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玄珠象罔”寓言新探

《莊子·天地》有一則經(jīng)典的寓言，其原文如下：“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噢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這則寓言之所以引人注意，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涉及了一個核心問題——道。盡管原文并沒有直接出現(xiàn)道字，但歷來認(rèn)為“玄珠”就是道。通過“玄珠”的丟失一尋找這個故事，《莊子》勾勒出了道的某些特性和對得道之路的暗示。

這則故事的脈絡(luò)并不難理解：“黃帝”出游而丟失了“玄珠”，于是依次派“知”、“離朱”、“噢詬”去尋找，但都無果，最后讓“象罔”去找，玄珠失而復(fù)得。然而，由于文本中沒有對“知”“離朱”“噢詬”和“象罔”加以申說，使得這則寓言的深意晦而不明。本文將結(jié)合歷代訓(xùn)詁和注解進(jìn)行推究，闡發(fā)這則寓言的真意。

一、黃帝遺其玄珠

在故事的第一部分，我們可以追問兩個問題：為什么失道者是“黃帝”？他的行為又與失道有什么關(guān)系？

察閱《莊子》，我們發(fā)現(xiàn)“黃帝”與道總是處在若得若失的關(guān)系之中?！胺虻馈傻枚豢梢姟S帝得之……”（《大宗師》），在這里“黃帝”是得道者；“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廣成子曰：‘……又奚足以語至道！’黃帝退，捐天下……廣成子蹶然而起，曰：‘……來，吾語女至道……”’（《在宥》），作為統(tǒng)治者的“黃帝”不足以語道，退位后則可以語至道；“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在宥》），“黃帝”被放在道之由得轉(zhuǎn)失的關(guān)鍵節(jié)點上。與這些說法想?yún)⒄眨梢园l(fā)現(xiàn)“遺其玄珠”也正意味著“黃帝”本有其玄珠，因為某些行為才遺失了。

那么，這些行為與失道的關(guān)系何在？是因為他以仁義治天下才“遺其玄珠”的嗎？首先，問題并不出在“游乎赤水之北”上。阮毓崧集注中有言：“赤者南方明色，其北則玄境也”（阮毓崧：《重訂莊子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25頁）所以“赤水之北”就是靠近明亮處的晦暗之境。讓我們先記住這個結(jié)論，再看“玄珠”：“玄”，《說文解字》曰：“黑而有赤色者為玄”，即以黑為主、赤為輔。桂馥云：“黑者北方之正色……赤者，陽之正；黑者，陰之正。惟天體備陰陽之正色?！保ü痧ィ骸墩f文解字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32頁）總而言之，“玄”主要呈現(xiàn)為屬北方、屬陰的黑色，兼帶有屬南方、屬陽的赤色。關(guān)于“珠”，段注云：“大戴《禮》曰：‘珠者陰之陽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7頁），說明“珠”本身也有融合陰陽的屬性，但是陰中之陽，陰占上風(fēng)，這與“玄”是相應(yīng)的。綜合上面材料可知，“玄珠”兼有陰陽，但是以陰為主，與“赤水之北”正好相合。

問題出在“南望”上。前面已經(jīng)提及，南方、赤色、光明，這幾個屬性是相連的，它們與北方、玄色、晦暗是相異的?！包S帝”本來偏向于后者，這才能保存“玄珠”；卻突然被前者、被相反的光明屬性吸引，當(dāng)然就把“玄珠”遺失掉了。此外，“南望”也讓人想起南面稱王之意，亦即統(tǒng)治天下的暗示。

因此，可以這樣歸納“黃帝”失道的原因：他于陰陽、明暗交匯處得道，卻欲使之光明于世，推廣天下，殊不知道之行不由人定，更不需要統(tǒng)治者之有為去維續(xù)，故而反倒失道。

二、知、離朱、喫詬索之而不得

“玄珠”已失，“黃帝”便想到派能人奇士去尋找。對于“知”和“離朱”的理解，歷來爭議不大?！爸奔从兄R之人，而“離朱”是目明之人。在《淮南子》中也有此則寓言，高誘注曰：“離朱，明目?！崩钌圃谧⑨尅澳耸闺x子督墨”的時候說：“《孟子》曰：離婁，黃帝時人。黃帝亡其玄珠，使離婁索之，能視百里之外，見秋毫之末。離子，離朱也?！保ā段倪x》，中華書局1977年，第256頁）據(jù)此可知，離朱就是離婁，素以目明而傳，或非莊子獨創(chuàng)。值得一提的是，“離”“朱”二字，均有明亮之意。八卦中有離卦，離卦屬火。兩個離卦上下相疊，又成六十四卦中的離卦。“《象》曰：明兩作，離。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周易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59頁），強(qiáng)調(diào)了“離”的光明、光亮之意。至于“朱”，《詩經(jīng)·七月》中有“我朱孔陽”一句，《詩集傳》中注云：“朱，赤色，陽明也”（《詩集傳》，中華書局2011年，第119頁），這也說明“朱”字有明亮之意。如果把“離朱”理解為明亮，那么離朱不可得道，就意味著道是晦暗的?；叵肭懊鎸Α靶椤钡姆治觯覀儠@奇地發(fā)現(xiàn)“玄珠”與道、“離朱”與“南望”是高度吻合的。

難點在于理解“喫詬”，因為除了《莊子》其他古籍中沒有關(guān)于“喫詬”的記述。仔細(xì)推敲原文，不難發(fā)現(xiàn)在描述前三人時都說他們“索之而不得”，唯有“象罔”是“乃使象罔”，明顯將前三人劃作一組，因此和“知”與“離朱”一樣，“喫詬”必定具有某方面的特長。據(jù)此可以排除掉兩種解釋，一種認(rèn)為“喫詬”是無志者（方以智《通雅》認(rèn)為“噢詬”“殆‘奊喫詬’之通稱也”，而據(jù)顏師古注《漢書》“奊詬”就是“無志者”），另一種則認(rèn)為是無能者（羅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喫詬，喫人詬罵，無能者也”）。

那么，“噢詬”的特長究竟是什么？司馬彪認(rèn)為是力氣大：“喫詬，多力也。”（崔大華：《莊子歧解》，中華書局2012年，第363頁）然而，把“喫詬”理解成咬緊牙關(guān)、渾身使力的狀態(tài)，在理解“喫”字上已頗勉強(qiáng)，更無法解釋“詬”字，未可取。較好的解釋是下面兩種：

一、敏捷者。這一解釋來自《淮南子》中類似的記述，其中相當(dāng)于“喫詬”的名字作“捷剟”（《淮南子·人間訓(xùn)》）。高誘注云：“攫剟，善于搏拾物?！眲⑽牡湔J(rèn)為，“莊子此文之‘喫詬’，疑是‘捷剟’、‘攫掇’之聲轉(zhuǎn)，皆疾利、捷疾之義。”（《莊子歧解》，第364頁）考慮到《淮南子》成書年代較早，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可惜不能確證“捷剟”完全等同于“噢詬”，畢竟只有“疑是聲轉(zhuǎn)”這個不太嚴(yán)謹(jǐn)?shù)牟聹y。

二、言辯者。與羅勉道把“詬”解作“別人罵我”相反，這種解釋解之為“我罵別人”，所以“噢詬”描述的是唾沫橫飛地罵別人而不是吃別人謾罵的狀態(tài)。成玄英疏云：“喫詬，言辨也”（《莊子歧解》，第363頁）。與之相近，王夫之說：“噢詬，文言也”（王夫之：《莊子解》，中華書局1964年，第103頁）。這里的“文言”大意是指文采斐然的言語。簡言之，“噢詬”就是能言善辯者。這一解釋無論從字面上還是置回文段中都能說得通，因此我們更傾向于采用這種理解。

三、象罔得之

關(guān)于“象罔”的意思同樣也莫衷一是，而對于整個寓言來說，理解它又是最關(guān)鍵的。從單字上看，“象”有“形”之意，即某種顯像。“罔”，《爾雅·釋言》：“靡、罔，無也。”可以理解為虛無或一個否定詞。從字面上講，“象罔”就大概是“無形”的意思。在文獻(xiàn)上也可以找到證據(jù)支撐這一點。俞樾在《諸子平議》中對“古未有天地之時，惟像無形”中的“惟像”進(jìn)行說明時道：“惟乃惘字之誤……惘像，即罔象也?！段倪x·思玄賦》‘馘汩飂沛以罔象兮’。亦作‘象罔’?！肚f子·天地篇》‘乃使象罔，象罔得之’是也。”（俞樾：《諸子平議》，中華書局1954年，第602頁）俞樾的論證清楚明了：“象罔”等于“罔象”，“罔象”等于“無形”。

現(xiàn)在關(guān)鍵變成如何理解無形。在“古未有天地之時，惟像無形”一句中，無形似指天地萬物處于還未正式形成卻又不是徹底虛無的狀態(tài)之中。章啟群說“‘象罔’即混沌之意”（章啟群：《淵默而雷聲——莊子的哲學(xué)論證》，商務(wù)印書館2019年版，第47頁），似乎也作如此理解。但如果“象罔”是無形這種源初狀態(tài)，黃帝如何“使”之？從原文邏輯上看，無形不可以僅僅是指“天地”的自然狀態(tài)，而至少（或說必須）也可以同時用來形容人。需要及時指出的是，在“象罔”究竟形容什么的這種模棱兩可中，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人與非人之自然的相通性與親合力了。但如果把無形者理解為身體無形影之人就顯得過于詭異了。筆者認(rèn)為，下面兩種解釋都有助于我們理解就形容人而言的“象罔”：

一、“象罔”即無心。郭象注云：“明得真者非用心也。象罔然即真也?！背尚⑹柙疲骸跋筘?，無心之謂。離聲色、絕思慮，故智與離朱自涯而反；喫詬言辨，用力失真；唯罔象無心，獨得玄珠也?！保ü鶓c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第415頁）這是通過與前三者比較而得出的結(jié)論。前三者目標(biāo)明確、用心專一，把“玄珠”當(dāng)作某個物體，某個可以用知識把握的、用感官捕獲的、用語言抓取的物體。在這種理解中，道是與人相對立的某個對象，兩者的關(guān)系是完全彼此外在、彼此獨立的。與之相反，“象罔”不將道視作意向性對象，而是一種我可以與之同一的狀態(tài)。此即“喪我”之“無心”。

二、“象罔”即無待。宋代孫奭在疏解《孟子》時也提到了這則寓言：“蓋玄珠譬則道也，智有待于思，言思之亦不能得其道也，離朱有待于明，言以明求之亦不能得道也，契詬有待于言，以言求之亦不能得其道也，象罔則無所待矣，唯無所待，故能得其道?！保ā睹献印罚本┐髮W(xué)出版社2000年，第261頁）孫奭認(rèn)為，無論是“智”、“離朱”還是“契詬”，他們都依憑于某種異于（或說優(yōu)于）常人的技能。而“象罔”則“無所待”——不是說他什么都不要就能活著，而是說不善奇技淫巧。就此而言，假如我們從能力的不外現(xiàn)上把“無形”理解為一個看上去沒什么特別的人，故事的邏輯同樣是通暢的。“黃帝”萬分珍視“玄珠”卻也因此致其遺失；于是首先想到找些有一技之長的人去尋找，均告失??；無奈之下“乃使”普普通通的“象罔”去找，自然得之；因而“黃帝”很驚訝，最不顯眼的“象罔”居然能得道？！

四、結(jié)語：寓言之意

在明確了字詞的含義后，我們可以試著理解故事的寓意了。實際上，如果把每個謎團(tuán)般的詞意依次排開，其深意就自然顯露出來了：“知”是理智之人，象征著理性，“知”不能得道，意味著道不是理性思維可以完全把握的；“離朱”是目明之人，象征著感性，“離朱”不能得道，意味著道不是敏銳的感官可以捕捉的；“噢詬”是能言之人，象征著語言，“噢詬”不能得道，意味著道甚至不可以被語言言說。必須指出，這一理解深受前引孫奭講法的啟發(fā)。這三者都把道看作認(rèn)知的對象，只是認(rèn)知的工具不同，而唯有“象罔”懂得從狀態(tài)和境界上與道同化，這與前三者處在根本不同的層次上。其實，從“索”與“得”的區(qū)別中也可以體會出“象罔”與前三者的不同。前三者“索”玄珠。段玉裁釋“索”的本字“”為“搜求也……入室求曰”，這是一種粗暴的搜尋。象罔“得”玄珠。段注“得”字曰：“行而有所取，是曰得也”，走在路上拾取到了什么就是“得”?！暗谩辈⒉黄仁箤ο蟋F(xiàn)身，而是與其不期而遇的照面。

至于約等于“無形”的“象罔”，至少包含以下數(shù)重內(nèi)涵。首先，總地來說，“象罔”既可以形容人，也可以形容道，它恰是人與道相同的明證。從人的角度理解“象罔”，可以將其理解為“虛己”“喪我”以致“無心”，是復(fù)歸于大道的工夫。也可以理解為仿佛無用無能意義上的“無待”。特別強(qiáng)調(diào)，如果把這里說的無待者想象成一個比“御風(fēng)而行”的“列子”更懷絕技的奇人，那這恰恰是“象罔”的反面?！跋筘琛笔钦嬲牡玫乐耍s玄珠的“黃帝”卻不能識認(rèn)。就此而言，如果我們把《莊子》所說的“至人”“神人”看作有異能之士并質(zhì)問這在現(xiàn)實中是否可能，我們必然像“黃帝”那樣有“象罔”而不能識。

最后，我們還可以從道本身的角度理解“象罔”。所謂“象則非無，罔則非有”（方以智語，見王夫之：《莊子解》，第103頁），道不是有，因為它不是（像“黃帝”及前三臣所理解的那樣）諸存在者中觸手可及的一員；道又不是無，因為它實實在在地存在著。正如作為人的“象罔”就在“黃帝”身邊一樣，作為道的“象罔”也未嘗離我們而去，只看我們是否能體認(rè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