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莫言的小說《透明的紅蘿卜》是其創(chuàng)作的突破。該小說打破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敘述成規(guī)。小說雖然設置了“文革”背景,卻又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文革”敘述,從而造成一種內(nèi)蘊的混沌。在最初的閱讀時,如莫言的老師徐懷中以及他的同班同學,都感受到了這篇小說的模糊性。小說展現(xiàn)出明顯的“向內(nèi)轉(zhuǎn)”傾向,對于人物的內(nèi)在心態(tài)、情緒、欲望進行了深度敘述。此外,人物形象的扭曲與變形為作品增添了獨特的魅力。同時,小說的感覺化語言,也受到朦朧詩通感語言的影響。
[關鍵詞] 莫言;《透明的紅蘿卜》;混沌;向內(nèi)轉(zhuǎn)
[中圖分類號] I206.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2991(2024)06-0053-07
《透明的紅蘿卜》是莫言的成名作,刊發(fā)于《中國作家》1985年2期,也是當代文學的重要收獲。這部小說之所以能夠產(chǎn)生強烈的反響,讓莫言一夜成名,和當時文壇的環(huán)境有關,那種熱烈、活躍、開放、自由的文學氛圍無疑是培育探索者最肥沃的土壤。1985年的尋根文學、先鋒文學大潮,是新時期之所以為新時期的標志性文學運動,那些活躍在1980、1990年代的作家,幾乎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感染和熏陶,筆者甚至覺得他們的精神力量能夠輻射到新世紀。還有一個至今文學史和學者普遍重視不夠的、更大的推動力,那就是中國作協(xié)第四次代表大會(1984年12月29日至1985年1月5日)?,F(xiàn)實地考量,作協(xié)“四大”的思想觀念、人事選舉乃至主席團構(gòu)成,都具有很大實踐性力量,在一定程度上,我們甚至可以將尋根文學、先鋒文學的集中登場看作是這屆作協(xié)領導引導、推動的一個結(jié)果。但是,文本的外部是一回事,內(nèi)部是另一回事,外部的推力,只有落實到具體的語義、修辭上,才能構(gòu)成完整、充沛的文學蘊涵。我們這里所要探究的是,在文本自身,莫言《透明的紅蘿卜》所具有的突破性因素或力量所在。
一、對既定敘述常規(guī)的超越
首先,《透明的紅蘿卜》最重要的是它的那種混沌敘述。它的傾向性模糊不清,情感跑偏,游離于人們當時普遍熟悉的理解文學的軌道。我們今天讀《透明的紅蘿卜》未必會把它歸結(jié)到那種難懂或晦澀之列,倒是容易用“苦難”來概括它,把它看作是莫言童年記憶的文學折射。前幾年,“苦難”曾是很重要的一個詞語。但是,在那個時候——1980年代中期,人們不會傾向于這種“苦難”的思路。
《透明的紅蘿卜》是基于莫言的生活經(jīng)歷創(chuàng)作而成的,莫言曾多次回憶:“文革”時期參加公社的一個水利工程工地勞動,幫助鐵匠干活。但是,《透明的紅蘿卜》的創(chuàng)作靈感卻來自莫言的夢境,也沒有什么清晰的觀念來引導他。據(jù)莫言回憶,《透明的紅蘿卜》創(chuàng)作于1984年冬天,一天早晨,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姑娘手持魚叉,上面叉著一個蘿卜。
讓人產(chǎn)生混沌體驗的是這篇小說的敘述內(nèi)涵。就當時的文學語境、文學理路而言,它是一種分裂的敘述:社會背景的設置與其主題意蘊之間的背離。一方面,它設置了“文革”的時代背景,另一方面,它的情節(jié)又遠離“文革”,寫的是勞動與愛欲。閱讀的時候,我們很容易辨認出那是發(fā)生在“文革”時代的事情,可是同時我們又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這個故事和“文革”無關,只是把背景設置在那個年代,也不會對故事的本質(zhì)產(chǎn)生太大影響,這就讓人覺得困惑。
20世紀80年代主流文學對“文革”的主要敘述方式是傷痕敘述、反思敘述,但是,在《透明的紅蘿卜》中,主要矛盾沖突、各色人物的言行舉止、各種場景、生活細節(jié)包括它的悲劇性、悲涼感,只是打上了那個特殊年代的日常生活烙印,并沒有與意識形態(tài)緊密連接。黑孩兒的饑餓、孤獨并非來自那個特殊年代的意識形態(tài),他并沒有受到來自那個時代政治、政策的迫害和打擊,而是他的家庭破敗所導致的。黑孩兒家庭出身雖好,但家境卻是徹底破敗的。他的父親在作品中并沒有出場,莫言只是經(jīng)過他人之口進行了簡單交代:三年前闖關東去了,一直杳無音信。他的母親是繼母,也不是一個賢良的母親,她精神頹廢,酗酒、暴力,動輒毆打黑孩兒,黑孩兒缺乏起碼的母愛和家庭溫暖。還有,作品中特殊年代印記最鮮明的是那個公社副主任劉太陽,他流露出來的也是個性化特征,諸如喝酒(這是莫言寫公社干部時常常寫到的)、說話罵罵吵吵之類的,其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非常有限。莫言說:“我這篇小說,反映的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的一段農(nóng)村生活。剛開始我并沒想到寫這段生活……要是正面去描繪這些東西,難度是很大的。但是我的人物和故事又只有放在‘文化大革命’這個特定時期里才合適。怎么辦呢?我只好在寫的時候,有意識地淡化政治背景,模糊地處理一些歷史的東西,讓人知道是那個年代就夠了。我覺得寫痛苦年代的作品,要是還像剛粉碎‘四人幫’那樣寫得淚跡斑斑,甚至血淚斑斑,已經(jīng)沒有多大意思了。”[1]3-4很明顯,這是莫言超越敘述常規(guī)所采取的一種敘述策略。莫言作品當時大部分采取這種敘述方式?!犊莺印贰栋坠非锴Ъ堋芬彩且浴拔母铩睘楸尘皡s又祛“文革”的敘述方式?!栋坠非锴Ъ堋分信谋瘎⊥耆敲\悲劇,只是由于蕩秋千的偶然失誤造成的,與“文革”并沒有什么關系。如果沒有這場意外事故,暖就會像許多人一樣生活,并沒有額外的不幸。《罪過》同樣是這種敘述方式,小福子之死與“文革”沒有任何關系,卻有一些神秘氣息,那些神話故事也與“文革”沒有什么關系。還有,“我”與父母之間的矛盾,父親與母親對于小福子的偏愛,只是家庭內(nèi)部的一般矛盾,也與“文革”沒有什么關系。如果再詳細考察的話,也許會發(fā)現(xiàn)更多這種敘述方式。這種試圖超越“文革”常規(guī)敘述的努力,其實在莫言創(chuàng)作《民間音樂》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了。但是,莫言的《黑沙灘》是典型的“文革”傷痕敘述,他自己對這部作品的評價也不高。
《透明的紅蘿卜》的責任編輯蕭立軍是剛剛畢業(yè)不久的南開大學工農(nóng)兵大學生,思維比較敏銳。他認為小說“很超前”,“寫得非常好,而且有新意,有點像馮驥才《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它們實際上都是一種幻化的寫作方式,應當是藝術(shù)性非常高的一篇作品”[2]。
二、在第一接受現(xiàn)場中也弄不清它的意蘊
蕭立軍召集了一個座談會,參加者除了莫言,還有莫言的老師徐懷中及他的同學金輝、李本深、施放,座談會的討論內(nèi)容以“有追求才有特色——關于《透明的紅蘿卜》的對話”為題與《透明的紅蘿卜》同時刊載。我們可以把這個座談會看作是“紅蘿卜”接受的第一現(xiàn)場。當我們仔細閱讀這些記錄現(xiàn)場的文字時,會發(fā)現(xiàn)在場的人面對這樣一篇不同于以往的探索性小說,當時的他們同樣感到十分困惑,無法清晰地概括出其所指的內(nèi)容。
莫言首先談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如上文所述,他不想陷入“文革”敘述的既定套路,他想淡化“文革”敘述,為了使自己的“文革”敘述合理化,他還表達了對“文革”的另外一種感受和認識。如果說傷痕與反思敘述是一種關于“文革”的意識形態(tài)性敘述的話,那么莫言的“文革”敘述則屬于對“文革”的日常生活敘述。這種日常生活敘述比意識形態(tài)敘述更真實,也更復雜,更具有文學性。人們更習慣于將一切社會化進而意識形態(tài)化,人是社會的歷史的動物、人受制于時代等一系列問題,總是被簡單化、庸俗化處理,從而堵塞了深入思考的可能性。在意識形態(tài)的范疇之外,還存在著更為豐富的內(nèi)容,無論是關于人的抑或是關于社會歷史的。文學潮流上的新舊替代,比如1980年代的先鋒文學,并非僅僅是形式上的東西,形式主義所說的“陌生化”也并非僅僅是一種文學性,而是一種對事物、對世界的新的認識,文學或?qū)徝栏兄餐瑯邮且环N認知。原始人的神話在原始人那里或許主要不是審美性敘事,而是對生活、世界的認知。我們今天的有些科學認識也許被未來人當成神話。
莫言說:“即使在‘文革’期間的農(nóng)村,盡管生活很貧窮落后,但生活中還是有歡樂,一點歡樂也沒有是不符合生活本身的;即使在溫飽都沒有保障的情況下,生活中也還是有理想的。當然,這種歡樂和理想都被當時的政治背景染上了奇特的色彩,我覺得應該把這些色彩表達出來。把那段生活寫得帶點神秘色彩、虛幻色彩,稍微有點感傷氣息也就夠了?!盵1]3-4“生活是五光十色的,包含著許多虛幻的、難以捉摸的東西。生活中也充滿了浪漫情調(diào),不論多么嚴酷的生活,都包含著浪漫情調(diào)。生活本身就具有神秘美、哲理美和含蓄美。所以,反映生活的文學作品,也是很難用一兩句話概括出主題的?!盵1]4“這些美或丑,人人都能感覺到,但是很難用數(shù)學一樣精確的語言把它描述出來——即使數(shù)學也還有模糊數(shù)學這一說。數(shù)學語言也有它含混的地方。”[1]4“生活中原本就有的模糊、含蓄,決定了文藝作品的朦朧美。我覺得朦朧美在我們中國是有傳統(tǒng)的,像李商隱的詩,這種朦朧美是不是中國的蓬松瀟灑的哲學在文藝作品中的表現(xiàn)呢?文藝作品能寫得像水中月鏡中花一樣,是一個很高的美學境界。作品應與生活有一段距離。我看魯迅先生的《鑄劍》時,就覺得那里邊有老莊的那種瀟灑曠達、空靈飄逸的靈氣。站得很高很遠地觀察生活,也許可以逃避很多困難?!盵1]5“其實我在寫這篇小說時,并沒有想到要譴責什么,也不想有意識地去歌頌什么。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哪怕是一個孩子的內(nèi)心世界,也是非常復雜的。這種內(nèi)心世界的復雜性就決定了人的復雜性。人是無法歸類的。善跟惡、美跟丑總是對立統(tǒng)一地存在于一切個體中的,不過比例不同罷了?!盵1]5
莫言的老師徐懷中說:“這篇作品恐怕是屬于那種幾句話不容易概括主題的作品。”[1]4金輝在理論上為模糊性尋找根據(jù):“現(xiàn)在有不少理論文章提到了文學的模糊性,這還僅僅是從文學作品本身的模糊性談起,實際上還應該更拉開視野去認識。數(shù)學上出現(xiàn)模糊數(shù)學,是因為有許多事物無法用精確的數(shù)學語言表達。也就是說,世界上存在著能用精確的數(shù)學語言來表述的事物;也存在著模糊得只能用模糊數(shù)學語言表達的事物。如果硬要用精確表述模糊,反而失其真了。模糊數(shù)學對事物進行的是模糊概括、模糊描述、模糊把握。我覺得要談文學的模糊,首先要從生活本身的模糊談起,生活中的某些模糊性,決定了某些文學作品的模糊性?!盵1]4曾是莫言室友的施放說:“莫言這篇作品,從他開始構(gòu)思一直到寫作的全過程,我都是很清楚的,我們住一個房間。他的構(gòu)思不是從一種思想、一個問題開始,而是從一種意象開始。有天早晨去飯?zhí)玫穆飞?,他說:“老施,我要寫篇小說。我要寫一個紅蘿卜?!蔽覇枺骸澳阋獙懸粋€什么樣的紅蘿卜?”他說:“我要寫一個金色的紅蘿卜。”接著他就把那個夢給我講了。他就是從這個意象來構(gòu)思這篇小說的,其他的東西都是從這兒生發(fā)出來的。這跟我們習慣的構(gòu)思方法是兩回事,這里邊有很多東西值得思索。我們習慣的構(gòu)思方法往往是這樣的:閱讀了一篇文章,學習了一份文件,響應了一個號召,然后用這種眼光去觀察生活,然后看到這個人值得寫,那件事值得寫。為什么呢?因為符合中央某個精神,符合黨的要求,對四化建設有利,對改革有幫助。我們從生活中觀察到的、尋找到的一般都是這些東西。找到了這些東西,我們就開始構(gòu)思了。這種構(gòu)思方法,難免帶上人為的痕跡。而莫言是先捕捉到一個意象,然后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感受,使這種感受像面包發(fā)酵一樣膨脹起來,所以,他構(gòu)思出來的東西,都勢必帶著一種很獨特的色彩。這種思維方式,我覺得很值得研究。是從外往里注入,還是從里往外生酵呢?我把這種由意象而生發(fā)出來的思維方式,叫做‘內(nèi)省型思維方式’。這種由內(nèi)向外的東西,寫出來一定帶著明顯的個人色彩,而且感情真摯?!盵1]7李本深說:“莫言這篇作品是凝聚著作者的追求的,一種風格上的追求,美學上的追求。這篇東西,初看一遍,的確感到有些朦朧,好像眼前罩著一層霧。作者究竟要表現(xiàn)一種什么東西,究竟要告訴讀者一種什么東西,一下子很難想清。但它確實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把這個印象清理了一下。”[1]6“我覺得這里邊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追求?,F(xiàn)在強調(diào)創(chuàng)作自由,這種自由表現(xiàn)在選材上,也表現(xiàn)在手法上。不可厚此薄彼,也不可薄此厚彼,只要是追求,就是可貴的。應該鼓勵作家進行各種各樣的嘗試,應該沖擊一下我們那些制式的、單調(diào)的作品,那些作品是提取了雜質(zhì)的,是過濾了情感的?!锻该鞯募t蘿卜》沒有過濾情感,沒有提取雜質(zhì),其中有一些自然形態(tài)的東西,但并不使人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而是覺得很貼近生活,很有泥土氣息。我贊同莫言的這種嘗試?!盵1]8徐懷中在總結(jié)性發(fā)言的時候說:“總起來說,我對這篇作品的印象是,如果我們不管作者的主觀意圖如何而對作品加以分析的話,還不是不可捉摸的。讀這篇作品時,正好剛看了李存葆同志的《山中,那十九座墳塋》,我就覺得兩篇東西是兩個味道,好像是從兩個方向攻占了同一個陣地。李存葆的作品是反映了‘文化大革命’時期的軍隊生活,莫言是反映了荒謬年代的農(nóng)村生活。這兩篇作品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兩種音響。我覺得都有很好、很強烈的效果?!盵1]9
三、向內(nèi)轉(zhuǎn):孤獨、愛欲及其沖突
“紅蘿卜”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傾向就是“向內(nèi)轉(zhuǎn)”?!皟?nèi)”是指文學之內(nèi)和人學之內(nèi),所謂“外”則是社會歷史、意識形態(tài)。新時期文學在1985年前后的重要突破在于,從傷痕、反思、改革敘述等外向性敘述,向文學性、人性內(nèi)向性深度推進、滲透和流轉(zhuǎn)。文學不再滿足于對時代政治、政策的思考和否定,而是走向相對自足的文學、人學之內(nèi)。文學更加注重感性、情感的感染力,而且,向人性內(nèi)部那些模糊的乃至幽暗的地帶不斷勘探,而不是觀念的明晰性和正確性。像1980年代初期那樣僅僅依靠概念化敘述——那時存在著不少觀念性創(chuàng)作,就能引起強烈的共鳴,已經(jīng)不太可能。《透明的紅蘿卜》避開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意識形態(tài)敘述路線,將其敘述聚焦于日常生活,聚焦于深度化的人性、人的情感、微妙的情緒和欲望。這是“文革”結(jié)束之后,人性、人道主義文學思潮和觀念的具體呈現(xiàn)。文學性和人學性有更多的交叉和重合。人性、人道主義精神是新時期文學標志性存在,但它進入文學有一個過程,起初的一系列作品,明顯帶有概念化傾向,宣傳性大于文學感染力,比如戴厚英的《人啊,人》這類作品,待到1985年之后,文學性強大起來,概念化就逐漸得到克服。
如上文所引用的那樣,在座談會上,莫言所說的即使在那個特殊時期,在窮困落后、沒有溫飽保障的情況下,生活中也不是完全沒有歡樂、理想和浪漫的情調(diào)的。我以為,莫言這是有具體所指的。仔細閱讀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作品中有三個方面的情節(jié)和“歡樂、理想和浪漫的情調(diào)”有關。
第一個場景是黑孩兒將菊子姑娘給他包扎手指的手絹藏匿在橋洞上的石頭縫里,這暗示了黑孩兒對愛的渴求,同時也折射出他那透徹骨髓的孤獨。他不與任何人溝通、交流,而內(nèi)心卻又有著強烈的渴望,渴望得到他人的友情、愛護,也愿意去愛他人。
第二個場景是老鐵匠唱情歌的情景。一天夜里,大家圍爐休息,老鐵匠突然唱了兩段民間情歌,他的歌唱具有強烈的抒情性和感染力,讓菊子姑娘、小石匠、小鐵匠也包括黑孩兒都激動不已,心潮澎湃。這段文字非常精彩,是《透明的紅蘿卜》語詞的華彩之一:
小鐵匠一語未了,橋洞里響起凄涼亢奮的歌唱聲。小石匠渾身立時爆起一層幸福的雞皮疙瘩,這歌詞或是戲文他那天聽過一個開頭。
戀著你刀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受盡來世上千般苦——
老頭子把脊梁靠在閘板上,從板縫里吹進來的黃麻地里的風掠過他的頭頂,他頭頂上幾根花白的毛發(fā)隨著爐火里跳動不止的煤火輕輕顫動。他的臉無限感慨,腮上很細的兩根咬筋像兩條蚯蚓一樣蠕動著,雙眼恰似兩粒燃燒的炭火。
……你全不念三載共枕,如云如雨,一片思情,當作糞土。奴為你夏夜打扇,冬夜暖足,懷中的香瓜,腹中的爐火……你駿馬高官,良田萬畝,丟棄奴家招贅相府,我我我我是苦命的奴呀……
姑娘的心高高懸著,嘴巴半張著,睫毛也不眨動一下地瞅著老鐵匠微微仰起的表情無限豐富的臉和他細長的脖頸上那個像水銀珠一樣靈活地上下移動的喉結(jié)。凄婉哀怨的旋律如同秋雨抽打著她心中的天地,她正要哭出來時,那旋律又變得昂揚壯麗浩渺無邊,她的心像風中的柳條一樣飄蕩著,同時,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從脊背里直沖到頭頂,于是她的身體非常自然地歪在小石匠肩上,雙手把玩小石匠那只厚繭重重的大手,眼里淚光點點,身心沉浸在老鐵匠的歌里,意里。老鐵匠的瘦臉上煥發(fā)出奪目的光彩,他仿佛從哪兒發(fā)現(xiàn)了自己像歌聲一樣的未來……[3]34
第三個場景是《透明的紅蘿卜》的幻覺,是黑孩兒內(nèi)心對美好生活的朦朧、模糊的渴望。在老鐵匠的情歌的感染下,黑孩兒眼前出現(xiàn)了“透明的紅蘿卜”的幻覺,這是小說中非常著名的一段:
他的嘴第一次大張著,發(fā)出一聲感嘆(感嘆聲淹沒在老鐵匠的歌聲里)。黑孩兒的眼睛原本大而亮,這時更變得如同電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圖畫:光滑的鐵砧子,泛著青幽幽藍幽幽的光。泛著青藍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的形狀和大小都像一個大個萊陽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像金色的羊毛。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卜的線條流暢優(yōu)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長有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老鐵匠的歌唱被推出很遠很遠,像一個小蠅子的嗡嗡聲。[3]35
正因為這是黑孩兒內(nèi)心的渴求,所以他才耿耿于懷,縈繞于心,不肯放棄,不斷尋找。
此外,“向內(nèi)轉(zhuǎn)”還體現(xiàn)在小說中的愛欲敘述。這種愛情敘述和以往“文革”敘述中的愛情最大的不同在于凸顯身體體驗,是未被“制式”化的愛情,是更趨向于情感、欲望,因而也是穿透了意識形態(tài)外殼的愛情。這和劉心武《愛情的位置》、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重在觀念的重心具有很大的不同。小石匠、菊子姑娘以及小鐵匠,構(gòu)成一個極具真實感的三角戀愛關系。小石匠與菊子姑娘相愛,耳鬢廝磨、摟摟抱抱乃至于黃麻地里約會做愛,更接近于鄉(xiāng)村純樸的日常生活中的火辣的本色愛情,并沒有時代性的因素干擾他們。而小鐵匠對菊子姑娘懷有單相思之情,那是一種深深的欲望,他對小石匠抱有嫉妒心理,于是他借酒澆愁,脾氣暴躁。
四、變形術(shù)與通感
《透明的紅蘿卜》還有兩點特征也非常重要,一個是黑孩兒形象,一個是感覺。但是這兩點都被人們所普遍重視和評論,本文只作一點簡短的補充。黑孩兒形象作為一種藝術(shù)變形,和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卡夫卡的刺激和影響有關,也和中國傳統(tǒng)的小說、文學的潛在影響有關,如蒲松齡的《聊齋》、志怪小說傳統(tǒng),甚至和《莊子》有關。對于有些作家,超驗敘述是一種先鋒潮流,甚至是一種文學的時尚,先鋒浪潮的巨大聲勢無疑具有強大的感染力和號召性,文學史上許多文學思潮就是這樣形成的。但是,超驗敘述在莫言這里卻不僅僅是潮流,而是關乎他的文學個性,是他的特異文學能力和想象力的重要標志。超驗敘述不是外在于他,而是內(nèi)在于他的精神深處。在他這里,如果不魔幻/超驗似乎就達不到他所需要的文學力量。所以,直到他后期乃至晚期創(chuàng)作,仍然有重要而活躍的魔幻/超驗因素。另外,莫言的這種變形術(shù)/超驗敘述,并非開始于《透明的紅蘿卜》,早在1984年就開始了。這一年,他在河北一家刊物上發(fā)表的《金翅鯉魚》(《無名文學》1984年第1期),就是超驗敘述的傷痕小說。莫言講述了一個人變成大鯉魚的故事。但是,這篇小說卻幾乎沒有產(chǎn)生任何影響,莫言也幾乎從不提及這篇小說。這或許是這篇小說的風格與莫言成名后的小說風格相差太遠的緣故吧,這篇小說有那種荷花淀派的淡淡抒情。文壇對《透明的紅蘿卜》給予了高度評價,莫言也非常看重這部作品。莫言說:“一個作家一輩子可能寫出幾十本書,可能塑造幾百個人物,但幾十本書只不過是一本書的種種翻版,幾百個人物只不過是一個人物的種種化身。這幾十本書合成的一本書就是作家的自傳,這幾百個人物合成的一個人物就是作家的自我。如果硬要我從自己的書里抽出一個這樣的人物,那么,這個人物就是我在《透明的紅蘿卜》里寫的那個沒有姓名的黑孩子。”[4]24
超常規(guī)的語言/感覺也是《透明的紅蘿卜》的顯著特征。1980年代文學性回歸的一個重要趨向就是語言的革新。社會巨變必然帶來語言和文學語言的變動。文學的解放、自由和活躍最終落實在具體的感覺和語詞上。最早的語言革新可以追溯到王蒙的意識流小說《夜的眼》《春之聲》,到1985年前后,這種語言探索變成了一種巨大的小說潮流。有人甚至提出“感覺意象小說”這個概念。汪曾祺、史鐵生、何立偉、劉索拉等一批作家的語言都引起過人們的關注和討論。莫言的感覺化語言也是受關注的重要對象。在《透明的紅蘿卜》中,有許多超越常規(guī)的感覺化的細節(jié)/語言。莫言說:“這個黑孩子雖然具有說話的能力,但他很少說話,他感到說話對他來說是一種沉重的負擔。這個黑孩子能夠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苦難,他在滴水成冰的嚴寒天氣里,只穿一條短褲,光著脊背,赤著雙腳;他能夠?qū)t的鋼鐵攥在手里;他能夠?qū)ψ约荷砩系膫谑煲暉o睹。他具有幻想的能力,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奇異而美麗的事物;他能夠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譬如他能夠聽到頭發(fā)落到地上發(fā)出的聲音;他能嗅到別人嗅不到的氣味……正因為他具有了這些非同尋常之處,所以他感受到的世界就是在常人看來顯得既奇特又新鮮的世界。所以他就用自己的眼睛開拓了人類的視野,所以他就用自己的體驗豐富了人類的體驗,所以他既是我又超出了我,他既是人又超越了人?!盵4]24其實,不僅僅《透明的紅蘿卜》中有這種超常規(guī)的感覺,莫言的其他作品如《球狀閃電》《爆炸》等也大量地展現(xiàn)了這種特點。
還有一點必須指出,莫言的通感語言也受到詩歌語言的熏染和啟發(fā)。這一點很少有人注意到。“文革”結(jié)束以后的第一個詩歌浪潮朦朧詩的語言,就擅長使用通感語言。莫言在軍藝讀書時曾經(jīng)聽過《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的作者孫紹振關于詩歌通感語言的課程。莫言說:“他講詩歌,比如說我們寫詩,湖上飄來一縷清風,清風里有縷縷花香,仿佛高樓上飄來的歌聲。清香是聞到的,歌聲是聽到的,但是他把荷花的清香比喻成從高樓飄來的歌聲。還講一個人曼妙的歌聲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繞梁是能夠看的一個現(xiàn)象,也就是把視覺和聽覺打通了。講一個人的歌聲甜美,甜實際上是味覺,美是視覺,他用味覺詞來形容聲音。他給我們講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通感現(xiàn)象,這樣一種非常高級的修辭手法,我在寫作《透明的紅蘿卜》這一篇小說的時候用上了。這個小說里的主人公是小黑孩,他就具有這樣一種超常的能力,他可以看到聲音在遠處飄蕩,他可以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甚至可以聽到氣味,這樣一種打破了常規(guī)、超出了常規(guī)的寫法是受到了孫先生這一課的啟發(fā)。”[5]估計孫紹振講的是朱自清《荷塘月色》里面的通感現(xiàn)象。這種對朦朧詩語言的借鑒和吸收,是莫言的語言敏感和語言能力的表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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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莫 " 華】
The Chaos, the Internal Rotation and the Deformation
Technique: The Narrative Breakthrough of Mo Yan’s
Transparent Carrot
WANG Xueqian
(College of Literature,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Jilin 130012, China)
[Abstract] Mo Yan’s novel Transparent Carrot is his breakthrough in creation. The novel breaks the narrative conventions of scar literature and reflective literature. Although the novel is set against the backdrop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it to some extent dilutes the narrative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resulting in an inherent chaos. In the initial reading, both Mo Yan ’s teacher Xu Huaihuai and his classmates felt the ambiguity of this novel. The novel has a clear tendency to “internal rotation” and deeply narrates people’s inner mentality,emotions and desires.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aracters also adds charm to the novel. At the same time, the sensory language of the novel is influenced by the synesthetic language of vague poetry.
[Key words] Mo Yan; Transparent Carrot; chaos; internal ro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