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安泰交游詞探析

摘 要：《詹安泰全集》卷四《無庵詞》中收詹安泰詞作296首，其中交游詞有70多首。詹安泰前期的交游詞多寫偏居一隅的不得志與朋友間的離愁別緒，在寫法上多效仿二窗雙白。后期因戰(zhàn)亂，顛沛輾轉，其交游詞在書寫友情之外，又多抒發(fā)山河破碎之悲、民生艱難之哀。在創(chuàng)作上除取法王沂孫，偏重寄托外，也博師百家，歸于自然，自成一體。

關鍵詞：詹安泰；交游詞；離愁別緒；憂國傷時；寄托

中圖分類號：I 207.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6883（2024）05-0035-06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4.05.005

詹安泰一生從事古典文學研究和教學，著述頗豐，詞學研究是他入門最早、用心最多、成就最高的研究領域，而填詞則是他“志學之年即喜”［1］的。1935年4月16日，龍榆生主編的《詞學季刊》刊發(fā)了詹安泰的《水龍吟·感舊用稼軒〈登建康賞心亭〉韻》和《揚州慢·癸酉十月，霜風凄緊，墜指裂膚。念枯萍久羈獄中，悲痛欲絕。用白石自度腔，寫寄冰若、逸農》二詞，使其走出潮州，在詞壇上嶄露頭角。2011年10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詹安泰全集》卷四《無庵詞》收有其詞作296首，其中交游詞有70多首（包括應友人之請而填的題畫詞），目前學界還未見對其交游詞進行專門的研究。本文對這些交游詞進行探析，以更好地了解詹安泰的生活、情感、思想和詞風的變化。

一、多抒寫一己之愁緒的前期詞

詹安泰的學術人生大致可以分為兩個時期，即韓師時期和中大時期。詹安泰1926年8月到廣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現韓山師范學院）任教，1938年10月，由陳中凡推薦，以名士身份被中山大學破格聘為中文系教授，其在韓師任教時間大概12年，在中山大學任教近29年。1937年8月3日，日本侵略者的戰(zhàn)機開始轟炸潮汕城鎮(zhèn)，詹安泰舉家避難到了楓溪，期間出版了他個人的第一部詞集《無庵詞》，這大致可視為其早期詞。本文把詹安泰在該詞集出版后所作之詞稱之為后期詞。

在《無庵詞》自序中，詹安泰說：“嗚呼，兵火滿天，舉家避難，尚不知葬身何處。守此區(qū)區(qū)，寧非至愚？顧敝帚自珍，賢者不免。余亦不恤人間恥笑矣?！保?］這是一位忘情于文字的詞人的自嘲，也足見其對自己作品的重視。其時的《無庵詞》選詞一百首，是其所作的“十馀六七”［1］，其中交游詞二十六首。早期的交游詞，交往的對象不多，其內容也大多是通過回憶往日共處的時光，來表達對朋友的思念，抒發(fā)離愁別緒和內心的感慨，也有一些學術上的交流。如《念奴嬌·簡黃葉海章》：

過江人暮，悵韶華，岸草征袍搖碧。鸞鶴風高余幾輩？爽朗平生第一。梵土情懸，郁金夢冷，肝膽明冰日。飄然來去，吟鞭何處棲息？

腸斷詞賦中年，關河極目，依舊鵑痕。慧劍長埋根性凈，忍聽玉龍哀笛。簇草城蠻，環(huán)林湖畔，踏碎樓心白。半奩詩就，山猿水鳥能識。

詞中的黃海章（1897-1989），字挽波，又名黃葉，廣東梅州人，愛國詩人黃遵憲的后人，著名詩人、學者，詹安泰稱之為“平生第一知己”。1929年，黃海章從任教的金山中學渡過韓江去看望在韓師的詹安泰，“從此黃、詹兩先生時或游覽名勝古跡，時或共賞高樓皓月；韓江岸上，傾聽驚濤；古剎壇邊，靜聞梵響”［2］，兩人在潮州有著三年的交游時間，同為詩人、學者，兩人志同道合，有著很多的共同話題，這段時光對于詹安泰來說是美好的、難忘的，兩人也留下了很多的唱和詩篇。1931年，黃海章回到了梅州，別情縈繞，促使詹安泰寫下了這首詞。

“暮”“韶華”都點出了時光的易逝，“征袍”“吟鞭”象征著離別，“鸞鶴”“冰日”“飄然”寫出了人物的性格，“腸斷”“鵑痕”寫身世之感和家國之哀?！按夭莩切U……山猿水鳥能識”兩句則是對潮州優(yōu)游酬唱生活的回憶，表達了深摯的情意和離別的不舍。詹安泰的早期詞，吳梅認為其“取徑一石二窗”［3］248，陳寂認為其“顛倒二白”［4］，這首詞有著明顯的夢窗詞麗密的特點，一個個意象的疊加傳達著別情離緒，也感嘆著時光的流逝和青春的不再。

再如其寫給李冰若的《望湘人·李冰若遠貽宋詞十九首/飲虹曲五種，賦此報謝并簡盧冀野》：

怕商音短氣，尊酒動愁，海天沉夢千里。野勒蒼煙，棹迷遠水。念舊有時私倚。蠹墨重鐫，釁桐新引，芳蘅遙寄。盡高才截竹吹云，譜入傷秋心淚。

應自風流未墜，奈龍華縹緲，不成回睇。寫騷郁無端，恨滿斷香零翠。狂飆那管，玉樓昏辭。早覺花深無地。莫問訊十載南荒，但看人間何世。

李冰若是詹安泰修學期間的同學，湖南新寧人，曾就讀于中山大學，后于上海暨南大學任教，約在1939年前后病逝于重慶。在詹安泰的《哭冰若》一詩中有序：“冰若李氏，余忘年交也”，兩人感情深厚，“自我結交二十載，屈指無如汝最賢。愛我親我逾骨肉，憫我疏恢恕我愆”。［5］詹安泰有多首寫給李冰若的詞，韓師時期就有5首。

詞的上闕表達了對朋友遠寄詞、曲的感謝和讀完的哀愁、悲涼、傷感之情，也勾起了作者的回憶和對朋友的思念。詞的下闕則抒發(fā)了理想無法實現的郁悶之情，“十載南荒，但看人間何世”。應該說，詹安泰前期的交游詞，大多抒發(fā)的還是一己之閑愁，如《八歸》中的“君知否翠疏紅冷，袖手斜陽，高丘長騁目”［6］228表達離別的依依不舍；《應天長》中的“俊侶茗談幽閣”“泛一棹酒波闌曲”［6］241抒發(fā)朋友間的相聚游玩之情；《前調》中的“流月照，別人還，憑將燕子報東山”［6］247則表達漂泊異鄉(xiāng)的客愁。

隨著時局動亂的加深，作者在詞中表達的情感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如同樣是寫給黃海章的《翠樓吟·乙亥清明前三日寫寄黃葉》：

畫舸清波，垂楊院落，歡盟俊游何許。扶嬌春力軟，笑輕薄輕離輕聚。東風無主，任刬地流紅，還招天妒。都塵土，嫁桃昏杏，燕鶯休訴。

最苦，過翼年光，算借云留月，玉簫遲暮。清明羞夢到，又驚見穿簾花雨。遙峰眉嫵，問脈脈青鬟，斜陽前路。消魂誤，倚闌何計，不如歸去。

詞以追憶過去一起暢游的美好時光來反襯今日之凄涼。作者抓住了暮春特有的景色——無力的春風、滿地的落花、沒入塵土的柳絮，構成了一幅凄絕的畫面，一個“笑”字，寫出了作者的落寞、惆悵和無奈?！罢刑於省薄岸級m土”更把這種凄涼之感寫到了極致。以哀景寫離情，是詹安泰學夢窗詞之得意處。過片寫時光流逝，歡愉難再，往事已不堪回首。一個“夢”字，寫出了對朋友魂牽夢繞的掛念，也表明了過去的美好只能出現在夢中了。夢境、實境交相呼應，也是夢窗詞之特色。詞把離別之黯然、現實之凄清寫到了極致，遠處的山峰像嫵媚的少女般脈脈含情，大好湖山成了供愁獻恨的對象，面對斜陽前路，倍增感傷。詹安泰在《無庵說詞》中說：“寫景言情，分之為二，合之則一”，“其能搖蕩心魂者，即景亦情也”［7］。這首詞寫于乙亥年，也即1935年，日本繼侵略東北三省以后，又發(fā)動了一系列侵犯華北地區(qū)的事件。祖國大半的美好河山正處于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之下。戰(zhàn)火雖沒燒到潮州，但社會動蕩，人心惶惶，桃源已無尋處，所以歇拍的“倚闌何計，不如歸去”，不是不歸而是無處可歸！作者把離別之感傷、歸隱之絕望、家國之憂憤并而發(fā)之，感慨萬千。

二、憂國傷時、可當史讀的后期詞

1937年，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8月31日起，日本侵略者的飛機開始轟炸潮汕城鎮(zhèn)，詹安泰舉家避難到了楓溪。夏承燾的《天風閣學詞日記·一九三七年十月一日》寫道：“接祝南潮安楓溪柳堂函，示一詞，謂汕頭所居被炸，幸損失不大?！保?］5391938年10月21日，日軍占據廣州，中山大學奉命內遷，詹安泰也隨中大到了澄江，后中大又遷至坪石、梅州，詹安泰也隨著輾轉于各地?！短祜L閣學詞日記·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二日》寫道：“接詹祝南香港函，已首途赴澄江。云汕頭被炸甚慘?！保?］102

在“兵火滿天，舉家避難，尚不知葬身何處”［1］的亂世中，畫角聲聲、哀禽無數、亂蟬如訴的場景經常出現在作者的筆下。這個時期詹安泰的交游詞有40多首，交游對象比韓師時期更為廣泛，既有漂泊各地的朋友、學生、同仁，也有留在故鄉(xiāng)的親戚故交。如果細分的話，以澄江、坪石時期為多，澄江時期有交游詞10首，坪石時期有12首。從時間看，大多創(chuàng)作于抗戰(zhàn)時期，從內容看，有唱和、記游、酬唱、懷舊、問候，但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寄懷。在亂世，社會動蕩，人如浮萍，朝不保夕，親情、友情縈繞于懷，也令人格外珍惜，詹安泰也是如此，常常用詞來抒發(fā)對親友的思念，排遣內心的郁悶，抒寫國破家亡的沉痛和悲慨。

詹安泰在《論寄托》中說“詞可當史讀”［10］，其創(chuàng)作于這時期的大多數詞都可當史讀，如其寫給夏承燾的《玲瓏四犯》：

廿四年七月，余自滬之杭訪夏瞿禪教授于秦望山，因與縱游湖上，忽忽周三年矣，大好湖山已非我有。余寄食楓里，瞿禪亦避地瞿溪，寇氛載途，清歡難存，并月夜懷思，凄然欲涕，因仿白石舊譜倚此寄瞿禪。

玉殿嘯狐，宮花圍屐，江南哀賦無地。亂山騰野火，故國浮新壘。相看月明淚洗。惜分飛、寸心千里。泛海迷槎，叩閽無路，孤劍向誰是。

天涯夜涼如水，想幽單萬感，騷怨難寄。斂愁隨客坐，喚笛當樓倚。芳華盡捲狂濤去，漫追憶、風流前事。聞說起，湖山在、弓刀影里。

1935年的暑假，詹安泰與二弟詹天泰出游，先往上海，走訪了當時在暨南大學的李冰若、龍榆生（其詞《應天長·廿四年七月十七日同龍榆生李冰若茗話真茹別墅時將有湖上之游》記錄了當時同游的情景），后再往杭州，拜訪夏承燾，從此開始了與夏承燾之間長達三十余年的友情。這次的會面，夏承燾在《天風閣學詞日記》有以下記載：“（七月三十日）早，潮州饒平詹祝南兄弟以榆生介過談，潮州中學教員，詞學甚深。飯后陪游虎跑，五時去，以韓退之書白鸚鵡拓本見貽?！保?］396“（八月一日）早，入城訪詹祝南兄弟，攜黎二樵字幅、沈石田手卷及王石谷、楊西亭畫幅訪越園，請其鑒定。小坐即返。詹君詞甚工。”［8］396

這一次的見面對于詹安泰來說意義重大，因為他當時只是廣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的一位教員，夏承燾稱之為“潮州中學教員”，雖然“詞學甚深”，但名氣不大，加之潮州省尾國角的地理位置，知道其人其詞的并不多。而彼時的夏承燾已是詩詞界備受關注的人物了，他的身邊也聚集了一大批詞學研究的名家，再加上當時江浙的文化中心地位，詹安泰與之交游，不但可以在詞作和學術上相互切磋，而且能獲知詞學界的最新動態(tài)和關注熱點，以此來把握自已的研究方向。在此之前，與詹安泰有詞作交流的也就李冰若、黃海章、盧冀野、郭篤士等幾人，所以詹安泰對這段交情特別珍惜，兩人書信往來頻繁，既交流詞學研究的動態(tài)、心得、成果，也議論時局，感國破之哀，寄客里之愁。在詹安泰的交游詞中，寫給夏承燾的最多，《無庵詞》中錄有13首，足見二人交情之深。

詹安泰的交游詞一般都有詞序，有的只作簡單交代，有的則點明寫作對象，而《玲瓏四犯》的序卻是一篇精彩的紀事短文，同樣可當史讀。其回憶了三年前兩人相會及結伴游玩的情景，但現在由于日寇的侵犯，夏承燾避亂到了瞿溪，詹安泰也舉家避難到了楓溪，兩人可謂是同病相憐。對詹安泰而言，三年前跟友人縱游西湖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而如今“大好湖山已非我有”，“寇氛載途，清歡難存”兩句飽含黍離之悲，語調沉痛，況味幽凄，既增強了詞的紀實性又跟詞的情感互相呼應。這是面對國土淪喪、國難當頭而發(fā)出的悲慨之言，也是當時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心聲。

這首詞除了仿白石舊譜外，詞序也明顯有白石的痕跡。詞的上闋寫了河山烽火遍燃、滿目瘡痍和百姓流離失所、無所依靠的慘狀，“玉殿嘯狐，宮花圍屐，江南哀賦無地”，面對家國殘敗之景，縱有仿江淹寫《哀江南賦》的想法，也無從下筆；“亂山騰野火，故國浮新壘”寫出了戰(zhàn)火中祖國大地的慘狀和百姓的苦難，憂國憂民的情懷躍然紙上。接著由景物的描摹轉向情感的抒發(fā)，先寫“惜分飛、寸心千里”的離情，再寫“泛海迷槎，叩閽無路，孤劍向誰是”的憤慨和迷茫，與前面的景物描寫互相呼應。下闋放筆抒懷，“天涯夜涼如水，想幽單萬感，騷怨難寄”，寓國破家亡之悲慨沉痛，“斂愁隨客坐，喚笛當樓倚。芳華盡捲狂濤去，漫追憶、風流前事”，詞人在家國淪陷、羈旅離亂中倚樓喚笛，憑高眺望追憶往日朋友歡聚的情景，感嘆著昨是今非和美好歲月的流逝。面對破碎的河山，流離顛沛的百姓，作者內心的悲痛憤慨難以言說。結句“聞說起，湖山在、弓刀影里”言淺意深，化婉約為悲壯，頗有辛詞的味道，堪稱警句，也使低沉的詞調有所振起，讓人聯(lián)想到神州大地廣大百姓的奮起抵抗。詹安泰在評稼軒詞時曾說：“稼軒詞有似脫口而出，實乃幾經錘煉，沉痛至極?！保?］《玲瓏四犯》的下闋可謂是得辛詞之精髓，也反映了其詞作博師百家，其內容也不是朋友間的唱和所能局限了。

再如《壺中天慢》：

兵火連天，鄉(xiāng)音沉滯，分寄渝滬諸友。

連年烽火，共飄零、萬里鄉(xiāng)心綿邈。廢社叢祠青百疊，與守春魂一角。鲗墨慵鐫，癡云自笑，情事城烏覺。瀑梁飛濺，釀愁如海誰捉？

肯信十載詞場，聽歌呼酒，轉眼都無著。甚日收京靈氣迸，歸管故山猿鶴。咽月涼簫，倚天長劍，去住真難確（時友人約余赴渝）。前途珍重，壯懷未許消削。

“連年烽火”“飄零萬里”，詞一開篇就道出戰(zhàn)火紛飛、百姓流離失所的慘狀?！吧跞帐站╈`氣迸”一句，是對國民黨當局的諷刺，作為政府所在地的南京已被日本侵略者占領，國民黨只能把總部遷到重慶。蔡起賢曾說讀詹安泰之詞，“不可忽略他深邃的命意”［3］249，此句與《臺城路·再為高吹萬丈題風雨勘詩圖》中的“眼底英雄如許”都是飽含譏諷之言?！肮噬皆锄Q”化用了馮去非的“間闊故山猿鶴”，感慨自己離別故鄉(xiāng)舊居已多時，與“鄉(xiāng)心綿邈”相呼應，道出了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們的共同心聲。“去住真難確”一句有作者的注“時友人約余赴渝”，因國民政府已遷往重慶，故當時很多文化名人也紛紛前往，但詹安泰不為之所動。“壯懷未許消削”說明其對未來還是充滿期待的，為全詞點上了一點亮色。

寫于戰(zhàn)亂中的交游詞，真實地記錄了當時動蕩不安的社會狀況，作者把憂國難、念親友之情和感離亂、嘆飄零之痛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深化了交游詞的內涵。其為江南名士高吹萬的《風雨勘詩圖》所題的兩首詞也道盡了知識分子在那個時代的憤慨無助和悲涼。如《丹鳳吟·高吹萬先生屬題風雨勘詩圖》所言：

黤黯悲沉何世，廢壘煙蕪，嚴城寒掠。誰招仙侶，閑夢水云簾閣。琴尊換了，舊人知否？蠹粉花蟫，解頤靈鐸。喚起湘累萬古，暮倚猶妨，殘淚分付寥廓。

幾度家山念破，老來但覺凋劍萼。痛共青鵑訴，剩殊鄉(xiāng)心賞，冰紈凄托。白頭吟望，莫說等閑哀樂。最是傷情前社客，盡飄零天各。妒風怨雨，癡傍燈焰落。

高吹萬是江南名士，交游甚廣，抗戰(zhàn)時期，日寇入侵他的家鄉(xiāng)金山，他苦心經營的閑閑山莊頃刻被毀，30卷珍貴的古籍毀于兵禍。該詞上闕描寫了亂世下衰敗頹廢的景象，下闕寫詞友們流離失所，只能在風雨飄搖中借詩詞訴說內心的憤慨和凄涼。除了日本侵略者的入侵和狂轟亂炸外，國民黨的軍隊也趁機巧取豪奪，在《臺城路·再為高吹萬丈題風雨勘詩圖》中的“白日西頹，觚棱北望，眼底英雄如許”，作者自注“高丈故家藏書，為社友某師長嗾潰卒掠去”，充滿了憤慨和失望。這既是高吹萬的遭遇，也是當時社會的縮影。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11］，時局惡化，家國殘破，生活顛沛流離，親友離散，目睹著一幕幕生命如草芥的慘劇，詹安泰的詞境有了質的提升。具體到交游詞，其抒發(fā)的就不再是一己閑愁，而是與家國時代息息相關的深切哀愁。

三、從“取徑一石二窗”

到自成一體的創(chuàng)作之路

蔡起賢在談及其老師詹安泰的詞風時說：“三十年代詹老師在詞壇上已享有很高的聲譽?！麑W者、名詞曲家吳梅教授，稱贊詹老師的詞為‘取徑一石（姜夔號白石道人）二窗（吳夢窗、周草窗）而卓有成就者’。……不過這還是就詹老師前期詞作而言。其實三十年代后期他所作的詞，已經有新的變化。他深許陳述叔先生填詞‘問途碧山，宜所先也’的主張，從此鉆研《碧山樂府》非常認真”。［3］248詹安泰早期詞受“二窗二白”影響已是學界的共識，但“取徑”“問途”只是一種學習的方法，其創(chuàng)作跟環(huán)境和自身的人生經歷也有莫大的關系。韓師期間，詹安泰雖師法各家，結交詞友，切磋技藝，但由于韓師地處偏僻，其人生經歷也較為簡單，故其詞作題材相對狹窄，其交游詞也多抒發(fā)個人情感，要么感嘆歲月流逝、美好時光不再，要么抒寫離愁別緒，寫法上可見“二窗二白”痕跡。如其《石州慢·甲戍九月，信步東津堤上。沙白草黃，寒水流碧，夾岸人家稠密，雞犬之聲，隱約可聞。遠處山容，尤清能見骨?？颓橛挠?，對此凄然欲涕也。和東山》與張炎的《石州慢·書所見寄子野、公明》同樣書寫客居他鄉(xiāng)之愁緒，其遣詞造境也頗為相似，如“立幾度西風，銷魂癡想明珰雪”與“未教背寫腰肢，一搦猶立門前雪”；“那晚妝殘，奈當時明月”與“深夜醉醒來，好一庭風月”。也學姜夔之清空，其《八歸·邵畋于役東來過寓廬話舊，別后至難為懷，寫此寄廣州東山》的“歷落荻蘆楓柳外，剩幾度珠船歌哭”就頗有姜夔《八歸·湘中送胡德華》中“渚寒煙淡，棹移人遠，飄渺行舟如葉”的味道。其《三株梅·得瞿禪永嘉書卻寄，壬午仲冬》的“剩笛梅邊，共明月，商量襟抱”也暗和姜夔《暗香》的“舊時明月，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之意，都寫雖遠隔千里卻猶如近鄰的深情厚誼。

1936年，詹安泰開始著手《花外集》的箋注（《天風閣學詞日記·一九三六年五月十二日》：“接祝南函，寄嘉應宋芷灣紅杏山房詩，并商量注花外集。即復一函，寄樂府補題考?！保?］448），隨著對王沂孫研究的深入及受陳寂“問途碧山，宜所先也”主張的影響，其后期詞專師王沂孫，偏重寄托，“每將家國身世之感寄寓其詞，有著深邃的命意”［12］。1936年9月，詹安泰在《詞學季刊》發(fā)表了《論寄托》一文，“寄托”法也貫穿其后期詞的創(chuàng)作。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鐘愛”［13］，王沂孫在其詞中，常常通過比興、寄托等手法，將亡國之悲痛、身世之飄零委婉地表達出來。

1935年以后，國民黨政府相繼丟掉了東北、華北，日寇瘋狂蠶食中國，整個中國籠罩在戰(zhàn)爭和亡國的陰影中，作者只能通過詞作去抒發(fā)內心的苦悶和憤慨，這可能也是其師法王沂孫的原因之一。如其《木蘭花慢》：

春光明媚，不成薄游。坐憶游蹤，惟客秋勾留湖上五日最樂。即賦此解，寄瞿禪、泳先杭州，用遺山《孟津官舍》韻。

際春光澹蕩，忽回夢，過杭州。正高柳層層，圓荷柄柄，湖上清游。誰收，蘋漁艷唱，趁行云，都幻作離愁。裙屐招邀甚處，鶯花歷亂江頭。

休休，難喚舊風流，空典鹔鹴裘?？慈f翠封庵，千紅障艇，結想前秋（潮州城東，韓山西西湖，湖上山中，多古廟）。閑漚，倘來問訊，道家山、念破怕遲留。煙水凄迷腸斷，斜陽猶戀南樓。

詞序點明了此詞是因游湖不成，即景生情而作。詞的上闕回憶了杭州西湖往昔夏日之景：“正高柳層層，圓荷柄柄”。1935年暑假，詹安泰去到杭州，與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泛舟西湖，留下了美好的回憶，但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幻作離愁”。隨著日本侵略者的入侵，國民黨政府喪權辱國，已經失去了東北、華北地區(qū)的控制權，整個中國籠罩在國土淪喪的愁云慘霧中?！苞L花歷亂江頭”既是傷春更是傷時，頗有老杜“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況味。詞的下闕用“休休”開頭，表達了作者的失落之情?！翱盏潲h鹴裘”化用了蘇軾的“送君應典鹔鹴裘，憑仗千鐘洗別愁”，表達了對朋友的懷念，可惜的是，美好時光已經不復存在了，即使典當了“鹔鹴裘”又如何？“萬翠封庵，千紅障艇”是眼前潮州西湖的景色，但一“封”一“障”卻給人一種無形的壓抑感，“煙水凄迷腸斷，斜陽猶戀南樓”，更是讓人倍感凄涼，“斜陽”有寓國勢衰頹之意。把國勢頹危之狀寓于殘山剩水間，表達其傷時憂國之情，與王沂孫借詠物以寄托亡國之慟的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不同的是，王沂孫的詠物詞是意為筆先、因情造景，詹安泰是因景抒情、因事感懷，故而其下筆更為暢快淋漓，結構也更為疏宕流動。

正如施議對所概括的，無庵詞具有“綿麗而有疏宕之氣，空靈之境及沉郁幽憂之思”［12］的特點，這是詹安泰在師法“二白二窗”、碧山等多家詞人基礎上，融以親身感受及創(chuàng)作實踐所形成的一家之風格。然有些詞作，為了追求寄托，難免失之雕琢，如其《蝶戀花·武江始秋寄瞿禪》，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記道：“得詹祝南中山大學航空函，示二詞。心叔嫌其詞甚費力，誠然。予往年所作亦病此，近乃知自然之妙?！保?］248（心叔是夏承燾的高足任銘善，時任教于之江大學國文系）可以看出，夏承燾同意心叔對詹詞的評價，并且說他現在才體味到自然之妙，言下之意就是詹詞尚未達到自然的境界。

澄江期間可以說是詹安泰詞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期間不乏佳作，交游詞也大多出于此時。這個時期的詞，除專學王沂孫外，還參究晚清王、況、鄭、朱四家之詞源，窮探拙、重、大之旨，詞風自成一體。可惜的是，此后，其學術興趣偏向于《詩經》《楚辭》以及中國文學史研究，詩詞創(chuàng)作亦隨之減少，加之環(huán)境的變化和身體的原因，詹安泰詞最終沒達到他自己所期待的“頗思別出生辣一路，由生辣以尋重拙大之義”［14］這一創(chuàng)作目標。誠如饒宗頤所說：“揆君之意，似欲以盤空硬語，寫窈窕綿渺之哀思?！艘恍戮常写_拓，惜君中道廢置，未克施展其奇崛之句，張弛控送，如《東山樂府》之婉絕一世，為可悲也！”［15］

綜上所述，詹安泰生逢亂世，早年偏居于潮州一隅，壯年又輾轉顛沛，其詞作自然地將身世之感與國事之哀融于期間，故難有歡愉之作。其交游詞更是如此，既表達惺惺相惜的友情，也抒發(fā)失意、憂愁、哀怨、惆悵、憤慨之感和憂國憂民的情懷，是亂世中文人們互訴互持的縮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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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轉第61頁）

On Zhan Antai’s Ci Poems about Friendship

XU Xiao-yu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Abstract： In Volume 4 Wu An Ci of The Complete Works of Zhan Antai， there are 296 ci poems written by Zhan Antai， among which more than 70 poems are about friendship．In Zhan Antai’s early stage of friendship poetry， he often wrote about the feeling of unfulfilled ambition in a narrow space and the sorrow of parting with friends．In his writing style， he often imitated Wu Mengchuang and Zhou Caochuang， as well as Jiang Kui and Zhang Yan．In the later period， due to war and destitution， his friendship poems not only centered on friendship， but also expressed the sadness for the broken country， and the sorrow for the hardships of people’s livelihoods．In terms of creation， besides taking inspiration from Wang Yisun and placing emphasis on sentiments， he also learned extensively from others， returning to nature and creating his own style．

Key words： Zhan Antai； ci poems about friendship； parting sorrow； sadness for the country and sorrow for the times； sentiments

責任編輯 許小曉

收稿日期：2023-09-28

作者簡介：許曉云（1970-），女，廣東揭陽人，韓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