學(xué)術(shù)本位， 只有以此為基礎(chǔ)， 才能對韓愈做出公正、 嚴謹?shù)脑u價。

其三， 對待包括韓愈在內(nèi)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 我們應(yīng)該始終堅持運用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 以客觀、 科學(xué)、 敬畏的態(tài)度一分為二地予以評價， 大力弘揚其精華， 堅決摒棄其糟粕。對于古人， 我們既不能全盤肯定、 片面夸大， 亦不能全部推翻、 一味貶損。我們應(yīng)該始終堅持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jié)合， 做到習(xí)近平總書記所說的： “要堅持古為今用、 以古鑒今， 堅持有鑒別的對待、 有揚棄的繼承”

中共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編： 《習(xí)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專題摘編》， 北京： 黨建讀物出版社 中央文獻出版社， 2023年， 第327頁。。只有如此， 我們才能更好地賡續(xù)中華文脈、 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學(xué)術(shù)研究才能在正確的道路上取得更多、 更大的成就。

Mao Zedong and Han Yu

ZHA Jin-ping

（School of Language， Culture and Media， Hefei University， Hefei 230601， China）

Abstract： Among the ancients Mao Zedong studied in his life， Han Yu was a very important one. Mao Zedong in his school-days was proficient in research and refinement of Han Yu’s articles and proficient in chest. Mao Zedong in Revolutionary War Period had Han Yu’s poems and articles at his fingertips and ordered iron into gold. It not only met the needs of revolution， but also expressed the thoughts and feelings of revolutionists. During the construction of new China，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political， economic and cultural changes， in his later years， Mao Zedong’s attitude towards Han Yu was inclined from “splitting into two” to “raising Liu and restraining Han” . Later， it returned to “splitting into two”.His acceptance of Han Yu not only provides a generation of great people with indispensable cultural nourishment on their growth path， but also has profound enlightenment to our academic research and attitude towards traditional culture today.

Key words： Mao Zedong; Han Yu; splitting into two; transformation and innovation

［責(zé)任編輯" 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