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造的張力:鄭敏對美國后現(xiàn)代詩歌的跨文化翻譯與闡釋

摘" 要：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壇，九葉派詩人兼批評家鄭敏（1920-2022）編譯出版的《美國當代詩歌》（1987）為崛起中的朦朧詩派與后朦朧詩派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刷新了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語言與寫作方向。作為詩人譯詩的學院派譯者，鄭敏在“歸化”與“異化”之間盡可能保持著某種平衡，又基于跨文化翻譯、結(jié)構(gòu)—解構(gòu)批評的視角，適當?shù)剡M行了譯文的“改寫”與“操縱”。實際上，對美國后現(xiàn)代詩歌的譯介與闡釋也成為晚年鄭敏開啟詩歌轉(zhuǎn)型的“創(chuàng)造的張力”或詩人自我更新的他者之鏡。

關鍵詞：詩人鄭敏;美國后現(xiàn)代詩歌;跨文化翻譯;改寫與操縱;創(chuàng)造的張力

自1955年留美回國工作后，時隔三十年，鄭敏（1920—2022）于1985-1986年間兩次赴美訪問。1985年9—12月，她應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的華裔學者葉維廉（Wai-lim Yip）教授的邀請，為美國大學生開設英文課程“中國現(xiàn)代詩歌”;1986年2—6月，她作為美國科學院對華學術交流委員會（CSCPPC）的特邀學者，訪問了哥倫比亞大學、明尼蘇達大學雙城分校等地。美國在1950—1970年代涌現(xiàn)的后現(xiàn)代詩、弗洛伊德的無意識學說、德里達的解構(gòu)哲學（又稱為“后結(jié)構(gòu)主義”）等各種思潮，給封閉已久、思維固化的鄭敏帶來了巨大的沖擊與震撼?；貒蟛痪茫志幾g了一本重要的譯著《美國當代詩選》（1987），旨在介紹美國當代詩歌的發(fā)展流派，為當代詩壇引薦西方詩歌最新的動向。

不同于馮至、陳敬容、穆旦、袁可嘉聚焦翻譯西方浪漫主義、象征主義或現(xiàn)代主義，鄭敏聚焦的是美國后現(xiàn)代詩歌的跨文化翻譯與闡釋。這種集創(chuàng)作、翻譯、學術研究、教學與普及的多管齊下的文學傳播方式，不僅拓展了詩人自身的國際視野與創(chuàng)新動力，而且促進了20世紀80年代現(xiàn)代漢詩在思維模式、詩學理念、表達內(nèi)涵、語言形式等方面的轉(zhuǎn)型，把詩歌語言從僵化的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話語模式的重負中解放出來，為蓬勃興盛的一批年輕詩人（朦朧派與后朦朧派）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和發(fā)展前景。顯然，后現(xiàn)代詩歌的譯介也成為晚年鄭敏開啟詩歌轉(zhuǎn)型的“創(chuàng)造的張力”或詩人自我更新的他者之鏡。章燕曾這樣評價鄭敏的卓越貢獻：“20世紀80年代，鄭敏先生編譯的《美國當代詩選》對當時年輕詩人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啟迪作用，影響到中國新詩在那個年代的創(chuàng)作走向?！雹?/p>

一、詩人譯詩：作為另一種書寫方式

在19—20世紀世界文學的創(chuàng)新與變革中，許多中西作家?guī)缀醵寂c翻譯結(jié)緣。這并非偶然，在知識頻繁流動、文藝思潮與詩學理論被迅速譯介的跨文化傳播時代，作家往往通過翻譯“異域”之作或借助“他者”之聲，擦亮語言，打開自我，從而找到文學表達的敏銳度與創(chuàng)新點。法國象征主義鼻祖波德萊爾是把愛倫·坡的作品翻譯成法文的第一人。在還不懂中文的情況下，龐德便對東方學家費諾洛薩（Ernest Fenollosa，1853—1908）的中國古詩英譯手稿進行改寫，出版了風靡一時的《華夏集》（Cathay，1915），意象主義也染上了“中國風”（Chinoiserie）。艾略特稱龐德為“中國詩的發(fā)明者”（The inventor of Chinese poetry）①。與此類似，中國現(xiàn)代詩人也通過翻譯或閱讀譯作，為新詩的開拓尋找泉源。無論是現(xiàn)代詩人（如胡適、郭沫若、冰心、戴望舒、馮至、卞之琳等）還是當代詩人（如屠岸、北島、西川、王家新、胡續(xù)冬等），他們往往通過翻譯或閱讀譯文獲得革新現(xiàn)代漢詩的催化劑。胡適改譯美國意象派女詩人薩拉·蒂斯黛爾（Sara Teasdale）的名詩《關不住了》，以之為白話詩的模本;郭沫若翻譯了歌德《浮士德》（上），其浪漫不羈的文風深受惠特曼的自由詩體影響;冰心從泰戈爾的譯作《園丁集》《飛鳥集》中獲取靈感，其《繁星》《春水》推動1920年代“小詩”的流行;馮至1940年代對里爾克、卞之琳對奧登的零星譯介，為興盛中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人提供了十四行詩體的范本;陳敬容在1950年代翻譯出版的九首波德萊爾的詩歌，給一批“文革”地下詩人帶來了現(xiàn)代性靈感;袁可嘉在1980年代翻譯過布萊克、葉芝的詩，其編選的《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影響了1980年代的中國讀者;穆旦在1960—70年代翻譯了濟慈、雪萊、拜倫、艾略特、奧登、普希金、丘特切夫等英語和俄語詩歌。在無法正常寫詩的時代，翻譯甚至成為穆旦的另一種隱秘的寫作形式，他“堅持自己的審美品味與詩學觀念，以詩歌翻譯的隱蔽方式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主流詩學加以抵制”②。

雖然1940年代出版的詩作讓鄭敏在現(xiàn)代詩壇獲得了一席之地，但她此后沉默了三十余年（1948—1978）未有作品發(fā)表。因此，在80年代初她作為“九葉派”詩人之一重返詩壇時，經(jīng)歷了那個時期作家普遍面臨的創(chuàng)作危機，一時無法擺脫僵化的思維定式和陳舊的語言表達。此時，通過譯介與研究西方現(xiàn)代哲學與詩學、20世紀世界詩歌思潮的變化，鄭敏獲得了一種新的哲學認知，從結(jié)構(gòu)（現(xiàn)代）—解構(gòu)（后現(xiàn)代）視角出發(fā)，她的思維模式、意象與心象、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語言與形式等方面開始了自內(nèi)而外的蛻變。正是求助異域的他者，鄭敏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詩歌與詩學之聲。

如果說1940年代的鄭敏是在里爾克—艾略特—馮至—卞之琳的引導下，直抵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之峰，那么，1980年代的鄭敏則是通過龐德—威廉斯（W.C.Williams）—布萊—奧爾森等后現(xiàn)代詩人的引領下，逐漸攀登中國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之巔峰。這個時期的關鍵人物是美國詩人羅伯特·布萊（Robert Bly，1926—2021，或譯羅伯特·勃萊）與法國哲學家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1930—2004）。自1980年代開啟，鄭敏已經(jīng)通過研讀相關的英語論著，敏銳地關注到從威廉斯到布萊的（美國）本土化詩歌發(fā)展趨勢，著手研究結(jié)構(gòu)主義—解構(gòu)主義的詩學理念。在研究意象派詩歌時，鄭敏翻譯了龐德的《巴黎某地鐵站上》《使者》、弗林特（F.S.Flint）的《天鵝》、威廉斯的《春天及其他》《紅色手推車》《為一位窮苦的老婦人而寫》、H.D.（Hilda Doolittle）的《冬之戀》《山仙》、理查·阿庭頓（Richard Aldington）的《意象組詩》、康明斯（E.E.Cunnings）的《但是》《為什么從這個她和他》等詩作，并進行了相關的點評。

1986年在明尼蘇達大學訪問，與布萊見面之前，鄭敏于1981年翻譯了他為挪威詩人羅夫·耶可布森（R. Jakobson，1907—1994，又譯羅爾夫·雅各布森）詩集寫的一篇序言《潔白的影子》和耶可布森的三首詩《向陽花》《陰郁的崗樓》《噓——輕點》。布萊在這篇序言中指出：“羅夫·耶可布森不像有些詩人那樣被認為是地層深處的詩人，引導我們回顧人類的昨天;也不像聶魯達那樣，被認為是海洋深處的詩人。耶可布森似乎將埋在海洋的幽暗深處的種子，吸收到自己的體內(nèi)，再帶到光明中來。” ③通過翻譯這篇短文和詩歌，鄭敏關注到以耶可布森、布萊為代表的歐美詩人在二戰(zhàn)后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一種清新、積極而燦爛的樂觀精神，一掃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美越戰(zhàn)爭給詩壇籠罩的陰霾。這與鄭敏所處的中國1980年代語境一拍即合，當時詩壇也面臨著從十年動亂的廢墟中走出來的情形，詩人希望給滿目瘡痍、悲觀失望中的人們帶來心靈的撫慰與樂觀的朝氣，正如耶可布森《向陽花》中的詩句：

它們靜靜地睡在那兒，

貪婪地吸著我們的生命，

直到把土地轟裂成片片，

為了長出

這朵你看到的向陽花，

那株草花穗，或是

那朵大菊花。

讓青春的淚雨來臨吧，

讓悲哀用寧靜的手掌撫摸吧，

事情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陰暗。①

在1982年發(fā)表的《詩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兼論詩和散文的區(qū)別》中，鄭敏指出：美國20世紀的后半所產(chǎn)生的超現(xiàn)實主義詩更希望直接表現(xiàn)心靈中很多直覺的、無意識的活動?！捌┤缌_伯特·布萊的許多超現(xiàn)實主義的詩就是將有意識的觀察，亦即現(xiàn)實主義的底層結(jié)構(gòu)，與直覺和無意識活動并列在詩中，這樣就形成真實與幻覺并肩出現(xiàn)在詩中的情況。”②為了加以說明，鄭敏在文中翻譯并引用了羅伯特·佛羅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或譯羅伯特·弗羅斯特）的《修墻》、布萊的《長時間的忙碌之后》《秋雨讀書》《停舟蘆葦蕩》《夜晚農(nóng)場》《圣誕駛車送雙親回家》、詹姆斯·萊特（James Wright， 1927—1980，或譯詹姆斯·賴特）的詩作片段，她歸納出深度意象派詩歌的結(jié)構(gòu)方式是從底層現(xiàn)實（真實）向高層超現(xiàn)實（幻覺）飛升，把自然視為獨立于人的意識之外的生命力量，在觀察事物時善于遵循辯證的發(fā)展和轉(zhuǎn)化的原則。

在1980年代初個人學術仍處于摸索、蘇醒的過渡時期，鄭敏發(fā)表了一些零星的英語譯詩，其目的是“補課”，讓讀者掌握現(xiàn)代詩歌的多種結(jié)構(gòu)方式（如展開式與高層式的兩種詩歌結(jié)構(gòu)），學會欣賞這類意象跳躍性很大的晦澀之作，這其實也是在為當時備受打壓的朦朧詩人做出辯護。此后，鄭敏繼續(xù)翻譯了布萊的自傳隨筆《尋找美國的詩神》、3首散文詩和7首詩（發(fā)表在1984年第5期《世界文學》）。布萊的《尋找美國的詩神》發(fā)表在1984年1月《紐約時報圖書評論》，鄭敏的中譯文發(fā)表在同年的年末，其信息跟蹤、翻譯速度可謂同步。她在這篇譯文的導言中指出：“布萊認為艱苦的日子和接近基層群眾，接近大自然，能給詩人的心靈帶來營養(yǎng)，增強創(chuàng)作力。這就是布萊堅持詩人要‘下地獄’和保持‘蛙皮’濕潤的原因。”③同時，鄭敏對布萊詩歌和批評的譯介，影響到1980年代初的一批年輕詩人。王家新回憶：“因為王佐良、鄭敏的翻譯和大力推舉，美國‘超現(xiàn)實主義’或稱‘深度意象’詩人很快引起了中國詩人的關注，這在當時的一些年輕詩人如王寅、陳東東、黃燦然的創(chuàng)作中，包括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就可以明顯見其啟示或影響?！ㄠ嵜簦┮ㄟ^譯介這樣的詩來突破多年來那種偏重于理性的寫作模式，更深地打開自己，并重獲創(chuàng)作的活力和生機。”④

鄭敏與布萊的直面交流與對話，更堅定了她從現(xiàn)代主義向后現(xiàn)代主義的詩歌轉(zhuǎn)換，她毫不隱晦這一點：“1986年我的宇宙觀與詩歌觀都經(jīng)歷了一次挑戰(zhàn)和開拓。首先震撼我的是美國當代詩歌所代表的二戰(zhàn)后西方對歷史、人的突破40年代現(xiàn)代主義的新動向。簡言之，就是從真理、道德的絕對標準走向更為開放的宇宙觀，從而進入到給萬物萬事一次重新思考、重新感受的探險活動中。”⑤早期通過里爾克—馮至的現(xiàn)代主義傳統(tǒng)，晚期通過威廉斯—布萊的后現(xiàn)代主義傳統(tǒng)，鄭敏不斷地探尋屬于自己的“詩神”。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研究鄭敏對美國當代詩歌的譯介是深入理解其詩學道路轉(zhuǎn)向的重要課題。作為一種‘詩歌活動’，對美國當代詩歌的譯介打開了鄭敏進入后現(xiàn)代主義的大門。在引他水澆灌當時中國詩壇沃土的同時，鄭敏也挖掘了自身潛藏的資源，形成了從現(xiàn)代到當代‘解構(gòu)’特色的詩學轉(zhuǎn)向——無‘譯者’鄭敏，‘詩人’鄭敏就不可能完整”①。對于鄭敏而言，詩歌翻譯與詩歌創(chuàng)作、詩歌批評并行不悖，是不可忽略的另一種書寫方式。的確，其詩論/譯論與創(chuàng)作/翻譯實踐之間互為促進，共同推動著新詩的發(fā)展與繁榮。

W.巴恩斯通（W. Barnstone）指出：“翻譯并不是鏡子，也不是模仿復制。它是另一種創(chuàng)造（creation）。當然，每一個譯本都擁有原本的形式與內(nèi)容，但它卻變成了一個新文本（a new text）?！雹谛でJ為一個好譯者應做到“揣摩原作的藝術意圖，在腦中構(gòu)想出原作的形象和意境，經(jīng)過‘再創(chuàng)作’，然后用另一種文字來表達?！雹鬯麄兌紡娬{(diào)譯者必須置身于作者的位置，事先對原作進行深入的理解與透悟，再使用另一種語言去傳達原作的意圖，這表明翻譯也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霸娙俗g詩”的優(yōu)勢，在于他們作為創(chuàng)作者，對詩歌精神和語言藝術領悟精深，懂得如何在兩種詩歌語言轉(zhuǎn)換中進行“對應”與“補充”。自1980年代以來，鄭敏開始悉心研讀美國后現(xiàn)代詩歌，旨在為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尋找新的可能性。在兩次訪美之后，鄭敏在異域親歷親悟，追根溯源，深入梳理、考察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裂變的內(nèi)在脈絡與眾多流派。因此，1986年回國后她可以從容不迫地開啟這項極具挑戰(zhàn)性的后現(xiàn)代詩歌翻譯工作。

二、歸化與異化的平衡：譯介《美國當代詩選》

以鄭敏翻譯的《美國當代詩選》為例，譯者采用了翻譯家韋努蒂（Lawrence Venuti）提出的“歸化”（domestication）和“異化”（foreignization）兼具、平衡的翻譯策略。④《美國當代詩選》包括36位（女性5位）美國當代詩人的詩歌，合計133首，主要的翻譯工作在1986年完成，1987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推出。它與兩年前穆旦編譯的《英國現(xiàn)代詩歌》（1985）對1980年代的中國當代詩壇產(chǎn)生了非同尋常的影響力。鄭敏在譯后記中提及《美國當代詩選》的選擇標準：“這本詩集的編選，是參照幾種美國現(xiàn)當代詩選和一部分作家選集后完成的。在選材時考慮到我國讀者的審美傾向，并力求不與已出的詩選在內(nèi)容上太多重復，但所選的作品必須能代表詩人的獨特風格?！雹葸z憾的是，鄭敏并沒有標出她參考了哪些選本或選集。無論如何，譯者的詩歌偏好、審美趣味與翻譯風格，必然體現(xiàn)在其譯本中。

該譯本選入的詩人與部分譯作，包括鄭敏在1980年代初譯介過的布萊、萊特、阿胥伯萊（John Ashbery，1927—）、西爾維婭·普拉斯等，同時擴大了譯介的范圍，包括安蒙斯（A.R.Ammons）、伊麗莎白·畢夏普（Elizabeth Bishop）、羅伯特·鄧肯（Robert Duncan）、羅伯特·洛厄爾（Robert Lowell）、艾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查爾斯·奧爾森（Charles Olson）、約翰·阿胥伯萊（John Ashbery）、愛倫·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加瑞·斯奈德（Gary Snyder）等詩人，涉及黑山派、自白派、深度意象派、舊金山復興派、垮掉的一代、語言派等多種后現(xiàn)代詩歌流派。其中，占據(jù)重要分量的是鄭敏鐘情的“深度意象派”，如布萊占10 首、詹姆斯·萊特占3首、路易斯·辛普森（louis Simpsen）占5首。此外，與深度意象派有密切關聯(lián)的“新超現(xiàn)實主義”也占據(jù)較大的分量，包括W.S.默溫（W.S.Merwin）7首，葛爾維·肯耐爾（Galway Kinnell）占7首，唐納德·霍爾（Donald Hall）占5首，詹姆斯·狄凱（James Dicky）占3 首。以上詩人的詩作合計40首，幾乎占到了全集的三分之一，顯示了鄭敏對此類詩歌流派的偏好。

在這些被譯介的詩人中，鄭敏對布萊的喜好獨占鰲頭，譯詩多達10首，排于首位。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鄭敏在1980年代初對布萊的詩歌有所了解且翻譯過幾首，另一方面的考量來自深度意象派的美學趣味與簡練風格適合中國讀者，其代表詩人對老莊、禪宗等倍感興趣，吸納了王維、李白、白居易、元稹等唐代詩人的藝術技巧，多寫自然詩或充滿人情味和日常生活感的詩歌，講究弦外之音。故此，譯入語的中文讀者在閱讀這類詩歌時障礙相對少，具備對等的文化接受語境，對中國古詩在異域的創(chuàng)造性變異也倍感好奇。同樣，鑒于讀者對于系統(tǒng)性很強、晦澀難懂的“黑山派”或“語言派”接受度低、且難譯的狀況，鄭敏自言譯介得還不夠：“也許由于他們的理論很新，他們的詩較難懂，因此在本選本中對鄧肯的一些很有分量的詩并未選入。也許對黑山派的介紹應當作為下一步的工作?！雹?/p>

鄭敏選擇翻譯難度大、最具美學挑戰(zhàn)性（包括實驗性、先鋒性、含混性、多元性等）的后現(xiàn)代詩歌文本，無疑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尤其是面對一個詞或一句話可能包含著多重隱喻、巧妙分行的斷句、超現(xiàn)實的跳躍性意象、內(nèi)容含混復雜又多重雜糅的歷史語境，要使用中文進行對譯（轉(zhuǎn)換），幾乎是一個無法完成的挑戰(zhàn)。詩人譯者馬永波也深有同感：“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由于其開放的結(jié)構(gòu)，無中心的發(fā)散特性，較之現(xiàn)代主義雖晦澀但終究可解的詩歌，更加難以還原到經(jīng)驗的層面上去理解，更加反邏輯反規(guī)范，譯起來十分艱難?！蟋F(xiàn)代詩歌中又大量摻雜了經(jīng)過解構(gòu)的大眾化內(nèi)容，如廣告、新聞，和許多無處查詢的事件、人物等，其造成的文化上的障礙與隔膜，時時讓人感到絕望。”②即便面臨著不可譯的各種挑戰(zhàn)，譯者還是竭盡全力，通過語言的搬運、轉(zhuǎn)化或改寫，以一種陌生化的詩意風格移植到另一種異域文化中，傳達其不可思議的生命力或靈性。

翻譯意味著交流與理解，尤金·奈達（Eugene A. Nida）提出了翻譯“動態(tài)（或功能）對等原則”（dynamic or functional equivalence）：“在動態(tài)對等中，譯者關注的并不是源語信息和譯語信息的一一對應，而是一種動態(tài)的關系，即譯語接受者和譯入語之間的關系應該與源語接受者和原文信息之間的關系基本相同。”因此，他特別強調(diào)“信息在譯入語使用者中的可交流與可理解性”③。鄭敏對美國后現(xiàn)代詩歌的翻譯策略體現(xiàn)了奈達的“動態(tài)（或功能）對等原則”。她在譯后記中寫到：“在翻譯方面力求保存原著的行節(jié)結(jié)構(gòu)，在分行斷句方面希望能體現(xiàn)原著的大膽連行的現(xiàn)代詩風格，以打破古典詩基本上每行一個完整體的規(guī)格。行的纏結(jié)，句的交叉，字的重影，是現(xiàn)代詩風的一些特點，其目的之一就是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復雜，情緒的多端。”④這表明鄭敏盡可能尊重原詩的行節(jié)、斷句、多義詞、語言風格，但在具體的翻譯實踐中也存在著某種主觀的闡釋與改寫，這似乎是詩歌翻譯中不得不面臨的一個悖論。有人說“詩不可譯”，據(jù)說羅伯特·弗羅斯特曾感嘆：“詩是在翻譯過程中丟失的東西?！保≒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⑤比起小說或戲劇的翻譯，詩歌的韻律、節(jié)奏、音節(jié)、修辭等語言本身固有的特點難以被傳遞，甚至會被遺漏，有所損失。雖然如此，譯者們總是要挑戰(zhàn)此類悲觀言論。詩人翻譯家艾略特·溫伯格（Eliot Weinberger）強調(diào)：“詩是譯有所值，一首無處可去的詩是死詩?！保≒oetry is that which worth translating. The poem dies when it has no place to go.）①我們看到偉大的詩作總是不斷地被翻譯，不斷地被變形為其他的語言形式，為其他國家的讀者所分享，在世界各地開始了“文學旅行”。

《美國當代詩選》的目錄按照英文的姓氏字母排列，而非按照流派。在每一位詩人前有一個小傳（包括詩人的英語名字、生卒、經(jīng)歷、風格和代表作等等）。除了譯詩外，適當加入一些必要的注釋（但也不會過多，為了給讀者、研究者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間和闡釋自由）。注釋包括幾個方面：對典故、人名、地名或歷史事件、文化語境做出說明;對于翻譯過程中遇到的多義詞或涵義不明確的意思加以補充或闡釋;對于一些篇目的主旨、內(nèi)容或思考做出討論或評價，構(gòu)成了譯者與作者的“對話”或“互文性”。這不僅有助于讀者對譯作的接受與理解，也提供了譯者對后現(xiàn)代詩歌的闡釋路徑。例如在翻譯女詩人畢夏普的詩歌《人蛾》（The Man-Moth）時，鄭敏把原文中faces 譯為“面孔”，同時加以注釋：“此處原文為‘faces’，也可譯為表面，但用‘面孔’更有意思?！g者注?！雹趯τ谀承┰姼璧闹髦迹嵜籼峁┝俗约旱慕庾x，例如布萊的散文詩《疾行》，注釋寫道：“這首散文詩可理解為寫詩人關于歷史、生活、藝術三者的密切關系的觀點，并且寫了人與自然的相互依存?！雹坩槍谏脚傻拇碓娙瞬闋査埂W爾森的一首較長的譯詩《我，葛羅斯特的馬克西瑪斯對你說》（六首），鄭敏提供了最多的注釋，并附上了最長的闡釋，她詳細列出美國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反叛艾略特（現(xiàn)代主義詩歌傳統(tǒng)）的六個點，介紹了奧爾森的“投射詩”理論，對選詩的每一首內(nèi)容都加以說明。顯然，鄭敏是考慮到中國讀者對美國詩歌的后現(xiàn)代轉(zhuǎn)型、黑山派的詩學理論和創(chuàng)作技巧不太熟悉，所以特意加上了諸多注釋，用曉暢明晰的語言闡釋晦澀深奧的“投射詩”。這些精煉的導讀文字融進了譯者多年的閱讀經(jīng)驗與現(xiàn)代詩歌解讀法，其言近旨遠，平中有奇。

文化翻譯學派的勒菲弗爾（André Lefevere）提出翻譯的實質(zhì)是對原文進行“改寫”（rewriting），它“反映了特定社會中的某種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以某種方式對原文的操縱（manipulation）”④。鄭敏在翻譯美國后詩歌時，的確對原文進行某種程度上的“改寫”“操縱”，旨在使中譯文符合漢語讀者的閱讀習慣和詩歌審美意境。以布萊的《圣誕駛車送雙親回家》（Driving my Parents Home at Christmas）為例，可以窺見鄭敏作為詩人譯詩的改寫式的翻譯風格：

As I drive my parents home through the snow

their frailty hesitates on the edge of a mountainside.

I call over the cliff

only snow answers.

They talk quietly

of hauling water of eating an orange

of a grandchild's photograph left behind last night.

When they open the door of their house they disappear.

And the oak when it falls in the forest who hears it through miles and miles of silence？

They sit so close to each other…as if pressed together by the snow.

穿過風雪，我駛車送二老

在山崖邊他們衰弱的身軀感到猶豫

我向山谷高喊

只有積雪給我回答

他們悄悄地談話

說到提水，吃桔子

孫子的照片，昨晚忘記拿了。

他們打開自己的家門，身影消失了

橡樹在林中倒下，誰能聽見？

隔著千里的沉寂。

他們這樣緊緊挨近地坐著，

好像被雪擠壓在一起。

這首詩描寫的場景日常樸素，語言表達口語化，詩風簡樸卻意蘊悠遠，代表了布萊的詩歌特質(zhì)，即善于從每日平凡的生活中頓悟生命的細節(jié)感動，把超現(xiàn)實的感覺與淳樸的深層意象融合在一起。在這首詩的中譯文中，可以明顯看出鄭敏對原詩進行了“改寫”，英語原文共10行，中譯文變成了12行。原詩最后一句的英語句式很長，倒數(shù)第二行長達18個單詞，給人喘不過氣的感覺;倒數(shù)第一行的中間有省略號，但并未分行。中譯文并未遵循其結(jié)構(gòu)，進行了斷句，分為4行。這種“改譯”比較符合中文詩歌的語序與排列，整首詩的外形結(jié)構(gòu)更加勻稱，中文讀者閱讀起來更通暢，但這卻背離了原詩的“節(jié)奏”與“呼吸感”，尤其是大雪之夜駕車過山路帶給讀者的壓迫感。原文中“through miles and miles of silence”可視為“who hears it”的原因之一;譯文中“隔著千里的沉寂”單獨成句，既與上句關聯(lián)在一起，也與下句呼應，還可作獨句理解，烘托整首詩的令人刺骨的空曠氣氛，中譯文未完全遵守英語的次序，有些加以省略或補充。

透過原文與譯文的差異，不難看出鄭敏在翻譯過程中使用的某種“改寫”與“操縱”策略。其譯文賦予了英語原詩沒有的比較整飭的詩歌結(jié)構(gòu)，一種漢語形式的古典韻味和審美境界，但這首詩歌的內(nèi)涵與表達方式又是超現(xiàn)實的夢幻手法，為中國新詩帶來了陌生感。這一點類似穆旦（查良錚），九葉派的詩人們反感文革期間的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和假大空的口號詩，他們都迫切地希望通過翻譯或編譯外國現(xiàn)代文學，帶給當代文學界一些新鮮空氣。穆旦在去世前給杜運燮的信中明確地說：“國內(nèi)的詩，就是標語口號、分行社論，與詩的距離遠而又遠。……在這種情況下，把外國詩變?yōu)橹形脑娋陀悬c作用了。讀者會看到：原來詩可以如此寫?！雹偻跫倚略谠u價穆旦的翻譯對中國新詩所具有的時代意義時指出，“他的翻譯和他所關注的創(chuàng)作和詩學問題深刻相關，和他自身的需要及其對時代的深切關注都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通過他的翻譯所期望的，正是一種詩在他的生活和他的時代的回歸?！雹谶@個見解對鄭敏也適用。此時，鄭敏正面臨著詩歌的突圍，她希望開拓新的詩學方向，以適應從現(xiàn)代走向后現(xiàn)代、正在聚變的當代社會。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離不開翻譯，讀者也離不開對外國文學譯作的閱讀與闡釋?！霸谥袊箨?，20世紀80年代堪稱清末民初以后的又一個文字翻譯的黃金時代。據(jù)統(tǒng)計，1978—1987年間，僅是社會科學方面的譯著，就達5000余種，大約是這之前30年的10倍。其他方面，例如文學翻譯的情形，也大致相同。說80年代是文字翻譯的黃金時期，并不僅是因為數(shù)量，而更是因為，這一時期的翻譯在整個社會的文化轉(zhuǎn)型上，占有非常突出的位置?！雹廴绻燕嵜艟幾g的《美國當代詩選》納入1980年代的翻譯語境中，可以呈現(xiàn)出它對中國當代文學所具有的引領力——它既適應了新時期對外國文學如饑似渴的欲求所需，也贏得了許多年輕詩人和讀者（當時英語的普及水平還比較低）的歡欣鼓舞。王小妮、蔡天新、王家新、葉舟、祝鳳鳴等新一代詩人坦言，他們通過閱讀鄭敏的譯詩才比較深入了解到美國當代詩歌和詩人，甚至把此譯本視為一本“真正的詩歌啟蒙教材”。④《中國翻譯通史》把《美國當代詩選》評為1980年代末“有影響的詩苑譯林叢書”。⑤正如布萊等美國詩人通過譯介中國古詩、挪威和拉美國家的邊緣詩歌激活美國詩壇一樣，鄭敏也自覺地通過譯介美國后現(xiàn)代詩，為中國1980年代的詩壇打開了一扇遠眺外部世界的窗戶。

三、翻譯：詩人自我更新的他者之鏡

第一個提出“世界文學”理想的作家歌德賦予了翻譯前所未有的重要性：“每一名翻譯都應被看著這樣的人，因為他努力使自己成為這種普遍的思想交易的中間人，并使自己適合從事促進這一交流的工作。雖然人們也可能就譯文的不夠完善說三道四，但是它現(xiàn)在是，而且永遠是普遍的世界性交流中最重要的和最有價值的工作之一?！雹僮鳛榻逃ぷ髡吆臀膶W傳播者的鄭敏，一直孜孜不倦地承擔著扮演“普遍的思想交易的中間人”角色。她對美國當代詩歌的譯介，無論是數(shù)量上還是質(zhì)量上，在當時外國文學翻譯中均達到了很高的水準，在新時期的詩歌翻譯史上成為令人矚目的標志。

鄭敏不是專業(yè)翻譯家，而是詩人譯詩類型的作家。除了這一本譯著和一些零星譯作發(fā)表外，她并沒有繼續(xù)從事翻譯工作，也未翻譯她熟讀的德里達著作。其翻譯驅(qū)動力主要源自個人閱讀、詩歌創(chuàng)作與教學科研，旨在為1980年代中國當代詩人擴展新視野提供一個可以借鑒的詩歌范本。因此，通過研究鄭敏的詩歌翻譯，可以更好地理解其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之轉(zhuǎn)型動力。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如果忽略了鄭敏的翻譯活動，就不可能深入理解鄭敏的‘結(jié)構(gòu)—解構(gòu)’詩學轉(zhuǎn)向及后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鄭敏的翻譯之路緣起于‘解構(gòu)’詩學訴求，這種詩學觀念操縱著鄭敏的譯本選擇、翻譯策略和譯介闡釋，而譯詩作為一種‘詩歌活動’，同時也印證、促成了她的詩學轉(zhuǎn)向?！雹?/p>

鄭敏既是美國后現(xiàn)代詩歌的譯者，也是解構(gòu)式文學批評家，其詩歌翻譯為詩歌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提供了一個基石。反之，其詩歌創(chuàng)作和學術研究也是翻譯風格形成的重要原因，它們相輔相成。這主要體現(xiàn)在：（1）在翻譯過程中充分考慮中國讀者的接受語境;（2）在譯本中提供必要的注釋、詩歌闡釋與評價;（3）運用“結(jié)構(gòu)—解構(gòu)視角”對后現(xiàn)代詩歌進行總結(jié)，為當代詩壇提供原動力與創(chuàng)新力。例如，鄭敏會針對某些外國詩人、某些優(yōu)秀的詩歌譯作，為讀者寫出通俗易懂的賞析文字，發(fā)表在一些期刊或外國詩歌選集中。冬淼主編的《歐美現(xiàn)代派詩集》（1989）收入了鄭敏翻譯的14位美國重要詩人的詩作28首，除了《美國當代詩選》已選入的幾位詩人詩作19首外，還收入威廉斯、龐德、H.D.、康明斯等譯作10首。在每一首詩作后，鄭敏皆附上詩人簡介和鑒賞文字，進行詳盡的闡釋。③

值得一提的是，《美國當代詩選》譯本的序言《美國當代詩與寫現(xiàn)實》最初撰寫于1983年8月，發(fā)表在《外國文學研究》1985年第4期，后來此文作為1987年出版的《美國當代詩選》代序。這表明鄭敏在1985年出國之前，已開始研讀美國當代詩。但由于顧及當時國內(nèi)文藝界依然是以現(xiàn)實主義為主導，鄭敏主要從現(xiàn)實主義的大傳統(tǒng)中來梳理后現(xiàn)代派的特點：“詩人們不以模仿現(xiàn)實世界的結(jié)構(gòu)、秩序、外貌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目標，不追求栩栩如生的藝術效果;相反，他們要求在創(chuàng)造中打破現(xiàn)實世界的自然秩序和形狀，然后由藝術家以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的力量對素材加以改造，從而產(chǎn)生一個藝術的第二自然。這第二自然包括客觀與主觀世界，也可以說是一個滲透著主觀的藝術客觀，它部分地或全部地失去第一自然的邏輯與外形?！虼丝梢哉f，當代美國詩與現(xiàn)實的關系是來自于現(xiàn)實，而不貌似現(xiàn)實;它既有與現(xiàn)實的血肉關系，又獲得一個與現(xiàn)實不同的自己的靈魂和肉體。”④在1980年代初期，鄭敏對美國后現(xiàn)代詩的分析與總結(jié)，對意欲突破僵化單一的現(xiàn)實主義模式的當代詩人來說，無疑是石破天驚。她以一種曲徑通幽的學術研究方式顛覆了以“現(xiàn)實主義”為最高標準的教條禁錮，委婉地指出詩歌可以走向另一個突破點：“不似現(xiàn)實”或走向“超現(xiàn)實”。鄭敏總結(jié)道：“當代美國詩雖比艾略特時代更多日常生活情景與細節(jié)記載，有更多詩人自己的經(jīng)歷和內(nèi)心狀況，但并沒有比艾略特時代更接近模仿現(xiàn)實的西方現(xiàn)實主義和古典主義的傳統(tǒng)?！栌梅▏鈽?gòu)主義者雅克·德里達的說法，可以說當代美國詩學是解體性的（deconstruction），因為它反對形而上學的哲學體系，反對以傳統(tǒng)倫理道德為詩的主題中心，反對傳統(tǒng)的關于語言與思維的關系，反對封閉的詩的形式?！雹亠@然，在1985年出國之前，鄭敏已通過中美比較詩歌的研究，把握著中國新詩在當時世界詩歌進程中的滯后狀況，并思考新詩應該突破的主要困境和解決之道。到了1980年代中后期，鄭敏有意識地通過譯介美國后現(xiàn)代詩歌，把創(chuàng)新動力引入當代詩壇，使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找到中國式的表達方式。

翻譯是一種閱讀闡釋行為，必然融入了闡釋者的智性、情感與個性。因此，鄭敏翻譯的后現(xiàn)代詩歌帶著個人化的“改寫”痕跡。她并不完全遵循原文的行距或句式，而是在中譯本中加入了一些必要的注釋甚至是個人闡釋的文字，引導中文讀者的閱讀，以“結(jié)構(gòu)—解構(gòu)”的視角融入自己對中西詩歌的思考。借翻譯帶來的催化能量，她1985年之后的詩歌從現(xiàn)代主義轉(zhuǎn)向了后現(xiàn)代主義，迎來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二春”，出版有《心象》（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早晨，我在雨里采花》（香港突破出版社，繁體版1991）、《鄭敏詩集（1979—1999）》（2000）等。例如，寫于1985—1986年間的《穿過波士頓雪郊》，是鄭敏探訪正在美國留學的兒子童朗時有感而發(fā)。其經(jīng)歷類似布萊《圣誕駛車送雙親回家》的特殊體驗（只是角色調(diào)換了一下），兒子駕車，載著老母親在深夜穿越樹林回家。母子倆行駛在似真如幻的“黑色的樹林”，邊走邊聊：

我們談到童年

雪地上的痕跡

逶迤追隨

前面的軌跡，

加上我們的

加上

我們后面的。

偶爾說幾句話

今天的，以前的

這兒的，那兒的。

灰蛇蜿蜒進出樹林

雪在擠進來

車在夢中開回家

對話浮出混沌的水面

又沉入海洋

鯨魚的灰背的浮沉

童年，波士頓，雪

活過來的樹林

更真實的部分

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有關童年（過去）的記憶與（現(xiàn)在的）母子對話如同“鯨魚的灰背的浮沉”，鄭敏把現(xiàn)實中波士頓的冬雪場景與夢幻中的童年回憶混合。“車在夢中開回家”這一句給人超現(xiàn)實之感，與布萊為代表的“深度意象派”的書寫方式異曲同工。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冬雪夜幕下，特殊的時空喚醒了母子的沉睡記憶與交互情感，“活過來的樹林”也是“活過來的記憶”。母子之間若有若無的“有聲交談”與黑森林的“無聲沉默”相互映襯，穿越黑森林的小車（動態(tài)）與無聲的大自然（靜態(tài)）、溫暖對話與蕭瑟冬雪相互對照。鄭敏的這首詩頗具“布萊”風格，語言簡潔、口語化、富有視覺感，句式排列蜿蜒如林中曲徑，情景交融，一切皆在畫面中。

結(jié)" 語

作為在1940年代經(jīng)歷過艾略特、龐德、里爾克為主導的現(xiàn)代主義熏染的當代詩人，鄭敏并沒有固守于年輕時代形成的思維方式，更沒有被極左的教條主義所束縛，而是勇于突破自我，脫胎換骨。她通過譯介美國后現(xiàn)代詩歌和傳播德里達的解構(gòu)主義哲學思潮，與時俱進。其后現(xiàn)代詩歌的翻譯在詩歌結(jié)構(gòu)、修辭、用詞、排列形式和闡釋等方面獨具個性，在“歸化”與“異化”之間盡可能保持著某種張力和平衡，一方面鄭敏充分考慮到中國讀者的閱讀習慣，在恰當之處進行改寫、操縱與增刪，加上必要的注釋與闡釋，運用多種翻譯語體和風格，以此突破現(xiàn)代漢詩的審美慣性和思維模式;另一方面，她又有意識地引入后現(xiàn)代詩歌在內(nèi)涵、意象、形式、語言等方面的創(chuàng)新技巧于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讓譯詩作為“后現(xiàn)代性”的一個文學載體輸入到80年代新時代的文化語境，促進新詩獲得借鑒與激勵的創(chuàng)新力量;尤其是，她以深入淺出的批評闡釋、普及傳播方式，提出頗具詩人創(chuàng)作體驗的精辟洞見，展開中西詩歌與詩學的對話與互證。在此意義上，鄭敏的后現(xiàn)代詩歌翻譯也是一種再書寫和再創(chuàng)新，是中西兩種文化或兩種詩學的視域融合。

德國漢學家顧彬（Wolfgang Kubin）曾批評中國當代作家（主要是年輕一代）的外語能力欠缺和語言思維單一的問題：“魯迅說過，外語幫助他創(chuàng)造他的中文。我們不光通過外語提高自己的母語，我們通過外語學會另一種思路。一個作家需要具備很多條件才能夠好好寫作，他需要張力。不是外在的張力，比如說政治方面的張力;他需要內(nèi)在的張力——創(chuàng)造的張力，這比外在的張力更重要?！雹龠@似乎切中了中國當代作家的某些痛點或弱點，但這只是1980—90年代當代文壇現(xiàn)狀的部分現(xiàn)象。經(jīng)由譯介美國后現(xiàn)代詩歌和中西詩學的“結(jié)構(gòu)—解構(gòu)”批評研究，英語流利、學問深厚的鄭敏的確受益匪淺，開啟了自我的“另一種思路”，找到了詩歌蛻變的“創(chuàng)造的張力”，刷新了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思維方式與語言潛力，她迅速從一個現(xiàn)代主義者轉(zhuǎn)型為后現(xiàn)代主義者;同時她的晚期創(chuàng)作并未徹底地以“后現(xiàn)代”而涂抹或摒棄“現(xiàn)代”或“古典”，或以所謂的徹底創(chuàng)新否定（解構(gòu)）之前的所有傳統(tǒng)，而是在一個反思與綜合的更高層面上，以多種符號蹤跡的交織與融通形式，向古今中外的偉大詩歌致敬，為中國現(xiàn)代詩歌提供了一種包容/綜合古典主義、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互文性/雜糅并置的煥然一新的風格，碩果累累。正如學者李怡的評價：“鄭敏先生以102歲的高齡辭世，成為中國新詩史上年齡最大的詩人。只有百歲的先輩才配得上百年的中國新詩，她的存在，本身就是20世紀中國新詩的一個符號，一個象征。”②

*"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當代文學海外傳播文獻整理與研究（1949-2019）”（項目批準號：20amp;ZD287）的階段性成果。

①" 章燕：《后記》，章燕編：《鄭敏文集》（譯詩卷）;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36頁。

①" T. S. Eliot， “Introduction”， in Selected Poems of Ezra Pound，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59. p.14.

②" 商瑞芹：《詩魂的再生——查良錚英詩漢譯研》，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3頁。

③" [美]羅伯特·布萊：《潔白的影子——〈耶可布森詩選集〉序》，鄭敏譯，《詩刊》1981年1月號，第59頁。布萊的祖輩是來自挪威的美國移民，1956年他到挪威訪問一年，翻譯了挪威詩歌，尤其是羅爾夫·耶可布森的詩歌，對智利的聶魯達、秘魯?shù)陌土谢?、奧地利的特拉克爾、中國唐詩有濃厚興趣。

①" [挪威]《耶可布森詩三章》，鄭敏譯，《詩刊》1981年1月號，第57-58頁。

②" 鄭敏：《詩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兼論詩和散文的區(qū)別》最初發(fā)表在《文藝研究》1982年第2期，后收入鄭敏：《英美詩歌戲劇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2年，第35-36頁。

③" [美]羅伯特·布萊：《尋找美國的詩神》，鄭敏編譯：《美國當代詩選》，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13頁。

④" 王家新：《不滅的生命之光——紀念鄭敏先生》，《文藝爭鳴》2022年第3期。

⑤" 鄭敏：《鄭敏詩集：1979-1999》，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序第13頁。

①" 趙美歐：《翻譯作為一種“詩歌活動”：鄭敏對美國當代詩歌的譯介》，《外文研究》2020年第1期。

②" Willis Barnstone， The Poetics of Translation：History，Theory，Practice，New Haven-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3. pp.261-262.

③" 蕭乾：《文學翻譯瑣議》，《讀書》1994年第7期。

④" Lawrence Venuti，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A History of Translation，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4， p.5.

⑤" 鄭敏編譯：《美國當代詩選》，第323頁。

①" 鄭敏編譯：《美國當代詩選》，第323頁。

②" [美]馬克·斯特蘭德編：《當代美國詩人：1940年后的美國詩歌》，馬永波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10頁。

③" Nida Eugene A.， Toward A Science of Translation， Leiden： Brill，1964， p.159.

④" 鄭敏編譯：《美國當代詩選》，第323頁。

⑤" 曹明倫：《弗羅斯特集詩全集、散文和戲劇作品》， 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64頁。參見曹明倫：《翻譯中失去的到底是什么？——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出處之考辨及其語境分析》，《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9年第5期。

①" 馮強：《新詩海外傳播的當代性反思》，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9頁。

②" 鄭敏編譯：《美國當代詩選》，第32頁。

③" 同上，第47頁。

④" André Lefevere， Translation， 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London： Routledge， 1992，vii.

①" 穆旦：《穆旦詩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8頁。

②" 王家新：《穆旦：翻譯作為幸存》，《江漢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

③" 王小明：《翻譯的政治——從一個側(cè)面看80年代的翻譯運動》，劉復生編：《“80年代文學”研究讀本》，上海：上海書店，2018年版，第26頁。

④" 祝鳳鳴：《楓香驛》，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75頁。

⑤" 馬祖毅等：《中國翻譯通史·現(xiàn)當代部分》第2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742頁。

①" 歌德：《世界文學》，陳宗顯譯，《世界散文選》，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306頁。

②" 趙美歐：《翻譯作為一種“詩歌活動”：鄭敏對美國當代詩歌的譯介》，《外文研究》2020年第1期。

③" 參見冬淼編、鄭敏等譯：《歐美現(xiàn)代派詩集》，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9年版，第1-90頁。

④" 鄭敏：《代序：美國當代詩與寫現(xiàn)實》，鄭敏編譯：《美國當代詩選》，第1頁。

①" 鄭敏：《代序：美國當代詩與寫現(xiàn)實》，鄭敏編譯：《美國當代詩選》，第17頁。

①" [德]顧彬：《什么是好的中國文學》，《中國讀書報》2011年8月10日，第13版。

②" 李怡、徐惠：《“詩”與“思”的合唱——鄭敏先生祭》，《文藝爭鳴》2022年第3期。

作者簡介：劉燕，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中國現(xiàn)代詩歌、女性文學、海外漢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