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頂與隋梅
人是時光的過客,時光是所有人的敵人。在時光面前,說什么成功,輝煌,榮耀,說什么悲喜酸甜,全是蒼白。但草木不同,它是時光的見證。它在時光里一直活了下來。硬朗,有質(zhì)地。
雨落古寺。我站在1400多年的隋梅身旁,看它滿身肌肉如鐵,筋骨健碩,血管僨張。它在國清寺眾多的參天古木和數(shù)不清的花草中,獨自選擇一個角落,靠墻,在雨中遺世獨立。墻面刷了赭紅色,斑駁,古舊。墻頭的瓦,殘損,長滿青苔。舊瓦殘墻一株梅,古畫一般。
腿腳被茸茸綠苔遮蔽,它在泥土里扎了多深的根?黃河之水天上來,隋梅的腳該觸著地球的心臟了吧。再抬頭,見無數(shù)的枝條在空氣里肆意伸展,鐵質(zhì)一般的手臂生出蔥蘢,傘蓋一樣隱天蔽日的綠意,在放大。這些枝枝條條,盤曲遒勁,在空中來來回回曲折延伸,斜著身子,像一條龍的骨架,爬過一面瓦墻,再到另一面瓦墻上去。跟寺里其他樹枝莖葉混合在一起。似乎所到之處,都扎下根,把枝枝蔓蔓,都扎在時光的褶皺里。不斷生根,不斷繁衍。生命在裂變。
梅本是陰柔的花,是千年的光陰讓它變成骨節(jié)粗大的木。
在五月的時光里,我走了兩千公里的路,在煙雨使人愁的江南,走進古寺,有緣見到這一株千年的梅。這梅中的女神。
那一刻,那墻角的數(shù)枝梅,那驛外斷橋邊的梅,不肯傍春光的梅,疏影橫斜水清淺的梅,折梅寄江北的梅,懸崖百丈冰的梅,都一一從時光里走出來,活在紙上。而眼前的這一株,活在了真實的泥土里。
在雨中,癡癡地,忽就想起親手植梅的人,那位隋代高僧、天臺宗五祖章安。他俗姓吳,章安原是他的祖籍,故得章安尊者之號。他天資聰敏,七歲出家,天縱慧解,過耳不忘,日能記誦萬言,二十歲受具足戒,二十三歲到天臺上拜見智者禪師。追隨智者一生,直到盡心盡力伺候他圓寂,后按照智者的遺囑,建國清寺。寺若成,國即清。多好的祈愿啊。寺院初建,那一日云淡風輕,天地明朗,大雄寶殿右側(cè),年輕的章安綰起僧袍,掘開泥土,種下一枝梅。
章安大師法名灌頂,這兩字讓人心性明朗。佛法智慧在修行中傳遞,諸佛的護念、慈悲,佛行的崇高,也許都已經(jīng)注入了千年的梅身上。這一株梅,在泥里修行千年。年年冬雪落下,大地肅穆,枝頭繁花灼灼,雪白梅紅,如若新月在天,月色溢滿古寺的角角落落,暗香浮動。它的枝頭結(jié)下的一粒粒梅果,都有佛心。
坐在梅亭,繼續(xù)遠遠地看梅,它站在雨里,忽然發(fā)現(xiàn)它根本不是單獨的一株梅啊,明明是同根同源相互依偎纏繞的一雙。一枝是無懼風雨的盛年男子,粗壯健碩;一枝是千錘百煉的青春女子,纖瘦妖嬈。它們心心相印緊緊相擁,卻都桀驁不馴,孤傲冷寂,神色里全然無我無你無他。風雨不留痕跡,千年的風霜,千年的月華日輝,都化成了身上的一片生機。飽滿,盎然。
在古寺的雨聲繚繞里,在那株古老的梅樹身旁,我撐著紅傘,在一截石板路上踟躅不前,回頭,轉(zhuǎn)身,一次又一次。然后心中默念,愿光陰和佛都保佑它們,這一雙隋代神人,在腳下的泥土里,再站千年萬年。
寒山拾得
在雨中,想起明萬歷癸丑年四月,弘祖先生也是不顧雨色,從雨中來。
騎馬,步行,涉水過河,渡溪澗,一路秀木奇巖,路險,但心情躍然。他說,明巖為寒山、拾得隱身地,兩山回曲,八寸關也。四維峭壁如城……巖外一特石,高數(shù)丈,上屹立如兩人,僧指為寒山、拾得云。
我站在三賢殿的門口,看見金身的三尊塑像,豐干持手杖立于中間,寒山身背竹筒在右,拾得手握掃帚在左。想起豐干、寒山、拾得三位高僧的身世。剪發(fā)齊眉布裘擁質(zhì)身長七尺的豐干,歡快地搗米供寺內(nèi)眾僧食用,每日通宵達旦樂此不疲,后來眾僧看到他出入松門的坐騎竟然是一頭老虎。形容枯槁,頭戴樺皮帽,腳蹬木屐的寒山,是寺內(nèi)的僧廚,每日為眾僧烹調(diào)飯食。他獨自在寒山石窟中隱修。來到寺內(nèi)時,言語怪異,行徑荒誕,寺僧拿棍棒驅(qū)逐,他反而大笑而去,世人以為他乃貧寒瘋癲之人。拾得則來自山嶺,豐干禪師拾來這個小孩等人認領,一年一年過去,終無人認領。他被指派管理食堂香燈,后因犯錯又被改派洗碗碟。三位高僧,舂米,做飯,洗碗筷,都是在人間煙火之地俯身修行,終得正果。尤其喜歡寒山、拾得兩個名字,寫盡了人生境遇身世的真實。
相傳,寒山,豐干,拾得,相交甚厚,結(jié)伴于山水林莽間,吟詩唱偈。留存后世數(shù)百余篇。
在三賢殿前的雨幕中,再看三尊塑像,豐干低眉肅穆,寒山、拾得左右相顧,面部的歡暢,依舊生動無限。彼時,著素白僧袍的僧人三三兩兩,擦身而過,大約是寺內(nèi)用齋飯的時間到了,一些飯食的香氣不知從哪個方向飄過來,像從隋唐時代飄過來。想象鍋里米粒似珠玉,素白圓潤飽滿,菜蔬鮮嫩清淡,盆缽素樸,那些古老的飯食,表達著時光清寂,來自泥土的恩澤和精華,拋棄了繁復的工序,抵達生命本身,成為生命的必要。那些齋飯,讓人懂得人間煙火,什么是必須,什么是多余。
弘祖先生曰:飯后云陰潰散,新月在天,人在回崖頂上,對之清光溢壁。
我在古寺的一片雨聲中,不停地走,仿佛一直在等,等待一輪新月掛在碧空,我站在崖頂,對著滿天月色,和灑滿崖壁的月光一同守在靜謐的時間里,想多停留一下。
雨花落
雨讓世界秩序井然——
萬木仰面于雨,檐頭垂下珠簾,灰瓦挺起脊背,青石上生出花,池中泛起漣漪……
還有,失散的水,在大地上相互尋找,聚集,相擁,朝相同的方向奔跑而去。萬物覺醒,都為雨讓路。
雨讓世界歸于平靜也樂音四起。萬物沐著雨。
雨不會違逆自己的意愿,它落下來時,如箭在弦。要阻止雨?自是枉然。
抬頭,見匾額上的“雨花殿”三字。無端欣喜。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匾額和佛堂,別的佛寺中難得見到。
雨中,想起千年之前的那一場雨。國清寺開山祖師灌頂大師在殿前講述《妙法蓮花經(jīng)》,祈求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佛言精妙,入情入理,精誠所至,感天動地。霎時天上落下祥瑞花雨,雨花殿由此命名。這雨花,自隋唐降臨,在這寂靜安詳?shù)墓潘?,多少年了,一直落,一直降?/p>
人在雨中變得順從許多,仿佛聽了雨的訓誡,動作整齊一致——伸手撐傘,靜立于雨中,或在雨中行走;或在廊檐下躲雨,排著隊慢慢挪步,或一律看天、仿佛研究雨如何落下。
我撐著紅傘,在江南的古寺,執(zhí)意走在古寺的雨花中。來自西部的我,像一株干涸的植物,植物也要在世間行走,我在眾多的草木中間,在一片潮潤里,沐著雨,找到呼吸。身旁的人,來自天南海北,各色口音,陌生得有些虛幻。仿佛從前世而來。
雨花落著,大地肅穆,空曠,遼闊;內(nèi)心素淡,恬靜,簡單。人間的大事仿佛都擱置一邊,對,因為下雨了,必須要讓雨順利地來到人間。
雨入花心自成甘苦,水歸器內(nèi)各現(xiàn)方圓。
一行到此水西流
一夜雨聲。晨起,溪澗雷鳴,白浪翻滾如各路駿馬,騰躍而下。翻騰的水,受了山形地勢的旨意,無論以怎樣的姿勢和方向,終歸都順流而下。雨點似乎從樹梢上跳下來,傘面上擊鼓聲一片。雨,并沒有阻止人群的腳步,地上積水四濺。人們行色匆匆,蹚水逆行,朝著國清寺的方向,仿佛從一場雨趕往另一場雨。
還是一場雨,落在唐開元九年的國清寺。公元721年,一位叫一行的高僧,以天文學家的身份,奉唐玄宗旨意編制新歷書,他此行遠涉千里,來國清寺,是為了天文算術(shù)求師請教。
那一天,正逢北山大雨。溪澗水量大漲,水流湍急,一時北澗難以泄洪,水流急轉(zhuǎn),一聲巨響,本來南流的水順勢涌入西澗,向西而去。
那一刻,高僧一行到達,跪拜認師。人們認為是一行虔誠鉆研的誠心感動上天,溪水都為之改道西流。
一行在國清寺埋頭鉆研,后編成《大衍歷》。歷時七年,歷法成而一行去世。
一行,俗名張遂。國清寺外建有一行禪師塔,就是他的衣冠冢,全國唯一。
我站在豐干橋畔的石碑前,一遍一遍讀“一行到此水西流”七個大字,覺得它似橋下的水流,綿延不絕,韻味無窮。碑石方正,青苔斑斑,古意十足。
一行到此,水西流。
我站在溪澗旁,繼續(xù)聽澗中雷鳴,看白浪翻滾,看雨落入田塊間,看犁牛在田,田間儲滿水。牛拉著犁,農(nóng)夫披蓑戴笠,手扶著犁,從東向西,由南到北,又一季的稻子快要扎根了。農(nóng)夫仿佛要一直這樣走下去,感天動地。
遠山和塔,還有我,都在大雨中息聲空茫。
涉盡禪觀當入世,慈航普度去悠悠。
燭光照徹
世間最明亮的事物是燭。
燭案矗立在一片雨霧迷蒙里,殿前光線昏暗,人群如水,而它獨自在佛堂下,肅穆而又安詳。一座或者對稱的兩座。古舊,殘燭斑斑。仿佛古寺的眼,日夜醒著,亮著。
香燭在那里聚集,光亮在雨中散開來。
圓形如傘蓋,或方形如屋瓦飛檐的鐵質(zhì)蓋頂,為燭火遮風擋雨,讓古寺的光一直亮,一直燃燒。
雨霧遮蔽天地,雨在燭案周圍如絲如線如豆粒如柳枝,聲響如散珠落地如爐內(nèi)柴薪嗶啵,如陳酒落入舊碗。天地萬物,無不在雨中,唯有燭火的一片明亮,照徹古寺,照著人潮洶涌。
曲徑回廊,我來到佛堂的高處,隔著香霧繚繞的香爐,遠看院子里燭臺上一片紅燭妍妍,燈芯上橘黃的光,搖曳生輝。這數(shù)不清的燭火,布列的巨大陣勢,像極了剔去烏發(fā)、著醬紅衣袍的僧人,在佛堂前長久永恒地聚集,站立,默誦經(jīng)文,把天地日月的光明,在香影裊裊中傳遞。
佛陀問弟子,拿一根蠟燭來,把它點亮,吹滅,燭熄,火苗去了哪里……
誰謂河廣?一葦航之。
【作者簡介】呂敏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自然資源作協(xié)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研修班學員。散文作品見于《散文》《散文海外版》《時代文學》《野草》《朔方》《飛天》《湖南文學》《散文百家》《牡丹》《延河》《散文選刊》等,有作品入選《中國自然資源散文雙年選》《中國年度散文詩》等年選。曾獲徐霞客散文獎。著有散文集《傾斜的瓦屋》 《試燈與踏雪》《霜生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