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獅子

黃老蔫是被一泡尿脹醒的。

那時正是凌晨三點鐘，黃老蔫拉亮電燈，第一眼看見桌上鬧鐘就是這個時間。他掀開棉被，猛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急忙扯起棉衣披上。屋外，朔風像鞭子似的抽得窗戶噼啪亂響，電線發(fā)出鬼叫似的嗚嗚聲。

黃老蔫下床穿上拖鞋，聽到村里響起了第一聲雞啼。

黃老蔫掐著手指子丑寅卯數(shù)了幾下，五更雞叫，這時正是三更，還沒到雞叫的時候呢，可是雞卻叫了，這是不正常的現(xiàn)象，在鄉(xiāng)下被稱為“夜雞叫”或者“亂雞叫”，主有禍事發(fā)生。

“狗……日的！叫……叫你娘……個卵?！秉S老蔫罵了一聲。他說話結(jié)巴，有慢性鼻炎，經(jīng)常發(fā)出清理鼻腔的空空聲音。他膽小怕事，平時不敢罵人，最憋屈的時候也只會在背地里罵雞罵狗罵樹罵石頭。

罵過之后，黃老蔫心里舒暢了一些，但他還是很糾結(jié)，考慮到底要不要開門，不過終于經(jīng)不住尿脹，手不由自主哆哆嗦嗦拉開了門閂。

哐當一聲，不待黃老蔫拉門，門已被風推開，黃老蔫也被推得打了一個踉蹌，差一點兒跌倒。哎呀，門外好大的雪，像點了天燈，白晃晃的一大片，刺得人睜不開眼。

“鬼風?！秉S老蔫跨出門，扶著墻在背風的角落里一邊瞇著眼睛撒尿一邊嘟囔，他聽到熱尿落到冷雪上的嗤嗤聲，聞到一股刺鼻尿臊臭。撒完尿，他全身抖動打了一個很舒服的尿顫，慢慢睜開眼睛向四周觀看，這一看不打緊，他嚇了一大跳，比聽到夜雞叫更吃驚，屋對面公祠門口那兩個石頭獅子不見了。他趕緊閉上眼睛，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痛，不是做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小心翼翼睜開眼睛，這時他真正看清了，白晃晃雪地里，公祠門口那兩個大石頭獅子真的不見了。

這真是活見鬼了。黃老蔫嚇得哆哆嗦嗦的，渾身打擺子一樣。他顧不上系褲帶，踉踉蹌蹌向?qū)γ婀襞苋?。半路上，他摔了一跤，跌得頭臉都是雪渣子，鞋子也掉落一只。他爬起來，顧不上撣雪，也顧不上尋找鞋子，幾乎是連滾帶爬跑到公祠門口。好家伙，原來站獅子的地方，現(xiàn)在只剩下了兩個深深凹坑了，像兩只被挖了眼珠子的黑眼眶。黃老蔫感覺自已的兩只眼睛也被挖掉了，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哪去了？哪去了？”黃老蔫站在公祠門口，像被鞭子抽瘋的陀螺似的，團團亂轉(zhuǎn)。難道是石頭獅子成精拔腳跑了或者長了翅膀飛了？忽然，他看見了從公祠門口到村外方向雪地上有兩條車轍印。他順著車轍印跌跌撞撞向村外追去。追到村口，車轍印不見了。雪太大，車轍印被雪蓋住了。

很明顯，石頭獅子被賊偷走了。

一只叫春的黑野貓不知從什么地方跑出來，尖著嗓子凄厲嚎叫：“我——要——我——要——”

“要……要你娘去！”黃老蔫抓起一把雪團向那騷貓打去，貓嗷叫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

黃老蔫不敢再追，掉頭跑回屋里，從壁上取下一面銅鑼，跑到公祠門口哐哐猛敲，邊敲邊唱歌樣喊：“捉賊呀——捉賊呀——”他一唱歌就不結(jié)巴了，也忘記清理鼻腔了。

突發(fā)的風波攪亂了一池死水，靜寂的村子被黃老蔫和他的銅鑼叫醒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窗戶像一只只光怪陸離的眼睛在黑夜里睜開亮了起來。人們紛紛從屋里跑出來，攥著扁擔，提著鋤頭，都往公祠這邊趕。

“怎么啦？出啥事了？”

“有賊？賊在哪里？”

“獅子……被人……偷走了……”黃老蔫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喃喃地說。

人們一看現(xiàn)場，啥都明白了，有人捶胸頓足，有人跳腳罵娘。村民黃老強老鷹捉小雞一樣把蹲在地上的黃老蔫提起來問：“講，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輪到你守獅子就出事了？”他瞎了一只眼，據(jù)說是和人爭斗被打瞎的。瞎眼的那半邊臉肌肉皺成一只沒捏均勻的肉包子，另一邊臉的嘴角翹起來，齜出一顆大黃牙。這副尊容，進廟燒香菩薩都要鉆地下躲起來。村子里的婆娘都拿他來嚇不聽話的小孩子：“再哭黃老強就來了。”比到廟里燒香拜菩薩都靈。

“我……我也不不不曉得?！秉S老蔫一臉委屈結(jié)結(jié)巴巴，說話像蚊子嗡嗡，“我起……起來撒……撒尿，就就就看見獅子……不不不見了?！?/p>

“你就是我個卵！”黃老強長滿黑毛的手一松，面無血色的黃老蔫一屁股坐在銅鑼上，坐得銅鑼嗡的一聲響，嚇了大家一跳。

“他就是個卵人。”有人落井下石，“當初我就不同意叫他守獅子，是你們非要他守，這下出婁子了吧？”

“哪個同意要他守獅子了？”另一個人也說，“他連自己老婆都守不住，哪守得住獅子？”

黃老蔫聽了這話，身子一顫，手痙攣著在雪地上亂抓，抓捏得雪團咔吧咔吧比他清理鼻腔發(fā)出的空空聲都響。

“你這話就講錯了?！庇腥私幼煺f，“獅子好守，老婆難守嘛?！?/p>

“此話怎講？”

“獅子是石頭的，不會走路；老婆是活人，會走路。”

有人嘎嘎笑起來，笑聲像夜貓子叫，一股陰氣。

黃老蔫肩膀抽動想站起來，卻被黃老強的鐵腕按住往下一壓，又蹲了下去。

“莫在這里放馬后炮了?！秉S老強干咳一聲，“誰守獅子是當初大家抓鬮抓出來的，怪哪個呢？主要還是老蔫這個卵人沒負好責，說不準是他監(jiān)守自盜呢?！?/p>

“老……老強你你你怎么這這這樣講……呢？”黃老蔫唧唧噥噥分辯，“我總不……不可能蹲蹲蹲在獅……獅子旁邊不不不睡覺吧？飯……飯可以亂亂亂吃，話不不不能亂……亂亂講，你你你看……看看見我我我偷……獅子了？”

“你睡不睡覺我不管?！秉S老強說，“狼吃肉，狗呷屎，反正你抓到鬮你就得負責任，是泡屎你也得給我吃下去?，F(xiàn)在獅子丟了，你講哪樣辦？”

“我……我哪哪哪有辦……法？”黃老蔫繼續(xù)哼出蚊蚋一樣的嗡嗡聲，“要……要不你……你叫派派派出所抓……抓我去坐坐……坐牢好……了?！?/p>

“你還敢這樣講？”黃老強氣壞了，“這兩個獅子是從明代流傳下來的，是我們黃姓傳家寶，縣博物館還來拍了照片講是文物，去年有人來出了三十萬村里都沒有答應(yīng)賣，我還真怕你負不起這個責任呢?！?/p>

“行了，別吵了?！贝謇锬昙o最大的黃二爺說，“再吵獅子也不會自己跑回來，還是商議怎么辦吧?！?/p>

二爺講得對?！秉S老強說，“我已經(jīng)報了警，要是能查出來萬事大吉；要是查不出來呢，老蔫你個狗日的掂量掂量該怎么去死吧。是投河上吊還是吃農(nóng)藥？你自己選吧?！?/p>

黃老蔫的老婆真的差點兒被他氣走。

事情起因是這樣的：那年秋旱，黃村連續(xù)三十天沒有下雨。為了確保地里的莊稼不被旱死，黃老蔫起早摸黑守在地里給莊稼灌水潤苗。那天中午，他回家吃完飯轉(zhuǎn)去地里一看，灌水的口子被誰用泥巴堵住了，渠水嘩嘩直接流進下面黃老強的地里。

黃老蔫看著蹲在進水口吧唧吧唧抽煙的黃老強，眨巴著眼睛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老……老強你你你怎么把……把我的進水口……堵了？”

黃老強斜了黃老蔫一眼，愛答不理地說：“你看見我堵你的進水口了？”

黃老蔫抬手把自己和老強的地劃拉了一圈：“這這里只只有我和你兩……兩塊地，難難道還……還有別人來堵我的水？”

黃老強呼地站起來說：“我就是堵你的水了，又怎樣？”

黃老蔫想發(fā)火，但他拼命忍著。他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的一首古詩：“撤我籬笆起你墻，讓人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焙冒桑铱茨泓S老強能爭強好勝多少年。他憋了好久好久才說，但這次憋出來的話卻是：“好吧好吧，你你你想堵就堵吧。你你你的地灌……灌飽了總會輪……輪到我灌……的，我我的莊莊稼一時半……會兒也旱旱不死?！闭f罷扛起鋤頭屁顛屁顛離開了莊稼地。

這件事情到此按說就算平息了的，可是世上沒有不漏風的墻，很快就被黃老蔫老婆知道了，她河東獅吼殺上黃老強家門要“華山論劍”。黃老強兩口子當然不會示弱，雙雙聯(lián)手迎敵。大戰(zhàn)幾個回合，黃老蔫老婆在村民的嘲笑聲中披頭散發(fā)敗下陣來。村民說，這個女人倒是個巾幗英雄，可惜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嫁了黃老蔫這么一個慫貨。

村民的嘲笑火上澆油，老婆回到家中把氣出到黃老蔫身上。黃老蔫說：“你你消……消停下，這……這件事情我……我有辦……辦法替你出氣?！?/p>

老婆說：“好吧，我就等著．出不了氣咱們一拍兩散。

黃老蔫這次可沒吹牛，他到派出所報了案，警察立馬把黃老強兩口子拘留了半個月，還要他們賠償了黃老蔫老婆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精神損失費一千多元，總算蒸不熟包子爭（蒸）了口氣，但卻和黃老強結(jié)下了梁子。禍不單行，一波剛平一波又起，爭水事件剛讓黃老蔫喘了口氣，又出了丟獅事件，正好被黃老強抓住了痛腳。黃老蔫哀嘆，流年不利啊。這一次，不光是老婆尋他鬧，村民也尋他鬧，尤其是黃老強，找到了報復的理由，領(lǐng)頭吵吵要黃老蔫把獅子找回來，還到派出所告發(fā)說是黃老蔫監(jiān)守自盜。幸好黃老強沒有證據(jù)，派出所沒有相信他的話。

黃老蔫頂著雙重壓力，吃不好睡不著，拐著麻稈腿天天跑派出所。派出所的人都有點兒煩他了，說：“破案不是到地里摘青菜那么容易，你跑斷腿也沒用。如果你自己能找到證據(jù)，我們立馬抓人?！?/p>

黃老蔫沉不住氣，他老婆更沉不住氣。她聽到派出所這樣說，登時就和黃老蔫翻了臉：“這不是要你自己破案嗎？就你這慫樣，還想要把獅子找回來？下輩子吧?！?/p>

黃老蔫Ⅱ亨哼唧唧說：“你你你不要這這這樣講，也也也許我能找……找回獅子呢？”

老婆冷笑一聲：“那你就去找吧。找不出來你想辦法砸鍋賣鐵賠村里三十萬。但我跟你挑明了，這鍋你別想拉我和你一起背?！?/p>

黃老蔫說：“我……我一定要……要把獅子找……找回來?！?/p>

老婆說：“行，你過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guān)道?！本戆途戆托欣?，回娘家去了。

黃老蔫從小喜歡獅子，不喜歡老虎和狼。他認為老虎和狼是心地歹毒恃強凌弱的家伙，就像黃老強。獅子雖然也是肉食動物，但它的身架、氣勢和動作都讓人震撼，尤其是它那氣震河山的長嘯，讓黃老蔫渾身顫抖不已?！啊犻_眼吧，小心看吧，哪個愿臣虜自認？因為畏縮與忍讓，人家驕氣日盛。開口叫吧，高聲叫吧……這睡獅已醒……”他經(jīng)常在沒人聽見時哼哼這歌詞，一點兒也不結(jié)巴，也不眨巴眼睛。

“我一定要把獅子找回來?！彼谛睦锓磸湍钸哆@句話。他說的是心里話，當然不結(jié)巴。

黃老蔫失蹤了。

這件事在黃村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村民們聚集在公祠前，議論紛紛。

黃老強說：“這一定是黃老蔫監(jiān)守自盜之后畏罪潛逃，現(xiàn)在可以請派出所破案抓人了?！?/p>

村主任說：“黃老強你別在這里亂嘰呱，派出所抓人是要證據(jù)的?！?/p>

黃老強睜著獨眼說：“這已經(jīng)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了，還不算證據(jù)嗎？’

有村民說：“就老蔫那個老鼠膽，偷獅子估計是不可能的，也許是害怕躲起來了。”

“我是和老蔫從小一起長大的，最了解他?！秉S老強說，“他雖然膽小如鼠，但頭上長了三個旋毛，做事一根筋，認死理，所以做錯了事他也不會承認的，只會躲起來逃避責任?！?/p>

黃老強說對了一半，頭長三個旋毛一根筋認死理的黃老蔫是不會認錯的，但他失蹤不是逃避責任，而是在黃村人議論他的時候，已經(jīng)離開黃村到了一百里之外的鄰省一個小鎮(zhèn)。他打聽到了去年來黃村出價三十萬購買獅子的那個古董販子的下落，就住在這個小鎮(zhèn)一個叫野豬凹的山村。黃老蔫打算先找到他，再從他那里入手尋找被盜獅子的線索。

黃老蔫清早從家里出發(fā)，關(guān)了手機，穿著跑鞋，帶著雨傘，還帶了幾個窩窩頭。出發(fā)前，他在手機上搜了一下野豬凹村的地理位置，發(fā)現(xiàn)它屬于另外一個省，要到達那里必須先從鎮(zhèn)上乘車到縣城，再從縣城乘車到那個省的一個縣城，再從那個縣城乘車到野豬凹村所在的鎮(zhèn)上。

從離開黃村到鎮(zhèn)上乘車的過程中，黃老蔫總覺得背后有一雙眼睛不遠不近盯著他。他幾次回頭，又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他想是不是因為自己第一次出遠門有點兒膽怯呢？于是他用鼻音輕哼“……開口叫吧，高聲叫吧……這睡獅已醒……”竟然有幾分效果，提起了精氣神來。

長途旅行，上車下車，下車上車，人像一只陀螺顛來轉(zhuǎn)去，難免疲憊。在快要到達目的地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時，黃老蔫睡著了?；谢秀便遍g，他覺得有一只手伸向自己裝手機的口袋，一下驚醒了。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坐在自己后面的一個黃頭發(fā)男人已從他的口袋里把手機掏了出來。說時遲那時快，黃老蔫下意識一把攥住了他的手。這人發(fā)現(xiàn)失手，壓低聲音氣急敗壞威脅黃老蔫：“放手，要不我一刀捅了你?！?/p>

黃老蔫愣了一下，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忽然放開嗓子吼道：“……開口叫吧，高聲叫吧……這睡獅已醒……”

這一吼，驚了一車人，個個都瞪著眼睛看著他倆。那個黃頭發(fā)跳起來喊：“停車！停車！我要下車！”

司機緊急剎車，黃頭發(fā)不待車停穩(wěn)就跳下車慌慌張張跑了。

黃老蔫驚出一身冷汗，他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就吼了起來？還奇怪那小偷為什么聽到他這樣吼竟然害怕了？難道這歌真有什么魔性或者強大的震懾力？他覺得自己突然雄壯起來。

下了車，天色已暗下來。黃老蔫在一家小賣部買了一瓶水，順便打聽了一下去野豬凹村的路線，知道到那里還要步行十五里。關(guān)鍵是這個小鎮(zhèn)沒有旅社，晚上無法住宿。黃老蔫想，與其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小鎮(zhèn)露宿，不如連夜直奔野豬凹，就像林沖雪夜奔梁山。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想到就行動，找了一根棍子當拐杖，帶著小賣部老板給他畫的路線圖拔腳就走。

夜色沉沉，天上飄著雪花，路上結(jié)著白花花亮閃閃的冰層，踏在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像一曲愉快動聽的音樂。黃老蔫一路走著，暗想，古有林沖雪夜上梁山，今有我黃老蔫雪夜尋獅子。相隔幾百年，兩人的境遇竟然如此相同。他是人中豪杰，我卻是慫人一個，不禁心生幾分悲涼。又想，古人是踏雪尋梅，我這卻是踏雪尋獅，是不是也有幾分浪漫？忍不住哂笑一聲。就在這一悲一喜之間，他已走進了一片黑松林。

黑松林陰暗冰冷潮濕，瘴氣彌漫，像一口漆黑的鍋罩在頭上讓人透不過氣來。黃老蔫一進林子，身上那股剛提振起來的陽氣就被化解了一半，只覺得渾身上下涼颼颼直冒冷氣。這是一個天然的大冰柜，要是站在原地不動，用不了兩分鐘就會變成一根冰肉棒。除了陰暗冰冷潮濕和瘴氣之外，黑松林里那地獄般的恐怖氣氛更讓他心驚膽戰(zhàn)。他想再哼兩聲那個《霍元甲》主題曲，但一張口上下兩排牙齒就磕磕碰碰打架。他想，完了，今晚估計要凍死在這黑松林里了。又一想，不行，我的獅子還沒有找回來，就是爬也要爬出這片黑松林。他拔出帶在身上的刀子，咬緊牙關(guān)，加快腳步要走出這片黑松林。

黑松林好像在和黃老蔫慪氣，他越拼命往前走，林子的縱深就越往前延伸，就像一根橡皮筋被人越拉越長。終于，黃老蔫邁不開腿了，從丹田里提上來的那一口氣也泄了下去。他拄著拐杖站在那里，絕望地看著前方。這時他突然想起了李白的一首詩《行路難》：“……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登時感覺有一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悲涼。突然，他看到前面有一座山一樣的黑影聳立不動，應(yīng)該是一座房子。難道已經(jīng)走出黑松林到達村子了？他帶著疑惑用盡最后的力氣向前沖去，到了一看原來是一座古廟。

黃老蔫精疲力竭倒在古廟里，喘息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觀察了一下，這是一座關(guān)帝廟，廟臺上的關(guān)帝像已經(jīng)沒有了，但是神臺上還留有新鮮的灰燼和燒殘的香燭，說明這個廟里還有人來祭拜神明。他跪在神臺下拜了關(guān)公，祈求他老人家保佑能夠找回獅子，讓他能夠在人前抬起頭來做人。拜完，他到廟外樹林里找了一些枯樹枝，回到廟里燒了一堆火，把幾個早已凍成冰坨的冷窩窩頭煨在火里，就著帶在身上的那瓶水吃了幾口，身上才有了暖氣。

休息了一會兒，他掏出手機，開機一看，已經(jīng)有十幾個未接電話，其中有村主任的，有派出所的，有村民的，還有一個未接電話竟然是他老婆打來的。他對這些未接電話已經(jīng)毫無興趣，一門心思就想著怎樣找回獅子。

他還看了微信，村主任在微信里說：老蔫兄弟，你別犯傻，村里獅子被盜沒有證據(jù)證明是你監(jiān)守自盜，鄉(xiāng)親們也大多數(shù)人相信你的為人。不管你是因為害怕躲起來還是想找回獅子，這都是不理智的，請你趕快回來，協(xié)助公安機關(guān)破案。黃老蔫回復村主任：謝謝主任和鄉(xiāng)親們的信任，我無論如何要把獅子找回來，證明我的清白。

他老婆在微信里說，黃老蔫你這個王八蛋，你能躲一輩子嗎？有本事你把獅子找回來你才是有膽有識的真男人。黃老蔫在心里Ⅱ亨道，野婆娘你說對了，我黃老蔫就是要找回獅子做一回有膽有識的真男人。到時你不甩老子，老子也要把你像爛泥巴一樣給甩了，你等著瞧吧。

他又翻看了手機短信，里面有派出所發(fā)的一條：村民黃老蔫，無論你離家出走是逃避責任還是尋找獅子，都請你接到短信盡快和我們聯(lián)系，把有用的線索提供給我們，以利我們盡快破案，幫助你們找回獅子。他覺得這條短信還有點兒人情味，說明公安機關(guān)一直在關(guān)注這個盜獅案，一直在關(guān)注他這個別人眼里的慫人，這讓他重新找回了丟失的信心，更堅定了他找回獅子的決心。

黃老蔫經(jīng)過一整天的奔波折騰，已經(jīng)困得不行。看著看著手機，眼睛就漸漸瞇上了。就在他即將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廟外忽然一聲炸雷，天崩地裂，把他嚇出一身冷汗，瞌睡也沒了。緊接著，閃電像一條猩紅色開叉的蟒舌劈空而下，狂風暴雨夾雜著冰雹吞噬了古廟?；秀遍g，他看到風雨中他熟悉的那對獅子出現(xiàn)了。他騰地跳起來吼道：“……開口叫吧，高聲叫吧……這睡獅已醒……”接著就張開雙臂撲出了廟門……

責任編輯／董曉曉