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西蘭人類學家威廉·格迪斯所著的英語苗學名著《山地的移民——泰國青苗的文化生態(tài)學》不僅是一部經典的苗學民族志,還是一部研究苗族起源的史學佳作。運用文本分析法分析該書第一章“苗族的起源”中所持的苗族中國本源觀和世界苗族的整體性的苗族起源觀點,從而論證格迪斯的苗族起源研究是對某些國外學者所持的西來說、北來說和南來說等苗族外國起源觀的有利回擊,并與國外某些學者所認為的四支不同族群被漢族統(tǒng)治者強行合并構成苗族的觀點形成鮮明對照。格迪斯的苗族起源研究對當代國內外持苗族中國起源說的史學研究具有支撐和引領作用。
關鍵詞:格迪斯;《山地的移民》;苗族起源;世界苗族;整體性
作者簡介:王靜(1983-),女,湖北荊門人,貴州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海外苗族文獻翻譯整理與研究、語篇分析。
苗族是一個源自中國、歷史悠久的民族,也是一個頻繁遷徙、足跡遍布全球的世界性民族。歷史上飽經戰(zhàn)亂的苗族人不得不以遷徙的方式求得生存,自18世紀中期以來,就有部分苗族離開中國,到越南、老撾、泰國等國山區(qū)躲避戰(zhàn)火。越南戰(zhàn)爭后,大批老撾和泰國苗族遷到美國、加拿大、法國、德國和澳大利亞等十多個國家。
伴隨著苗族人口持續(xù)向國外遷徙,苗學也早已走出苗區(qū),跨越國界,成為一門國際“顯學”。20世紀以來,現代國外苗學研究發(fā)展迅猛,成果豐碩,涌現了以日本人類學家鳥居龍藏、蘇聯人類學家依茨、法國傳教士薩維納、英國傳教士伯格理和克拉克為代表的一大批優(yōu)秀苗學研究者。涉及的研究領域相當豐富,包括苗族的歷史、族源、社會組織、人生禮儀、文學藝術、宗教信仰和語言文字等諸多方面。其中,苗族以其文化的獨特性以及歷史上與漢族人長達幾千年英勇不屈的戰(zhàn)斗引起了學者們對苗族先民的好奇,苗族起源問題因此也成為眾多人類學家研究的重要課題,鳥居龍藏、依茨、薩維納等都曾對苗族起源問題著書立說。新西蘭人類學家威廉·格迪斯(William Geddes)的英語經典苗學民族志《山地的移民——泰國青苗的文化生態(tài)學》對苗族起源也有深刻論述,但多數人并不清楚其中的苗族起源研究。
一、《山地的移民》中苗族起源研究的學術背景
苗族起源早已成為古今中外學者研究的課題,但由于苗族本身沒有文字資料可考,考古文物遺存問題依然是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加之其他種種原因,至今仍眾說紛紜。國外學者對苗族起源的看法差異較大,有些人持苗族外國起源說,他們的觀點又大致分西來說、北來說和南來說三種。
第一種是西來說。1862年英國軍官布勒契斯頓首創(chuàng)苗族屬高加索人種說。法國牧師薩維納則根據風靡一時的人種志分布圖,推斷苗族人是圖蘭人后裔。他還將苗族與高加索人聯系起來,并認為苗族一部分先民來自高加索。
第二種是北來說。薩維納認為,“苗族的傳統(tǒng)把我們帶到北極圈內冰天雪地白晝黑夜各六個月的地區(qū)?!睂Υ?,學界提出了質疑。李亞就認為薩維納的北來說是由于對苗族語言翻譯得不夠準確而產生的。
第三種是南來說。法國漢學家拉古伯里(Terrien De Lacouperie)認為苗族自稱的“Mro”是印度支那語“民族”或“部落”的意思,漢人不解其意,只能音譯為“苗”。研究四川川苗的葛維漢說苗族的傳統(tǒng)顯示出他們以前的居住地氣候炎熱,由此可以推斷他們很可能來自炎熱的印度、緬甸或者東京(越北),進而來到中國,并朝北一直遷到黃河。
然而,上述三種外國起源說并未獲得學界普遍認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本源說,這種苗族起源觀在國外苗學界一直占據一定地位。如日本人類學家和考古學家鳥居龍藏就認為他所考察的苗族“蓋三苗之遺也”。同樣,楊、貝與莫爾斯也認為,苗族人可能都是三苗余部的后裔。但20世紀70年代以前,不同時代、不同國家的學者零星發(fā)出的苗族中國本源說的聲音并未受到海外苗學界的足夠重視。
在我國,文人學者自古以來對苗族先祖的記載或論述都持中國本源說,只是在具體族源問題上存有爭議。主流的觀點有“三苗說”“九黎說”“蠻說”“髳人說”等代表不同起源地的苗族起源觀點。但無論差異有多大,他們也從未認同過苗族外國起源說。但令人遺憾的是,改革開放以前中國對外交流極其有限,文人學者們的苗族中國本源說在海外苗學界未能發(fā)出強有力的聲音,幾乎被邊緣化。
直至1976年格迪斯的英語苗學名著《山地的移民》問世,可謂引領了當代海外苗族起源研究的潮流。該書旗幟鮮明地亮出了苗族中國本源說的觀點,受到了海外苗學界的極大重視并得到了大批學者響應,如布拉德利、楊、沙因、特拉利夫、李亞與王富文等,該書的出現讓苗族中國本源說真正在海外苗學界發(fā)出了最強音。
盡管苗族起源于美索不達米亞的觀點直到最近仍有國外學者提起,包括撰寫了苗族史的昆西。但其他學者卻認為這完全是缺乏事實支撐的想象和臆測,雖在國外流傳一時,但經不起歷史科學的推敲。還有人雖然對苗族中國本源說表示質疑,但他們卻提不出令人信服的苗族起源觀點。
二、《山地的移民》對苗族中國本源說的論述和肯定
《山地的移民》主要通過梳理苗族史初到17世紀的大量中外歷史文獻來論述中國本源說。
首先,薩維納、林耀華和哈茲佩斯在相關著作中都講到蚩尤率領的苗族部落被黃帝率領的漢族人打敗的歷史事實,格迪斯汲取他們的觀點,提出“對苗族領地最早的記錄是在今天中國構成河南的地方?!边@一觀點與當代國內學者普遍認為的苗族最早的祖居地在黃河下游的觀點不謀而合。
第二,格迪斯綜合了薩維納、羅繞典、一位軼名作者以及哈茲佩斯的說法,即三苗部落被堯舜禹率領的漢族部落逐出淮河流域,三苗首領被流放到三危、洞庭湖與鄱陽湖之間,我們可以推斷出公元前2700年到公元前2300年間的某個階段,苗族先被逐出黃河流域,后又被逐出長江流域的肥沃平原,最后遷到山區(qū)。顯然,格迪斯認可我國當代學者普遍流行的“九黎三苗說”觀點。
第三,格迪斯在《山地的移民》中還借鑒了羅繞典的觀點,即三苗首領掌管洞庭湖與鄱陽湖之間的區(qū)域。苗人與貴州人有著某種早期聯系,炎帝娶了黔南某地首領的女兒,而打敗炎帝的蚩尤也可能來自貴州,以及周朝時期貴州出現過一個叫牂柯的國家,由苗人做國王。格迪斯由此推斷出苗族在有歷史記載之初就分布在南方,即使在那個時候,他們最強大的中心也可能在貴州。這符合國內一些學者所持的“蠻說”的看法。格迪斯的這種中國南方起源的觀點也得到了布拉德利、李亞、王富文、拉特利夫和楊的認同。例如,李亞根據苗族人的DNA測試結果推斷苗人起源于中國南方。
概言之,《山地的移民》以歷史文獻為依據,細致梳理苗族史初在中國各地的歷史蹤跡,并在此基礎上做出客觀謹慎的推斷,摒棄了某些海外學者“僅僅根據人種或語言特征或少數傳說”進行族源推斷的做法,肯定了現代苗人與幾千年前蚩尤領導的九黎、三苗部落之間的歷史淵源關系,并提出苗族先民最早集中在黃河流域,后到達長江流域,最后遷入南方山區(qū),這類似于國內多數學者所持的“九黎、三苗說”起源觀。格迪斯還提出另一種可能性,即苗族南方起源說,也就是國內流行的“蠻說”。格迪斯推斷的兩種苗族起源都為苗族中國本源說再添力證。
三、《山地的移民》對世界苗族整體性的闡發(fā)
21世紀一些國外學者,如李亞、羅伯特和Vwj Zoov Tsheej認為苗族是由漢族統(tǒng)治者將四個不同族群強行合并而成的,這四個族群各有不同的起源與歷史,說著不同的語言,相互間不能溝通,且都有自己在當地的自稱,苗族的稱呼實際上是漢族統(tǒng)治者強加給他們的,因此,他們極力否定苗族的整體性。與之相反的是,格迪斯早在上世紀70年代就在《山地的移民》中對世界苗族的整體性做了全面系統(tǒng)的闡發(fā)。
(一)苗族自稱的統(tǒng)一性
據《山地的移民》介紹“不管在中國國內還是國外,苗族人一般都自稱‘蒙’,或者近似這個音?!碑斔麄冞w至中國邊境以南,外國人為他們取了一個新的名字,但他們并不理會外國人的喜好,繼續(xù)稱自己為“蒙”。他們對民族身份的自覺維護體現了他們的民族整體性。海外苗族的這種傾向在李亞的論文中也有所體現。
(二)苗族語言的統(tǒng)一性
格迪斯說:“盡管各族群之間有方言差異,但他們是可以互相理解的,這樣我們就可以談及一種通用的苗語?!辈⑶摇懊缱鍘状笾邓坪跸喈斣缇托纬闪?,因為方言差異在廣大地區(qū)保留了下來?!?盡管威廉姆A·斯莫萊在《文字之母》一書中認為青苗與其他苗族語言之間是不能互相理解的。但薩維納的論述還是支持了格迪斯關于苗族方言的另一方面論斷,他認為,“苗族方言并不因地方不同而不同。因此,老撾和東京的白苗、黑苗或黃苗與他們在云貴川的同伴們講的是同樣的語言。苗族其他族群亦是如此?!北M管苗族方言之間的可溝通性存在爭議,但苗族語言文化的跨區(qū)域保存正是苗族整體身份的象征,這在缺乏文字記錄的民族中尤為可貴。
(三)苗族共同體意識
《山地的移民》中,格迪斯認為,苗族共同體意識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只與本族人通婚。這在許多著述者的文中都有提及,如李桂英和馬洛等。其次,在面臨外界威脅時,苗族人會自覺組建臨時同盟,直至威脅解除?!肮餐Z言和總體上共同的文化所形成的聯合力量能夠不受政治干預而起作用,從而建立一種同屬一個民族的意識?!毖鄬毠P下的黔東南苗族也有類似特征,他們“內聚力特別大,反抗性特別強”。第三,格迪斯認為,“廣泛散居的苗族族群之間有著普遍的文化相似性,這在不同作家的描述中都有體現?!薄渡降氐囊泼瘛芬龅能且莘蚬P下的川南鴉雀苗的社會結構與生產生活,就與泰國青苗有著相似之處。以上三點所體現的苗族共同體意識,有力地證明了世界苗族的整體性。
(四)苗族神話故事的同根性
《山地的移民》中列舉了三個有關苗族起源的神話故事,分別收集于東京(越北),四川川苗和泰國湄投村寨,講述者雖然相隔千里,但內容都與大洪水和兄妹結婚繁衍人類有關。實際上,此類苗族神話在國內學者的著作中也時有提及,如,伍新福、王慧琴等,有力地證明了苗族文化的整體性。
(五)山地民族與遷徙民族身份的保持
《山地的移民》談道:“當我們整體調查苗族景象時,發(fā)現兩個特征最引人注目,一是他們依山而居,二是大范圍遷徙”。薩維納的以下說法支持了這一論斷:“通常苗族的自然棲息地是山區(qū)”。而苗族遷徙是“人類有史以來距離最長的艱難跋涉之一,因為持續(xù)了將近五千年之久”。關于這兩個特征,作者格迪斯做出了極富有洞見的解釋:“大范圍遷移可以視作他們對大山的忠誠”。遷徙與依山而居作為苗族固有的生存方式和整體特征,并未因他們生存環(huán)境的改變而發(fā)生根本變化,足可見苗族文化塑造民族整體性的力量。
綜上,在國外某些學者極力否定苗族整體性的當下,《山地的移民》旗幟鮮明地表明苗族盡管在歷史上遷徙不斷,甚至跨出了國界,但這個民族從形成之初就是一個整體且從未發(fā)生過分裂,他們依然以“蒙”自稱,說著相似的苗語,擁有共同的民族意識,流傳相似的神話故事,并且保持著依山而居的生活習性。
四、結語
格迪斯依據中外史籍堅定地認為苗族起源于中國,并且世界苗族具有整體性,從而有力地回擊了苗族外國起源說和苗族由四支不同族群被漢族統(tǒng)治者強行合并而成的苗族起源觀?!渡降氐囊泼瘛分械拿缱迤鹪囱芯?,為國內學者以及海外持苗族中國本源說的學者起到了支撐和引領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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