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略論老子的身體政治思想

老子是我國古代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道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独献印酚涊d了老子博大精深的思想，涉及哲學、美學、倫理學等范疇。老子認為人與自然應依道而行，自然獨化?！暗馈闭軐W包含了深刻的養(yǎng)生思想，如“營魄抱一”“見素抱樸”等，這些主張為后世道教與中醫(yī)學所吸收，成為中華人文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目前學界關于老子養(yǎng)生觀的研究已很多，從不同方面深刻剖析了老子養(yǎng)生觀，筆者欲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啟發(fā)下，探討其養(yǎng)生觀的社會維度。

中國古代思想大多不脫于政教，老子用道來闡釋世界，這個世界的基礎不是儒家式家族而是獨立個體，因此，養(yǎng)生觀在老子那里有社會和個人的雙重維度。依據(jù)河上公注本，《老子》被詮釋為政教之書，志在建立一種符合道之集體審美的社會。王弼玄之又玄的審美“情意我”加以凸顯，難免有獨重自然而避政治傾向。老子秉持天人合一的文化系統(tǒng)，道是這一結構中的最高原則和態(tài)勢，萬物流轉自然而不受約束。天人合一體現(xiàn)為人、自然、社會三位一體的格局。個體是社會的微觀，社會是個體的放大，在這種視域下，養(yǎng)生措施就是治理社會的方法。老子慈愛眾生，自然也希望人類個體組成的社會安定長久。

一、老子養(yǎng)生觀的思想基礎

老子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道”為闡釋天地萬物的最高準則。道是萬物的本原，是玄之又玄的概念而難以言表，但在道的發(fā)用中可觀察到，事物皆為道所化生。老子這種化生過程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保ā独献印に氖隆罚┑阑鸀闅猓瑲夥只癁殛庩柖?，聚散為天地萬物。道是自然與人類的最終依據(jù)，它規(guī)定了萬物的運作流轉。萬物自身皆具陰陽二分，流轉過程中達致“和”的穩(wěn)定狀態(tài)，顯示道的“損有余而補不足”之特質(zhì)，以使萬物處于動態(tài)平衡的狀態(tài)。人之一身亦有陰陽平衡之道，養(yǎng)生在于陰陽平衡的保育，社會也是以一種隱喻的意義在平衡中達到自然境界。自然是道的本色，是一種不加干涉、自然而然的態(tài)勢。老子認為，“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老子·二章》）道化生萬物而不據(jù)有萬物，不恃功自傲，事物的最佳態(tài)勢源于這種不受干擾的處境。

老子慈愛地看待世間萬物，認為遵循大道行事的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老子·二十七章》）不拋棄道所化生的世間萬物，使之和諧相存。人類處于道的作用下，要自覺遵循之以強身健體，修養(yǎng)精神，達到長壽快樂的人生狀態(tài)。這種無為而無不為，順應自然態(tài)勢的構想，將“道”視為人與自然萬物的最高依據(jù)，人、社會與自然乃三位一體，人類養(yǎng)生觀就是社會和諧觀。就此而言，老子和孔子具有相似之處。儒家主張由孝悌推廣出忠，并由此組織一倫理共同體的政治，而老子所認為的萬物一體道觀，在人與社會實現(xiàn)道治。二者都將人類與社會有機聯(lián)系起來，視域上有差異，一以自然理念為啟發(fā)點，一以孝道倫理為出發(fā)點。

二、老子養(yǎng)生觀的內(nèi)涵

《老子》并沒有直接出現(xiàn)“養(yǎng)生”二字，而是使用了“攝生”這一概念，《老子》第五十章：“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老子認為善于攝生者，出行不會被猛獸殘害，行軍打仗不會被兵刃傷害，遵循大道保全身心，長久存于世上，人身保有道所賦予的樣子，兵器和猛獸都沒有施暴的標靶。老子認為人養(yǎng)生應當以道行事、自然而然，具體原則有處下不爭、清心寡欲和順時而動三方面。

貴柔是老子哲學的重要特色，人們應順應自然啟示，保有謙卑的人生姿態(tài)。“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兵。強大處下，柔弱處上”（《老子·七十五章》）人生下來身形自然柔軟，而死后卻變得僵硬，因此柔弱是生存的活力所在，他在“三十六章”中說“柔弱勝剛強”，指的就是謙卑姿態(tài)，在隱喻的意義上來說，是避免社會不自然所帶來的痛苦，解除人際之間的緊張狀態(tài)。

老子認為人是形神的統(tǒng)一體。《老子》第十章說：“載營魄抱一，能勿離乎？”營魄指人的精神，河上公認為人依精神得以生。形體與精神相互依存，共同構成人的生命，共同決定生命的質(zhì)量，在養(yǎng)生過程中，形神并重、不可偏頗。

這種形神并重的方法，可以概括為“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保ā独献印と隆罚嵠涓?、強其骨是注重保養(yǎng)身體，保持身體的完善，而虛其心、弱其志是精神上的修養(yǎng)，要求人在心志上要像淵深的大道一樣，克服多余欲望，保持精神上的衛(wèi)生。老子認為，嬰兒初來世界，不染俗世欲望故精氣充足，是最接近道的生命形態(tài)，因此，老子希望人能夠像嬰兒一樣，“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老子·十章》）伴隨著成長，吃喝穿戴逐漸玷污心智，外部欲望不斷增加，內(nèi)在精氣不斷被消耗以至身死神散。老子認為，人類應當像大道一樣無欲無求，無知無畏，克制欲望以保養(yǎng)精氣，使精氣集中不至渙散，像嬰兒一樣自然無欲、至柔至順。

河上公認為，老子的“非常道”指“非自然長生之道”，人受到過多后天的影響而被蒙蔽，不能效仿大道而至最佳狀態(tài)?！拔迳钊四棵?，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保ā独献印な隆罚┧资老硎茏屓诉_到短暫的快樂，但淫欲會使人心神發(fā)狂，天然狀態(tài)受到損害。因此，老子主張“治人事天莫若嗇”（《老子·五十九章》），以“嗇”的精神復歸大道。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將“嗇”釋為谷物收倉，老子引申為收斂節(jié)制，知止不殆，即韜光養(yǎng)晦。“嗇”是天與人應該遵循的事理，天若沒有節(jié)制便會“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保ā独献印ざ隆罚┤瞬恢?jié)制，便會消散精氣招致禍害。故而“嗇”從形和神兩方面提出要求。日用飲食是人從自然中獲取能量的手段，胡哲敷說：“此三種人（即老子所說‘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勤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髡咦ⅲ?，無論他事實上是戕生還是益生，但在他們自己都是欲求自厚其生。故曰：‘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如此雖厚而不能謂之善攝生”（胡哲敷：《老子哲學》，臺北中華書局1993年，第172頁）老子反對生生之厚，反對過度攝取能量，認為刻意追求延長生命，反而容易短命夭折?！皢荨币箫嬍尺m可而止，為了享受過量攝入，反而會損害形體健康。在精神方面，則要求人不可有太多的欲望，在生活中保持安逸，經(jīng)得住誘惑，保證精神健康。

老子口中的清心寡欲，并不是要人們苦行，而是在大道審美中達到快樂。世俗的口腹、金錢、名利等帶來的不是快樂，而是一種偶像崇拜。占有金錢名聲者并不為金錢名聲本身感到快樂，而是為獨占感到的狂妄之樂是一種異化。老子認為，這種心理失衡讓人短視，受外物蒙蔽而不能認清大道的原則。他希望人們摒棄這種失衡的欲望，一心保養(yǎng)精神，即所謂“神得一以靈”（《老子·三十九章》），這種清心寡欲的態(tài)度其實是一種主體性的回復。

老子養(yǎng)生觀并非以靜止的眼光對待人生，而是順時而動。道化生天地萬物，有其自然流轉的規(guī)律，天有四時五行，地有寒來暑往，人效法天地，便是要體達道的活力精神。老子認為，“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保ā独献印な逭隆罚╈o能使精氣集中，動則能鍛煉形神。人的生命不是一潭死水，而在于陰陽正反的動態(tài)平衡，運動就在于通過吸收天地間能量保養(yǎng)精神，起到鍛煉的目的，最終維持陰陽平衡。

老子認為動要符合天地大道的規(guī)律，但不能無節(jié)制的妄動。老子認為“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老子·九章》）與其妄動超越身體所承受的極限，倒不如適可而止。過分的動會破壞人體內(nèi)的陰陽平衡，以至于招徠禍害?，F(xiàn)代醫(yī)學認為過量運動會損害自身免疫系統(tǒng)，肌肉過度代謝產(chǎn)生的皮質(zhì)醇激素等會使自身免疫細胞產(chǎn)生受阻，影響自身免疫系統(tǒng)。從經(jīng)驗的角度來看，過度運動會過分消耗人的精力，使人感到疲勞、困倦和酸痛，老子認為這是運動沒有遵循道的規(guī)律所致。

三、養(yǎng)生與治國

老子創(chuàng)作《老子》，是為當時的社會尋求一種新出路，當時的社會狀態(tài)被牟宗三概括為“以禮樂為中心的周文化，在經(jīng)歷長久的社會變遷之下，已然失去了做為社會價值及秩序的權威，從而導致社會問題的叢生。”（《老子哲學》，第172頁）在社會失序的狀態(tài)下，老子希望提出新的人生觀和社會觀，為禮壞樂崩的周代社會尋找新出路。

在老子的哲學結構中，人、社會與自然三位一體，人的身體就類似于社會的機體。獨立個體的身體實際上就是社會機體的承載者與構成物，個人依道而行，符合道的要求，這樣的人組合成群體，自然會形成符合道的理想社會。

老子心中的理想社會，是“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八十章》）的模式，這種社會符合“道”的邏輯，小國寡民的社會中，人類有各種器具而不加以驕傲的使用，民眾不以遠徙為遠大，安于“道”所賦予的生活。老子的這種社會構想不是消極的復古，而是希望人們的生活符合“道”的邏輯?！暗馈敝梁喼翗悖硐氲纳鐣彩遣灰烙l(fā)展，民眾在樸素的生活中悠然自得。

人類社會依托“道”而運行，和自然界相輔相成、水乳交融，這是一種天人合一、形神合一、社會與自然合一的社會觀。河上公認為，“用道治國則國安民昌，治身則壽命延長無有既盡時也?！保ㄍ蹩ǎ骸独献拥赖陆?jīng)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第10頁）“道”不僅規(guī)范了個人修身的原則，還能推廣為社會治理的原則。老子認為，治大國和烹小鮮是一樣的，其邏輯在于人和社會都是“道”的個性化、具體化表現(xiàn)，二者都是“道”的化生，有其相同的結構。陳鼓應認為“心安、心治是治身、內(nèi)圣，國安、國治是治國、外王，二者就其實乃是一體、一理?！保惞膽骸兜兰业娜宋木瘛?，中華書局2012年，第8頁）

老子將作為人體修養(yǎng)方法的清心寡欲推廣到社會上，主張“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夫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保ā独献印と哒隆罚┯脽o為靜養(yǎng)的方式休養(yǎng)生息，社會能自行復歸到大道般的最佳態(tài)勢上。這種無欲靜養(yǎng)具體來說，是“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保ā独献印と隆罚┳哉J為有智慧的人不能干涉國家，無為而治便能達到治世。治理社會與養(yǎng)生一樣，都需要道的智慧。老子的著眼點在于現(xiàn)世，養(yǎng)生目的也是求此世長期有質(zhì)量的生存，這是一種現(xiàn)世而非彼岸的社會理想。老子身處諸侯紛爭時代，亟需構建一種新的社會組織原則。老子認為，國家的混亂狀態(tài)是由于國君過多干涉所致，民眾在統(tǒng)治者爭權奪勢的斗爭中所受的傷害都是由于統(tǒng)治者被貪欲蒙蔽了雙眼，無法認識大道至簡無欲的原則所致。老子希望用“道”作為社會組織原則，將個體融合起來，以無為而無不為的原則治理社會。老子認為“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老子·十六章》）了解大道質(zhì)樸的流轉邏輯，做到從容公道才配得上王的位置。對于統(tǒng)治者，老子希望他們像水一樣至柔至弱，“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保ā独献印ち隆罚?/p>

四、結語

在老子的思想體系中，天地萬物都以道為依據(jù)。老子的養(yǎng)生觀不僅面向個體，還拓展到社會治理上。將個人養(yǎng)生的清心寡欲推廣到社會層面，就是主張清靜無為的社會治理原則。

有別于傳統(tǒng)儒家所建構的政教系統(tǒng)，老子意圖構建一套主張無為而治的政教論。他主張小國寡民、人民自理，是一套“我無為而民自化”的治國方法，這種方法與個人養(yǎng)生養(yǎng)身方法是一致的。道家并不是不接受已成的宗法或家族結構，他討論的重點是上層政治的擾動，要的是一種無為、無事、自然產(chǎn)生的狀態(tài)。這種清靜無為的社會觀與儒家的治國理論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了中國政治思潮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