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體觀念在古代文學教學中具有引導與指示作用,占據(jù)較重要的地位。就六朝文學教學而言,必須使學生深入理解文學文體觀念在模糊與明晰之間的變動、各種文體自身的獨立以及彼此之間的相互影響與滲透?;诖?,或有助于從深層次體認六朝文學文體內(nèi)在的演進規(guī)律。
關鍵詞:文體觀念;六朝文學;教學理念
中圖分類號:I 207.2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6883(2024)05-0070-09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4.05.010
在當前高校的六朝文學教學中,教師更注重作家作品的介紹、解讀及評價,在一定程度上也觸及文學發(fā)展脈絡的梳理,這些都是很有必要的。然而很少有教師對文學作品的體裁演進所反映的觀念的變動,進行深入詳細的分析與講解,而是采取漠視的態(tài)度?;荚?,或出于教學時間不足,或因教師對此問題根本未經(jīng)充分考慮,或教師認為無足輕重,不一而足。據(jù)實而言,文學文體觀念的演變在文學發(fā)展史上的地位至關重要,它對教與學都起到引導與指示作用。所以,既要認識到在文學觀念及含義逐漸趨于明晰的大背景下,各種文體自身存在的獨立性,還要把握不同文體之間的相互影響與滲透。然而,正是后者造成了文體觀念的模糊。當然,這是文學發(fā)展的內(nèi)在規(guī)律使然。
概括來說,在六朝文學教學的過程中,有兩個重要問題需要強調或闡明,一是梳理清楚文學觀念、含義及文體的演變進程;二是闡明不同文體之間的相互影響,由此揭示文體觀念變模糊的事實。上述問題在當前六朝文學的教學內(nèi)容中居于重要地位,它直接影響到對作家作品、文學風格等的分析闡釋。然而,在教學中,它又多被輕視或忽略。這顯然不利于學生從深層次把握六朝文學文體的內(nèi)在演變規(guī)律。
一、強調六朝文學觀念的明晰與各種文體的獨立
文學觀念與文學含義的演變是文學發(fā)展的具體表現(xiàn)。在六朝文學教學中,教師務必要理清這一演變的軌跡,使學生真正領會文學文體發(fā)展的情況。這對于認知與理解文學演進的諸多問題皆大有裨益。整體來看,六朝以前的文體觀念及含義演變的總趨勢是由模糊逐漸走向明晰,其間也曾出現(xiàn)不同文體之間的互相影響與滲透。其基本演進歷程有三個階段。先秦時期為第一階段,文學觀念是模糊的,文學兼括文章與所有學術著作,與今之文學含義相去甚遠。從文體產(chǎn)生來看,楚辭體、賦體出現(xiàn),詩歌及后世的各種應用文體皆萌芽于此時。兩漢時期為第二階段,文學觀念開始發(fā)生變化,出現(xiàn)了文學、文章之分,此時的文學主要指儒學,而文章則與今之文學含義接近。各種文體進一步發(fā)展,除傳統(tǒng)詩體外,樂府詩興起,賦體迅速發(fā)展并走向成熟。頌、贊、箴、銘、誄、碑、詔、策、章、奏、表、書、序、論、議等各種體類俱得以充分發(fā)展。魏晉南北朝時期為第三階段,文學觀念趨于明晰,文學獨立于學術之外,與今之文學含義略同。隨著文學觀念的明晰,各種文體獨立發(fā)展并走向繁榮。梳理六朝以前的文學觀念及含義的演進歷程,可從文、文學、文章等術語的含義變化入手1。
梳理文學觀念及含義的演變歷程,從字源學角度展開分析顯然是不二之選。此為追根溯源的學術研究路徑。與文學一詞距離最近的,自然是“文”字。追溯文學觀念的萌生,應與古人最初對“文”的認識密切相關?!墩f文解字·文部》釋“文”為“錯畫也,象交文”[1]425,其意是說,筆畫交錯,形成“文”字,這是從字形的角度來解釋的。后來,色彩交錯相雜也被稱為“文”,則又指向事物的色彩相雜和紋理。按《周易·系辭下》:“物相雜,故曰文。”[2]90又《左傳·昭公二十八年》:“經(jīng)緯天地曰文?!被级蓬A注:“經(jīng)緯相錯,故織成文?!保?]2119據(jù)此可見,經(jīng)線、緯線交織而形成紋理、紋路、花紋。由筆畫交錯到色彩相雜,又進一步引申出文采之義,此見“文”之一詞含義的變動。后之學者多據(jù)此釋“文”。如劉申叔在阮元《文言說》的基礎上所作的《廣阮氏文言說》:“三代之時,凡可觀可象,秩然有章者,咸謂之文……就物象言,則光融者為文,華麗者亦為文……修詞者始為文。文也者,別乎鄙詞俚語者也?!保?]183該處之“文”顯然是就文采文飾而言的,完全不同于未加任何潤色的鄙言俚語。在給吳虞所作的《駢文讀本序》中,劉氏又提出“物成而麗,交錯發(fā)形”[3]184的觀點,則又重申“文”之含義由色彩雜錯至華麗文采的變動軌跡,與前論一致。錢基博則將“文”的含義解釋為復雜(非單調之謂復雜)、組織(有條理之謂組織)、美麗(適娛悅之謂美麗),并由此提出:“所謂文者,蓋復雜而有組織,美麗而適娛悅者也?!保?]此“文”顯然指向有文采的文學作品(文章)。又如“彣彰者,彣之本義”[1]425、“‘彣彰’即‘文章’別體,……以證文章之必以彣彰為主焉”[3]183等言論,無不蘊含對文采藻飾的重視之意。如果言辭過分樸質,則不利于更好地傳達旨意和流傳久遠2,因此需要進行適度的潤飾。阮元《文言說》即主張“文其言”,方能達意和行遠。其實,此前也有人不贊成辭藻的修飾潤色,如司馬光在《答孔文仲司戶書》一文中僅注重辭達,不主張雕飾華辭3。朱熹《論語集注》亦倡導文辭但取達意為主,“不以富麗為工”[5]。自先秦至南北朝,文學觀念及“文”“文學”的含義不斷發(fā)生變化。大略而言,文學觀念越模糊,“文”“文學”的含義往往較廣博籠統(tǒng),多取廣義;而文學觀念走向明晰時,則多取狹義。關于其中具體變化的詳情,教師必須使學生了然于胸,才能對文學發(fā)展有較深層次的體會。
先秦時期,儒家經(jīng)典中已有“文”“文學”術語的記載。按《論語·學而》:“行有余力,則以學文?!保?]2458此“文”是指古代典籍。又《論語·先進》:“文學:子游,子夏?!保?]2498考北宋邢昺《論語注疏》:“文章博學則有子游子夏二人也”[2]2498,此見“文學”兼有文章、博學兩層含義,顯然也是一種廣義的文學觀念。若僅就文章一層含義來看,則亦可視為狹義的“文學”,加之博學一義,則構成廣義的“文學”。今人楊伯峻解釋“文學”說:“指古代文獻,即孔子所傳的《詩》《書》《易》等”[6],包括文章與各種學術典籍在內(nèi),無疑也取廣義。按揚雄《法言·吾子》:“子游子夏得其書矣?!贝恕皶币嗤凇拔膶W”,同樣指向古代各種文章典籍[7]。從形式來看,可分為詩、文二體,詩指韻文,文指散文;從性質來看,則可分為文章博學二義,詩偏于文章一義,文則偏于博學一義。概言之,“文學”一語則可涵蓋以上兩種分類。此后,“文學”的含義,除了指普通文章以外,博學一義又歧而為二:其一,指向所有的學術,不分學派,取義極廣。其二,專指儒家六藝之學。總之,先秦時期的“文”“文學”包括文章和所有典籍及學術文化,文學與各種學術混為一體,形成模糊籠統(tǒng)的最廣義的文學觀念。觀先秦各類著作可知,經(jīng)學、史學、哲學等并存,卻無后世的文學觀念。以今之文學觀衡之,則是文學、史學、哲學、經(jīng)學等雜糅,文學依附于其他學科門類而存在。教師對中國古代早期的文學觀念及相關術語的含義的辨析與詮釋,可引領學生進一步思考在混沌的文學觀念下發(fā)生的諸多文學文體問題。
這一時期,文學觀念雖處于模糊混沌的階段,但一些具體的文體類型卻開始出現(xiàn)。按劉勰、顏之推等人都提出“文出五經(jīng)”之說,即認為后世各種文章體制形式皆源于儒家的《詩》《書》《禮》《易》《春秋》五部經(jīng)典1。清人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上》亦云:“蓋至戰(zhàn)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zhàn)國而著述之事專,至戰(zhàn)國而后世之文體備……知文體備于戰(zhàn)國,而始可與論后世之文……戰(zhàn)國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藝,何謂也?曰:道體無所不該,六藝足以盡之?!保?]60蓋言后世之文體無不導源于儒家經(jīng)典2,而戰(zhàn)國時期文體大備。從各種文體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來看,歌詩、楚辭體、賦體紛出,后世的多種應用文體亦開始萌芽。如《尚書》已蘊蓄了后世詔、策、檄、移、祝、盟等文體。至如論、說3、議、對、諫、命、誓、書、誄4等文體,則脫胎于儒、道、墨、法等各家散文及《左傳》《戰(zhàn)國策》等歷史散文。諸種文體雖未臻于成熟,然謂之濫觴于先秦則無異議。
相較于先秦,兩漢時期的文學觀念雖有承前的成分,但又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正處于由混沌走向逐漸明晰的過渡階段。從術語的使用來看,“文學”一語雖仍多趨向于廣義,籠統(tǒng)地指各種學術文化5,然而,隨著辭賦與散文的蓬勃發(fā)展,此前廣義的文學觀念受到?jīng)_擊,導致文學與學術開始分離,人們對文學的認識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漢人使用術語出現(xiàn)了“文”“學”之分和“文章”“文學”之別,細言之,“文”或“文章”常用來指文學作品(類似于今之文學),而“學”或“文學”則指學術(或學術著作)。“學”“文學”除指各種學術外,又以專指儒學者為更常見。觀《淮南子·精神訓》:“藏《詩》《書》,修文學,而不知至論之旨,則拊盆叩瓴之徒也?!保?]273將“文學”與“詩書”并列,顯見此“文學”指向儒學。翻閱《史記》,則見更多此類用法。如《孝武本紀》:“上鄉(xiāng)儒術,招賢良,趙綰、王臧等以文學為公卿……上征文學之士公孫弘等?!保?0]452又如《絳侯周勃世家》:“勃不好文學?!保?0]2071《晁錯傳》:“晁錯以文學為太常掌故?!保?0]2745上述諸例皆以“文學”指儒學儒術。至如《汲黯傳》之“天子方招文學儒者”[10]3106、《儒林傳序》之“延文學儒者數(shù)百人”[10]3118,則又將“文學儒者”并稱,其意甚明。至于不指學術而帶有詞章、文采意味的,則稱為“文章”或“文辭”。如《淮南子·主術訓》:“是故慮無失策,謀無過事,言為文章,行為儀表于天下?!保?]269復觀《史記》一書,亦不乏此類表述。如《儒林傳序》:“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保?0]3119《伯夷傳》:“其文辭不少概見?!保?0]2121此見無論“文章”還是“文辭”,都是具有一定的文采文飾的篇章,已明顯有異于“文學”(學術性著述)?;肌稘h書》中的“文學”“文章”,所指同于《史記》。綜上可見,兩漢“文學”“文章”之區(qū)分,在文學觀念演變中顯得極其重要,似乎已隱含后世的文學觀念。
兩漢時期,隨著封建王朝典章禮制的逐步建立并趨于完善,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和社會生活全面開展。與之相應,各種文學和文章體裁亦飛速發(fā)展并漸趨于成熟,其體制規(guī)范得以充分確立。以詩言之,漢承秦制,設立樂府機構,采集民謠,制作歌辭,歌詩遂起,樂府詩大興一時,至南朝始確立名目,成為詩歌之一體。觀《文心雕龍》《文選》,皆可見“樂府”一目。除漢樂府民歌外,東漢時文人五言詩漸興,至漢末《古詩十九首》則始成氣候。賦為漢代文體的主流樣式之一,騷體賦、散體大賦、抒情小賦紛出,名家名篇騰涌,而散體大賦中又獨立出“七”體,堪為賦苑之新星。至如頌、贊、銘、箴、誄、碑、詔、策、章、奏、表、議、對諸體,因與朝廷政事關聯(lián)密切,故成為頗受青睞的文體樣式,其寫作格式及功能皆得以確立。如漢武帝封三王的策書,非但實用功能顯著,而且非常講究雕飾文辭,備受時人稱賞。又如漢末潘勖《冊1魏公九錫文》,典雅逸群,為一時杰作,多獲批評家美言。他如謝恩之章、按劾之奏、陳請之表、執(zhí)異之議等,皆流行于兩漢政壇及文苑,為朝廷文書之常見體類。另有四言韻語之史贊、視域宏闊之史論,雕飾詞句,頗具文采,為《文選》所采錄,足見其不俗的文學價值??梢?,在先秦時不少文體還處于醞釀或萌芽階段,至兩漢則獲得充分發(fā)展的空間,古代的各種常見文體已基本齊備。翻閱范曄《后漢書》諸文學家傳記所載傳主擅長的文體及篇數(shù),可知其詳。又據(jù)傳中所列篇目及文體名稱,則見有些篇章不易歸入某類文體,于此可推知時人對文體的辨析尚處于初級階段。
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文學的自覺與獨立地位的確立,文體觀念又發(fā)生了一些變化,與已近似于后世的面貌,文學含義亦更加明晰。漢魏之際,儒學衰微,文學的政教功能弱化,審美功能增強,文學走向自覺化。劉宋元嘉年間,儒、玄、史、文四學并立,文學徹底擺脫了此前附庸于儒學的地位,亦非復之前學術之總稱,而是真正獨立于學術之外,隨之文集頻出。《文史通義·文集》稱“古學源流,至此為一變”[8]297,蓋即指此。與文學獨立為一門相應,其含義自然亦不同于往昔,“文學”“文章”(或“文”)趨于一途,基本上與今日所稱文學相一致。至此,文學含義已很明晰,“文學”專指文章之學,《梁書》《南史》等多有明言。如《梁書·文學下·劉峻傳》:“高祖招文學之士,有高才者,多被引進,擢以不次?!保?1]702《南史·文學·檀超傳》:“超少好文學,放誕任氣?!保?2]1765又有稱“文章”或“文”者,皆指文學的作品?!赌鲜贰の膶W傳序》:“蓋由時主儒雅,篤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煥乎俱集?!保?2]1762又《梁書·文學上·袁峻傳》:“高祖雅好辭賦,時獻文于南闕者相望焉,其藻麗可觀,或見賞擢。”[11]689另如蕭綱“雅好文章士”,到沆“善屬文”“其文甚美”,丘遲“八歲便屬文”“文最美”,劉苞“能屬文”,劉昭“勤學善屬文”,等,不勝枚舉。就“文章”或“文”而言,實則包括詩文兩大類,故《文心雕龍》所論、《文選》所選皆兼括此二類。這一時期,文章(或文、文學)內(nèi)部又出現(xiàn)了文、筆之分的說法。從性質來看,文近似于純文學,筆則近似于雜文學。從形式來看,初期以有韻為文、無韻為筆,后期則又以情采聲律為文,以應用或記述為筆。至唐人以筆為文,則六朝文、筆之義完全混淆2。在文章體式方面,傳統(tǒng)散文高度駢化,并形成后世所謂的六朝駢文,雖說其時駢、散二體同行,但駢文勢頭強盛,已居于文壇主流地位,傳統(tǒng)散文則不得不屈居從屬地位。
較之兩漢,這一時期各種文體的發(fā)展都進入了繁榮期,批評家對于不同文體的辨析與文體理論的探討致力尤多,思慮精深,成果豐碩。在創(chuàng)作方面,文人五言詩始興于漢末,歷經(jīng)魏晉以迄南朝,一直高居詩壇中心。賦體繼漢代之后,仍為六朝時期的重要文體類型,不過由于受駢化風氣的影響,古賦一變而為駢賦,且以抒情小賦為主流,其時名家云集,佳作紛出。比之漢賦,六朝小賦更重技巧,對偶精工,辭藻華美,聲韻調暢,和諧悅耳。以題材言之,或言志抒懷,或紀行詠物,與此前同類作品相比,范圍有所擴大。《文選》置賦體于全書起首,亦見其重要地位。詩賦以外,銘、箴、誄、碑、哀、吊、奏、論、表、策、書、序等迅速發(fā)展,臻于極盛。諸體多已趨于駢化,講究駢文的形式技巧,雖仍注重實用功能,但又體現(xiàn)出較高的美學價值。從文體類型來看,這一時期還出現(xiàn)了小說一體,不過多為片斷式、筆記式的記錄,題材多集中于志怪與軼事兩類。在文體批評方面,文學批評專著(如《文心雕龍》《詩品》)、總集(如《文章流別集》《文選》)以及諸多文學批評專論(如《典論·論文》《文賦》《文章流別論》《翰林論》等)都辨析多種文體,分類并探討其風格特性,對文章文體批評貢獻頗多。
自先秦至六朝,文學觀念逐步走向明晰,各種文體由萌芽到形成再到充分發(fā)展并走向繁榮,都是緩慢漸進的過程。教師在六朝文學教學中需要對其中的各個發(fā)展進程加以細致梳理與講解,方可使學生既能知其然,又能明其所以然。
二、引導學生正確認知文體之間的相互影響與文體觀念的模糊
在六朝文學教學中,除強調并需要詳細講解上述問題外,教師還要轉變教學理念,進一步加大文體教學力度,引導學生從深層次觀照不同文體發(fā)展過程中的細微變化,如不同文體之間表現(xiàn)出創(chuàng)作技巧與風格方面的相似性及文體觀念變得模糊??计湓?,則與南朝時文學趨于興盛密切相關。自劉宋始,文學獲得獨立發(fā)展的地位,遂迅速走向繁榮,作家作品及文體數(shù)量大增。在此過程中,不同文體之間出現(xiàn)相互滲透、相互影響的現(xiàn)象,由此也導致文體之間原有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
觀之漢世,已有辭與賦混稱、賦與頌不分、吊文與賦合一、箴與賦同等文體指稱含混不清的現(xiàn)象?;蛟S就是因為相關文體在創(chuàng)作技巧上有相通之處,外在風格表現(xiàn)亦有趨同的跡象。辭、賦混稱多見于漢人著述,其中,以史書記載為最常見。如《史記·屈原列傳》:“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保?0]2491辭與賦本屬兩種文體,“辭”即“楚辭”,“賦”則為漢代賦體,此節(jié)引文前有“好辭”,后卻“以賦見稱”,此為二體混稱之證。同篇又有“乃作《懷沙》之賦”[10]2486一語,《懷沙》為《九章》之一,本亦為辭,卻稱為賦??季吭?,或在于楚辭與賦在運用鋪陳手法、雕飾詞句等方面相同。又《漢書·賈誼傳》:“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賦》”[13]2222,明確稱《離騷》為賦。《漢書·藝文志》著錄“屈原賦二十五篇”[13]1747,亦顯然將屈原的楚辭體作品視為賦。綜上可知,漢人辭、賦混稱較常見1。也有辭、賦合稱者,即將“辭賦”視為一個詞,義同于賦。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會景帝不好辭賦……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shù)歲,乃著《子虛》之賦?!保?0]2999《漢書·枚乘傳》:“復游梁,梁客皆善屬辭賦,乘尤高?!保?3]2365綜上則知,辭賦、賦實為同義詞。漢末以降,以“辭賦”代指“賦”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如曹丕《典論·論文》:“王粲長于辭賦。”[14]948曹丕《與吳質書》:“仲宣獨善于辭賦?!保?4]768賦、頌不分,也體現(xiàn)出漢代文體的模糊狀態(tài)。據(jù)《漢書·揚雄傳》載,揚雄曾作《甘泉賦》,而王充《論衡·譴告》則曰:“孝成皇帝好廣宮室,揚子云上《甘泉頌》,妙稱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為,鬼神力乃可成?!保?5]641檢閱《揚雄集》可知,《甘泉賦》《甘泉頌》實為一篇。又《文選·賦》選錄王褒《洞簫賦》、馬融《長笛賦》,然而《漢書·王褒傳》卻稱之為《洞簫頌》,馬融《長笛賦序》則云:“追慕王子淵、枚乘、劉伯康、傅武仲等簫、琴、笙頌,唯笛獨無,故聊復備數(shù),作《長笛頌》?!保?4]306馬融自稱所作為頌,或許此文原題為《長笛頌》,且序又稱王褒、枚乘等人之賦亦為頌。又《漢書·藝文志》賦類著錄“李思《孝景皇帝頌》十五篇”[13]1750。佐之《六臣注文選》李周翰曰:“賦之言頌者,頌亦賦之通稱也?!保?4]307是知賦、頌同義,可互稱,此見漢人賦、頌不分之狀況1。也有賦、頌并稱者,即將“賦頌”作為一個詞來使用,其含義同于賦。如揚雄《答劉歆書》:“張伯松不好雄賦頌之文,然亦有以奇之?!保?6]又《漢書·敘傳》評司馬相如:“文艷用寡,子虛烏有,寓言淫麗,托風終始,多識博物,有可觀采,蔚為辭宗,賦頌之首?!保?3]4255《論衡·定賢》:“以敏于賦頌,為弘麗之文為賢乎?則夫司馬長卿、揚子云是也?!保?5]1117司馬相如、揚雄俱為西漢著名賦家,以上三例所稱“賦頌”,無疑皆為“賦”,顯見“賦頌”與“賦”詞異義同。漢代文體模糊的表現(xiàn)還包括吊文、賦合為一體?!段倪x·吊文》選錄賈誼《吊屈原文》,然觀《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10]2492,則明示為賦,《漢書·賈誼傳》所載與《史記》同,是知《吊屈原文》即《吊屈原賦》。以上足見漢代吊文與賦合一的事實。
據(jù)實而言,與先秦兩漢相比,六朝時期,由于文學獨立于其他學術之外,文學文體觀念無疑要明晰很多。各體作品數(shù)量繁多,對于不同文體的辨析與考證亦愈益精細。之所以說該時期文體觀念及不同文體之間的界限出現(xiàn)模糊的現(xiàn)象,主要歸因于詩、賦、文三者之間的相互影響。隨著駢文的形成與走向興盛,各體駢文與詩、賦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互相借鑒、滲透,導致諸多駢文呈現(xiàn)出濃郁的詩化、賦化氣息,不少作品的外在風格也與詩、賦趨于一致。六朝駢文的詩化、賦化傾向,無疑是受詩歌、辭賦影響使然,創(chuàng)作上則主要表現(xiàn)為以詩為文、以賦為文。以詩、賦為文,即將詩歌、辭賦的藝術技巧應用到駢文創(chuàng)作中,并使駢文呈現(xiàn)出與詩歌、辭賦相同的審美趣味。除詩、賦影響駢文外,駢文對詩、賦在對偶、用典、雕藻、句式、聲律等方面也有較大的影響,為后之詩歌講究精工對仗、嚴謹聲律等和駢賦的形成都起到了促進作用。另外,詩、賦之間在藝術手法和風格方面也相互借鑒、滲透。至此可見,六朝詩、賦、各體駢文之間存在諸多相通之處,前人對此亦多有評議。如鐘嶸《詩品》評丘遲詩歌:“點綴映媚,似落花依草。”[17]覽其《玉階春草詩》,確有此風格,是知所評不謬。其實,丘遲駢文也有這種風格。觀其《與陳伯之書》之“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18]3284,即頗有點綴映媚、落花依草之致,可謂更能體現(xiàn)鐘氏之語。近人孫德謙《六朝麗指》則指出,鐘嶸評丘遲詩之語,或許就是從此文悟出來的。其說不無道理,也反映出丘遲駢文對詩風的影響。又劉熙載《藝概·詩概》評鮑照詩:“‘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此鮑明遠賦句也。若移以評明遠之詩,頗復相似?!保?9]此見駢文與詩、賦與詩之間的密切關系。詩歌對駢文的影響體現(xiàn)在多方面,應該說在句式上體現(xiàn)得最明顯。六朝時期盛行五言詩,駢文中除常用四、六對句外,也出現(xiàn)一些五言對偶句,可知詩句對駢文句法的滲透。孫德謙《六朝麗指》枚舉多篇駢文中的五言對句,專門論述“駢文之中,而有五言詩句”這一問題,指明六朝駢文“多有詩語”“若以之入詩,亦斐然成章”[20]8472的事實。除孫氏所舉以外,六朝駢文中運用詩語者比比皆是。如蕭統(tǒng)《答晉安王書》:“天游不能隱,山林在目中?!保?8]3064王僧孺《與何炯書》:“木石感陰陽,犬馬識厚薄。”[18]3247裴子野《齊安樂寺律師智稱法師碑》:“高談出云漢,精義入無間?!保?8]3266除五言詩句外,駢文中運用七言詩句者也不少。如孔稚珪《北山移文》:“務光何足比,涓子不能儔……澗戶摧絕無與歸,石徑荒涼徒延佇。”[18]2900與駢文相比,賦中雜用五、七言詩句者更為常見,尤其是齊梁及以后的駢賦,除用傳統(tǒng)的四、六言句外,大量使用五、七言句,形成詩體賦,此亦可見詩對賦的影響。如沈約《天淵水鳥應詔賦》共二十二句,五言句共十二句,占半數(shù)以上;另其《愍衰草賦》基本上由五言句構成。再觀梁簡文帝蕭綱《采蓮賦》《梅花賦》《鴛鴦賦》《對燭賦》《蕩婦秋思賦》《悔賦》、梁元帝蕭繹《對燭賦》《鴛鴦賦》《蕩婦秋思賦》、江淹《恨賦》《別賦》《倡婦自悲賦》等篇,皆多有五、七言詩句。庾信賦最擅長使用五、七言詩語,如其在梁之作《春賦》即為一篇詩體賦1。觀之庾氏其他賦作,如《對燭賦》《蕩子賦》《燈賦》《鏡賦》等,亦多用五、七言詩語。降至陳代,賦作中仍多見五、七言詩句,如徐陵《鴛鴦賦》、陳叔寶《夜亭度雁賦》、沈炯《幽庭賦》、陳暄《應詔語賦》、傅 《博山香爐賦》等,都表現(xiàn)出顯著的詩化傾向。
六朝詩、賦、文之間的相互滲透、相互影響還表現(xiàn)在各體駢文的賦化方面。在詩與賦的關系中,賦處于被動的地位,即更多地受到詩的影響;但在與其他文體的關系中,賦卻經(jīng)常處于主動的地位,深刻影響到其他文體并使其呈現(xiàn)出明顯的賦化傾向[21]。按劉麟生“賦最有助于駢文”[22]的觀點,賦最容易駢化,對散文的駢化起到引導與促進作用。在賦與各體散文的駢化過程中,賦因重視鋪陳和雕藻,故其駢化進程要早于散文,駢化幅度也大于散文。隨著文學的發(fā)展,至六朝時期,散文演變?yōu)轳壩?,辭賦演變成駢賦,由于駢文與駢賦在創(chuàng)作技巧上有許多一致之處,故二者之間形成了極其密切的關系2。賦對駢文的影響更加突出,致使各體駢文都帶有濃郁的辭賦氣息3?!澳铣捏w的賦化,實質上就是賦體輻射性的明顯表現(xiàn)?!保?3]各體駢文積極吸收賦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從而使自身呈現(xiàn)出與賦體相同或相近的風貌,即所謂“文有賦心”4。六朝駢文的賦化傾向極其常見,分布于書(如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箋(如喬道元《與天公箋》)、序(如范曄《和香方序》,顏延之、王融同名作《三月三日曲水詩序》)、頌(如鮑照《河清頌》)、彈事(如沈約《修竹彈甘蕉文》)、表(如韋琳《鱔表》)、銘(如鮑照《石帆銘》)、論(如劉峻《廣絕交論》)、說(如吳均《餅說》)、志(如劉峻《東陽金華山棲志》)、移(如孔稚珪《北山移文》)等各體文章中。諸文的賦化傾向主要通過三個方面呈現(xiàn)出來:其一,采用賦體鋪陳羅列、堆砌辭藻的藝術手法,無論是敘述視角的變換,還是結構層次的安排,無不表現(xiàn)出所受賦體的明顯影響。如蕭綱《南郊頌》:“南瞻重岳,北眺芒嶺,東臨灞產(chǎn),西望舊豐……玉桃卷葉,銀樹抽芳,百果千株,三珠八柱。朝葉與密露共鮮,晚花與薰風俱落?!保?8]3019顯然是漢大賦的敘述路數(shù),典型的賦體鋪陳手法再現(xiàn)。觀鮑照各體駢文,多以賦筆撰成,故孫德謙《六朝麗指》稱“鮑深于賦”[20]8438,其言不虛。再如《東陽金華山棲志》寫隱居之所的地理風物,如丘陵、平野、山澗、泉水、白波、急湍、溝漕、河渠、萍草、芙蕖、皋蘇等,極盡鋪陳之能事,亦頗具賦家技藝。袁淑《驢山公九錫文》從驢的功用、智慧、明事、形體、能力五個方面鋪敘其長處;《大蘭王九錫文》則從豬的純、美、德、勇四個方面進行稱頌。顏延之、王融有同名應制頌圣之作《三月三日曲水詩序》,文藻富麗,皆入《文選》,為世所稱。顏作“有詔掌故,爰命司歷,獻洛飲之禮,具上巳之儀”[18]2640以下,王作“芳林園者,福地奧區(qū)之湊,丹陵若水之舊”[18]2860以下,亦皆為賦體。二作雖標序體之名,然因鋪張揚厲,極盡夸飾之語,洋洋灑灑,辭采妍華,實與賦體無異,故而受到清人的詬議1。除以賦體作序外,也有以傳體作序者,如任昉《王文憲集序》,傳體行文,又多有頌贊之語,此見傳記體、頌體對序體的影響。又如誄體文,也是由傳記的體式和頌文的語言組合而成。六朝各體駢文相互滲透的現(xiàn)象可窺一斑。其二,假設主客問對的形式,顯然也是吸收賦體的創(chuàng)作技巧而成。南朝以前,已有一些文章運用主客問答的體制形式,如王褒《四子講德論》、陸機《吊魏武帝文》等。進入南朝,則比比皆是。如《廣絕交論》從東漢朱穆《絕交論》所論之事入手,虛擬客主兩方問答貫穿全篇,對任昉故交的絕情寡義之行徑予以嚴厲譴責。全文層層鋪敘,析論精深,鋪采摛文,有似大賦?!缎拗駨椄式段摹酚蓾商m、萱草投訴甘蕉“攢莖布影,獨見鄣蔽”[18]3111引起,修竹彈劾甘蕉位高權重、好大喜功、恃強凌弱、蔽塞賢路,并讓生活在附近的杜若、江籬到場對質,最終提出應將甘蕉“徙根翦葉,斥出臺外”[18]3112。文章采用擬人手法假設植物之間的對話,委婉曲折地表達出對擅權者嫉賢妒能的不滿。又如《北山移文》假托山靈的口氣,對先隱后仕的假隱士周颙的虛偽丑惡行徑予以譏諷斥責?!杜c天公箋》則假設與天公的對話成篇?!恩X表》虛設鱔魚上表自述味美及蒸煮之法。《餅說》虛擬宋公劉裕與程季的對話,從原料、工序等方面鋪陳敘寫餅的制作過程。袁淑《勸進箋》則假托作為大臣的鴻雁、天鵝等勸雞接受九錫之厚封。其三,文末常用騷體句式,也是借鑒賦末亂辭的形式而成。賦末亂辭始于《楚辭》,觀《離騷》《涉江》《哀郢》《抽思》《懷沙》等篇,末尾皆有“亂曰”,是為亂辭的標志。后歷經(jīng)漢晉至南朝,又出現(xiàn)不同的稱呼,但本質未變。如“亂曰”(王褒《洞簫賦》、揚雄《甘泉賦》、班彪《北征賦》、謝惠連《雪賦》)、“系曰”(張衡《思玄賦》)、“辭曰”(馬融《長笛賦》)、“頌曰”(潘岳《藉田賦》)、“已矣乎”(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重曰”(江淹《扇上采畫賦》)、“已矣哉”(江淹《恨賦》、蕭綱《悔賦》、蕭繹《蕩婦秋思賦》)等。關于亂辭的句式,漢代以前,多為四言句,偶爾可見七言句,如張衡《思玄賦》、馬融《長笛賦》;至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則五言、七言、六言并用;南朝賦之亂辭既有傳統(tǒng)的四言句和五言句,又多用七言騷體句。不少駢文深受賦作的影響,末尾也常用七言騷體句。如謝莊《宋孝武宣貴妃誄》:“晨辒解鳳,曉蓋俄金。山庭寢日,隧路抽陰。重扃 兮燈已黯,中泉寂兮此夜深。銷神躬于壤末,散靈魄于天潯。響乘氣兮蘭馭風,德有遠兮聲無窮?!保?8]2631謝朓《齊敬皇后哀策文》:“籍 宮之遠烈兮,聞纘女之遐慶。始協(xié)德于 蘩兮,終配祇而表命。慕方纏于賜衣兮,哀日隆于撫鏡。思寒泉之罔極兮,托彤管于遺詠?!保?8]2922四言、六言、七言騷體句綜合運用,俱見對賦末亂辭句法的借鑒。綜上三端可見,六朝各體駢文所受賦的影響是深刻而廣泛的。
整體看來,六朝文學文體觀念是較為明晰的,詩、賦、文等也是獨立并行的。然而,由于各種文體在發(fā)展的過程中相互作用、相互影響,導致不同文體呈現(xiàn)出相似或相同的特征,遂使文體觀念變得模糊。這就要求教師必須轉變教學理念,盡力突破以往的教學模式,尋求新的教學思路。具體到六朝文學教學,則需要進一步加大文體教學力度,引導并啟發(fā)學生拓寬思維空間,從細微之處思考問題,分析文體變動的內(nèi)在原因與外部表現(xiàn),從而把握其本質。
1關于“文”“文學”含義的變遷,郭紹虞曾有過較詳細的論述,參見《中國文學批評史》第二、三章,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2按《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孔子語云:“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眳⒁娙钤?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985頁。
3該文稱:“今之所謂文者,古之辭也……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無事于華藻宏辯也。”見郭紹虞著《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3頁。
1按《文心雕龍·宗經(jīng)》:“論說辭序,則《易》統(tǒng)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fā)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記傳盟檄,則《春秋》為根?!眳⒁妱③闹?、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2頁。又《顏氏家訓·文章》:“夫文章者,原出《五經(jīng)》:詔命策檄,生于《書》者也;序述論議,生于《易》者也;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祭祀哀誄,生于《禮》者也;書奏箴銘,生于《春秋》者也?!眳⒁娡趵髦额伿霞矣柤狻?,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237頁。
2以《詩經(jīng)》而言,即蘊蓄了后世多種文體形式的因子。如頌、贊、碑、銘等文體上承《詩經(jīng)》雅、頌之義,而后逐漸演變成具有某種特定表現(xiàn)功能的獨立文體類型,句式上多取四言韻體,與詩體一脈相承。而且,《詩》之六義已含頌體和賦體的名目,后世頌體的體制形式已較完備地被保留在《詩》之頌中;賦體鋪采摛文,雖有別于詩,但亦仍承《詩》之敷陳義。
3《周易》的卦論和爻辭中已有后世論、說、辭、序等文章體制形式。
4關于誄體,按《禮記·檀弓上》鄭玄注:“莊公十年夏,魯莊公與宋人戰(zhàn)于乘丘,御者縣賁父陣亡,莊公誄之,惜文已佚?!爆F(xiàn)存最早的誄文為魯哀公《孔子誄》,載于《左傳·哀公十六年》。參見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276頁。
5按《史記·太史公自序》:“于是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此“文學”仍承先秦廣義“文學”之內(nèi)涵,范疇極寬。參見司馬遷著《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319頁。
1“冊”“策”二字今可通用。策書最初寫在木簡上,故名為“策”;唐宋以后則寫在金玉上,故又名為“冊”。
2按劉師培《論文雜記》:“之唐,人以筆為文,始于韓、柳……而韓門弟子有李翱、皇甫湜諸人,偶有所作,咸能易排偶為單行,易平易為奇古,復能務去陳言,辭必己出。當時之士,以其異于韻語偶文之作也,遂群然目之為古文。以筆為文,至此始矣?!眳⒁婈愐Y編校《劉師培中古文學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37頁。按六朝文、筆之說,韓、柳所作本為無韻單行之筆,然時人稱其為文。至此,六朝所謂文、筆之義已混淆。
1除史學家司馬遷、班固外,文學家如揚雄等也稱“辭”為“賦”。降至后代,沿襲漢人之說者不乏其人。如晉代摯虞《文章流別論》:“前世為賦者,有孫卿、屈原,尚頗有古詩之義。至宋玉,則多淫浮之病矣。《楚辭》之賦,賦之善者也,故揚子稱賦莫深于《離騷》?!眳⒁姽B虞著《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90頁。又如陸云《與兄平原書》:“賦《九湣》如所敕,此自未定……又見作九者,多不祖宗原意,而自作一家說?!苯砸暋稗o”為“賦”之明證。參見陸云著、黃葵點?!蛾懺萍?,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42頁。
1漢人賦、頌不分的現(xiàn)象體現(xiàn)出文學文體發(fā)展過程中的某些特點,本無可厚非,然而,后世文學批評家常常以自己生活時代的文學文體標準來評判古人,顯然有失公允。如摯虞《文章流別論》:“若馬融《廣成》、《上林》之屬,純?yōu)榻褓x之體,而謂之頌,失之遠矣。”參見《中國歷代文論選》第190頁。又劉勰《文心雕龍·頌贊》:“馬融之《廣成》、《上林》,雅而似賦,何弄文而失質乎!”參見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57頁。其實,賦、頌在漢代本無分別,《廣成頌》《上林頌》就是《廣成賦》《上林賦》。摯虞、劉勰以今評古,造成對古人的誤解,不過,在這種誤解中,恰好能反映出文學文體觀念的演變軌跡。
1按清人倪璠《庾子山集注》:“《春賦》以下(含《春賦》《七夕賦》《燈賦》《對燭賦》《鏡賦》《鴛鴦賦》《蕩子賦》,筆者按),庾子山仕南朝時為東宮學士之文也……觀其文氣,略與梁朝諸君相似。晉安、湘東所賦,題頗類之……《梁簡文帝集》中有《晚春賦》,《元帝集》有《春賦》,賦中多有類七言詩者?!眳⒁娾仔胖?、倪璠注、許逸民校點《庾子山集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74頁。除倪璠所提及諸人外,時人蕭愨亦有《春賦》,通篇皆為五、七言詩語,更是標準的詩體賦。至唐初,王勃、駱賓王均作《春賦》,皆效仿庾信的詩體賦而成。
2關于駢文是否應該包含駢賦,古今學界已有研討,觀點有二:其一,駢文包含駢賦,如王先謙《駢文類纂》、姜書閣《駢文史論》等;其二,駢文不包含駢賦,如李兆洛《駢體文鈔》、郭建勛《賦與駢文》等。據(jù)實言之,駢文、駢賦異同并存,故應客觀看待二者的文體特征并可加以比較,而不必分析包含或被包含的問題。
3按胡適《白話文學史》:“‘辭賦化’與‘駢儷化’的傾向到了魏晉以下更明顯了,更急進了。六朝的文學可說是一切文體都受了辭賦的籠罩,都‘駢儷化’了。”(參見胡適著《白話文學史》,新月書店1929年版,第121頁)。所言極是。
4按孫德謙《六朝麗指》:“六朝大家,宜其文有賦心也?!睂O氏征引《文心雕龍·詮賦》章句并指出,漢賦的題材、詞匯以及句法等藝術技巧深刻影響到六朝駢文,駢文家之撰作無不取漢賦為規(guī)范。參見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九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8438頁。
1按何焯《義門讀書記》:“序記雜文,遂與辭賦混為一途,自此作俑?!眳⒁姾戊獭读x門讀書記》,崔高維點校,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96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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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anges in Stylistic Concept and
the Teaching of Literature of the Six Dynasties
LIU Tao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Abstract: Stylistic concept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guiding and instructing the teaching of Chinese ancient literature.As far as the teaching of literature of the Six Dynasties is concerned,it is necessary to enable students to have a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e changes in stylistic concept between ambiguity and clarity,the independence of various literary styles,and the mutual influence and penetration among them.Based on this,it may be helpful to recognize the inherent evolution law of literary styles in the Six Dynasties.
Key words: stylistic concept;literature of the Six Dynasties;teaching philosophy
責任編輯 姚則強
收稿日期:2022-11-15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駢文批評通史”(項目編號:22amp;ZD259)。
作者簡介:劉濤(1974-),男,山東臨沂人,韓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